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齡化社會在“狼來了、狼來了”的恐嚇聲中迅速來到我們身邊;獨生子女組建的家庭忙亂地踏上養(yǎng)老之路。筆者不是以編故事的方式來反映這一社會現(xiàn)象的表象和本質(zhì),而是把親眼看到的真人、真事以自說自話的方式記錄下來,讓讀者從這些零碎事件中看他們內(nèi)在的故事。這個“我”是誰呢?可以讓讀者自由地想像,筆者毫不在乎。閑話少說,言歸正傳,還是讓他們自己說吧!
我是什么時候開始感到自己老了呢,大概是住進醫(yī)院之后。幾天的疼痛得不出診斷結果,接下來醫(yī)生開出一大疊檢查化驗單,說年齡大了,內(nèi)臟器官老化,都得查一查,就連腫瘤標志物也檢測。
我對醫(yī)生口里吐出的“老”字特別敏感,那個字一飛出我全身就像觸電一樣驚顫一下。我的天啊,我的內(nèi)臟器官老化,不是人已老了?若有腫瘤標志物出現(xiàn),不就意味著得了癌癥?我才退休三年呢,還沒好好清閑幾天,就一下子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
病房窗臺靠西,偏西的太陽光顧時,還有幾分燥熱。我把床頭撐得高高的,斜躺著,兩眼直直地看著窗外,看太陽一步步地向西邊滑行,看白云被染上血色的過程,以及滿天彩霞與夕陽共處的輝煌時刻。注意力分散,減輕病痛。沒有太陽照射時,我心里禁不住地往壞處想,想得了癌癥后的打算和后事的安排。
這禁不住的胡思亂想,搞得我情緒十分低落,甚至產(chǎn)生身念頭。
聽說我正在查腫瘤標志物,親戚、朋友一天打幾個電話,詢問檢查結果出來沒有。女兒蘭蘭一直把臉沉著,面對我又勉強露出笑容,分明在掩飾憂慮和恐懼,口里卻不住地安慰我。老伴周淑貞一直守候在身邊,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鎮(zhèn)靜,不知道是有意安慰我,還是心里有什么把握,十分樂觀地說,“云平,我敢保證,你絕對沒有癌癥”�!盀槭裁催@樣肯定?”“平時你沒有一點癌的跡象,哪會說有就有呢!”不管她怎么說,我心里總是有一塊沉重的石頭高懸著。難怪有人說多數(shù)癌癥病人是被嚇死的。
檢查后的第三天下午,我去拿檢查報告單,表面上顯得十分鎮(zhèn)靜,心里卻慌亂得十分厲害,心臟像擂鼓一樣“咚、咚”地跳,連自己也能聽到它激烈的聲響,活像一個囚犯去面臨死刑一樣恐懼。醫(yī)生遞檢查單時告訴我,已經(jīng)排除腫瘤物的存在,是膽結石引起的膽囊炎和肝功能受損;控制住炎癥,把膽囊拆除就沒事了。站在一旁的淑貞事后諸葛亮般地說,“虛驚一場吧?不過,我們都老了,今后得愛護身體啦”。也許是受驚嚇的程度太深了,雖是虛驚一場,但心理重負難減。我不相信自己沒病,十分贊同淑貞的話。是的,病魔已經(jīng)向我敲響警鐘,也許就在前方某個地方等我呢。我手拿著一大疊檢查報告單,心里仍然沒有一點輕松的感覺。
我在醫(yī)生眼里可能真的老了,出院時醫(yī)生從注意飲食、體育鍛煉方面說了一大通。淑貞趁熱打鐵似的補充道,不要喝酒,抽煙了。這些道理誰不懂呢?關鍵是我一直不服老,你看我身體棒棒的,哪一點不跟年輕時一樣,為什么非要未老先衰?退休三年多,每天都在寫寫畫畫,有干不完的事,與普通人群失聯(lián)。若不是這場病痛來臨,真不知道與退休前有什么區(qū)別呢。
