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一生多病,卻在退休后不久居然全愈了,這是我一生中真沒想到的,也是我們村里所有人都沒想到的。
多年沒見過表叔了,當我再見到他那天時,是中國千千萬萬人民盼望的新型肺炎病毒疫情稍有好轉后的一天。那天,我們十幾個本縣的老中青文藝愛好者聚集在會議室里,召開疫情文藝創(chuàng)作工作總結會。
會上,主持人公布了自疫情暴發(fā)后,我縣在縣文聯(lián)的帶動下,以“筆戰(zhàn)疫”公開發(fā)表在全國各大網(wǎng)絡報刊媒體上的文藝作品。隨著他的公布聲,我突然聽到了表叔那熟悉的名字,以及他創(chuàng)作的好幾篇文章在省內幾家知名報刊媒體上獲得發(fā)表的掌聲。
從旁人的贊嘆聲中,我嗅到了他的文采飛揚,正能量滿滿。據(jù)說點擊率還很高。當時,我特別吃驚,以至于吃驚了很久:“一個病入膏肓的人怎么就一下子就好了呢?難不成是吃了什么神丹妙藥了不成?不會真的脫胎換骨了吧?”
我偷偷地環(huán)視了下四周。會場上,表叔作為近期作品創(chuàng)作的多面手,坐在特別顯眼的地方,很是打眼。
表叔和我同村,但不同寨。他家住在桑人坳,我家住在桑人灣,兩家就一河之隔。兩個村民組的田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真的就是“一衣帶水”。表叔是一名人民教師,在我心中,他一生都是病態(tài)的。當然,在認識他的人的心目中,他也是病態(tài)的,而且是一直病著,還病得不輕。
“怎么突然間病就好了呢?”這是我不敢想像的,也是我們全村人不敢想像的!霸谶@些年中,那么多醫(yī)生怎么沒把他的病給治好呢?而在退休后不久病卻全愈了,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帶著疑問我一直好奇地注視著坐在上座上的表叔的神色。
在我的記憶中,表叔年輕時就病得很厲害,而且是我們村中少有的幾個讀書求得皇糧吃的人,一畢業(yè)就當上了一名人民教師。
記得那是我上初中時的一個秋季,全村人都收完了地里的莊稼。為了一冬牲口們的口糧,家家戶戶全員出動,把地里的包谷桿也砍倒扛回了家。整個村莊四周的地里,一眼望去,全都是秋風,光禿禿的。當然,這正是我們放牛娃的好場地,任憑牛怎么瘋跑,都逃不過我們眼睛。因此,我們常常聚集在一起玩,忽略了牛的去向。
一個周末的早上,我們一群放牛娃把牛又趕到村前的空地里,然后像往常一樣,又開始一起在路上玩彈珠游戲。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小伙伴匆匆跑來焦急地對我說:“哥,你家牛被‘毒辣王打了!蔽衣牶竽X袋“轟”的一聲響。完了,今天回家肯定要挨父親暴揍一頓了!” 我連忙收好彈珠,在回家的路上,偷偷把彈珠藏在了草叢中。走過石橋,遠遠的,我就聽到母親在牛圈門前的哭聲。我心想,“這次真的完了,是不是毒辣王真的打死我家那頭大水牛了。”我沒敢回家,徑直向桑人坳表叔家跑去。到了他家門口,我聽到表叔正和表叔娘在屋子里說著話:“老六(我父親的小名)家那頭大水牛要是跑慢點,今天就死在我手里啦!”
屋檐下,一把滿是血跡斑斑的鋤頭靠在紅磚墻上?吹梦冶承闹泵袄浜梗“天啊,我家牛肯定死了!”
我猛力推開了他家的大門,大聲吼了起來:“我家牛又沒有吃你家莊稼,你為什么挖我家牛?”
“誰看到我挖你家牛了?”表叔猛地站了起來,表叔娘緊跟著也站了起來。
在表叔身后,我看到了一把明晃晃的大鐮刀掛在墻壁上。我有些膽怯,害怕地退出了他家的大門。
“誰看到的?你娃兒不要亂說話!”
“季飛看到的,看到你用鋤頭挖的!”
“那你叫他來作證啥!他敢嗎?”
表叔站在我面前,他妻子站在他身旁,兩個嘴巴像兩挺機關炮似的,打得我完全沒有招架之功。
我們正爭吵著,不一會兒,母親來了。她對我說:“鬼娃兒,回家去!牛他都敢打,小心他打死你!”我沒敢鬧,呆呆地躲在母親身后。
母親頓了頓心平氣和地問他:“表叔,你為什么打我家牛呀?”“我沒打你家牛,誰看到我打你家牛了?”表叔邊說邊轉了幾圈,雙手在空中做了一個怪動作,翻著白眼回答我母親。
“你還不承認,我們寨子里好多人都看到了的!看到你拿著鋤頭挖我家牛。牛被你挖得跳了一條土坎又一條土坎的,你真的下得了手!
