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說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可我們這山卡卡林子不大卻也什么鳥都有。

千不該萬不該燒那把火。那把火把那些隱蔽的鳥們都燒得一個個原形畢露。合該有事，他夏登仁倒八輩子霉受自己學生們的窩囊氣！

一九八九年春節(jié)后第三天。人家在過新年，他夏登仁就開始過難了！

山城縣山城中學一棟五十年代的破舊木房教師宿舍在無情的烈火中燃燒。長長火舌飛舞，濃煙烈焰翻滾騰空。旁側(cè)磚混結(jié)構(gòu)的新教學樓門窗墻壁被火光映得通亮，一樓及臺階上擠滿了教職工和冷得索瑟的小孩。

幾個消防戰(zhàn)士和十幾名教師在東奔西忙。遭災的家屬們有的抱成一團，聲嘶力竭地呼嚎；幾個男子穿個背心和褲衩慌里慌張地與大火搶東西。單衣單褲或赤腳的孩子們怕得膽顫心驚，死死拽住自己母親的衣服或手。寒風呼嘯，火聲啵啵作響，火聲、人聲喧鬧……

望不盡層層疊疊的群山。霧雨空蒙。

山上空氣濕漉漉的。

樹木陰冷潮濕，路邊楊梅樹等闊葉樹的葉尖凝聚著晶瑩透亮的水珠，靜靜地沒有一點態(tài)度，被低矮的天壓著。那條蜿蜒曲折的鵝卵石花街山路在一片空蒙中孤獨、凄迷地延伸，如一條褪了色的布帶搭在山間，從那兩座山中間的手頸坳上緩緩拖下。

古老崎嶇山路上，個頭不高衣著簡樸的人在急急往上攀登。他就是山城縣山城中學英語教師夏登仁。夏老師面容清瘦，顴骨不太高，臉色蠟黃，紋路不深但細密，只有額頭上的三橫抬頭紋稍微深嵌，奇怪的是中間還擠出一豎，杠成個“王”字。那頭短發(fā)斑駁叢生，一看便知他勞累過度飽經(jīng)滄桑。那雙從薄眼皮里射出眼光似乎能洞穿人心扉和一切世事，現(xiàn)在很顯焦慮。左手握把半自動淡白色蘭花布雨傘，右肩挎著一個洗得發(fā)白的黃挎包，右手攥緊已經(jīng)發(fā)毛的包帶。上身蘭的確卡中山裝外套，肩膀微白；下裝是一條褲襠較大的青布褲子；腳上穿的是半舊解放鞋。全身上下只有一個細小的地方醒目：左胸前紅底白字校徽：山城中學。

他爬上手頸坳，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回望來路山下，群山把他生活的寨子圍得嚴嚴實實水泄不通。晨煙被雨霧捂住不肯飄散開去。

一個上海佬考研究生的理想和愿望直接在上山下鄉(xiāng)的狂風暴雨中熄滅，狂飆又把他吹到貴州高原東部腹地。他怎么也想不到，有著遠大理想雄心勃勃血氣方剛的小伙子會被那把芭蕉扇一下扇到黔東南的大山褶皺里。他含淚告別都在地質(zhì)研究院工作的父母和那位伯樂教授郝寒欣，只身來到這窮鄉(xiāng)僻壤、封鎖閉塞六十來戶人家的小山溝坪寨。于是他變成了少言寡語的地道農(nóng)民。后來，他與本寨子一個丑得難嫁的老處女結(jié)了婚。再后他幸運得了兩個兒子。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空就教兒子們學學拼音或英語。堂堂高等學府的高才生就這樣彎彎曲曲地在鄉(xiāng)民們的冷眼中撐著生活。一九八O年，他莫名其妙地成了正式教師，一下子又調(diào)到山城縣最好的學�！匠侵袑W。據(jù)說是落實政策，或許是國家恢復高考縣內(nèi)奇缺英語教師吧。一九八六年他大兒子夏英考取華東理工學院，算是回了上海老家；二兒子夏杰于一九八八年參軍服役在外。他愛人戶口還沒變，還是農(nóng)民，還住在小山溝，還在一鋤頭一鋤頭地挖黃土種莊稼。盡管坎坷的命運和不平的生活道路把他顛簸得不堪人樣，但他對教育工作非常熱愛、執(zhí)著。他熱愛學生，他常想，時代傷害了我，而我不能把那種傷害轉(zhuǎn)嫁在學生身上，所以他工作起來要跟誰玩命似的。他所教的學生口語好，考試成績突出，曾多次受省、州、縣、校表彰。為了給本屆高三學生義務補課，年前臘月二十六日才離校回家。春節(jié)剛過，學校便發(fā)生了火災。林校長電話打到公社，由公社捎信給他說燒得很慘，要他回學�？纯�。他這才孤身一人上路，到二十五華里外的敦寨區(qū)所在地等車下城。就因此行，才鬧出了他意想不到的實實在在的悲劇。

