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片無比茂密的森林,就算空中有驕陽,也絲毫感受不到炎熱。林中的草木有秩序的生長,透過樹葉縫隙的光線越來越少。
此刻已經(jīng)伸手不見五指。沒有風(fēng)吹草動,沒有動物夜行,一切靜得可怕,惟有自己的呼吸聲和腳步聲能稍稍使我平靜。漸漸的,綠瑩瑩的光斑星星點點的從四處的草叢里升起。綠瑩瑩的光斑匯集,點綴在黑暗里,像天然的路燈,把前路照得通透。沿著這熒光照亮的通途,我木然地走著,緊馳的心頭放松了許多。似乎就是如此,無論什么時候,有光,便不會有太多顧慮。
天空劃下一道慘白的閃電,無風(fēng)無雷聲,前方出現(xiàn)一片燈火,引路的光斑開始躁動,紛紛歸于草叢。前路漸漸變暗,我祈求熒光能消失得慢些,但是它們似乎痛恨我有這樣的念頭,反而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凈凈。我多希望現(xiàn)在腳下生風(fēng),能一念之間就到達前方的燈火中?墒牵@樣的念頭也是不能有的,盡管腿腳被野刺劃得傷痕累累,前方的燈火仍然可望不可及。
樹木消失了,一片空曠,燈火近了。越來越亮,越來越寬闊,連我腳下也被點亮。
相信無論是誰,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只要是有一絲光線,就足以讓他欣喜若狂,一時間還管不到它是從何而來。
似乎有人聲,我循聲覓去,立耳細聽,似有若無,心想大概是幻覺。忽的,足下泛起波紋,似風(fēng)拂過水面,淺淺的,緩緩的從腳下向四周暈開,剛才的人聲隨著波紋逐漸清晰。開始有人影在晃動。最開始是一兩個,到一群,最后到目之所及。最熱鬧的集市也不過于此,不過,與集市的熱鬧相比,這里更有序。熱鬧但不擁擠,奇怪而又奇妙。
我想起了《千與千尋》,這些人是什么神鬼妖魔?我將呼吸變得細致,畢竟我不是小千,也沒有白龍和小玲。大概是在虛幻的類似《千與千尋》的幻境中沉迷太久了。就這樣站在原地吧,眼前的不過是個夢幻。
我開始想念剛才那黑魆魆的森林,沒有光也總比有這么多不知是些何方鬼神的物體來得好些。我喜歡這亮堂堂的燈火,要是沒這些個鬼神會更好。
“五谷雜糧養(yǎng)人,香燭紙火養(yǎng)魂,欲越深林,必舍其身,欲入秘境,必舍其魂。日始不出,以煙火焚。”
好似有人說過這樣的話,又好似是憑空出現(xiàn)在大腦里,若是有人說過,那定是位老彌拉,不過,我并無認識的彌拉。彌拉什么的暫且扔到一邊,二十幾年的科學(xué)教育使我努力在腦中搜尋一個對于眼前景象的科學(xué)解釋,無奈我大腦的庫存不足以支撐我來解釋這一現(xiàn)象。這或許是個常識性的問題,書到用時方恨少,現(xiàn)在到是悔恨以前自己沒有好好學(xué)習(xí)那些自然科學(xué)。
暫且就稱這為集市吧,搜尋不到合適的名稱,看著像什么就稱之為什么最合適不過了。集市上張燈結(jié)彩,貨物琳瑯滿目。人們的穿著不像我,你們看過60版的《劉三姐》嗎?如果看過,那他們的形象不用我描述你也會清楚,就是偏似那樣的風(fēng)格。我身著一件白色花紋襯衫,一條灰黑色寬松牛仔褲。這更讓我絕望,獨我與眾不同。他們真是什么吃人的生物,那我連偽裝避害的必要都沒有。
腳下的波紋不住地層層蕩漾開去,外層的波紋消失了里層的又迅速補上,如同戰(zhàn)場上前赴后繼的士兵。腳下的景物慢慢發(fā)生了變化,地面變成水面,水下屋舍儼然,街道相通,亭榭桑竹,花鳥蟲魚,奇妙虛幻,我暗自驚訝:水下桃花源?閉眼,睜眼,揉眼,水下桃花源仍在。漸漸的,空曠的水面也出現(xiàn)了房屋,街道,亭榭桑竹,水下有魚兒游動,往來翕忽。不可思議啊,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憑借以往的經(jīng)驗判斷這一現(xiàn)象,現(xiàn)在,按兵不動方是上策。我急需一個能看時間的物品,沒有手機,沒有表,寄希望于太陽,在許多故事里,這種情況下,到了第二天早晨還未出去,就跟以前那個世界說拜拜吧。
動還是不動,這是一個問題。好了,大膽一些吧。邁出步去,要承擔(dān)風(fēng)險,倘若一直站在原地,結(jié)果肯定是比邁出去后要承擔(dān)的風(fēng)險好不到哪里去,那就結(jié)束這膽怯、擔(dān)憂、踟躕不決的狀態(tài),走過是必要的過程,踟躕的狀態(tài)只會浪費時間。
我終于邁開腳,跟隨人流向前。忽然,一只手扼住我的肩膀,冰涼徹骨。
“你缺一盞燈!笔且粋男聲,這聲音就像他的手一般,冰涼透徹。
回頭與不回頭,現(xiàn)在也是一個問題。
這冰涼的聲音似乎明白我的心思,移開我肩上的手,移步向前與我比肩,將一盞燈遞到我面前。燈桿是竹制的,很光滑,深褐色,應(yīng)該有些許年頭了。籠中燈苗搖曳,向籠外輻射出暖黃的光。
“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是怎么來到這里的。”
我側(cè)過頭去看他,仔細打量了一番。他高出我一個頭,頭發(fā)濃密,已經(jīng)蓋住了前額,不見眉頭;面色水盈盈的透白,幾乎能滴出水來,他面龐稚嫩,看著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這與他的聲音極其不符;眼睛大大的,裝下了星辰;右臉顴骨處有傷痕,看著像是杵在什么粗糙的物體上擦傷的,傷口還沒愈合,泛白,但與臉色比起來要粉潤些;右腿膝蓋處的褲腿上開了一道口子。
“沒有燈,你走不出去。”
我猶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從他手上接過燈盞,身體猝不及防地往前一傾。冰涼的男聲及時抓住了我的后領(lǐng),悠悠道:“這燈有些沉,拎上跟我走!
