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就這么一個人,諾大的庭院,空空蕩蕩,只有院中一角長一株老槐樹。老人喜歡站在槐樹下,仰頭觀望槐樹;睒湔媸侵旰脴洌松陨哉樟纤,它總能回報點什么。平日乘涼,花開時節(jié)花香滿園。老人常說,自己活了一輩子,值了,說不定比這棵老槐樹還能多活幾年。
去年槐花開得正盛時,鄰家的小男孩給老人端來槐花烙餅。金澄澄的黃色,咬下一口,花香四溢,混合著菜油和麥粉的香味,熱騰騰、暖融融的。老人的眼睛也被這熱氣熏得濕潤起來。眼前的小男孩虎頭虎腦的,長得很皮實,老人想起了自己的孫兒,一樣頑皮透著點靈氣,老愛爬上槐樹摘那槐花,摘得樹底滿是碎槐。摘好槐花后孫兒見老人伸開雙臂等他跳下來,就假裝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跳了,我要跳了。”每次都是沒跳下來。最后老人做好槐花烙餅,端到樹下哄孫子下來。小孫子稚嫩的聲音,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了,可好像依然在耳邊。老人有點摸不清時節(jié),槐花真的開了嗎?眼前的男孩是他的小孫孫嗎?好像是的,又好像是想著的。“哎,不是……”老人自顧自言語。男孩已經(jīng)回自己家了,老人從臆想中醒來,舔舔嘴角,還有余香,那碗槐花烙餅做了他的午餐!熬鸵粋人,還開什么火呢,吃一頓算一頓!崩先说膰@息,像把老鐮刀,在人心里割過。
日子一天天過去,一年年過去,槐花開又謝。
只是人老了,老了老了,咳嗽聲悠長起來了。
漸漸地,槐樹下少了老人的身影,少了老人的嘆息聲。
漸漸地,院子里靜下來了。
終于,有一天,什么聲也沒有了,老人躺進了亮紅亮紅的棺材。
于是,嗩吶吹響了,花圈擺滿了,紙錢燒著了,媳婦們的哭聲響亮里來了,孫子披麻戴孝捧起了靈幡,豐盛的酒席擺起來了,人們吃的油光滿面,贊著主事人的能干。
從此,槐花樹下,少了張望的眼神,少了深深的嘆息。
老人還是比槐樹先走一步了。
手記:曾看到一語“優(yōu)雅的老去”,不禁呵呵。老去一點都不優(yōu)雅,手和脖子處筋骨畢現(xiàn),臉頰和脊背的皮膚蒼老,喉音甚至還帶有含痰的喘息?墒窃谀阄业纳钪,文中的老人,又何止一人。人與人的情感過于薄涼,少卻那么一份關(guān)懷,生活中的你我倘若如文中男孩般善良,即使是塊槐花烙餅也是暖人胃,暖人心的。
祖母的一盞茶
傍晚的時候,夏日的太陽雖已經(jīng)落下山的盡頭那端,余暉卻還未曾完全散去。那些白日過后黑夜還沒完全升起時,所掛在屋檐廊架下頭的幾抹光彩,比白云還多分色調(diào),比晚霞要多分素凈,是我說不出的寧靜祥和。
農(nóng)家的院落里還很是光亮,祖母打理完了家里一天的活計,怡然半坐在竹椅子里,蜷著的背似乎舒張了很多。竹椅前的茶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祖母半閉著眼,伸手便摸到了茶杯,她撫著杯蓋的神情很像手心撫的是我那個年幼的堂弟的腦袋,一臉的慈愛溫和。似乎這個不起眼的器皿此刻在祖母眼里宛然就是一個溫順的孫輩,乖巧聽話。