敦寨鎮(zhèn)位于山城縣南35公里處的一個南北長、東西寬的大壩子的東北端，是該縣最為富庶的小鎮(zhèn)，也是貴州省十大農(nóng)村集市之一。這里喀斯特地貌發(fā)育，山水互相映襯，風光綺麗，有黔東小桂林之稱。這里不僅風光秀麗，水陸交通也非常便利，新修的三級水泥公路穿過鎮(zhèn)中。街道兩旁新修的磚木結(jié)構(gòu)高樓在低矮陳舊的木屋襯托下顯得宏偉高大。高樓底層都設計為商鋪，一色的卷閘門鈍鈍的發(fā)亮。電視天線高高低低密扎扎地形成全鎮(zhèn)上空一道亮麗景觀，煞是好看，點綴著小鎮(zhèn)的富饒。一些新貼的春聯(lián)粘得不牢，半截脫落，無力倒拉下垂。

適逢大年初四第一個場天，天氣陰雨連綿，寒意襲人，但四里八鄉(xiāng)來趕場的人卻不少。熙熙攘攘熱鬧非凡，把個鎮(zhèn)中心的公路擠得水泄不通。穿著各式各樣鞋子的腳滿街上亂串，吆喝聲議價聲不斷，喧嘩不已。

比起繁華的街道，小鎮(zhèn)北面去縣城方向的那端設有臨時候車站卻非常的不景氣：破席蓬下是缺腳少腿的木凳，地面坑坑洼洼，滿地稀泥足有三四寸深。地面那些腳印凌亂不堪，呈現(xiàn)永不規(guī)則也不重復的迷一樣的圖案，看了令人十分煩亂。盡管如此，那些板凳及周圍空地和公路兩旁仍然擠滿了人群，等車的、叫賣的，忙忙碌碌鬼串。進城返工作單位的人的網(wǎng)兜、提桶、籮筐等東西東堆西放，糍粑炒米臘肉之類土產(chǎn)品的包裹上沾有許多泥漿星點。亂嚷嚷的人群中時而爆起幾聲刺耳的聽了肉麻的尖叫，還不時夾雜倒扁擔翻籮筐或其他聲音，顯現(xiàn)出與小鎮(zhèn)富饒極不協(xié)調(diào)的粗魯與雜亂。

夏老師走過火沖走過蠻寨和筍屯，一身泥水在人群中拼命從南面的場口擠向北面的臨時候車點，頭上背上冒著汗氣。他擠到車站，看等車的人很多，勞累的臉色馬上變成憂慮的神色，加上他剛走遠路，那張老臉表現(xiàn)出明顯的被扭曲了性格的苦臉，難看極了，像哭。

夏老師走進車站，環(huán)顧一下四周，然后走到稍微干點的地方，從腋下拿下雨傘，肩上卸下黃挎包放在濕凳子上。隨手從衣袋內(nèi)摸出對角手巾擦臉上的汗水。眼前嘈雜的人群使他若有所思：漸漸地腦子出現(xiàn)大火吞噬那棟破舊木房宿舍的情形，門窗竄出猩紅的火焰，嗶嗶剝剝熊熊燒個不停；蓋房子的油氈和上了青苔的杉木皮神話般被火浪掀開，像飛毯坦坦蕩蕩飛起，然后降落；房屋一處一處塌陷，燒著的火柱一根一根倒下投入火海，火海頓時竄出一條條長長的火舌，火星飛舞彌漫起來；朽木皮爛東西時而從樓上沉下一堆，卷起股股濃煙巨浪，濃煙扶搖直上高空，卷成形狀各異變化多端的云煙在夜空中狂虐。幾塊木版構(gòu)成的書架上密札札的書被火殷殷地燒著，由黃到焦，一會化為灰燼。大火掩過來，舔他。