我怯怯地應(yīng)了一聲,兩手端著燈桿,步履沉重地跟在他身后。想問他的名字,能問嗎?他會不會是其他什么東西變化來的,把我引到個僻靜地方去,然后飽餐一頓?他究竟是什么人,或者說是什么東西?我為什么要聽他的話,跟著他走。我越想越不安,終于鼓起勇氣開口:“我能請問一下你的名字嗎?”
男聲不回。
“你是什么人?這里是什么地方?”仍不回。
“你——”
“在這個地方,最好少說話!
“可是我很不安,我能相信你嗎?”
“鬼湖,小源。”
我極大限度的從他簡略的回答中提取有效的信息。鬼湖?那這些人都是鬼,包括他?天吶,我現(xiàn)在處于一群鬼中間,那小源是牛頭還是馬面?這地方也不像陰曹地府,他長得也不像鬼啊,雖然臉色慘白了些,但還是人樣,其他人也人模人樣。難道是剛死不久的?那我也死了?什么時候,怎么死的,我怎么沒有印象。他現(xiàn)在是要引我去見閻王?不行,我還沒開始體驗人世繁華,雖然就目前來看,繁華難講。疾苦也無所謂,總之不想這么快就死了。
我停下腳步,欲往回走。手中的燈更重了。
“鬼湖有邊,回頭無岸,已經(jīng)行到這一處,勿思回頭。來時路絕非去時路,一直往前才是路!彼贿呎f著,并未停下腳步。“在這條路上,你不是一個人,那個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至于信或不信,由你選擇。你只有兩分鐘時間考慮!彼呀(jīng)離我三丈遠,可是聲音卻猶如在跟前。
眼下我有更好的選擇嗎?就目前看來,他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了,至于是好稻草還是壞稻草,需得賭一把才知道。每一次選擇都是一次賭博,賭博都要承擔(dān)風(fēng)險,我很敬佩每一位獨立做選擇的人。猶豫再三后的選擇,很多時候已經(jīng)失去了它最大的價值和魅力。
我復(fù)又邁著沉重的步伐跟上他,手中的燈好像變輕了,走了兩刻鐘,我已經(jīng)可以和他一樣單手攜燈了。
“這燈變輕了,是不是掉了什么東西?”
小源不語,我極不喜歡他這不搭理人的樣子,不過,既然選擇了相信他,就全心全意的相信,搖擺可不是個好習(xí)慣。
人流朝著一個方向淌去。小源隨著人流,我隨著小源,前方的水平線上慢慢露出樹冠,近了,才知是棵銀杏。樹冠下圍繞樹干擺了圓席。席上有各色點心,有酒。酒桌是樹藤做成的,仿佛是從水里長出來的。小陶杯,陶酒壇,陶制點心盤,人們每喝掉一杯酒,原地再生出一杯酒來,空酒杯化成樹葉飄回樹上,酒壇子不會空,好似人們不曾喝過酒。左前方臨席有一垂髫小兒,站在一位應(yīng)是他爺爺?shù)睦险呱砗,偷拿了一杯酒,償了半杯后被老者奪下,老者重新在給他兩塊梅花狀的點心。孩子沒有因為酒被奪走而哭鬧,開心地吃起點心來。
這酒,清冽,人們飲后陶醉地咂咂嘴,大概是瓊漿玉露。我忍不住拿了一杯,放在鼻尖嗅嗅,清香繞鼻。欲飲,不料被人奪下,那人又給了我一塊綠色的點心,這時我發(fā)現(xiàn)小源手上已經(jīng)沒有了燈。他雖然還是一張慘白的得不掛任何情緒的臉,我還是莫名的心頭一熱,有些舍不得吃掉手中的點心。這個體驗真是奇妙,我已經(jīng)不是孩子了,何況這個人,是個不知是人是鬼,暫且勉強稱之為奇怪少年的人,給我?guī)砹艘环N莫名的感動。
我隨著小源退出酒宴,集市上還在熱鬧,人們還在樹下飲酒,有的拈杯輕啄,有的一飲而盡,有的抱壇暢飲,無一人臉露醉態(tài),想來這酒不醉人。相比酒會不會醉人,我現(xiàn)在更想知道小源是什么人?此是個少年模樣,卻又透出無比老成的氣質(zhì)。
大樹開始變色變形,片刻功夫就化作了一座房屋。正門懸掛的匾額上寫著“湖廟”,屋檐下掛了燈籠。有人走進廟里,開始只是三三兩兩,一刻鐘功夫便絡(luò)繹不絕。
我隨小源進了廟。湖廟從外面看是端方的故宮對稱式結(jié)構(gòu),進了廟中卻是福建土樓式樣貌,有四層,每層依次呈階梯式置座四圈,似一個劇院。廟的中央空曠,顯出些許寂寞。我隨小源進廟時,一到三層座已滿,小源徑直往四樓去,他尋了一角人少處,臨欄不動,我靜靜地跟著,也臨欄不動,我們腳下是水做的地。座位的材質(zhì)與剛才樹下酒宴上的一樣,應(yīng)是同出一處。廟中光線昏黃,空蕩蕩的黑夜被一盞鎢絲燈點綴的那種昏黃,人們交頭接耳,熱鬧而不吵鬧,他們在期待什么呢?我想知道,小源一動不動的模樣打消了我的想法。
湖廟中央漸漸變亮,人們停止交頭接耳,場中安靜至極。湖廟中央的亮塊形成一個圓形的光柱,這光到達四樓屋檐的高度便戛然而止,光柱中出現(xiàn)了人影,帶著奇怪的面具,穿著奇怪的衣服,人影逐漸清楚,是與小源一樣的人。原來湖廟中央是戲臺。戲臺分成四層,除第一層外,其他三層凌空而唱,似是投影,但每一層的戲臺入眼又都是真實的。小源手中的燈不見了,我看看自己手中,無燈!但我明明能感受它的存在。
小源不理我,退到座上,靜觀戲臺。我退到他旁邊的座位上。
“小源!