我不但不服老,而且蔑視身邊無所事事的老年人。偶爾到銀行辦點業(yè)務,看到排成長龍狀的候辦業(yè)務的中老年人,心里就不舒服。他們無外乎取點款或看看工資是否上折,卻把大把大把的時間花在這種只要在手機上點一下就能辦的業(yè)務上。時間對于他們不再是金錢,而是一種累贅,不在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上消耗掉就沒法消耗�?吹剿麄冞@樣消磨時間,我從心里看不起他們。有時看到三五成群老伯老媽們在一個地方或從事什么活動,一玩就是一整天,臨近傍晚才不情愿地離開。我自恃而驕地與他們談起這種消磨時間方式時,他們反問我,你說我們這種沒有一技之長或特別愛好的人不這樣消磨時間又去干什么?我被他們問得啞口無言。是的,誰叫我有那么多破爛事呢,不然早就融入他們的隊伍了。也許他們的生活才是我們這個年齡段人的正常生活。
這疾病好像是要加強我的認知似的,飲食稍有不當,如吃了刺激性強的食物或者吃得過飽,胃腸就不舒服,有時疼痛兩三個小時,有要人性命的勢頭。我是不愿意拆除膽囊的,堅持保守治療,沒到非拆除不可的地步,我絕不拆除。胃腸反反復復的不適或疼痛,讓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在漸漸地老去。
病,這東西你若控制不住它,它會肆無忌憚,化解你的雄心壯志,塞給你屈服甚至絕望,最后放棄一切。病痛摧毀了我的孤傲,降低了我的視線,迫使我重新審視周圍的人和事,靜下來反思眼下的生活,不得不嚴格按照醫(yī)生的囑咐辦事。
沒有特殊事情需要急辦,我出門不再駕車,步行或乘坐公交,爭取每天都行走到一定的步數(shù),美其名曰鍛煉身體。每天安排一定時段,與曾經(jīng)的同事、朋友去廣場、公園打打太極拳,跳跳廣場舞,做專門的健身運動。原來一天抽一包多還嫌不夠的煙戒了,一次喝斤把酒還照常做事的酒也戒了。別人說什么活動對健身有好處,就開始嘗試這種活動;健康書籍上說什么嗜好對身體不利,就立即摒棄這種嗜好,好像一切圍著健康轉(zhuǎn)。
我真的邁進老年人的門檻。
二
我在市級文化部門工作,從科級職位退休。一生未擔任部門主要領導職務,又未到過重要崗位或權力部門工作,沒有灰色收入,完全靠工資吃飯。老伴淑貞在國營企業(yè)工作,工資與我差不多,也沒有收入外水。我們工作幾十年,除去贍養(yǎng)雙方老人、養(yǎng)育女兒等開支,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住房就是我們工作一輩子的積蓄。有人曾經(jīng)質(zhì)疑我,雙職工家庭就那么一套住房,誰相信?我給他一五一十地算了各個時期的經(jīng)濟開支,他無話可說。
我們是響應國家政策的人,上級怎么要求,我們就怎么做,生怕違紀違法打破鐵飯碗。上世紀八十年代,正是計劃生育工作抓得最嚴的時期,我們生育一個女兒就辦了獨生子女證,從未從長遠角度考慮子女的養(yǎng)老負擔問題。女婿志云也是獨生子,父母親比我們年輕十來歲,在鎮(zhèn)上一所小學教書,也屬于靠硬工資吃飯的一類,住在集鎮(zhèn)上,過著不在人前也不在人后的生活。
雙方家長沒有能力給他們購買新房,女兒、女婿結婚,與我們住在一起,湊合著過日子。他們都知道自己的家底,能夠接受面臨的現(xiàn)實。開始一段時間,我好不習慣,一直怨自己這輩子無能,沒有給女兒奠定一點物質(zhì)基礎。誰都可以想象,兩對男女每天在一百多個平方米的區(qū)域內(nèi)吃、喝、拉、撒,難免上演一幕幕尷尬場面。僅吃這一塊就讓人難受,口味、喜好不同,不得不壓抑自己而由著大家,特別是身體不舒服胃口不好時,也是忍受著過下去。年輕人青春活力四射,在長者面前不得不收斂自己,顯出一副嚴肅、老成的樣子。看到他們這樣壓抑著過日子,我內(nèi)心十分可憐他們。好在他們有小孩,一家人把注意力轉(zhuǎn)向小孩,家庭氣氛才有了轉(zhuǎn)機,似乎這時空氣才開始對流而清新。
