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三的父母都是向陽公社向陽生產隊里大家公認的最勤勞的老好人,也是勞動力最好的人。父親叫胡直,為人忠厚老實;母親叫楊慧,賢妻良母型,都出生在舊社會,是吃苦受難過來的貧下中農。
集體生產的年代,他們倆總是勤勤懇懇、踏踏實實、自覺自愿地勞動,從不遛邊耍滑,從不做奸巧活路。他們懂得,大家都去偷懶耍滑頭,那不是大家都要餓肚皮,要有人老實干才不至于餓死人。
而在分糧食時,總會得到別人不愿要的東西,比如細洋芋兒,稀奶子包谷、爛番苕之類。反正好事沒得他們的,雖然無奈,但還是滿足于比解放前吃草根樹皮好得多了。
1980年,改革的春風吹遍神州大地,包產到戶的政策也落實到向陽公社。消息一傳開,成了村民議論的熱門話題,大家也都有了思想準備。
聽說要包產到戶,搞聯(lián)產承包,各人種來各人收,不用拿去集體分配,免得把種得的糧食從這山背到那山,那山背到這山,總會越背越少,最后還是各自背回家。還聽說這個包產到戶的政策以后長期不變,胡直的心里象樂開了花似的,那個高興勁,簡直無以言表。
有一天胡直趕集后回家,心里象吃了開心果似的,非常高興的對老婆說:“楊慧!鄧小平又要我們吃飽飯啰!”
老婆笑道:“是真的嗎?好像他們是在說,我不敢相信!
“當然是真的呀,要不到兩天,鄉(xiāng)里的領導就要來我們生產隊開會劃分土地了,你看我們要那些地?”胡直說。
楊慧笑瞇瞇地:“真的就好。你看,我們生產隊里盡是精靈人,又是幾個大院子,能分到那兒就是哪兒嘛!
“哎!”胡直嘆了口氣,說:“我們苦日子過怕了,特別是三年自然災害那幾年就差點餓死的,這一下各人做來各人吃,沒人賺我們欺頭多好嘛!”
“地孬了,就多積點肥,地遠了多費點力就是了,反正搞集體還是我們出的力最多。”楊慧接著說。
胡直搶著回答:“那是,只要政策好,咋樣都行!”
兩天后,果然黃隊長召集向陽生產隊的社員開會,說是上級的領導要來宣傳和落實土地承包政策。聽說要實行土地下戶,到會的人特別的多,一戶不缺,還有一家人兩三個參會的,擠滿了黃隊長的大堂屋,還有不少人坐在小二間。
來開會的干部也不少,有大隊黨支部書記,大隊長、會計、公社住隊干部,連公社黨委郝書記都來了。
人員到齊了,黃隊長發(fā)話道:“今天來開會的人很多,會議也很重要,大家不要擺龍門陣,要好好的聽,免得二天不曉得,弄起來扯……。下面請郝書記講話!”
黃隊長史無前例的帶頭鼓掌,掌聲很熱烈,足足持續(xù)幾分鐘。
郝書記清了一下嗓子,親切的說:“社員同志們,我很高興參加你們生產隊的這次會議,這是一次極不平常的會議,也是大家以前不敢想象的會議,又是來自中央的、社員同志們期盼著的會議!