我把手遞到他面前。
“這廟中可有人執(zhí)燈?”
小源目不斜視,我環(huán)顧四周,無一人執(zhí)燈。小源好像知道我的心里在想什么,我有些不安。
舞臺上上演的,我一時間看不出來是什么。那些人帶著奇怪的面具,穿著奇怪的衣服,唱著跳著,透出一股古老神秘的氣息,他們的扮相有點像《平潭映像》中的人物。忽的,我好像知道這是什么戲了。安順地戲,古老儺戲的一種。我記得高中的美術(shù)書上介紹過這種地方戲劇,被譽為“中國戲劇的活化石”。我為什么沒有對某個化學(xué)方程式記憶深刻,也沒有記清楚一條物理定律,偏偏對瀏覽了一遍的儺戲記得清楚?宇宙散發(fā)出無窮的魅力,但我只能對著哈勃望遠鏡拍攝的照片悄悄贊嘆星系星云的美妙絕倫,我只能夠從這美妙中提煉出來浪漫和深邃。蟲洞是否真的能穿越時空?會不會真的有一個更高維世界?外星人居住在宇宙的哪個角落?太陽燃盡的時候人類還在嗎?人類移民外星球會是哪一年?霍金是不是在另一個世界里繼續(xù)探索無盡的宇宙?海洋里有美人魚嗎?機器人會統(tǒng)治世界嗎?耗能社會下地球還能撐多久呢?未來人類的房子會不會建在云端之上呢?人類的汽車會不會在空中往來呢?能不能在海洋中建造城市呢?什么時候會有植入人腦的生物芯片呢?撒哈拉沙漠會長滿綠色嗎……為什么我不去記一記開普勒定律呢?為什么我不多青睞些牛頓愛因斯坦呢?為什么我只知道霍金的名字與他所著的書名呢……
我又回到了前方的光影中,光影中講述的是什么故事我依舊看不出來,還是好好看戲吧,畢竟我是愛聽故事的人。
光影變暗了,下雨的聲音,河水流動的聲音,人聲,朦朦朧朧,五個頭戴斗笠,面覆黑色面具,身穿蓑衣,手提燈盞,身型高大的男人在追逐一名少年,燈盞滅了三盞。少年帶著黑紅色的面具,身穿著——嗯——和小源一樣的衣服。為什么光影中的少年身著和小源一樣?身形也一樣?難道他就是小源,可小源還坐在臺上呢——他扮演的是小源。我放慢眨眼的頻率,少年被追趕著,手上提著一只雞。少年的面前出現(xiàn)了一條河,路已斷,瓢盆大雨阻擋不住五名大漢的步伐,瓢盆大雨還助長了河水的聲勢。少年朝河中走去,身后砸來石頭,少年手中的雞被河流沖走,少年隨即也消失在了河水中。五名大漢對著河流罵著,我不知道他們罵的什么,我只知道他們罵得很兇,像要吃人一般。大雨還給他們留了燈,一盞。
我心緊著,是小源嗎?
臺上光影全暗,人們并不因此嘈雜,小源坐著不動,我也不動,約莫一盞茶的功夫,臺上亮起光影。我想應(yīng)該是接著少年的故事,可惜不是。少年的故事我還沒理清楚,便開始了另一個故事。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間搖搖欲墜的矮棚,矮棚旁邊是一瓦房,房前一棵棗樹,棗子壓彎了樹枝。眼前的景象真實得讓我懷疑,像是VR體驗,怎么少年的故事沒有這個體驗?zāi)兀?/span>
一個女人站在凳子上,一手拽著樹枝,一手在葉間忙碌,腰間的小籃子將滿。一個男人卡在樹頂,手邊的樹枝上掛了一只大竹籃,男人背靠一根粗壯的樹枝,一手在葉間忙碌,男人女人沒有交流。女人將腰間的棗子倒到竹籮里,籮將滿,旁邊一個更大的竹籮已滿。女人雙手并成捧水狀在嘴邊哈了哈氣,移動凳子換個位置繼續(xù)忙碌。男人和女人帶著白色的面具,身著與坐中的人們無異。
接著畫面轉(zhuǎn)換:地上掉落了很多棗子,不見男人女人和竹籮,瓦房的門緊閉。矮棚的門緩緩打開,爬出一個衣著單薄的孩子。孩子的衣服褲子很短,緊貼在他的身上,是他還是她呢?我看不出來,這孩子光著頭,腦袋比一般孩子要大,暫時用“他”吧。他朝棗樹下的凳子爬去,那凳子約莫六七十厘米,他在凳子周圍撿了些地上的棗子,他把棗子放在凳子上,撐著凳子費力地站起,凳子高度不夠,他彎著腰,推著凳子一步一步地往前移動,凳子上的棗子四處散去。他停止移動,跪坐在地上重新?lián)炱饤椬油澏道锖鸵路诖锶,實際上沒兜下幾個,他又卷起衣服,用嘴巴咬住一端,往里面放了幾次棗,口水從他嘴角一絲一絲滴下,他撐著凳子重新站起,推著凳子往矮棚移去,衣服中的棗子掉出一些。矮棚里雜七雜八放了很多農(nóng)具,門邊的墻角置了一張低矮的小床,他將棗子放在小床上,小床是用活動的磚塊和木板搭成的,床上的鋪蓋破爛骯臟。放下棗子,他又推著凳子出門去,來回撿了三次棗子,有人從棗樹下走過,與他說話,路人說了什么?我沒有聽到,我只看見那孩子笑著回答,露出潔白的牙齒。那孩子沒有面具,但我描述不出他的面容。
