“大學(xué)有著落了？”爐上熱著茶水，躺椅扶手上那印花大瓷缸陪我看著陳舊一頭干凈利落的板寸。
“考上了，得去北方那邊，大學(xué)畢業(yè)就回來找工作。”他把通知書丟進(jìn)老柜子最上層的抽屜后就撒丫子跑回來把凍得發(fā)紅的手湊近爐子猛搓。年輕人身子骨該有一把火，抖手抖腳出息樣？次蓍芟屡胖鴰赘，依稀想起陳舊初來賭場的那幾天也是那么凍，以及那會他還不叫陳舊。
電話里就聽說老板在回來的路上撿根營養(yǎng)不良的小白菜，囑咐我留個門，別從里面關(guān)死了。循著開鎖聲望去時一大一小直楞楞站在門口對視，冷風(fēng)呲溜地吹過腳后跟，拿著遙控器我在想他們互相讓個什么勁兒，到底進(jìn)來不進(jìn)來。
小崽子進(jìn)來后只是拘謹(jǐn)?shù)恼局坪踉谖輧?nèi)外對他而言并沒有什么區(qū)別，不及腰的高度，琢磨著也就七八歲，膚色蠟黃，頭發(fā)亂的枯蓬更顯得顱大上一圈，沒什么肉的肩膀在對比下也就更瘦削了。要是過得好，何至于跟老板來破賭場里落腳吶。明明滅滅的煙卷快要燒盡，指節(jié)受了微灼才后知后覺推開窗戶散散一室云霧，過于老舊以至于帶著幾條花線的電視機(jī)里還放著新聞重播，主持人說著國家強(qiáng)盛，民族振興，那撲棱蛾子朝著美好生活起勁的折騰，這世上總有白熾燈照不到的角落，也總有那么一群人，對于這個社會而言多了不多少了不少，能做的就是少惹麻煩減輕政府部門的工作量。
片刻寂靜后還是開了口“老板，你決定得草率了些，往賭場里帶孩子叫什么事兒。”紅燈區(qū)夜里富貴迷人眼，階層總是更分明，這才開沒多久的小賭場藏在七拐八拐小巷子里，算得上紅燈區(qū)最臟亂的一面，附近住著的更都不是些正經(jīng)玩意兒，打黑惡勢力首先就得盤清這里。最顯眼門口那停著被交警攔下就一定會吊銷駕照的組裝摩托車，姑且不談有沒有駕照，騎著出門也就是玩命阿飛仔了。低頭就看到墻根無人問津的深綠色的啤酒瓶，里裝著說不出的液體，或許是廊檐水，又或許是別的，瓶腳還有一只泡漲又暴曬如此周而復(fù)始的蚯蚓尸體…單薄石灰墻難隔音，有群漢子在場里哄笑哪兒的小姐兩百塊錢一發(fā)銷魂，五百包夜，骰子在劃拳聲和爭執(zhí)里來回的轉(zhuǎn)，得達(dá)旦，我下意識指尖摳摳指腹上的疤——搬麻將機(jī)那會兒剮蹭的，你說在這兒那娃娃會有好的明天？
“給他半個饅頭他就跟了我一整天，場子雖然沒我們年輕那會兒窮，但已經(jīng)不差他那口飯了，這小孩子以后怕是你要多照看些，這里就屬你有點東西了！崩习暹@么說時小崽子黑臟的手指也出賣了面上冷靜，一下下蜷曲又伸直，我方才順勢注意到他身后那大袋子的漏洞里隱約可見些塑料瓶。
思量間舌頭一下下頂著腮幫軟肉。老板態(tài)度挺堅定，木已成舟多說些什么也沒必要。對小孩兒而言，再差也不過這樣了，多得一天溫飽算一天，謀生還太累，扛不起來想待就待著吧。透過窗戶玻璃不知年歲的椿樹在風(fēng)里窸窣傳了聲，老輩人說得有理，成龍上天，成蛇鉆地，都得看他自個兒造化。
“小黑泥鰍過來，周叔帶你去洗洗！彼趄v中瞟了幾眼，是個帶把兒的男娃子，養(yǎng)女娃子在賭場那是造孽。我讓小崽穿著自個兒的舊坎肩和拖鞋，對他來說都太大了些，一步一啪嗒多多少少有點滑稽好笑。沒多少耐心看小孩兒舉步維艱的挪，俯身抱起來掂掂他像只廋猴兒沒什么重量，僵硬著的小身板只讓我懷疑是不是手里沒輕沒重給人弄哪里不適了。“賭場里的混子下手揍人才疼，我姑且算好了！遍e談莫論人非，理是這個，但得拉踩拉踩那群混賬才舒坦。
“明個兒給你推個板寸！
“順便去農(nóng)貿(mào)市場搞點衣褲鞋襪。”
“小啞巴，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日后討不得姑娘喜。床單要什么顏色，反正都要備，給你挑挑？”一連幾問小崽都安靜得緊，估摸著還有些怕生。
“藍(lán)色，深藍(lán)的那種！彪y等的回復(fù)童音聽著有幾分沙啞。
“桃紅色是吧？確實吉利。”那小崽拖鞋在抱著回臥室的路上掉了一只，倒也懶得彎腰去撿撿，我忙想著明個兒的事：弄幾條香煙搞點老窖酒，抓緊托人落個戶口丟學(xué)校去，教育的事耽擱不得，不成再另說，走一步看一步，那么多年日子也是這么活過來的，我不知道在小崽身上的未來會不會有些許差異。
“叔，你犯困了？蓋毯子歇會兒，飯點再來叫你！
陳舊的聲兒打斷了不太清晰的回憶，我不耐煩擺擺手讓小崽子麻溜滾蛋，聽著門聲兒響了那淚珠子便兀自斷斷續(xù)續(xù)砸在手背上，我不難過，好事兒啊，雞窩里出了新鳳凰，泥地里長了金蘿卜。我覺得舒暢，舒暢極了，揚眉吐氣，就好像裹著爛泥的手狠狠抽了老天爺一耳光的舒暢，陳舊不用一輩子蹲在這巷里，賭場供得起，他也爭氣，他得到外面去看看摩天大廈，看看車水馬龍，看看西裝革履，看看更多新奇玩意兒。
抽屜的最下層鎖著另一張除了老周其他人都沒見過的通知書，泛黃的紙上隱約有水漬泅過的老印。
（編輯：黔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