“誰看到的,有本事你叫他們來證明呀!”
“你家地里又沒種莊稼,就一塊空地……你怎么就下得了手呢?”
“沒莊稼就可以把牛放到我家地里呀,土都被你家牛踩硬,踩硬了要牛犁不?”
……
“牛是牛,你也跟著是牛。”
母親本來還算平和的心被表叔的無理回答,一下子聲音就大了起來。很快,從他家門前經(jīng)過的人都停了下來,聽了我母親和表叔的對話,紛紛指責他說:“太不像話了,還是一名人民教師呢,真的太下得手了!”
“水干石頭現(xiàn),魚爛刺出來……我是一名人民教師,是國家干部,你這個婆娘敢罵我,我要到政府告你!”
“走,你去告我!”母親邊說邊去拉他的手。
“走就走!”表叔使勁甩掉了我母親的手,大步流星地朝前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回頭看到我和母親緊跟在他身后。他急紅了眼厲聲吼了起來:“我才不去呢?我又沒有打你家牛,我為什么要去,我瘋了!”
“怎么不走了!”
“我不去了,你敢把我怎樣!”
是的,確實母親和我也不敢把他怎樣。后來,我回家了,母親去了鄉(xiāng)政府。因為是周末,政府里沒人上班,不久,母親已回來了。
在我家牛圈門前,幾個村里的人正議論著。
“我們那么多人都看到了的,就是他干的……還算你家牛跑得快,要不今天一定死在他手中了!
“是呀,你家牛全村打架第一,如果是跑得不快,早被他打死了!”
“你這個娃兒,今天你家老子不打死你才怪!
“那個龜兒,去年我家牛跑到他家空地里,也是被他挖得全身是傷。”
“那根爛仔,在他空地里他還經(jīng)常放好多打過農(nóng)藥的包谷葉,我家牛就是被他毒死的!
“那根雜種,不是在莊稼上打農(nóng)藥就是在莊稼上別繡花針。前年,我家牛從他地頭邊的路上經(jīng)過,不小心吃了他家地里的一口玉米葉,當時就吐了三根針出來,針都被牛嚼彎了,”
“別說了,世上只有他沒想到的,想到的都被他統(tǒng)統(tǒng)重復干過很多遍了。哎!前幾年,他老子沒糧食吃了上他家要,結果是他不但不給,還把他柱著棍子的老子給打了。你說,這種人連他老子都敢打,何況是牛呢?”
……
牛棚中,我看到我家那頭大水牛站在牛糞上,眼眶里滿是淚水。整個牛背上布滿了魚鱗似的傷口,好多地方仍在流著血。我看在眼里,難受極了。那天,我父親恰好不在家,我也慶幸逃過了一頓打。但是,在第二個星期六,我從縣城放學回家。晚上,仍被父親狠狠揍了一頓。
“請下一位繼續(xù)談談創(chuàng)作感受!敝鞒秩说脑挻驍嗔宋业乃季w。
講臺上,一些非常暖心的話從表叔那白色口罩遮蓋的嘴里傳了出來:“我認為……我們要聽黨的話,要把人民裝在心中,要寫有溫度的文字……”
過了很久,表叔終于把他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分享完給了大家。會場中,掌聲在我耳邊響了很久。
走出會場,表叔的講話一直敲打著我的耳鼓,我想,表叔的病真的好了。
不久,在一次四月的采風活動中,我們一起出去采風。午餐時,因為老年文藝愛好者們行走不方便,掉隊比較厲害。而我們幾個年輕一點的駕車跑得快,很快就到達了就餐地點。餐桌上,大家圍著香噴噴地飯菜討論著這次采風創(chuàng)作感受,沒有一個人動碗筷,都在等老文藝愛好者們到來一起用餐。
大家正討論得熱烈,這時,表叔從外面走匆匆了進了,拿起桌上的碗筷就動起了手來?粗硎迥抢峭袒⒀实臉幼,大家有些吃驚,我也感覺特別不好意思,臉上像被惡鬼打了幾巴掌似的,火辣辣的,難受死了。在座的都知道,我叫他“表叔”。后來,幾次回鄉(xiāng)下老家看望父母親。在村里與人閑聊時,無意中聽到他們仍在詛咒表叔和表叔娘,但我沒說話。
在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心里嘀咕著:“表叔的病那里好嘛,他的病情比以前更加嚴重了!
(編輯: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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