他和凳子一體,移到水管旁邊,拉過一個大盆,將凳子上的衣物放到盆中,跪坐在地上搓洗衣物。有人路過,他依然笑著回答,露出潔白的牙齒。他將濕噠噠的衣物搭在門前低矮的樹干上,身上的衣褲濕了大半,沒有太陽。他與凳子一體,移回矮棚中。天空一直陰暗著,看不出時間的變化。一陣風(fēng)推開了小門,地上散了棗核,那孩子睡著了,女人站在門邊看著,我無法捕捉到她面具下的表情。她看了很久,關(guān)上小門,將樹枝上的衣物重新理好晾到瓦房前的繩子上。
矮棚里的鎢絲燈盡它最大的力氣將屋內(nèi)照亮,那孩子的凳子上放著一碗米飯,米飯上蓋著雞蛋和肉片,還有幾片土豆,大概今天是什么節(jié)日吧。瓦房里的燈熄了,矮棚里的燈還亮著。那孩子抱著一件衣服,調(diào)整身體準(zhǔn)備躺下,發(fā)現(xiàn)沒關(guān)燈,又紐搓著身體去關(guān)燈,這下才安心躺下,她把衣服放在胸前,伸手去拉扯被子覆蓋在自己身上。那衣服粉紅,衣腳有波浪狀的花邊,是女孩家的衣服。
不是他,而是她。
畫面一暗,片刻又亮起。
棗樹小院搭了白色的棚子,棚子下站了很多人,男女老少,有兩個是熟悉的身影,是之前與那孩子搭話的人。四五個青年抬著一口漆黑的棺材出了棗樹小院。人們都帶著面具,我看不見女人面具下的表情,也同樣看不見男人面具下世界。送葬小隊走到一片林中,先行分隊已經(jīng)將坑挖好,人們將棺材平穩(wěn)地放入坑中,一個手持羅盤的男人繞著土坑念著什么,我聽不見。持羅盤的男人一揮手,人們開始往坑里填上黃泥,片刻便堆砌出了一座土堆。女人收拾了一些衣物在小院路口焚燒,我看見了燒了一半的粉紅色花邊。
白色包裹了棗樹小院,瓦房旁邊的矮棚顫顫巍巍,小床上光禿禿的,散亂地堆著一些雜物。
臺上的光影消失,我靜靜地坐著,直到眼前亮起一盞燈。是小源。人們都走了,湖廟里靜悄悄的。小源不說話,我跟著他出了湖廟,湖廟變回巨樹,樹下沒有宴席。
腳下水做的地正在下沉,我一陣眩暈,抓住小源的左袖,他手上的燈晃了一下,繼續(xù)向前走,我跟著他往前走,天暫時塌不下來。身邊的景物慢慢發(fā)生變化,一刻鐘的功夫,我便站在了一座空中藤橋上,這里是一片巨樹林,各種各樣的樹,我叫不出名字,藤橋搭在高空,連接著這些樹,樹上掛滿了燈盞,樹上滿是小販,還有酒家,客棧,人們來來往往,與水面上的繁華如出一轍,只是又多了些別的風(fēng)味。我已經(jīng)不再對這些變化詫異,也因為這變化慌亂,我儼然像一名游客。不是該害怕不安嗎?不是該尋找出路嗎?不是不該隨便跟著一個陌生人走嗎?為什么我還那么心安。這奇幻會怎么發(fā)展,且隨他吧,出不去也無所謂,這兒的風(fēng)景不也很好嗎!
手中的燈盞變重了,越來越重,比開始時還重,我跟不上小源的步伐,他距我遠了,他消失了!有人在看我,小源與我一起時,他們怎么不看我?磥硇≡词且豢脡牡静。手中的燈還在變重,我想扔掉卻又仍不掉,它拽著我,似乎要把我拽入地獄。求生的欲望使我掙扎,我拖著燈盞,半晌移動了一步。這地方也不好,這風(fēng)景是美,倘若時時如此,便也只適合瀏覽,還是多些風(fēng)云變換,晴空大雨好,小源他也不是壞稻草,想來壞的是我自己吧。有了片刻的放松便想歇下,惰性因素在體內(nèi)作怪,一直在路上,長途跋涉便不會有這樣的念頭。不要出現(xiàn)那個讓你放松的人就好,可這樣一來,我不是要永遠孤獨?正想著,前方的藤橋上有一個女孩向我走來,那個女孩長得很好看,她是誰?她在看我。她走近我了。她看著比小源要小些,身上附著樹藤做成的外附機械骨骼,腰間兩側(cè)向前延伸的扶手幫助保持平衡。
“你像我姐姐!
“你姐姐也在這里嗎?”
“不,她在很遠的地方!
她沉默了一下,“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是怎么到這里來的。”
她手上也有一盞燈,與小源的一樣。除了小源,她是第二個主動和我說話的人。在這個地方,我是絕不敢主動和別人說話的,她和小源認識嗎?
“你也有燈,那他們怎么不提燈?”
“也?你還見過誰有燈?”
“小源也有燈,這個燈就是他給我的,你和小源認識嗎?”
“認識!
“真的!你能帶我去找他嗎?我和他走散了。”
“可以,跟我走!
我跟在小舒身后,沒有初遇小源時的忐忑,她沒有小源冰冷,那我可以與她聊聊天,聊點什么呢?問問她的名字吧。
“你——”
“小舒!
