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云正在車間里忙碌,接到了蓉從老家打來的電話。
蓉說這次回家好有收獲,不但順利地背著婆家人見了兒子,還見到許多老同學,而且還開了個小小的同學會……
云用胳膊夾著手機,兩只手端著一吸盤鋼殼,眼睛快速地在上面游動,嘴里不時興奮地跟著發(fā)出啊,哦、真的嗎,太好了的短語。到后來,她的聲音低了下去,臉色也黯淡,只是機械地重復著哦哦,眼睛也停留鋼殼上不再游走。
蓉是云的初中同學,蓉熱情開朗,云內(nèi)向矜持。她們都癡迷言情小說,瓊瑤、亦舒、岑凱倫的小說,是她們課外的主題,也扣開了少女懵懂的情懷。她們互相交換小說,為小說主人公的愛情和命運流淚歡笑,幻想騎白馬的王子來牽起自己的手……她們是無話不說的閨蜜。蓉在電話里說,這次PARTY上她見到了春,春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有個七八歲的兒子。春現(xiàn)在是市里最大的運輸公司老總,發(fā)福了,但是顯得更有男人魅力。走的前一晚,他們開房了……
春是蓉的初戀,也是蓉愛得最深最苦的的男孩兒。
那時,蓉、云和春是同班同學。情竇初開的春喜歡上了蓉的堂妹華。華在另一班,但她出眾的外貌,吸引了無數(shù)男同學的目光。春是其中之一。春愛華,是那種單純執(zhí)著的愛。他拼命地給華寫情書,尋找一切機會跟華表白,但華卻對他不理不睬。這讓春很苦惱,他憂傷地仰望著華的背影,深情地寫下對華的愛慕和思念,一頁一頁。在1990年那個夏天,其它同學都在為即將到來的畢業(yè)而浮躁地忙碌著,只有春在無望的單戀中孤獨地掙扎,這使他顯得與眾不同。他時常一個人躲到學校后山的山頂上,朝著華家的方向癡癡凝望,在山風的鼓動中,一個人默默地流淚……
蓉注意到了春,這個高大帥氣而憂郁的男孩兒。中瓊瑤毒太深的她,為春的癡情深深感動?吹酱菏Щ曷淦堑臉幼,她心疼得一惻一惻的。她想,要是能讓那個癡情的男孩把愛些分她,她死也滿足了。
那話她對云說過。云沒心沒肺地說,省省吧,何必要去招惹愛別人的人,只會讓自己傷痕累累。
云沒想到,蓉不但愛了,而且主動招惹了春。她對春說,要幫他給華牽線。讓一籌莫展的春喜出望外,感激涕零地把給華的情書、明信片、千紙鶴和一顆渴望愛的心統(tǒng)統(tǒng)交到蓉手里,熱切地期待著云開霧見日。
但是蓉沒有成功。雖然華與她家門對著門,雖然華叫她姐,但華看都不看春的信物,就果斷地拒絕了蓉的游說。并明確說,她不喜歡春,她正和她們班校長的兒子談戀愛。
揣著春那些火熱的情書,蓉很彷徨。這個結(jié)果,她不敢當面告訴春,她怕看到春頹喪的模樣。那些信件和信物,她既不敢退回春,又不舍得丟棄,她能體會到,那包含了春多少的情思。在如水的夜晚,她躲在被窩里,就著昏暗的燈泡,顫抖著展開信箋,讀那一行行歪歪扭扭卻飽含深情的文字,淚水打濕了信紙……
蓉沒有將華的拒絕告訴春,而是找了各種借口來搪塞,用各種方式化解春對華的癡情。春的情書裝成了蓉的口袋,成了蓉夜晚的情話。她一邊承受著編織謊言的尷尬,一邊咀嚼愛的橄欖,她舍不得扼殺這份情感,她想讓時間慢慢沖淡春對華的癡情。但是,時間沒有沖淡春的癡情,卻加深了她對春的愛慕,她無法排遣對春的愛戀,又不敢表白,只有把內(nèi)心愁緒宣泄到紙上,寫成日記。