夏老師打了個寒顫，伸手摸摸背梁骨，然后用手巾伸入里層擦背上的汗水。

他掏出“藍雁”香煙抽起，焦急等待，盼有車來。

“嘟——”一聲長而沉悶的車鳴。一輛過路班車慢慢碾開人群，威嚴地壓過來在車站出口與公路匯合處停住。人群立即騷動，紛紛涌向車身，有提上包兒跑的、有提著籮筐扁擔跑的、也有提著網(wǎng)兜的，雜五雜六橫七豎八，拼命奔向班車。夏老師迅速站起，猛吸了兩口煙，然后丟掉煙屁股，右手搶起挎包套在肩上，左手抄起雨傘夾到左腋下，也朝班車奔去。然而等待他的是什么呢？

車尚未停穩(wěn)，奮勇爭先手腳麻利的年輕人迅速奔到車窗下，有的爬上窗口。車一停穩(wěn)，2號車窗外，立即被圍得水泄不通。

當售票員推開窗玻璃準備賣票時，一幅姣好的面容出現(xiàn)：真?zhèn)�是眉目清秀楚楚動人，瓜子臉，一頭秀發(fā)卷得恰到好處，人見人愛；時髦的眼鏡輕盈盈地架在小而直的鼻梁上，活象朵玉色蝴蝶；感性極強的嘴唇淡淡地涂著紅，更富于她美麗動人的青春氣息。加上高級毛料外套，鮮艷潔凈的玉蘭色領帶，配在淡紅花格子襯衣上，顯得華貴典雅，既體現(xiàn)出古典美又體現(xiàn)出現(xiàn)代美。擠車的人們誰也沒有心思去觀賞這個美麗的天使，一個勁地往前擠。里面幾層人緊張等待售票，外面幾層人有的踮起腳跟身子使勁向前傾，拿錢買票的手密密麻麻直朝售票員晃動，生怕夠不著售票員。一只手直接用錢去刮售票員的臉和細巧的鼻子，差點沒把那朵玉蝴蝶弄掉。那青年立即遭到幾聲臭罵。可男青年并不在乎繼續(xù)刮她的鼻子，直到買得票方才罷休。

車身周圍，甕聲甕氣的咒罵、市場上的討價還價聲，喧嘩聲不斷。不知哪些漢子哥們吹出幾聲尖利的口哨，叫人肉麻。

大家正擠得起勁，突然，一個年輕力壯的高大漢子爬到別人肩頭縱身一躍，順著慣性向售票車窗外直壓過去，隨之而來的是幾聲“哎喲”的慘叫和幾句粗野的咒罵。大漢進了最里層，由他壓開的人縫立即合攏。這一切只在瞬間完成。大漢買得票粗聲粗氣地罵：狗日的，想和老子擠！

夏老師膽怯地站在擠車人群的最外一道弧線，怔怔望這激烈場面。他有點焦急卻又無可奈何。他心里明白，這趟車肯定是沒指望了。于是搖搖頭嘆了口氣。但他沒有氣餒，試圖作一次努力，想碰運氣。于是，捏著錢的右手從衣袋內(nèi)抽出，微微抖著向售票方向伸去，那干巴瘦筋的手遠遠地伸著，帶著并不可能的指望的眼光和有點乞求的神態(tài)望那售票員，希望那售票員的注意力集中到他這老頭手干瘦的手上，或者說把眼光集中到他的臉上，看他這副可憐像而賣車票給他�？伤静恢�，現(xiàn)在人的良心、同情心呀已經(jīng)不多了。

他想去擠，卻遠離擁擠的人群。

紛亂了好一陣子，漂亮的售票員宣布不賣票了。買到車票的人們發(fā)一聲吼，沒買到車票的人們無可奈何地退下，如戰(zhàn)場上吃了敗仗，垂頭喪氣罵罵咧咧憤憤然。買到車票的人們又一窩蜂地往車門擠，比剛才擠票更兇。

就在售票員摘下眼鏡擦汗的當兒，夏老師無意中認出了她就是她的學生趙瓊。夏老師喜出望外，他還記得這趙瓊一九八七年七月高中畢業(yè)，高考無望，憑老媽關系，進車站隨車售票。她離校才兩年，而且?guī)熒P系不錯，上這趟車應該不成問題。于是，夏老師閃過人群走近售票窗口滿有把握地把錢遞上去輕聲說：“趙瓊，帶我去吧。學校遭火燒了要趕下去看看�！壁w瓊剛剛擦完臉頰的汗，聽到聲音往車外看，是夏老師！她瞥了一眼夏老師胸前的�；�，漫不經(jīng)心地戴上眼鏡。然后，臉無表情地說“夏老師不是不帶你，太擠了確實沒有辦法�！闭f完，沒等夏老師說上一句話，起身拿著票夾去開門檢票，讓有票的乘客上車。