小舒將我引到客棧,客棧在樹上,巨大的樹冠,主要的枝干上都有房屋,樹上檐下點綴了燈火,街道是四通八達的藤橋,藤橋并不搖晃?蜅V邢∠∈枋栌腥嗽诤染,酒杯酒壇子與小源在時的樹下宴席一樣,人們每飲下一杯,酒杯會原地滿上,飲完酒的杯子和空酒壇會變成樹葉飄到窗外的樹枝上。人們微笑著相互交談,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我只知道他們很開心。這里的人無酒不歡?酒有什么不好呢?人們說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但仔細想來,酒其實也是個好東西呢。
我跟著小舒上了樓,樓上無人,雖說穿戴者外附骨骼,小舒的行動也并非是我想象中的那樣遲鈍。我們坐在臨窗的位置,窗外一派繁華景象,燈火通明。樹枝上的葉子被風(fēng)翻動,還有我叫不上名字的小動物在樹枝上跳竄;剡^頭來,小舒輕酌一杯清酒,桌子中間還有幾盤菜肴和點心。
“我能喝嗎?”
“想喝便喝。”
我端起酒杯淺嘗一口,淡淡的,沒嘗出酒味。我將杯中剩下的酒一飲而盡,還是沒嘗出酒味。我接連飲了三杯,還是沒嘗出酒味。
“這酒沒有味道,怪不得大家喝了都不會醉!
“不把它當(dāng)酒,自然就能嘗出味道,既然不是酒,又怎么會醉人!
她說話怎么跟小源一樣。不把酒當(dāng)酒,那大家喝的都是水?喝個水都喝得這么享受。壇子上寫著酒呢,我沒法把酒不當(dāng)酒。
窗外傳來了悠揚的歌聲,熟悉的調(diào)子似某個地方的民歌,但我聽不出來唱的是什么,一會兒,又變成了經(jīng)文,神秘古老。一會兒,窗外的聲音變成鬧市的嘈雜,小舒依然坐著喝酒吃點心,對窗外毫不關(guān)心。
“外面怎么了?”
“窗就在旁邊,你可以自己看!
我起身靠向窗邊,藤橋上的人比剛才多了許多,橋底是湖面,有人搖著小船浮在湖面上,水面倒映著高處的景色。進客棧之前下面還是一片深不可測的黑色深淵,才一會兒功夫便成了湖面,這些巨樹從水中長出,四通八達的藤橋高高地懸在水面上方。湖中的小船逐漸多起來。藤橋上和巨樹上有人們繼續(xù)著他們的買賣和游逛。有的人會接到一片樹葉,接到樹葉的人望向湖面,舟中人朝他揮揮手中的葉子,朝樹上的人作揖,樹上的人也朝樹下的人作揖,將樹葉拋向湖面,便出現(xiàn)了一道樹葉梯子,樹上的人沿著樹葉階梯走到舟中,與舟中人相互作揖,然后小舟繼續(xù)向前劃去,那些樹葉隨即消失。
“他們在干什么?”
“去對歌。”
“對歌?”
對什么歌?難道是和劉三姐對歌?劃著小船去對歌,這陣仗我也只能想到劉三姐了。
“今天七月半!
“七月半為什么要對歌?七月半不是應(yīng)該燒紙嗎?”
“這里的人們被忘記很久了,收不到。”
我后腦勺一陣發(fā)涼,小舒已經(jīng)站在我的身邊,透著冰涼。他們是鬼沒錯了,但是現(xiàn)在我卻不害怕。我現(xiàn)在大概也是只鬼了,這樣看來我也被人忘記了。挺好的。還是有些難過,把它隱藏起來吧。不過,墨西哥人說,一個人肉體的死亡不是真正的死亡,亡人被活著的人忘記才是正真的死亡,我愿意相信墨西哥人說的。
“我們可以去看看嗎?”我問道。
“可以!
一片樹葉飄向湖面小船中的人,小船中的人接了樹葉朝我們作揖,小舒也朝他作揖。小舒拉起我的手,她的手冰冷,我們飄出窗外,踩著樹葉梯子走到小船上。船上的人是一個老者,他看看我,道:“新來的?”我不說話,望向小舒。
“是!毙∈嫣嫖掖鸬。
我發(fā)現(xiàn)我的燈不見了,小舒的燈卻更亮了。我的心臟快速跳動,鬼也會有心跳嗎,但我究竟是不是鬼?
“小舒,我的燈不見了!
“你已經(jīng)不需要燈了!
“為什么?”
小舒嘴角上揚著,“和我共用一盞不好嗎?”
我愣了愣。
“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
“你以前從不與我分你的我的!
“我以前不認識你!
“你跟那些人一樣了!
“哪些人?”
“這次你走不掉了。”
小舒面無表情,向我逼來,小舒不漂亮了。老者專心地劃著船。我已經(jīng)退到了船尾。
“我說了,你走不掉。”
我向水中一躍,水冰冷,我向水底沉去,越向下越黑,我后悔了,想回到船上去,可水中似乎有一股力量拽著我,水上的小船離我越來越遠,視野逐漸模糊。我到底是不是鬼呢?若我是鬼,我要再死一次嗎?鬼死了會是什么呢?若我不是鬼,那現(xiàn)在也要變成鬼了。
小源!
我聽到笑聲,聽到歌聲,我還聽到——小源。
我睜開眼,在一艘小船上,小源和小舒并肩站著,老者不見了,這艘船不是之前那艘,他們是一伙的嗎?我一個激靈往后縮,小源和小舒轉(zhuǎn)過身來,小源的冰山臉望著我,向我伸出手來,我一巴掌打開他的手。
“你們究竟是誰?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你們究竟要干什么?能不能痛快點告訴我,不要再這樣折磨我了!”
小源不理我,轉(zhuǎn)而將一盞燈遞到我的面前,我推開他的燈。
“確定不要嗎?”
“請你回答我的問題!”
“我已經(jīng)回答過了。”
“你和她是一伙的,你們都在騙我——”
“我們騙你什么?”小舒搶過話。
“你們騙我跟著你們走,然后害我!”
“抱歉我們沒那心情!”