在畢業(yè)后拿通知書的那天,她終于忍不住偷偷把春約到后山上,鼓足勇氣告訴了春真象并向春表白。春愕然,半晌不語,然后轉(zhuǎn)身走默默地了。蓉感覺無比的羞愧與絕望,她看著春的背影,頹然地跌坐地上,放聲痛哭起來……
但是蓉并沒有死心,她執(zhí)著跟春寫信,一封一封。托同學朋友轉(zhuǎn)交,插進春的門縫里……后來,春居然同意和蓉交往,不知是被打動了還是其它。
那段時間,是蓉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她天天到春租住的屋子,給春帶去好吃的,他和春攜手在學校后山的山頂上,唱那首最流行的歌曲《愛》。蓉甚至把春帶到家里,公開對她的家人和親朋說她要嫁給春。
可是不久,春卻離開了。
沒有道別,只有一封信,勸蓉忘記他。說他當時看到蓉那么執(zhí)著,被感動了,而且自己嘗過單戀的痛苦,所以他和蓉走到了一起。他試圖愛上蓉,但是他做不到。所以,他走了,去他父母工作的地方,很遠,再也不會回來……
那一陣,蓉象瘋了一樣四處打探春的去向和聯(lián)系方式,都沒結(jié)果。春象一陣風一樣從蓉的生活中消失了,只留下一地狼藉的相思。開朗的蓉病倒了,短短一個月時間,水汪汪的眼睛就深深地陷入灰白的臉龐里,枯澀而呆滯。她把對春的愛與思念寫在日記本里,滿滿兩大本。她相信春只是一時迷糊,等他再大大些,就會回來的。因為,春的老家在這里,樹葉爬得再高,終要是離不開根的。
她等!
可是,命運不是一條直路,總有各種意想不到的轉(zhuǎn)折。蓉一天天長大,說媒的人一天天多起來,正在蓉奮力抵抗著家人逼親的壓力時,蓉的媽媽病倒了。醫(yī)生說是癌癥。躺在病床上的媽媽,用枯槁的手拉著蓉,流著混濁的老淚泣不成聲地說,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蓉完成終身大事。蓉是家里的幺女,父親走得早,對媽媽很是孝順。蓉屈服了。接著,相親、訂婚、結(jié)婚,象閃電一樣短期內(nèi)完成了。
蓉嫁的是一個剛從部隊退役的兵哥平。平是個獨子,長得比春還帥氣,家里條件也不錯,而且,離蓉家近,是個結(jié)婚的理想對象。按蓉的話說,照顧生病的媽媽方便。
結(jié)婚前,蓉把兩本封起來的日記本交給了云,神情很是失落。她嘆息著對云說:幫我保管好,這些都是我青春和愛的見證。也許,等我老了,再來看這些,是一段不錯的回憶……
云小心地保存著蓉的日記,同時保守著一段珍貴的青春影像。但是兩年后,當云離開家鄉(xiāng),去外地上學,蓉的日記卻被穿開襠褲的小侄子翻騰出來,撕了折成紙牌。
云知道后,生氣地揚起手打在了侄子那布滿鼻涕的小臉上。小侄子無辜而不滿的嚎哭,惹得哥嫂跟爸媽鬧翻了天,好多年對云都橫眉豎眼。
云不好意思再見蓉,而結(jié)了婚的蓉也很少和同學們聯(lián)系,似乎很安心地過起了主婦的生活。兩個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就這樣漸行漸遠。
其時,在那幾年,云是見過春的。云那時在姐姐家寄宿讀電大,而春剛好在姐姐家附件租房讀駕校。偶然遇上,云和春會閑聊幾句,兩人都心照不宣地避開蓉的話題。后來,春入伍了。在走的前一夜,他們幾個在城里的同學,還相約一起去了卡拉OK為春餞行。當春唱起張學友的《吻別》,深沉的嗓音,憂傷的旋律,讓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蓉抱著娃娃喂奶的樣子。這些,云沒有告訴蓉,她想蓉已經(jīng)有家庭,平靜的生活不能為不愛她的春而波濤洶涌。
