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它，我想我的紅格子屋。
一
我的紅格子屋那時真的年輕，鮮亮亮的小白石頭鑲在灰頭泥墻，眨巴眼睛，綠藤條拖了辮子蓬松松地披下來，真真好看的是屋子的白壁，一格一格紅通通的瓷磚懸著，鮮紅透亮得精神。
我想我的紅格子大概沒有想到它這樣抖擻的屋子會等到我。我翻到過我七歲的照片，照片保存得不大好，很舊很黃了。我就那么伸著雙手垂在體下，照片是黑白的，所以現(xiàn)在還有人對我說這照片很有藝術(shù)感，的確有一點(diǎn)，小小的我只很單調(diào)地穿著花格子衫，下擺一條舊的軍子帆布裙，只有碰了腳跟的長麻辮上略略地扎了一根紅頭繩。
反正，我七歲在紅格子住下來，我不知道它有沒有接受我，但紅格子沒有聲響，我就當(dāng)它愿意了。事實(shí)上它根本沒有選擇余地，如果說地壇對史鐵生是甘愿無悔的，是極忠心的舊衫的仆人，那我的紅格子屋就顯得被動了。他沉默地接受“紅格子”的姓，再沉默地接受我這個人。我注意到，他的肩上擱著的那些一重圈的鳥窩。但沒有鳥清脆的鳴唱，沒有鳥快樂飛旋的舞姿。
我有的時候會感覺尷尬，我與他還真的不配。但我喜歡這兒，我沒有玩伴，即使有，我也不會把她帶到紅格子，我的占有欲很強(qiáng)，他是屬于我的，就是母親、父親也不可以和我分享。母親很好，她會溫柔地揉我的頭和我說再見。我不太清楚為什么母親每天都待在外面，連睡覺也在外面，只有中午的時候，她才會匆匆地和我見面，再微笑著和我說再見，至于父親更難見了，平均一月才會來看我。父親回來次數(shù)不多，但總是摟著一大包好東西給我。他有硬硬的跟青草一樣顏色的胡須，然而他卻一次也沒有用它親過我。我聽鄰屋里的小孩說，他爸爸親起來癢癢的，可我不怕癢呀，我搞不懂父親為什么不親我。父親有一張方正的嚴(yán)肅臉，我不敢問？墒俏颐看味紩诟赣H走了以后，偷偷地把他脫下的一大把頭發(fā)收好。運(yùn)氣好的時候，在梳裝臺上拖到的頭發(fā)足足有一本小人書厚。
剩下的大多數(shù)時間就給我的紅格子了。我會一個早晨爬起來去找一種很好看的花。這種花常年開著，有紅色和白色兩種，花形有的類似牽；，但根莖白得透明，粗壯得很。你要仔細(xì)地把它的根莖掰下來，再去掉外面的一層薄纖維膜，這就可以吸了。吸的樣子很像搖頭晃腦在吹喇叭。這花的汁水很足，又甜得香。我經(jīng)常是掰著它當(dāng)飯吃。不過要小心，吃前必須看看花骨朵里有沒有小蟲子之類的。我有一次吃到，惡心地在屋前的那條水溝，吐了半天。這花什么地方都長，紅格子頭上、肩上、身上、腳下，能擠縫的就擠縫。可紅格子還健壯得很，半點(diǎn)呻吟都聽不到，反而更有勁頭了。
接下來我會端著我的小紅椅坐到紅格子屋中央。揣著下巴一個字一個字地數(shù)墻上的紅瓷磚，“1，2，3……”我會很耐心地計算著，但往往數(shù)著數(shù)著就迷糊了。紅瓷磚太多了，我會更耐心地數(shù)，數(shù)到一面墻完了，我瞧見那角邊有塊缺了一半的瓷磚，傻眼了，這怎么算呢，算了，還是不算？我犯難地環(huán)視著屋子，可我不一會兒又發(fā)現(xiàn)了許多缺了角心，掉了格的瓷磚，唉，算了吧。我想，缺了一部分還能當(dāng)整體看嗎？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很久，后來長大一些，才有點(diǎn)明白，這中竟蘊(yùn)著一些我一輩子也不能理會的深刻哲理的東西在里面。