社員個個尖起耳朵在聽,郝書記吸了一口紙煙,接著說。
“這次會議是要深入宣傳黨中央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落實四川省委省政府有關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的相關政策,完成城口縣人民政府部署的土地承包到戶的任務。我們鄉(xiāng)黨委政府召開了三干會,對上級的政策做了宣傳,對干部的工作做了安排。請社員同志們支持我們的工作,搞聯(lián)產承包是中央的政策,是鄧小平同志主張的通過安徽等省實驗成功了的,也是為了進一步提高大家的勞動積極性,把地種好,多勞多得,讓群眾能吃飽吃好……。”
胡直和楊慧都去參加了這次社員會,他們聽書記這樣一說,心里象大熱天喝了涼水一樣舒坦。
郝書記講了好多大政策后,村會計宣讀了城口縣人民政府關于包產到戶的文件,住隊干部給大家講了向陽公社其他生產隊的做法與經驗。
村支書說:聯(lián)產承包就是要將土地承包到戶,確定地塊,具體落實到每一個戶頭上,每一個合法的生產隊成員都要能夠分到土地,根據(jù)生產隊的具體情況如何劃分好,讓大家都能接受,還要大家討論后才能確定。落實好后,政府還要以戶為單位給大家簽訂承包合同。
黃隊長說話了,“我們生產隊的土地整體不算遠,以各院子看,地的好孬差不多,只有下河猴子巖那一片又孬又遠又不好做活路。依我看,全隊統(tǒng)一丈量、盤底后,每個院子各留出一塊做機動地,用于調整平衡,其余就近分配。猴子巖那一塊,隊里100多口人,一個分點也不好整,大家看啷咯弄!
聽了政策后,大家對黃隊長的說法也沒什么意見。
是啊,大家都曉得,猴子巖那片地遠不去說,石花巖鑲嵌,不好做活路,費時又費力。有人提出作集體的不拿出來分,也有人說干脆不要。
大隊長說話了:“按現(xiàn)在的政策,土地不能拋荒,作集體的沒人種無人管,那可不行!”
這可是個問題,一時沒了辦法。
過了一會兒,住村干部說:“大家看有沒有別的辦法,一家劃一點更不好做活路,花巖坎坎的也不好分。要不,兩畝算一畝,然后找兩家人承包咋樣?”
有人又說了:“那塊地,兩畝還沒有一畝可以種的土呢!”大家都表示認可,沒人說愿意要那塊地。
黃隊長一直是生產隊里威望很高的人,上級也很看重他,隊里的大事小情都是他說了算,每年都被評為向陽公社生產隊長中的先進人物。他心里想,這次可不能丟臉。
于是他說:“三畝算一畝,看有沒有人愿要?”說實在的,他本人是不想要的。
這時胡直心想,生產隊個個都精靈得光明光艷的,要是我一個人要了,以后怕是找些皮來扯喲。他心里也明白,面積是寬了,可投入勞力不曉得要比別人多好多倍哦。不過回頭一想,各人做來糧食各人得,給國家上交一部分公糧,國家還要給錢,比搞集體還是好得多,搞那么多年集體,出的力比那個都多,一年出頭進不到錢不說,年年都是補錢戶(倒欠集體的錢)。
這個生產隊離政府很近,隊里的年輕人都是讀過不少書的,他們聽得懂政策,十一屆三中全會決定要改革開放,以經濟建設為中心,聽說今后可以到沿海去掙錢了,還要那么遠那么多的土地做啥子嘛。大多數(shù)都在這樣想。
郝書記說:“政策很明確,象我們相鄰的開縣,這項工作已經就結束了,早就一家一戶各種各的冬糧了,你們討論好后,庚即就落實到戶,也好各自安排生產活動!
黃隊長見事情沒有進展,他說:“那個不想種好地、近地、好做活路的地嘛。依我看,我們生產隊的土地本來就多,大家都不愿要那塊地,我們還得說明的是,以三畝算一畝,今后的上交任務還是按承包人頭安排。”
他最了解胡直兩口子了,也猜出了胡直的心思,見大家沒人吭聲,黃隊長笑著望著胡直說:“胡直,干脆你一個人拿去!你多出點力,相信你一定能把那塊地種好,別人要了早遲是要被拋荒的。愿不愿要。俊
胡直連忙答應:“要是可以吔,今天大家都喜歡,我怕二天出啥子事情群眾又有意見,弄起來扯。再說那塊地囔咯寬,那不是屋團轉種小菜的地都沒得了?”
“大家有沒有意見”黃隊長大聲地問。
個個都是脫禍求財?shù)男睦,紛紛表示沒有意見,都說要得。
黃隊長又說:“那好,今天家家戶戶都到齊了的,領導都在場,要是真沒有意見的話,大家舉手表決,請郝書記、住隊干部、大隊干部給我們做證!