一晃十多年過去,當云和蓉再次相見時,云的兒子都上小學了。在深圳云租住的房子里,她倆抱在一起,互相驚訝于對方容顏的滄桑,感慨歲月的無情。
那時,蓉已和平分居,在傳說中的二奶村被一個香港老頭包養(yǎng)。蓉說,她媽走后,他們就外出打工了。那個男人,雖然當過兵,但是從小嬌生慣養(yǎng),只知道吃喝嫖賭。兩人在一起經(jīng)常爭吵,激烈時,平還動手打人,跟個地痞一樣。她撩起衣服,幾條淺淺的疤痕印清晰可見?窗桑@些都是他打我留下的。蓉憤怒地說,云看到蓉的眼里冒著火,身子還在微微打顫。既然這樣,怎么不離婚?云很心痛。離婚!哪有那么容易,那死人說要離婚就得給他十萬塊錢,而且兒子要歸他,如果向法院上訴就殺死我全家。蓉咬牙切齒地說。后來,我連夜從東莞逃跑出來,到深圳投奔了一個老鄉(xiāng)。在法廊做了洗頭妹,認識了現(xiàn)在的老公,她看我可憐,就包養(yǎng)了我……說到后來,蓉的語氣很平淡,仿佛在講別人的故事。
云是個很傳統(tǒng)的女人,她最討厭二奶小三小姐類靠肉體和色相生存的寄生蟲。但蓉的遭遇卻讓她無比的同情,也為蓉脫離苦海有所依靠而欣欣然。
后來,云和蓉經(jīng)常小聚。云和老公吵架了,蓉的出租房就是云的避風港?粗莻比云爸爸還要老的男人,拖著身松松垮垮的肥肉,對三十出頭的蓉頤指氣使,還不時背著蓉色迷迷地對她亂瞟,云渾身不自在。
私下里,云問蓉,你打算怎么辦?不可能跟這個老頭不見光的過一輩子吧,畢竟青春是有限的。蓉淡淡地說,先湊合著吧,直到他肯離婚為止。再說,這老頭也挺好的,他供我吃供我住給我零用錢,也不打我。我不必吃苦受累,還能存點錢給兒子。
云開始用自己的關(guān)系網(wǎng)給蓉介紹工作,她說女人不能只做男人的附屬品,只有自己經(jīng)濟獨立了,才能拯救自己?墒,蓉卻做不長久,不是嫌這就是嫌那,搞得云苦不堪言。
這期間,蓉一再叮囑云不要讓老家的任何人知道她的行蹤,她怕平知道,她說他只會跟她要錢?粗爻钤泼懿嫉哪,云想她能做的也只有這個了。
后來,蓉又接連換了幾個男人,都是些有婦之夫。蓉說,男人沒一個靠得住,都是圖個新鮮。她只想趁年輕還有點姿色弄點錢,盡早跟平離婚,然后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
無數(shù)個夜晚,云躺在繁華浮躁的深圳城中村簡陋的出租屋床上,聽著耳邊老公如雷的鼾聲,眼前浮現(xiàn)出蓉年輕時的片段和日記本上零星的字句,那些純真與美好,讓她感覺遙遠而模糊……
你們是真心的嗎?云一字一頓地問。
當然。蓉肯定地說,春說,那時大家太小什么都不懂不知道珍惜,F(xiàn)在長大了,回想起來,才覺得那才是真正的愛情――純真、美好、芳香……所以,我們要好好把握,把失去的時光找回來。
將來呢?云弱弱地追問。
將來?管它呢。世事這么亂,誰還想那些虛無的東西。只要曾經(jīng)擁有,哪管天長地久……
蓉熱情豪放的話語,聽在云耳朵里卻非常刺耳,感覺陣陣寒意直襲背脊。她無端地想到了那個素不相識的春的妻子和孩子。
接下來的日子,蓉好像變了一個人,總是神采奕奕。她的臉色,也變得紅潤起來。她告訴云和春的重逢讓她找到了生活的方向,她感覺自己回到了十六歲的那個夏天。但是這次,她要緊緊把春抓在手上,不讓他再溜走。她還說春給了她一筆錢,她已跟從前的男友分手,自己開了間小發(fā)廊,過得不錯。但春說過段時間要來深圳考察下投資個更好的項目讓她打理……