她轉(zhuǎn)向小源,“看看你把燈給了個什么玩意兒!”說著便伸手去搶小源手中的燈。小源手臂往外一躲,小舒撲了個空。
“蠢得死!”小舒往外扔出一片樹葉怒道,沿著樹葉梯子回到樹上去了。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我說。
小源將燈塞到我的手中,燈很沉。
“到你了!
“什么到我了!
“對歌!
“我不會。”
小源仍然看著我,不語。
豁出去了,這鬼地方我現(xiàn)在一刻也不想多呆,小心翼翼跟在別人身后也不怎么樣,還差點折在那個生得好看卻心腸歹毒的小舒手上,但是我怎么才能離開這破地方呢?
小源動了動我的燈,“不唱你得在這船上呆到下一個七月半。”
“你嚇唬誰呢!”
“你可以試試!
好吧,誰還不會對個歌呢,畢竟我也是受劉三姐熏陶過的人。
“喂~對面的人還是鬼聽好了,我要開始唱了。”
“晴一陣來雨一陣,上一陣來下一陣,眼花花,腦晃晃,如此盛景頭回嘗,不知東來不知西,誠問各位何方神!”
“且讓我來說與你,此處乃是大鬼湖,上為木來下為水。七月半,燈火燦,孤魂野鬼淚漫漫;人已散,花已爛,滿地?zé)熁瘘S昏暗。”
對方是一中年男人,我描述不出他的相貌。
小源朝對方作揖,對方也朝小源作揖,對歌焦點便轉(zhuǎn)到別處去了。小源將船劃出人群,向外拋出一片樹葉,我隨他來到藤橋上,又轉(zhuǎn)念想想:我還是不與他們一道要好些。
“我走了,謝謝你的燈,麻煩你告訴我執(zhí)這燈要注意什么!
“不需要注意什么,只要不丟掉就行!
“多謝!
我轉(zhuǎn)身朝另一座藤橋走去,小源跟在我的后面。
“你為什么要跟著我?”
“你也跟過我!
“你愛跟就跟吧,我可沒有燈給你!
我在藤橋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繞來繞去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小舒不知道什么時候與小源一起并肩跟在我身后。我瞥她一眼,繼續(xù)在藤橋上打轉(zhuǎn),還是轉(zhuǎn)回原地。到水面看看,我學(xué)著他們?nèi)尤~子的樣子,朝水面扔下一片葉子,不見葉梯,管他的,跳下去就有了。我朝下一躍,還是沒出現(xiàn)葉梯,直接落在水面上。我已經(jīng)不在糾結(jié)自己現(xiàn)在是人是鬼。小源和小舒在藤橋上看著,他們顯然沒有隨我而下的意思。不下來就不下來吧,我實在不能判定他們是好稻草還是壞稻草。
我在水面四處尋找著,水面寬闊,水面鉆出了蛇,越來越多,躲無可躲,小源和小舒俯視著我,欣賞我的驚慌失措。我拽住樹藤往樹上蕩去,半空中發(fā)現(xiàn)樹藤原來是一條蛇,放手的后果更可怕。我蕩到藤橋上,那些蛇在水面上蠕動著。小源和小舒看著我,笑著。我不知道他倆在笑什么,不過在視線范圍內(nèi),他倆好歹能減輕我的恐懼。
我漫無目的地穿梭在藤橋上,那些藤橋縱橫交錯,沒有開始,也沒有結(jié)尾。只要爬到最高的樹頂,就能找到出路。一個聲音在我腦子里盤旋。我拽著樹藤蕩到更高的樹枝上,而高枝上等待我的是面目猙獰的怪物,它們似猴似人,身上掛著破爛的衣服,嘴里滿是骯臟的獠牙,爪子鋒利猶如尖刀,他們追趕著我,我奔跑著,躲藏著,那些怪物似乎裝了定位追蹤,我跑著,不停歇;它們追著,不停歇。 我連爬帶跑地奮力朝樹頂而去,差點抓到一縷初晨。突然,我向下墜落,落入一口枯井,一具骷髏散在我身邊。我一骨碌起身,端詳那具骷髏。骷髏,我可以判斷這骷髏生前是個孩子。左斜前方照下一束光,我向前查看,是井口!我看到了井口大小的天空。我的心中一時間涌起難以名說的喜悅。突然,枯井中亮起燈光,燭光搖曳,那具骷髏在燈光中站起,血肉回歸,是小舒!我看著小舒,現(xiàn)在小舒的手里沒有燈,我的腦子一團亂麻。
“姐姐,留下吧!”
小舒的目光變得柔和,我一頭霧水,我看著從井口泄露下來的一束光柱,欲跑,卻抬不起腳來,小舒順著我目光的方向望去,“還是想跑!”她雙目圓睜,瞬間變了臉色,“你怎么能就那樣走了,任我受蛆蟲撕咬。你怎么能一走便不回來,任我望斷山門,現(xiàn)在見著我了你卻不認得我,甚至害怕我!你不能這樣!你怎么能害怕我!你不能,作為補償,你要永遠留下來!陪著我!”