就這樣,猴子巖那塊地就被胡直承包了。這樣一來,胡直屋團轉的莊稼地幾乎沒有了,但還是有足夠的菜園地。
這時,憨厚的胡三早已初中畢業(yè),發(fā)生在家里家外的事,都處于不在意的狀態(tài),好像沒他的關系似的。
他初中畢業(yè)后,沒有去念高中,在家呆了幾年就到沿海打工去了。由于文化不高,或是運氣不佳,到處都是下苦力,沒有混出個名堂,也沒有掙到大錢,自己花了,每年拿回家的那幾個錢不夠買化肥。
胡直倆口子,農活比別人苦許多許多,比別人累許多許多,自己的生活比從前也好許多;當然,別人家的生活也比以前好好多好多了;他們無怨無悔。
后來,行政改制,公社改為鄉(xiāng),大隊為村,生產隊為社,還作了些合并,但已承包的土地保持不變。政府給各農戶頒發(fā)了土地使用權證,猴子巖那塊地也就登記到了胡直的戶頭上。
一個生產隊的人啥都看得很清楚,明白胡直家付出比那家都多,特別是化肥比同樣人口的家庭要多一大半,而收入不一定有人家的多。自然沒有人提出意見,也沒有變動的政策條件。
時光易逝,不覺到了90年代。
胡直與楊慧都快花甲之年了,由于年輕時在集體干活老實,所有的背挑等重活從不推辭,只要有需要就干,總是任勞任怨。下戶后又長期過度勞累,人老了卻落下一身的毛病,不是這兒痛就是那兒疼,楊慧因腰疼不治,造成腰椎嚴重損傷而伸不起身體,喪失勞動能力而吃得做不得。
胡直只好忙了家務忙農活,整天又打鑼又打鼓的——忙得夠嗆。自己也有痛楚,這個家真的是難以維持了。
楊慧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天晚上她眼里閃著淚花說:“老頭子,你那個兒吶,都三十出頭了,在外頭沒掙到好多錢,連女娃兒也沒耍到,家里又成這個樣子,啷咯得了哦!”
“那是,我也是一年不及一年,種地又那么遠,眼看莊稼都做不出來了,我們吃啥子哦,過年豬兒怕是喂不出來了!”胡直回答道。
其實楊慧早已有了心思,順口道:“干脆把胡三喊回來,一來把莊稼做好,二來好給他找個女的。”
“我看也只有這樣了!”胡直接過來說。
胡三也在經常打聽著父母,知道家里的情況,加上在外奔波吃了不少自己難以承受的苦頭,早就厭倦了,得到消息就回了老家。
他在家休息兩天后,就跟父親一起一復一日地到猴子巖去干活路。他沒干過農活,父親做啥子他就做啥子,父親叫他做啥子就做啥子,下慣了苦力的他也沒得啥子。
一天晚上,胡三突然向父母提出一個問題:“我們家的土地咋那樣遠呢,怕是別人看我們家人老實,故意整我們吧?”
“那倒不是哦,是我們自愿答應要的,我們家的土地比別人還要多呢!备赣H笑著回答。
胡三搶過話題:“那是狗吃牛屎——圖多,還是吃虧噻,又遠又不好做活路,人家種地用牛耕,我們家的鋤把(柄)都不能長了(長了就順不開家伙),一天倦起個腰桿好費力嘛!難怪媽的腰病囔咯很!”