夏老師的心頓時冷了半截，渾身一震，搖搖頭，艱難地把手縮回來，然后死魚似的眼睛失去了平時洞穿學生心扉的那種敏銳的光芒，失去了對學生那種關愛的光澤，毫無表情地鼓鼓地朝車門瞪�？茨切┤藖y七八糟的擠著上車。捏錢的手不由自主地縮進褲袋抖個不止。

這時，車內(nèi)有人說，看在老師的面上，又是遭了火災，你就不能多帶一個？

“要讓，你就下去！”趙瓊冷冷地一種盛氣凌人的口氣說。

“咋，你這臭婊子好厲害，小心遭雷劈”，車尾那頭另一個青年說。

“狗日的，腦子有�。　蹦贻p人說話就是沖。

“職業(yè)��！他媽的這種人肯定連爹娘都不認�！庇忠荒贻p人高聲嚷。

“職業(yè)病又怎樣？是哪些臭嘴巴有本事就站過來，老子不把你搞下車去我不姓趙！”趙瓊怒道。

車內(nèi)發(fā)出一陣稀奇古怪的哄笑。

得票的乘客全部上車后，趙瓊把住車門，一邊用身子擋住往車上擠的人，一邊推車門關上。她得意地一個笑容，隨即命令似的口吻對司機說：“開車！”車上又發(fā)了一聲吼。

班車啟動，吐吐乳白色粗氣疲憊不堪的走了。

車后有年輕人跑幾步追著車罵“日你家媽，祝你翻車！”還配上一個奇怪下流的動作，逗得趕場和等車的人們大笑。

車去了，車站恢復了原來的那種狀態(tài)。集鎮(zhèn)上的雜聲仍然不斷涌來。

車走了，夏老師的心亂了。他慢慢退回到原來他放挎包的地方蹲著，雨傘斜放在小凳上，挎包挎在肩上。一種從未有過的凄迷、孤獨一齊涌上心頭。臉上的皺紋痙攣般抽搐，痛苦非常。

也許，夏老師冷了餓了；也許他想要在眾人面前掩飾他那卑微的形象，或許……所以他著意從衣袋內(nèi)摸出皺巴巴另外兩毛錢，去買了兩個帶熱氣的饅頭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吃完饅頭又拼命地抽煙。嘴里吐出的煙霧在他多皺蠟質(zhì)的臉龐繞來繞去不肯散。手上的表嘀嘀噠噠走著，時針指向下午四時三十五分。隨著鐘聲，夏老師的臉在不住地抽扭。等車對他說，每一秒都像膨脹了好幾十倍似的，時鐘的每個滴答聲都在挑他每一根神經(jīng)，難受得憋不住。

又一輛也是當天最后一輛過路班車來了又去了，也只擠上十來個人。他沒去，擠不贏。時不時過去一兩輛貨車或一些單位接人的車。那些回城工作的人托關系坐的坐貨車或單位的車走了許多。等車的人漸漸稀少，趕場的人亦陸續(xù)散了，小攤主們忙于收拾，漸漸地也都散去。不知何時，車站的破席蓬下就只剩夏老師孤零零地蹲著。

夏老師抬起頭審視這空曠的車站，望望那瘦骨零丁撐著那破席蓬的幾根小柱子，又望望那些雜亂不堪的小爛泥窩，他的心掠過一陣悲涼。他怕敢想到自己的命運與那些毫不相干的事物有什么內(nèi)在聯(lián)系。

此時，夏老師似乎明白坐車回校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可他還要等。要是換上別人，或為著不太要緊的事，隨便找個旅店住下就什么事也不會發(fā)生了。至少后面更令他更意想不到的更令人傷心的事是不會發(fā)生�？伤�，在逆境中偏偏磨練出一分忍受九分固執(zhí)的復雜的性格。哎，可能是天意該要有那么一回吧。

夏老師也不知道去哪。敦寨距山城中學70多里路，沒車去學校是不成的，回家吧也是不行，敦寨離家也有25里路，又是傍晚天。住旅店更不可能，大過年的國營旅店都是關門的。他進退兩難，但卻還想碰碰運氣。此刻，恍惚聽到有車子的馬達聲。他定了定神，確實有汽車的聲音，且聲音越來越大。夏老師忙掉頭向公路探望。真的，一輛黑色小車急速駛來。他機械地操起雨傘挽上挎包奔向公路，那車早已呼嘯而去。他只好怔怔地看一眼車屁股：他不知道是縣委的桑塔納。