小舒的面目扭曲著,眼淚似雨線般綿綿而下,他們也會哭泣嗎?小舒的身體顫抖著,一瘸一拐地一步步靠近我。四周無風(fēng),我手中的燈苗卻搖曳著,我拼盡全力還是未能移動分毫。小舒打開心口,里面竟然是一盞燃燒的燈,小舒將我的燈與她的燈融為一盞。我不確定小源給我這燈的作用究竟是什么,但我的大腦告訴我這燈很重要,現(xiàn)在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歸屬于別人。我說不出話,小舒關(guān)閉心口,我可以動了,也可以說話了。
“我不是你的姐姐,我不認識你,你把燈還我!蔽覔溥^去想要搶回?zé)簦∈嬉粋轉(zhuǎn)身讓我撲了個空。
“你說不是就不是?不記得沒關(guān)系,我?guī)湍慊貞!”小舒悠然道?/span>
小舒一揮手,井口的光變成了與湖廟戲臺一樣的光柱,光影開始閃動。
畫面中,一片肅殺,只有路旁的一叢苦竹身披墨綠,山頂帶上白色的帽子,一個身穿花棉衣搭棕褐色粗布闊腿褲的女人領(lǐng)著三個小女孩在荒廢的小山坡上割草,茅草干枯且深,孩子們太小,干起活來力不從心,稍小的兩個孩子便坐在土坎上玩著茅草,稍大的一個孩子幫女人堆放茅草。女人口中呼出的白霧落在手中的茅草上。土坎上慢慢地鋪滿堆放得整整齊齊的茅草,女人直起腰來,放下鐮刀,坐到土坎上休息了片刻。女人起身時,她捂了一下肚子,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最大的孩子急忙扶著她,稍站了一會兒,女人讓最大的孩子背上一竹籮茅草,自己牽著兩個較小的孩子,母女四個慢慢地走回家中。血已經(jīng)沿著女人的兩腿流到了鞋中,誰能想到這個剛才還背著竹籮割草的女人已經(jīng)有了五個月的身孕。女人將褲子換下,最大的女孩負責(zé)清洗,女人躺在床上睡著了,醒來時天已經(jīng)暗了,看女人的狀態(tài)應(yīng)該時是肚子不疼了,女人看了看窗戶上的時鐘,一把掀開被子,大孩子正在給兩個較小的孩子熱飯吃。女人接過大孩子的活,在灶火邊忙活了一陣,忙完天已經(jīng)完全烏黑,女人拿起手電出了門,來到一個草棚前。棚子里亮著燈,草棚是用玉米草搭的,棚口正對著一個黑黢黢的洞口,棚里的鎢絲燈很亮,燈下放了一張四方桌,桌上放滿了吃過的飯盒。女人把飯盒捂在懷里,坐了一會兒,有踱到洞口看了看,寒風(fēng)將女人耳邊額前的頭發(fā)吹到臉上。她又在洞口站了一會兒,打開電筒進洞去了。不一會兒,女人被一個滿臉烏黑的男人攙著出了洞,兩人坐在棚里,女人在桌上收拾出巴掌大小的一塊兒地方,將懷中的飯盒取出放在桌上,幫男人打開,這時,另一個男人拖著木車出了洞口,車中裝滿了黑亮黑亮的煤,那男人將煤車拖到不遠處的煤場到掉,又拖著木車回了洞里。男人吃飽了飯,摸了摸女人的肚子,又回到洞里,女人回到家里,還沒來得及進門,大孩子一臉驚慌地跟她說了什么,女人臉色大變,驚慌失措,急步至牛棚邊上,牛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小牛已經(jīng)露出一半,夾在母牛的尾巴下,女人不敢上前,遣大孩子和二孩子去叫男人,自己在灶火上熱了一鍋熱水。兩個孩子將男人帶回家,男人將小牛從母牛尾巴下拉出,小牛已經(jīng)斷氣,母牛也已經(jīng)站不起來。男人出了牛棚,指著女人的鼻子罵著,三個孩子站在屋檐下看著男人滿身怒火的樣子不敢動,我聽不見他罵什么,只是從他的面部表情能分辨出此時的他很暴躁,女人哭著還嘴,我同樣不知道她在說什么。女人摸著自己的肚子,又指了指白天割草的方向,再指指晾曬在院里的褲子和三個孩子,我大概能猜到女人在說什么。男人沒有再說什么,別開身去默默看著牛棚里的牛,女人抹著眼淚把三個孩子叫回屋里關(guān)燈睡覺,把男人獨自留在牛棚里。畫面一轉(zhuǎn),女人生產(chǎn)了,這是第四個孩子,是個女兒。男人的臉像從煤洞中出來那般。畫面又一轉(zhuǎn),山頂覆蓋了白色,女人拉出一個大黑盆,從缸里舀了半盆水,朝坐在地上光著腿的孩子吐了一口口水便進了屋,門外的那孩子爬到盆里,腳掌通紅,撩水清洗著兩腿內(nèi)側(cè),那孩子癟著嘴巴不敢哭,口水從下嘴唇滴落。這時,大孩子回來了,她看著坐在盆中的那孩子,把手伸進水里試了試,那孩子看見大孩子,終于哭了出來。大孩子趕緊把掛在手臂上的書包朝窗臺上一扔,將盆中的那孩子抱進屋,看見女人正抱著另一個孩子親著,哄著,還有一個孩子坐在女人旁邊吃著水煮蛋,大孩子惡狠狠地瞥了女人一眼,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長得比女人還高。大孩子給那孩子穿上褲子后,才將自己的書包拿回屋里,她故意將書包往床上使勁一扔,又惡狠狠地瞥了女人一眼,女人沒有搭理大孩子,依舊親著,哄著她懷里的寶貝。二孩子和三孩子也回來了,她們似乎感受到了屋中氣氛的微妙,放下書包后不約而同地出門去了。畫面又一轉(zhuǎn),大孩子出嫁了,拜別父母時,她面無表情,臨走時她將從父母手中接到的紅包放到那孩子的兜里,那孩子已經(jīng)泣不成聲,抓住她的裙角不肯松手。大孩子掰下那孩子的手,急步出了門。畫面再轉(zhuǎn),那孩子也結(jié)婚了,對方是個老光棍,我怎么知道那男人是個老光棍?我不知道,反正我就知道了。那男人轉(zhuǎn)過身去背那孩子,那孩子不肯上男人的背,哭著抓著女人的手,女人往那孩子的后背一推,又將一根紅布把那孩子拴在那男人背上,任由那孩子涕泗橫流。
