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的驕陽,像血旺氣足的壯漢,紅火火的。吳成麒老師正頂著紅火的太陽,很精神地走著。他在學(xué)校服務(wù)了半天,又走了40里山路,但他沒感覺疲倦,因為他很高興。教改驗收,名列前茅,勞動有了收獲得到了承認(rèn),在他的一生中,還有什么榮幸過于此呢!教育局的領(lǐng)導(dǎo),握著手祝賀他,當(dāng)聽說他還是一位民辦教師的時候,立刻許愿:回去后將盡快會同教輔站等有關(guān)方面,研究解決他的“民轉(zhuǎn)公”問題。吳老師一路急著往家趕一路想,但愿這一次成為事實,莫再是充饑的畫餅止渴的梅。他要把這一“好消息”告訴貧困相守、相濡以沫的發(fā)妻,讓她高興高興。說不定,她還會為自己慶祝一番哩!
不料,妻子宮學(xué)芬,卻跟他鬧翻了天。
“離婚吧?”她憤憤地說,“我跟了你這么多年,有哪樣想頭!”
又瘦又小的宮學(xué)芬,今天不亞于一座勃發(fā)的火山。她要把多日來所受的委屈和陳年的郁積,一股腦兒發(fā)泄在不中用的丈夫身上。她多么需要保護(hù)啊,可是,吳老師卻保護(hù)不了她!她覺得委屈,要離婚。她呸了一口:“日膿包!”
教過中學(xué)語文的吳老師,當(dāng)然知道這“日膿包”跟“窩囊廢”是一對同義詞,比“窩囊廢”更帶地方色彩,有“飯桶、廢料,無用之物”一類意思,帶有侮辱性。但他不屑爭辯,默認(rèn)了自己就是“日膿包”!
吳老師個子小,其貌不揚,少交往沒有人緣,什么樣的好事情都還落不到他身上。因而有一次,一位惡少,竟無緣無故地指著他的鼻子,在大街上罵他,你算不了老幾。吳老師居然悄悄地走了。宮學(xué)芬就罵他“日膿包”并為他出了氣。
吳老師30歲以后才安家。妻子不嫌他貧窮,使他感激;楹蟾星檩^好,——當(dāng)然,這也同他的善于忍讓這一點“日膿包”性格,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他沒有工作,靠朋友的幫助,才得在某鄉(xiāng)村小學(xué)戴帽初中班任教,由代課而民辦。收入是微乎其微,但他安于現(xiàn)狀,吃苦耐勞與世無爭。有人勸他跑點小買賣什么的,他說:“我不熟悉那一套,我就要轉(zhuǎn)公辦了!鞭D(zhuǎn)公辦了又怎么樣,教書匠那幾個錢,夠婆娘花還是夠兒子用,何況你還不一定能轉(zhuǎn)哪?他又說,“轉(zhuǎn)了我就能長期教書了。錢嘛,多有多的用法,少有少的用法。我相信轉(zhuǎn)得了。”有人罵他不開竅,因為“轉(zhuǎn)”了一回又一回還沒輪到他,但他不煩惱。他一生獨好文學(xué),然而神圣的文學(xué)殿堂難于邁進(jìn)。他不怨天尤人,只要有一席之地,便兢兢業(yè)業(yè)默默無聞地吐絲織錦,卻把家里的事兒,幾乎一股腦兒地壓在宮學(xué)芬身上。宮學(xué)芬能不怨嗎?
“要砸飯碗啦!”宮學(xué)芬凄惶地說。
“什么,砸什么飯碗?誰砸誰的飯碗?”
“當(dāng)然是人家砸我們的飯碗啦!那一家有錢的,安來一個人,要占了我安縫糿機(jī)的攤位啦!”
妻子就是在第30號小院門口,每天擺攤,靠那臺標(biāo)準(zhǔn)牌縫糿機(jī)做手藝,替人家縫衣服維持一家人的生活。如果真被人占了攤位,可真是要命的事。吳老師一時還弄不清底細(xì)也拿不定主意,只好勸慰開導(dǎo)妻子:“怕什么,那地方又不是她的,我們不是跟馬家租的嗎?”
“人家有錢,要把這小院里里外外全買啦,修好開‘氈毯鋪呢’!我看,你還夢蟲一樣,不曉得窩挪在哪里呢!”宮學(xué)芬嘆口氣,白了他一眼。
吳老師頓覺腦海轟地一響。
上星期他回來,宮學(xué)芬哭訴說:“那一家有錢的,謠言四散地毀我,說我趁她家屋里沒人的時候,進(jìn)去打死了她家的雞。我會那樣做嗎?大家都不相信有這事,可她硬要嚼舌根啦!”
吳老師相信妻子不會亂來,但產(chǎn)生糾紛的原因在哪里呢?值得人深思。他是那種遇事多作自我批評的人,想到的竟是:如果兩家的關(guān)系搞好了,就不會無中生有或有意誣陷了。因此他問:“你沒有得罪她吧,關(guān)系咋搞成這樣了呢?為啥她老找你的叉子呢?”