十來分鐘，一連過去了好幾部小車，縣經(jīng)委、縣民委、縣稅務局、公安局、外貿(mào)站、縣交通局等等，都是接領導和職工回單位的。夏老師試圖碰運氣，卻一次也沒成功。在教室的時候?qū)W生或者個別的家長可能認識他夏老師，關鍵時候，是沒有人認識他的。

夏老師看著這么多單位的車都揚長而去，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從未有過的人前自矮的卑微感油然而生。是呀，堂堂的英語高級教師，州、縣有名的英語教學權(quán)威竟然落到這般難堪的地步。老師，畢竟只是老師。換句話說，若不是那顛倒年代，他豈止是這樣的破車呢！可這畢竟是嚴酷的現(xiàn)實啊。

此刻，夏老師腦子一片空白。他又餓又冷，走回原地休息，雨傘、挎包放在稀泥斑斑的臟凳子上，兩手捂住腦袋干嘔，一陣比一陣劇烈，吐又吐不出，不吐呢又在嘔，非常難過。臉色變得病黃越發(fā)難看。他低著頭捶了捶胸口，然后抬起頭，看看昏暗的天空，看看無人的大街上，顯得不知所措和煩躁不安。他站起在爛泥地上來回走動。抬手看表，時間已到下午五點五十七分。冬季雨天的夜來得早。他想，下縣城已沒車了，附近又沒有親友什么的，旅店呢不開門營業(yè)。他進退兩難不知所措。他那顆跳動的心仿佛被一輪巨大的車輪碾過，破碎，鮮血四濺。

此時的鎮(zhèn)容接近黃昏，空冷、寂寞。不時傳來一串串鞭炮聲。這小小的車站，破席蓬沓拉著，疲倦地搭在簡單的木棍上。那些重重疊疊的小小爛泥窩又一次映入他的眼簾。街燈亮了，泥地里大大小小的爛泥窩反射出許多交叉的五顏六色的光，構(gòu)成一幅難以捉摸的圖案。湊巧，毛毛細雨也慢慢下來了。

正在不知所措，忽又聽車響，他腦子一閃：攔車！他操起雨傘、挎包急速奔過去立在馬路中間并把手伸著。一輛嶄新的黑色轎車急速而來見有人在路中央“嘎”的停住。司機搖下車門玻璃伸出頭正想臭罵，仔細一看是他的老師夏登仁。

“夏老師，怎么了？”司機詫異，“我是文冠標�！�

夏老師一聽“文冠標”這三個字，高興的就來了勁。文冠標，是他的得意學生。高中三年師生關系一直很好。他喜出望外，心想這下有希望了。

“學校來電話要下去看看火災�！毕睦蠋熂拥谜f話有點發(fā)抖，“前面的車都擠不了，正好遇上你，帶我下去吧。”

文冠標沒說話，從車窗遞過一只帶嘴高級香煙，一邊伸手用打火機給夏老師點煙。然后看了看夏老師滿是稀泥和濕了半截的褲管，表情有點犯難。

“少羅嗦，快走！”顯然車內(nèi)的官員不耐煩了。

于是，引擎響了。小車拐彎呼嘯而去。甩給夏老師的是一句流利的英語：Sorry（抱歉）。

夏老師差點沒被小車掛倒。他閃在一旁，半天出聲不得，死魚似的眼睛遲鈍鈍地不知看哪好。夜幕下他的臉沒有任何表情。他覺得心有些酸痛，用右手按住揉了揉。他做夢都想到，自己培養(yǎng)的學生會變得這么勢利和無情。他悶著沒有出聲，只是恨自己，也恨這類人渣。

文冠標給他的香煙被指頭揉得粉碎，一絲絲一點點掉到泥路上。一縷淡淡的煙味在黑夜中慢慢散盡。

突然，他發(fā)瘋似的舉起雙手近似于哭的聲音喊道：“天哪，這些混帳東西！”顫抖沙啞的呼喊聲聽了叫人有點心寒，但傳得并不遠沒人聽見。

一種無情就這樣把他孤零零地甩在公路中間。夜靄和著細雨慢慢流下，濃濃的。

夏老師的腦子此刻回閃：在陋室木椅子上拆一封落款是青海某部部隊的信。他小心拆信抽出信箋，一張照片映入眼簾：這是他非常熟悉的面孔，一位魁梧英俊的小伙子，身著戎裝，一手拉車門一手揮舞著軍帽對著夏老師微笑，背景是青藏高遼闊的藍天草地。相片右上角有“高原留影，夏老師紀念”的手寫體字樣。夏老師拿來相集，小心地夾好。接著看信：