祖母對茶有股道不完的淵源。到底是茶攀扯上了祖母,還是祖母聯(lián)系上了茶。我不得而知。打我很是年幼的時候,被父母寄放在祖母家中,小小的鼻翼縈繞的奶味還不曾散去,抱在祖母懷里的我就深切地感受到茶味。淡淡的,卻極其醇厚,聞在鼻間都能感覺得到新鮮的汁水在揮發(fā)。堂屋內(nèi)就是一種被茶環(huán)抱的芬芳,這僅僅只是泡了茶之后散發(fā)的小小一縷甘甜略苦的氣味。若是在初春和夏日里,炒制茶葉時,這芬芳的味道便滿屋滿院的蔓延。
祖母的大半輩子都在土地上行走,土地哺育了她,也哺育了她那整代人。當(dāng)祖母還和我一樣的年紀時,就是個手巧眼快的的采茶人。祖母有時候看著閑暇時候的我上山采茶,總是會提起自己的光榮時光。祖母的開頭每每是這樣子說,早年的時景我采茶大半天能采青茶三四斤,下半晌回來趕著炒至完,再送到村頭收茶人那賣了茶,再拿些現(xiàn)錢,買些炒茶的茶油預(yù)備炒明日的青茶。祖母是家里的長女,能干精練。
到了現(xiàn)在,祖母的兒孫輩都和已經(jīng)長到了她當(dāng)年的年紀,蜜罐子里泡大的孫輩,他們的生活早已不能和祖母當(dāng)年的困窘相比。當(dāng)祖母在孫輩面前提及當(dāng)年的時景,總是帶著憶苦思甜的口吻,教導(dǎo)孫輩惜福。
祖母的老話提得多了,連我那些個還是依依呀呀尚且年幼的堂兄弟們都會爛熟于心,趁祖母還剛提了話頭就忙不急的把祖母的話給接下去。早年啊,哪有好時光。個么個小芽兒呀。堂弟的聲調(diào)奶聲奶氣,模仿得倒是挺像。坐在藤椅里的祖母聽著小孩子的話很是受用,毫不生氣。
臘月里自家的花生糖,熬得黏黏稠稠,帶著嘎嘣嘎嘣的嚼勁。酷暑天里漂在大水缸子里的黃瓜,拌了棗花蜜能調(diào)成生脆的冷食。無論是甜的膩的,都不及略帶苦澀的茶。喜歡嗅著剛采摘下的青茶特有的澀澀的味道,喜歡看著自家炒制的茶剛出來時外露的光滑色澤,喜歡泡杯茶看那盈盈上升的水汽,騰騰的熱意揚起來,氤氳了一身的暖意。
茶味,于我是揮之不散的溫暖。
手記:家在茶鄉(xiāng),每每開春新茶微露初芽,已有人家開始炒茶,園中鄉(xiāng)里盡是悠悠茶香,揮之不去,一直到清明前后,雨前龍井還是長得正盛。我很喜歡茶那淺淡的清韻,沏一盞,便滿室的芬芳,大學(xué)里省外的室友說,是杭州的山水土壤才孕育這樣的茶園,也是茶園孕育了靈氣的女子。我想祖母便是這樣的人,溫暖慈愛,從容平和,一如今歲的新茶,帶給人的是滿心愉悅。
我的三婆
初冬的早晨,太陽曬走了昨夜的露珠和水汽,留下溫順和睦的光線,明晃晃的照耀在院中。
一早,我陪著祖母推開了剝落了大紅 油漆的院門,看望寡居的三婆。
屋前的石榴樹懸掛著開裂的石榴,卻沒有頑皮的孩子來吵嚷著要打落它,沉沉的石榴壓得數(shù)枝垂下來 ,長長的枝條貼近地面;里屋的祖母和三婆在低聲說話,聽不清講些什么,只是傳來兩個老人朗朗的笑聲。她們總有說不完的話題,聊得輕松又愉快,是難得的清閑和愜意。三婆是祖父的三哥的第二個妻子,比祖母年輕,卻是輩分較高的妯娌。祖母喊她三姐,母親喊她三嬸。在我的記憶里,這是個有著嚴肅規(guī)矩,古怪脾氣的老人。