二
突然有一天，母親晚上回來了。我趴在地上奇怪地望著她那雙茶色的眸子里的慌亂。在我的記事中，母親是一個冷靜的人。母親蹲了下來，握住我的手，語序有些錯亂：“佳兒……外婆家……我?guī)汶x開……佳……好……嗎？”“噢”我應(yīng)了聲，手里繼續(xù)編著草條，快好了，可以掛在紅格子墻壁上了，我這樣想。“來，我?guī)闳タ茨惆职帧！蹦赣H清楚地喚了一聲，她的聲音有些抖。去瞧爸爸，我馬上爬起來，沒有編成的草圈掉在地上。
母親牽我走出了紅格子，我?guī)缀鯖]有再回看他一眼。
母親把我?guī)У搅艘粋奇妙的地方，白的天花板，白的磚瓦，白色的床單，甚至大部分人也著白色的衣服，戴白色的帽子，“爸爸。。。。。！蔽遗d奮地?fù)淞松先，“佳……”父親好像想笑又笑不出來，他的臉不再嚴(yán)肅，變得跟他底下的床單一樣蒼白，媽媽在那邊不知道拿著筆在白紙上寫著什么，我走過去，母親地把我緊緊地抱住了。然后，父親就被推進(jìn)一間白的房間里，過很長時間才又被推出，那時，我已裹了身子睡著了，夢里盡是紅格子前一掛掛綠藤條，匍匐滿地。
三
又過了半年，母親也被推進(jìn)了白房間……
四
我已經(jīng)不住紅格子，我待在外婆家那幢很高很高的樓上。這兒很干凈，沒有很可怕的青蟲，也沒有夢里的綠壓條兒。我想念我的花，我的紅瓷磚，我待在那里整天整夜沒有事情可做，只有看電視中小人兒玩得痛快。
有一天，我洗澡的時候摸到一個硬的東西，不痛，在腰邊。母親過來看了一下，突然抱著我哭了，一邊喃喃道：“禍不單行……”
于是我知道我也將到白房間里去，外婆跪在一幅觀音像前，用袖子抹著淚，虔誠地禱告：“讓我的佳兒活下去。”“活！”我愣住了，我會死嗎？我甩了甩頭，不，我討厭死，我討厭紅格子上的小鳥摔下來冰冷的翅膀，我討厭紅格子前美麗垂死的秋蝶，我討厭紅格子天空上不發(fā)光的的螢火蟲。。。。。。我被氣壞了，我狠狠地跺了跺腳。
母親、父親看著我沒有作聲，只有外婆還在念：“阿彌托佛……”
五
在我的堅持下，進(jìn)白房子前我又回了一趟紅格子。
到的時候，已是黃昏了。在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并看清自己的身影。紅格子外鋪的一層石子灰頭蒙面，綠藤有了些黃舊色，仿佛那張我過去的照片。曾經(jīng)紅潤的瓷磚也被時間流褪，紅格子蒼老了許多，紅格子此時就像一個想安慰我但又不留心讓我看清了他自己的悲哀的老者。
我拉了熟悉的小紅椅，拍去灰塵，像舊時一樣坐在紅格子中央。仿佛可以坐到天地蒼白，如同那個有著紅格子規(guī)律的白色夢靨里。
后記：現(xiàn)在躺在我手心的是它——一塊殘缺的紅格子磚。它坦然地裸露著缺口，裸露著鮮活的歲月痕跡，仿佛沒有摔碎的疼痛那樣自然，不知道它記不記得，許多年前，有個穿紅衣的女孩數(shù)過它，為它疑惑過，它知不知道它用白色的淚水浸濕了那段流紅歲月，那段紅色和白色花朵紛亂的生命中，流逝的時間沉默地拋下了它。我沉默地接受，如同許多以前它沉默地接受我一樣。白色的流光中，我用它從“一”數(shù)到“五”，用它從花紅望到花落，用它沉淀那段已經(jīng)走過的日子。
(作者系蕭山十中花雨文學(xué)社學(xué)生,推薦:張旺)
【編輯：黃先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