他這么冒失地一問,正好在火上加油了。宮學(xué)芬氣得跳起來:“為啥,我知道是為啥?如果我偷了老公,你叫我說為啥偷老公,我當(dāng)然能說清楚,可是我沒偷,硬要我瞎說,我反而說不清了!我只曉得人家安心要把我們攆走,霸了這小院好開‘氈毯鋪’呢!”
“啊啊,這是真的嗎?”
“哪個龜兒子吃多了,有空跟你日白?”
“那,也總得讓我們找到地方吧?”
“哼,人家可沒有那么多窮酸道理,只有的狼心狗肺,只有的整人害人。反正,你也沒能力保護(hù)我,保護(hù)這個家。我們離婚吧!有道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
“那又何必呢?患難夫妻嘛!”
“何必何必,為哪樣當(dāng)初我叫你結(jié)婚,你不說何必,如今叫離婚,你就何必呢?為哪樣只能我跟你共患難,你不能跟我共患難呢?”
沉默。吳老師悄悄地察言觀色,發(fā)現(xiàn)妻子好像并非戲言。他不由痛苦地說:“你等等,讓我想想!”……一星期之后,他本來認(rèn)為離婚之事已經(jīng)化解,還想借“民轉(zhuǎn)公”的許愿,讓妻子高興,為他慶祝,不料妻子又舊話重提,他咋辦呢?
二
一場暴雨過去,劉金貴像落湯雞一樣,雨水漬著身上的傷口,痛得鉆心,痛得她差點暈倒。她緊緊地抱著剛兩歲的小兒子,走在崎嶇小路上,走在荒山野嶺間,走得那么艱難,淚水比雨水更猛烈地涌出來,久久地滯留在臉上。
小城的輪廓早就消失了,記憶卻永遠(yuǎn)留在她心上。人在路上走,她心里想到的仍是老北街第30號小院。那里曾經(jīng)有過她的一度溫暖的家。
月亮從天井里透下來,留連在紙糊的窗格子上,朦朦朧朧地照進(jìn)屋里,照著床上,一對說著悄悄話的夫妻,和一個剛滿月的甜香小生命。
男人是一個啞巴,女人向他打著啞語。
啞巴,我們有了女兒,像一個家了,你高興嗎?我們能勞動,日子會越過越好,你相信嗎?
朝朝暮暮,年年月月,打著啞語,粗飯布衣,兩心相印,日子倒也甜蜜。
啞巴勤快,心也好,她喜歡他。
小兒子出世了,生活擔(dān)子重了。他勤勞,她發(fā)奮,日子過得去,她以苦為樂,心安理得。她籌劃著,如何把自己的家,搞得像個樣子。
但是,這一切都過去了,夢一般地過去了。
她恨那個人。她想不起來,有什么地方得罪了那位長輩。她是對得起那位長輩的。
大姪媳婦呵,再幫我納一雙鞋墊子吧。
大姪媳婦哎,我這兩天怕沾冷水啦,被子又該拆洗了,你幫幫忙吧。
大姪媳婦呵,我家又來客人啦,你煮飯吧。
大姪媳婦哎,我要出門啦,家中的門戶你給照料,雞鴨你給喂養(yǎng)吧……
一件一件事她都做了。然而,正是那位嘴巴甜甜的長輩,常年使喚她后又毀了她。她被趕出來了,她帶著一身傷痛,無家可歸了。
她至今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過錯?
啞巴現(xiàn)在怎樣了,女兒明蓉又怎樣了呢?
啞巴痛苦而絕望地倚在門檻上,眼巴巴地望著雨色迷茫的遠(yuǎn)山,從心底里發(fā)出呼喚。
“啊啊,你在哪里啊……”
堂客走了,還帶走了小兒子,他已經(jīng)等了三天,就這么眼巴巴地倚在門檻上,茶不思,飯無味,菜不香。三天來,來找他干活的主顧,一無例外地遭到了拒絕,甚至無緣無故地被呵斥。
48歲,又是啞的,婆娘走了不回來了,這輩子還有誰嫁他,他流淚了。
他多悔哪!一個月來,他不該把那么多的謾罵和毒打,施加在堂客身上,致使她含恨地悄悄離去,丟下他父女倆,還帶走了心愛的小兒子。如今回想起來,自己的行為毫無根據(jù)又殘忍,哪有半點合理的地方。可當(dāng)時為啥那樣做!
他多恨哪!要不是她娘家的老表,那個泥水匠,住在這里這么久,怎么會引起別人的閑話,使他逼走堂客?是的,當(dāng)初,他啞巴并沒想到后果會這樣,可是,要不是由于那一個人,在他耳邊絮絮聒聒地教唆逼迫,他啞巴會對堂客下得起手?好了,現(xiàn)在,人跑了,那個人卻不來露臉了!這不明擺著是騷他啞巴的皮嗎?