此刻的我站在院中,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那個扎著兩根辮子穿著手織的紅毛衣,站在堂屋里的小女孩。那個老用左手拿筷子被打紅了手心的小女孩;那個喜歡用手去撕掛歷的而被緊緊握住了手腕的小女孩;那個打碎了紫砂茶壺被厲聲呵斥的小女孩;那個中了暑躺在竹涼席上翻來覆去的小女孩,額頭有只溫暖的大手來試體溫還帶著井水的清涼,退卻了一身的悶熱;那個隨口夸了句三婆做的馬蹄糕香軟,就帶回家一整籃馬蹄糕,甜蜜了整個冬天的小女孩……
在祖母和母親的講述中,年輕的三婆雷厲風(fēng)行,身材挺拔,做事利落,一手操持了一家的生活。屋前院后的幾畝菜畦,山上田間的幾畝農(nóng)作物,草舍欄中的幾頭牲畜,經(jīng)她的收拾掇出來的活計是那么光鮮亮麗。三婆一生坎坷,年輕時一嫁過來便是幾個孩子的母親,體貼著他們的衣食住行,冷暖溫飽,卻也大聲呵斥,毫不避諱。三婆的一生沒有生育子女,卻拉扯大了一群完全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兒女。她一生要強,在外人和妯娌面前,把持著自家的體面,從不數(shù)落自己媳婦和兒子的不是,也不述說自己的苦楚。這些總讓祖母感嘆。
然而,是兒子們的生活艱難嗎,難以負擔(dān)一個老人?不,日子很滋潤啊!是厭棄,是怠倦,久病的日子里寧可出錢也不愿陪伴,一句“忙啊”搪塞了一切冠冕堂皇的理由。對她而言,年輕時的心高氣盛,暮年的深深嘆息,生活對待她是不是缺少了份人情和人味?
我望著三婆的面頰,依舊看得清她年輕時候的秀氣。即便是年老的紋路爬滿額頭和脖頸,她的身上散發(fā)的依舊是的鑠鑠精神。當(dāng)她的手撫摸我的臉孔時候,我親近地感受到手心的繭子如沙粒一般地輕微摩擦,溫暖,微熱,發(fā)燙。我想起了眼前的這個老人依舊有著古怪的脾氣,嚴厲的呵責(zé),卻也同時想起了她試探我額頭的體溫,那么親切體貼。我能夠理解,想著她在艱苦的生活里獨擋風(fēng)沙,拉扯子輩。走過了苦難而缺乏溫飽年代的人,不可避免的融入了那個時代留下來的鮮明特征,勤勞,精細,急躁,大度,包容,寬厚。我期待她的生活也能給予她關(guān)愛和容忍。
院中石榴樹開得豐盛熱烈,長長的枝條綴得滿滿的。 這個冬天陽光真好,一如三婆瞅我的眼神,溫暖和煦。
手記: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間時見子初成。小時極愛石榴,味甘,卻不知石榴最是多籽。籽也是子呵。每每瞧著院中的石榴開得熱烈歡喜,讓我想起她的女主人,一生沒有生養(yǎng)孩子的三婆卻獨自一人養(yǎng)大一群丈夫的孩子,晚年的她也如石榴一般子孫滿膝了,我多么希望生活給予這樣的女子多一分眷顧,以彌補她早年的辛勞。
溫情滿院
祖母總喜歡在空大的院子里栽滿菜蔬瓜果。
院中辟出的幾排地里栽種了碧綠修長的韭菜,青翠挺括的細蔥,鵝黃嫩綠的小蒜苗,滿目中映入了鮮活靈動的綠色,拂走了夏日的炎熱和煩躁。年幼時的我,總是分不清青草和韭菜,同樣的青綠,同樣的纖細,指尖一掐,淡綠色的汁液沾染了指甲縫隙。于是悄悄地拔走了菜叢里的“草”,邀功似地跑去獻殷勤,卻惹得祖母哈哈大笑,指著我興頭頭拔下來的草說。這可不是草,是菜。晚上拌了肉泥給小崽子做韭菜餃子餡,好不。祖母見了我做的傻事并不惱,細細地理清了,擇好了。是夜,便端上來一籠清香的蒸餃和飄散著蔥花的韭菜蛋絲滑湯。自家的半壟三分地里長出的蔬菜格外的鮮嫩入味。因而夏日里的灶頭,矮小的氣窗總是飄出饞人的菜香油香。