“尊敬的夏老師，您好�！�

“我來此信是向您道歉的，我后悔，我應該聽您的話考大學就不會是今天這副模樣了。為了我能考上外國語學院您傾注了不少心血，可我辜負了您的期望，放棄高考而當兵，也許是天意吧。我想憑我的機智勇敢，在部隊會得到很好的鍛煉的。到了部隊才發(fā)現(xiàn)我很幼稚，對部隊生活缺乏了解。入伍后，我什么都沒有如愿，只是學了一門技術——開車。也好，反正是祖國的需要吧�，F(xiàn)在我的技術還挺不錯的。唉，就是整天給百姓運糧食和工業(yè)品。夏老師，高原缺氧我開始不太適應。尤其高原上氣候惡劣，地質(zhì)條件復雜，公路上經(jīng)常遇到雪崩、滑坡等災害。我們運輸隊的腦袋是吊在褲帶上的，誰也不知哪天光榮。我已橫下心，要報效祖國。高原生活雖艱苦，但看到藏族同胞生活困難，心里就有個責任。我要做一名像樣的運輸戰(zhàn)士。

“夏老師，任務下達了，明天我們要運一批物資去卡察爾，那段路程很艱巨。謹此向您老問候、致謝。我不會忘記您。但愿我還能夠回來看您。

“祝您身體健康，工作順利！

“您的學生：文冠標 鞠躬！

“于青海某部”

讀完信，夏老師腦子全是高原上軍車穿梭不停的忙碌場面。他皺巴巴的臉表現(xiàn)出一臉的幸福。他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一顆淚珠滴下，順著紋溝滾下，掉到信紙上。又一滴淚珠滾落，模糊他的視線：眼前一片藍天白云。

想到這些，他越發(fā)生氣，胸中像有一大團死結(jié)解不開，又好像有一個大的巖石堵得慌。他只覺得一陣頭暈，兩眼發(fā)黑，天旋地轉(zhuǎn)，身子支持不住，重重倒在地上。雨傘、黃挎包落在一邊。

毛毛雨紛紛下個不停，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只有小鎮(zhèn)上昏暗的路燈和一些人家關不住的微弱的燈光。

……

昏暗中，響起了叮叮當當?shù)鸟R車鈴聲，由遠及近，繼而又是一聲粗獷的吆喝聲。一架馬車從縣城方向而來。隱隱約約的燈光中，趕車人長得虎頭虎腦，天生一對泡泡眼，泡泡眼上掛有兩撮濃密的眉毛，大鼻頭，肥厚嘴唇，寬臉龐，滿是肉砣�？礃幼由聿母叽�，腰圓膀扎，力氣無窮。雄健中帶有幾分憨厚，憨厚里透出幾分氣質(zhì)。一看便知是勞動好手，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勁。

他一步一步牽著馬有節(jié)奏的走�！暗谩薄暗谩薄暗谩弊咧鸟R突然停住。這小伙子也發(fā)現(xiàn)路中間躺得有人。他心里一怔，忙帶過馬馭住，俯下身，用手摸摸躺著的人的手，很是冰涼，又試了試那人的鼻子，還有氣，他立即抱起扶上馬車。人已抱上馬車，但弄得小伙子滿身是泥。把人擺放妥帖小伙子仔細觀察，才發(fā)現(xiàn)是夏老師。他輕輕叫喚：“夏老師！夏老師！”一邊叫，一邊拭去夏老師臉上頭上的爛泥。

“夏老師你醒醒，怎么回事弄成這樣？”

夏老師喘口大氣，緩慢蘇醒過來，閉著眼用手指了指胸部低聲說：“悶得很！”青年人就用手輕輕按摩夏老師的胸部。夏老師鎮(zhèn)靜一會，費神爭開眼睛望揉胸脯的青年。望了好一陣，覺得面熟，但視線模糊。卻想不起這位好心青年到底是誰。

“你……你是……哎喲，輕點�！�

“我是劉志剛，你的學生�！鼻嗄暌贿吇卮�，一邊繼續(xù)輕輕按摩�！霸趺椿厥孪南吕蠋�？”

“唉，氣死我。等車等不到，反而……要不是你……不說了吧……哎，行了。輕松多了，謝謝你志剛。”