他恨得牙癢癢地“狼心狗肺”罵了一連串,又痛苦而絕望地“呵呵”起來。此刻,如果誰幫他找回堂客和小兒子,他愿意當(dāng)牛作馬,為那人服務(wù)一輩子而毫無怨言。他想呵,想得要哭。
六歲的女兒明蓉,撲過來倒在他身上,咿咿嗚嗚地:“我要媽媽,我要媽媽啊……”
“呵呵”,他煩燥地推開女兒,指了指斜對面,意思是叫她上幼兒園玩去。
“媽媽,餓——餓呵!”
啪——
“嗚嗚,……痛呵——餓呵!”明蓉益發(fā)嚎起來。
他猛地想起,明蓉重病沒完全好。于是,那再次揚起的手掌垂下來,順勢抱女兒在懷里。他圓睜雙眼,“呵呵”地呼喝著,仿佛把一股股怒氣,子彈般發(fā)射出去,對準(zhǔn)可惡的泥木匠,和那一個更其可惡的人。是他們攆走了他的堂客。堂客要不走,多好嘛!
啞巴,你瘦了,這一個月,兩頭忙累了你!
啞巴,明天你歇一天吧,歇一天再做!
啞巴,你對我好,我記得!
啞巴,你啞,你窮,我都不嫌你!
堂客的溫柔體貼,令他啞巴感激,永遠(yuǎn)不忘!
如今,誰來跟他擺悄悄話打啞語?
“啊啊,你在哪里呀!”啞巴終于哭出聲來了。
三
這是一座占地兩百多平米的小院。眼下一共住了三家。東邊的兩家,古樸低矮的平房,已似乎搖搖欲墜。西邊的一家,卻是款式新穎,造型講究,窗明瓦亮,兩樓一底的水泥預(yù)制結(jié)構(gòu),儼然鶴立雞群,給人一種壓抑感。兩邊對比鮮明,以至外人至此,也一望而可辨出貧富來。
此刻,西邊樓房的女主人,正對鏡梳妝打扮。
出外半年的丈夫回來了,在廣州那邊發(fā)財?shù)拇笈畠,破天荒地第一次寄回了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錢,馬主任那邊也已經(jīng)約好……今天真是個大喜的日子,須得好好慶祝一番,已經(jīng)在“茂財飯店”,預(yù)訂下一桌筵席。作為主持人,她必須打扮一番。她淡淡地抹了點口紅,勻勻地描了眉,讓身上飄散著濃郁的桂花露氣味。濃厚的胭脂紅,無法填平馬臉上的幾顆白麻子,也令她哀嘆美中不足,然而,那突兀而起的假乳,碩大而肥的臀部,卻又給她增添了幾分曲線。粉紅色乳罩外面,先套上一件透明的超短迷你裙,穿衣鏡前一站,似覺太過;換上一件琥珀色的,也是為難;再換上一件鵝黃底板橄欖綠團(tuán)花旗袍,緊箍箍地裹著內(nèi)滾滾的矮身軀,金耳環(huán)寶石戒指金項鏈,叮鐺琳瑯,方才略為稱心。她——年屆不惑的三姑太,扭幾步試試,不苗條卻是百分之百的豐滿。她左顧右盼自言自語:“返了幾多青春,多了幾分可愛了!”她對著鏡子丟了一個媚眼,想:“這真是我嗎,還這么招人喜愛?我這樣,能對付得了他老馬嗎?”
在她出生的那個村子里,三姑太占了一個令同族人羨慕,乃至嫉妒的地位。趙村百多戶人家,卻有百分之九十姓了趙,而三姑太本人的輩份,竟是而今趙姓族中,絕無僅有的“天”字第一號。那些七老八十白發(fā)古稀的老頭子老婆子們,見了她不叫“滿孃”就得叫“姑太”,其余的,當(dāng)然就更“小之末”矣。因了這個緣故,那百分之十的外姓人,也一律地尊稱她“三姑太”。后來她嫁到城里來,偶爾總要向人們講起她在村中的顯赫,因此,凡認(rèn)識她的人,也叫她“三姑太”。芳名趙登云,倒鮮為人知了。
不過,三姑太卻從來不回趙村去。早些年不說,這些年,那百多里路程外的小山村,早通了汽車,她又不是出不起車費錢,卻仍然不去。這種反常的現(xiàn)象,引起了好奇者的興趣。逢年過節(jié),好奇者故意邀約她,她也不去。好奇者不辭辛苦,終于搞清了三姑太不愛回趙村的原因,于是便放出風(fēng)來。流言對三姑太大為不利。她為聲譽被“損”,形象被“丑化”而大為惱火。她恨死了那些人,發(fā)誓要尋找機(jī)會報復(fù)而后快。
她經(jīng)過七七四十九天的反復(fù)研究比較,終于把“懷疑”這面陰陽鏡的聚光點,集中在她的姪兒啞巴兩口子的身上。至于窮迂夫子吳老師和他老婆宮學(xué)芬,則一定教唆了啞巴的堂客,尤其可恨尤其該千刀萬剮。
不過,報復(fù)得有條件有機(jī)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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