灶房矮小,年邁。卻絲毫不影響它散發(fā)出的迷人的生活氣息。
這煙火的氣息飄蕩在我年幼的記憶里,糅合了桐籽油剛下鍋時四溢的油脂香味,醇厚濃重;糅合了紅薯剛出蒸籠時迎面的水木香味,清麗芬芳。簡單粗陋的灶房糅合了太多的氣味,是悠遠綿長的氣息,深深融入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灶房是簡單的,一攏土泥砌成的大灶是最主要的陳設(shè),雖不華麗貴重卻質(zhì)樸實在。早年間老練的泥水匠挑揀了鄉(xiāng)間山坳常見的粘性泥巴,和水泥石漿摸出了光滑熨貼的灶膛,多年來柴火霹靂啪拉的燃燒亦是見證了老灶的堅固。灶房是粗陋的,除了滑溜溜的灶頭便只是擱置在墻角的矮柜,矮柜有八只木腳,本當(dāng)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恼玖,卻因略顯凹凸的地面使得東北角搖晃起來。木柜的清漆已有些脫落,四角因為磨損變得光潔順手,柜面的斑斑點點的像是年老人的斑點,驗證了時光的流逝。
能有一方不大的地面是屬于自己的營地,能為身邊的人釀造美味,也是一種幸福。哪怕頭頂?shù)耐咂谟晏炝粲锌p隙,靠南方位墻角的那個瓦罐長年累月的佇立,時刻預(yù)備迎接著黃梅落時的雨季。
青梅轉(zhuǎn)黃的時節(jié),六七月的太陽隨著五月的離去變得溫和羞澀,轉(zhuǎn)眼便是淅淅瀝瀝的梅雨。綿長的雨水阻攔了祖母上山勞作的腳步,卻讓少不更事的我歡欣跳躍。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閑敲棋子落燈花。祖母自然是不會下棋的,倒會攤開白絹子里取了明礬。挑那紅艷明麗的鳳仙花,細細地搗碎了明礬,攪成了紅紅的花汁水,輕輕地捏著我的十指,挨個地涂。小時的我,總是帶著兒童的炫耀,還未等花汁凝結(jié)就急急地想跑出院門,來不及撐把花傘就磕磕絆絆的跑,只想著在鄰家的孩子群里展現(xiàn)指尖的美麗。往往就不注意腳下的門檻,撲通一聲摔倒。跌了也不哭不揉,還眼巴巴的查看我的花兒從指間跑走了沒有。
這種美和時光的增長帶來的皺紋毫無關(guān)聯(lián),反而在年月的浸潤下愈加顯現(xiàn)深遠悠長。
長大后的我站立在街角,就是看著那灰白宣凈的外墻,不用碰觸它的一瓦一草,目光的流轉(zhuǎn)也看到了滿院溢出的溫情,灑滿了整條通往庭院的巷道。
手記: 幼時居住在小鎮(zhèn),父母生活忙碌,顧及不到我,那么小小的我便是祖母獨有的財富了。兒時和祖母信步在小巷,喜歡看那艷得極致的鳳仙花,濃蔭蔽目的泡桐樹。年長后,在自己的居處,依舊喜歡那些鮮活蓊郁的作物,喜歡洗手作羹湯,只是人物的角色似乎在漫不經(jīng)意間轉(zhuǎn)換了。從獲得愛到給予愛,從依賴身邊的人到成為身邊人的依賴。
(作者系蕭山十中花雨文學(xué)社學(xué)生,推薦:張旺)
【編輯:黃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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