“沒關系�！敝緞�?cè)煊陚�、挎包，放上馬車。

“夏老師，天這么晚，又冷，先到我家換換衣褲吃了飯再說吧。要不生起病來不好。”

說完蹭上馬車，策馬前行“駕！”

“好吧，不過我這身臟得不成體統(tǒng)，還弄你一身。真是……唉！”夏老師躺在馬車麻袋上有氣無力地嘆了一回。

劉志剛揚起長鞭“啪”，一聲脆響留在空曠的車站。馬蹄得得，朝南而去。

馬兒飛跑，房屋、電桿、街道、田野……在黑夜里飛快向后退去。一串馬蹄聲……

人去站空。鎮(zhèn)上街燈黃黃地無力地睜著眼，柔和的燈光，從街兩旁的窗戶映出來，電視聲還有那猜拳行令聲也偶爾傳出。雨已經(jīng)停住，但寒氣越發(fā)逼人。

劉志剛家的堂屋電燈很亮，正中神龕上有玻璃鑲嵌的“天地君親師位”牌位字樣及“一念不忘天地德，寸心當報祖宗恩”“金爐不斷千年火；玉盞長明萬載燈”“香結(jié)平安兩字；燈開富貴雙花”神龕對，神龕下有“中宮鎮(zhèn)位 本家鎮(zhèn)宅 長生土地  瑞慶夫人 之主位、日進千箱寶、時招萬里財、招財童子 進寶郎君”等。堂屋中央火盆旺旺地燒著一籠炭火，撐架上一鍋菜正在冒熱氣香氣撲鼻，四周火盆架擺放花生米腌魚臘肉米花麻葉等幾碟下酒小菜，氣氛熱烈。夏老師已換上志剛的衣褲洗好臉坐在神龕左首，衣褲都顯得過大，更顯他身單力薄。劉母為夏老師燒好一碗姜湯，正端來勸夏老師喝。夏老師接過碗，分三次喝下。劉母接回碗說：“老師，現(xiàn)在曉得家在這，以后過路要進屋哩。今晚你實在要去我就讓志剛送你去。最好明天走，晚上又冷又黑不方便�！闭f晚轉(zhuǎn)身進屋。一碗姜湯下肚，及劉家的盛情把他身上的寒氣驅(qū)走，夏老師身體暖和多了，心里更是熱乎乎的，看起精神已經(jīng)好多了。

劉父體魄健壯，坐在夏老師的右邊，邀夏老師喝酒。“夏老師，這是我們自家燒的米酒，沒有你們城里人喝的酒那樣勁頭大，但這酒養(yǎng)人。來，喝，暖暖身子！”

劉志剛喝了一大碗酒，迅速扒上兩大碗飯，說“夏老師你慢吃，我去給馬加料，得準備一下”，之后自顧去忙，他要送夏老師連夜進城。

夏老師端起酒碗對劉父道聲謝，喝了口酒說：“這酒溫和沒辣喉嚨，好喝！”之后，面帶愧色說：“劉老弟，我真對不起志剛，更對不起你當?shù)艿摹．敵跷艺娌粦撟寣W校開除他”。

劉父給夏老師斟酒，放下酒壺拿起酒碗說：“喝吧，過去的事還提它做甚。其實呢，他不上勁讀書，不怪你們老師。志剛不是讀書那塊料，他不讀書我省事多了。來，吃菜！”

……

由于要趕路，夜飯很快結(jié)束。這是普通農(nóng)家的一餐晚飯，夏老師是極為熟悉的；又是一餐極為特殊的晚飯，夏老師是很感動的。夏老師放下碗筷，和劉父握握手，道了謝，然后和志剛跨出門檻。馬車早已停在門外等候，夏老師的雨傘、黃挎包已被志剛揩去泥漿放到馬車上。

劉母拿來兩件衣服，要志剛帶上說晚上冷，拿去搭在身上。又對夏老師說：“夏老師，你的衣服褲子我洗好就讓志剛給你帶下去，他經(jīng)常下城幫人拉東西，你們慢慢走。夏老師，你要保重身體哩�！比缓髮χ緞傉f：“夏老師年紀大了，你要好好照顧。不要走的太快。”