“吃得虧,才住得一堆噻!”楊慧接過話來。
“那不是沒辦法了?”胡三又問。
“現(xiàn)在是沒什么辦法了,國家一直政策穩(wěn)定,承包地實行大穩(wěn)定小調整,隊里人口增得多減的少,好幾家接了媳婦或生了孩子還沒得到土地呢,不可能動全隊而調整我們的吶,再說我們也沒增加人口哇!焙泵X殼說。
“就算一家拿出一點,三十幾戶就三十幾塊,還是不好做活路啊。長期在人家地里去來,年長日久還會引起大家的矛盾,那可要不得!睏罨鄣吐暤。
再說,胡三也是一個很孝順的忠厚老實的人,事已如此說說也就過去了。
之后,有幾個好心人通過親戚,給胡三介紹過幾個女友,鄰居們都給他打圓說,希望他能找到另一半成個家?墒牵思遥ㄅ剑┮涣私,都說胡家人太過老實,關鍵是農村人沒有較好的土地不行,都說胡家的土地太遠太孬。一句話條件差,跟到他會吃一輩子的苦還難以養(yǎng)活,接受不了。
久而久之,胡三及父母越來越感到苦惱,而又充滿無奈。期間,中央逐年加大“三農”政策的力度,對農村的承包地還進行了進一步確權延包,期限延長30年;這一家人一直看不到一點點改變的希望。只有多發(fā)展點家庭經濟才能勉強維持生計,他們養(yǎng)了母豬,栽了些魔芋等,日子緊巴巴的過著。
時間老人可沒管胡家的事,半點沒有緩步的意思,不覺到了2000年。
這一年,我國經歷了98特大洪水后,中央認識到了保持水土的重要性,決定在全國合理地實行退耕還林政策。眼下這一政策即將落實到胡三所在的村社,再說退耕還林是好事,植樹成活并經驗收合格后,國家要年年給予適當?shù)难a助,也成了農民求之不得的事。
又吃了二十年苦(虧)的胡家,似乎見到了黨中央政策的陽光。猴子巖的那塊地在大河畔,也在政府的眼皮子底下,上級下來指導工作時還重點提到了這塊地。
果然,猴子巖那塊地就被全部退耕還林了。根據(jù)國家土地承包政策,其他人也鬧不起意見。那塊地面積通過實地測量畝數(shù)不少,政府把賬算下來,國家的補助到位后,胡三家的基本生活就夠了。
這時,楊慧已多年沒有下過體力,家務事也少有干,現(xiàn)雖年紀大了,但身體有所好轉。胡直也沒了農活,在國家政策的幫助下,打起了養(yǎng)山羊的注意。
家里的生活解決了,胡三覺得自己在家沒什么作為,還是想有一個自己的家,便決定繼續(xù)出門闖蕩,更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另一半。
沒過兩年,胡三憑自己的勤勞與真誠,在外地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女朋友,回老家領了證,還把女友的戶口遷到了自己的戶頭上。
胡三倆口子繼續(xù)出門打工,生了一個男孩,滿兩歲就送回老家讓爺爺奶奶帶著,他們一直在外掙錢,每到過年時回家看看老人和孩子,日子過得還算馬馬虎虎。
日子好過了,一晃就到了2010年。
這一年,4小時重慶工程已經敲定,城萬快速通道開始征地,猴子巖那塊地劃在了征收之列。實地丈量征收的面積仍舊不少,按照國家政策,征地的數(shù)量讓4個人農轉城還有余,推算下來的補償款買4個人的養(yǎng)老保險,還要剩近十萬塊現(xiàn)錢呢。而隊里其他人的承包地包括山林,都與快速通道無緣。
這時,胡直和楊慧都快八十歲了,買保險后都能有養(yǎng)老金,還有高齡津貼(70歲就有),胡三的妻子也符合領取養(yǎng)老金的條件了,他本人倒是還差幾年時間,但還是符合一次性買足15年的條件。因為領養(yǎng)老金的人去世后還有較高的補貼待遇,胡三再也不因老人的后事?lián)鷳n,而老人的身體通過了一段時間的休養(yǎng)后,也沒什么大礙。
翌年,征地的余款到位了,胡三家有三個人跟城鎮(zhèn)退休職工一樣領起了養(yǎng)老金;孩子也在鎮(zhèn)上念書。他用近年兩口兒打工的錢,加上征地買保險后剩的錢,在場鎮(zhèn)上三買了一套新房,還搞了精裝修、買了全套新家具。
喬遷的日子,前村后社的人都紛紛前來祝賀。人們羨慕之余難免有人說長道短,但說得最多的是:“傻人自有傻福!”。向陽生產隊的人真是:羨慕·嫉妒·恨,這個“恨”很復雜,卻并不針對胡家人。
就這樣,胡三一家人過上了幸福的新生活。
【編輯:卓禮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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