云也和春通過電話,在電話中,她很想問春,這次對蓉是不是真心,對自己的家庭打算怎么辦……但是她說不出口。她是個謹慎的人,不習慣冒昧地打探別人的隱私。
云的心里很忐忑,她多次勸蓉要理性對待她和春的關(guān)系,畢竟大家都是有家庭的成年人。但蓉對云的勸告置之不理,還嘲笑她是見不得她過好日子。
直到有一天,云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電話里,一個年輕的女人對她又哭又罵。聽了半天,她才弄明白,這個女人是春的老婆,她以為云在和他老公搞婚外情。
同是婚姻內(nèi)的女人,云自然地同情起這個被老公背叛的女人。她耐心地安撫著這個受傷的女人,一再跟她保證自己和春只是普通的同學關(guān)系,對方才止住了哭,半信半疑地掛了電話。
云想了很久,還是打電話告訴了蓉這件事,勸她注意點,最好理清和春的關(guān)系,不要為了一時之快毀了別人的生活也牽連到自己。
蓉沒有出聲。那以后很長時間,蓉沒再跟云聯(lián)系過。
那段時間,正值金融危機,云的小工廠在風口浪尖下岌岌可危。云全身心地操持著自己的小工廠,也沒精力去操蓉的閑心。
快過年的時候,云想起好久沒和蓉聯(lián)系了。她拔打蓉的小靈通,卻提示已停機。她到蓉以前租住的出租屋,聽說蓉在大半年前就搬走了。云在附近找了下,沒打聽到蓉的發(fā)廊。因為蓉沒告訴過她發(fā)廊的名字和具體位置,深圳如此之大,云又到哪里去尋找一個刻意躲藏的人呢。
春節(jié),云回了老家,并專程去了蓉的娘家,見到蓉的嫂嫂。聽嫂嫂說,蓉和春的事后來被春的老婆知道了,春老婆找到蓉婆家吵鬧。蓉的老公平得到消息,向春逼問蓉的下落,春抵不過拳腳的招呼,告訴了蓉在深圳的住處。平找到深圳跟蓉要錢,蓉說離婚,平漲價二十萬才肯離。蓉不同意,兩人就大打了一場,還砸了蓉的發(fā)廊,最后平被派出所拘留了一段時間。此后,蓉搬了家,誰也沒聯(lián)系過,包括春、包括她的哥嫂和兒子。
云默默地來到當年她們常玩耍的學校后山。
聽說蓉的兒子已經(jīng)上初中,就在這所當年她們就讀的學校。學校已被翻修一新,不是當年模樣,F(xiàn)在正是年假期間,從山上望去,學?帐幨幍暮苁羌澎o。
后山也種滿了各種藥材,再也看不到漫山衰草。站在山頭,朝蓉老家的方向望去,已不見華和蓉的黑瓦房,只見一排排灰色的建筑物在早春的霧霾中矗立。北風呼呼地吹過,云粟色的卷發(fā)在風中狂亂的飄舞起來,遮住了雙眼,云撩開頭發(fā),聽見兒子在身后喊,媽媽,快回家吧,這里好冷!
云轉(zhuǎn)過身,看到兒子縮著脖子,小臉被凍得通紅。云彎下腰,心疼地把帽子給兒子戴上,然后牽起手,緩緩地向山下走去……
【編輯:楊汝洪】
版權(quán)所有:西南作家網(wǎng)
國家工業(yè)信息化部備案/許可證:黔ICP備18010760號 貴公網(wǎng)安備52010202002708號
合作支持單位:貴州省青年文學研究會 四川省文學藝術(shù)發(fā)展促進會 云南省高原文學研究會 重慶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郵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滿) QQ2群:1042303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