志剛說了聲“曉得”。

“操勞你們了，謝謝妹子、老弟！”夏老師在馬車上抱拳致謝。

……

夜晚的公路，馬車拖著兩人不緊不慢地走。不一會穿過小鎮(zhèn)，小鎮(zhèn)依舊，幾盞黃色燈無力地照著空空無人的街道，幾束燈光斜斜地射在泥濘的街面上。偶爾有嘈雜的幾聲電視聲音傳來。那個破車站空無一人，黑洞洞的有些可怕。街燈、黑影憧憧的房屋及那可怕的車站漸漸退縮。

到了學校，夏老師面臨的是怎樣一個景象呢，夏登仁不敢想象，他腦子還是一片漿糊。

過了小鎮(zhèn)，這條公路彎彎拐拐撲朔迷離向東北方向延伸，溶在夜幕里。夜空沒有一丁點星光，夜像一張碩大的網(wǎng)籠罩著一切。盡管夏老師無數(shù)次往返于這條路，但這次卻覺得這條路的世界變得奧妙莫測玄而難解。夏老師望著眼前策馬前行的小伙子，他一輩子也忘不掉的那件事又浮現(xiàn)眼前：

高二（1）班教室，劉志剛為打碎窗玻璃的事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與夏老師爭辯。夏老師說一定要他賠玻璃的錢。劉志剛則一邊使勁撕扯英語課本，一邊粗聲粗氣地說：“我不想讀這破書，我拉馬車的錢都比你的多！”當場引起全班哄堂大笑。

夏老師難堪極了。

“不象話，這樣對待老師？”女生趙瓊首先站起來指著劉志剛說。

“真是的，太沒禮貌了！”文冠標憤憤不平。其他同學也附和開始指責劉志剛。

夏老師氣急敗壞，指著劉志剛發(fā)怒：“給你說那么多，你都不聽，真是不可教！你給我滾蛋，越遠越好！”他從未對學生發(fā)過火，這次，劉志剛把他氣的。他當場拉起劉志剛到校長辦公室去要學校處分他。

第二天，學校專欄出現(xiàn)了一紙?zhí)幏郑簞⒅緞傄蛟覊慕淌掖安ＡШ驼J識錯誤的態(tài)度惡劣，被處以嚴重警告處分，賠款5元。也就在當天，性格倔強的劉志剛身背背包走出校門，他不賠錢也不讀書了。

……

快到縣城了，夏老師看看表，時間是凌晨六點十五分，天還未亮。進縣城的大橋兩排殘存無幾的水銀燈睜著疲憊不堪的眼發(fā)著慘淡的光，守侯那空蕩蕩的清冷的橋面。燈光昏暗，流水在橋下嘩嘩流淌，唱著永遠屬于它自己的永不變調(diào)也永不重復的歌。橋那頭城里燈光燦爛五彩繽紛。好一座美麗動人的小山城，好一幅自然與人文結(jié)合的山水畫。夏老師坐在馬車上，沒有一絲睡意，也沒一點心思觀賞這夜闌美景。馬車碾上大橋，馬蹄有節(jié)奏地在格外冷寂的橋面疲憊地拖沓，一步一步敲著。寒氣襲人，劉志剛困倦入睡，身子隨馬蹄聲有節(jié)律地顫動。夏老師裹緊衣服，望大橋那頭縣城，又看看身旁疲倦的小伙子，想到自己血氣方剛的學生時代，想想等車時的滋味。紛繁復雜的往事像電影一幕幕在腦際閃現(xiàn)，多少辛酸事涌上心頭。夏老師似乎已真正醒悟了許多明白了許多，社會對教書匠的不公特別是這些不公又恰好突出地表現(xiàn)在自己所傾心培育的學生身上，這對夏老師來說是一種莫大的恥辱。是啊，中國知識分子，而今雖然免除了“臭老九”的厄運，身價仿佛比過去也高了些，但經(jīng)濟上的窘迫寒酸和精神上的扭曲壓抑仍然伴隨著他們。他們可以把閃閃爍爍的靈光變成太陽，在斗室中構(gòu)想著人類文明的銀河中那些必將屬于中國人的新的星座。在這個最尊崇孔夫子牌位的文明古國中，而今教師的地位竟被這些勢利的學生淪落到非常低賤的境地。他多皺蠟質(zhì)的臉龐掛下兩行反光的淚水。淚水順臉上紋溝彎彎曲曲淌下，淌下。

橋那頭再向北拐六百多米就是山城中學。學校究竟被燒到了什么程度，夏老師盡量往好處想，怕敢想到壞處。

弱弱的黃燈光下的橋面，空冷寂寞，只有馬、車和人在慢慢移動，橋下永不重復也永不單調(diào)的水聲隱約傳來。

【編輯：楊汝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