那孩子生了一個男娃,背她來的那個男人嘴巴裂到耳后,男人的老母親高興得抱著新生兒搖著晃著,他們都忘記了躺在床上虛弱得話都說不出的產(chǎn)婦,只有接生婆給產(chǎn)婦倒了一杯水,那婆子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似乎這樣的場面她見怪不怪。畫面又轉(zhuǎn),夜里,那孩子小心翼翼地爬出門去,嘴巴里含著電筒,月光皎潔,電筒的用處不大。那孩子艱難地在月光里爬行,爬累了,歇歇繼續(xù)爬,歇過三次,那孩子終于到達一口井前,她仰躺在地上,看著夜空,群星捧月,她笑著,又像是哭著。終于,她爬上井口,沒有一絲猶豫,決絕地消失在了月光里。
光影消失,我已經(jīng)淚流滿面。小舒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原來,我長得跟那個大孩子一模一樣,難怪。我看著小舒,我想上前抱抱她,她卻往后退,眼里全是漠然。我還來不及說什么,井中的景物發(fā)生了變化,一晃眼,我們便在一條船上,沒有船夫,小船自己在水中急速向前,四周是高大的樹木,空中懸著四通八達的藤橋。小舒背對著我不說話,我走上前去卻觸碰不到她,我跟她說話,她也不回。不知過了多久,小船的速度漸漸降了下來,我感受倒從前方吹來的冷風(fēng)從我的身邊掠過,小船繼續(xù)向前,漸漸地,前方出現(xiàn)一個幽深的黑洞,近了,那洞更是幽深得駭人。小舒轉(zhuǎn)過身來,手里拿著一盞燈,心口的位置卻空蕩蕩的,像她身后的那口黑洞。
“拿著這燈,穿過我身后的黑洞,你就能回到你原來生活的地方了。”
我有些懵,站在原地不動。
“趁著我還沒有反悔,拿著燈,滾回你原來的地方!”小舒用一樣的音量又說了一遍。我不解,剛才還要搶我燈的人,現(xiàn)在卻要將自己的燈也給我,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
小舒又道,“我和小源在這個沒有白晝的地方相伴著走過了漫長歲月,在這個世界,我體會到了很久以前從未體驗過的快樂。我知道,小源定會用自己的燈送你出去,我不希望他那樣!
“什么意思,什么用他的燈送我出去?!”
“鬼湖,驚魂安處,魂曰湖人。活人至鬼湖,湖人自愿以燈火引路,可出。若,日始不出,以煙火焚!蔽业哪X子里又憑空出現(xiàn)了這么一句話。
小舒沒有回答我的話,將燈放到我的手上,一只手撐著我的心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轉(zhuǎn)到我的身后,一把將我推到洞口。她明明穿著機械骨骼,速度卻這樣快!
我看見,小源乘著小船從后方趕來。我發(fā)現(xiàn),我的心口亮著燈,手中亮著燈。身后的黑暗吐出寒冷的風(fēng),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不敢上前。
小源的船接住了小舒站的船,他將小舒拉到船后,再一個箭步將我拉回船上,想拿回我心口的燈,卻碰不到那燈分毫。
小舒眼里含著淚水,看著小源,微笑著。
小源拿不到我心口的燈,又打開自己的心口,那里亮著一盞燈,與小舒的一樣。他欲拿下自己的燈,小舒上前阻止,道:“她的燈已經(jīng)和我的燈融合過,你不必費力,好好收著!
小源甩開小舒的手,拿了我手中的燈往他心口貼去,那燈并沒有像剛才小舒的那樣融合。
“別費力氣了,送她走吧,時間不多了!毙∈嬷钢业,小源站著不動,小舒又道:“把燈給她,我很高興!
“沒有燈你們會怎么樣?”我問道。
小舒將小源手中的燈還回我手上,沒有看我,曰:“燈滅魂滅,不復(fù)往生!
小源的眼睛如湖水那樣干凈深邃,“走吧,眼前的只是個夢,不必留戀,不要回頭,那燈會照亮你的歸途。”
我突然有些不舍,站著不動,小舒推了我一把,將我推到黑洞口。我應(yīng)該說點什么,可是我說不出話來,最后以一個鞠躬結(jié)尾。我走進黑洞,耳后傳來小源的聲音,“林山的荒墳,因為有你,變得沒有那么荒涼。”
林山的荒墳?是我每年清明送香的土堆嗎?
我沒有回頭,腳下的路逐漸熟悉,是我來時的路,草叢里還有星星點點的熒光,我越走越困,心口的燈已經(jīng)熄滅,手上的燈依然亮著。
我好像不存在。
我醒來,天邊將白,無犬吠,無雞鳴。
源之獨白:在我還能做夢的時候,我夢到過一個世界,那個世界美好祥和,沒有貧困,沒有歧視,沒有面具,友善和睦,我企盼著那個世界的到來?上,我隨微塵而來,又如微塵而去,那個世界里,沒有小源和小舒!
舒之獨白:有的人啊,平時看起來膽小如鼠,人畜無害,但做起壞事來,膽子大得超乎想象,道德壞到難以置信,世人都言虎毒不食子,可他們好像是個例外。比起活著的時候,我更喜歡現(xiàn)在,就算下一秒我將化為虛無,我也喜歡現(xiàn)在。生來殘缺,并非我愿,我不喜歡“可憐”這個詞,但我可憐那些殘缺的生命卻無能為力。可能,不幸的人,總會對他人的不幸格外敏感。
我之獨白:好似我來,只是為了聽聽他們的故事,這世上有故事的人很多,聽故事的人也很多,但能把故事一直記著的人卻不多。有個聲音告訴我,不是我在聽他們的故事,而是他們在聽我的故事。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故事。多年以后,會不會有一個我,來聽我的故事。那時,我的故事又是什么模樣。想來,我也不是一個合格的聽者,只是恰恰在那個時間,做了一個夢,夢到一些人,一些事。小源和小舒,還有許多與他們一樣的靈魂,他們曾經(jīng)活過,卻又不曾活過。我時常會想起小源和小舒。
(編輯: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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