放開二孩政策后,兩個相差不到兩歲的外孫子、外孫女先后降臨這個家庭。女兒、女婿都在行政單位上班,每天有干不完的事。帶孩子、理家務的事全落在淑貞身上。我沿襲以往的生活方式,干自己喜歡的事,一般不過問家務,與退休前沒什么區(qū)別。
從醫(yī)院回來,我的生活方式實現(xiàn)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放棄原來喜好,關注身體健康。
每天早上,迎著朝陽,到城中廣場與拳友打兩個小時的太極拳,再輕輕松松地走一萬步,沿路與同伴說說話,把生活的不快丟在腦后。上半天的時間就這樣消耗得差不多了。午休兩個小時,再到市老年大學下幾局象棋或練練書法,間或應人之邀參加一些文娛活動。有時老伴有事,去幼兒園接送外孫。一天時間就這樣輕輕松松消耗掉。
后來,我應邀參加書協(xié)、攝協(xié)、體協(xié)、太極拳隊。這些協(xié)會、健身隊都有活動,只要自己愿意參加,是不愁沒有事情做的。從整體上看,我都是在忙碌中度過。這樣很好,用別人的話說這叫忙得充實,沒有閑得無聊。其實,人忙得越忘記自己,就越接近平庸生活。
我是軍人出生,同城的戰(zhàn)友有三十多人。戰(zhàn)友之間經(jīng)常走動和聚會,加上外地來訪的,僅應酬這一塊就得花去大量時間和精力。
我一如既往地不巴結有權有勢的人,按照自己的生活規(guī)律,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我深信,一個人身心舒暢、無憂無慮,就是人生的最佳境界。我一直在忙著,在追求這種最佳境界。
最令我心煩的是因飲食不當而引起的腹部脹痛,經(jīng)常鬧得兩三個小時不得安寧。女兒、女婿上班去了,兩個外孫在家里打打鬧鬧,更是火上澆油,我心煩得十分難受。我想,要是有一塊清靜的屬于自己的小天地該多好。在那里,我們老倆口可重拾二人世界的溫馨,也可隨心所欲地吃、喝、玩、睡……全面身心放松。我不是嫌女兒、女婿一家人成為負擔,倒是一個人心里的真切需求。我感覺到,我長期這樣壓抑、憋屈,可能要少活好幾年。
女兒、女婿也想擺脫困境,省吃儉用籌集商品房的首付款,在距我們住房不遠處預訂一套一百多平方米住房。這套房還要一年左右才能交房。若現(xiàn)在與女兒一家分開住,就得租房,就不能幫女兒帶孩子。淑貞對此不同意,說,女兒、女婿正處于還房貸、養(yǎng)小孩最困難的時期,我們不幫他們一把,誰幫他們?他們要還房貸,有能力請保姆嗎?這兩個孩子誰來帶?她這么一問,我再不提分開住的事。后來的事實證明,淑貞的做法是對的,也是應該的,不然女兒、女婿的家庭早破裂了。
出院不到一年,病痛隔三差五地折騰,我堅持不下去,做了膽囊拆除手術。手術創(chuàng)傷面不大,在腹部打了三個衣扣般大小的洞,只一周時間就恢復正常。手術后,果然如醫(yī)生說的那樣,甩開了病痛的折磨,心里輕松起來。我不安于現(xiàn)有的生活模式,一些新打算在腦子里醞釀,要去尋找自己的精神寄托。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對攝影產(chǎn)生興趣,而一發(fā)不可收拾。成天跟攝協(xié)的攝影家到處跑,聽說什么地方風光好,就千方百計到那里去。有時為了拍攝一幅圖片,一蹲就是大半天,或睡半夜起五更搶最佳時段,或露宿山坡、河岸,等待期待中的光影出現(xiàn)。女兒、女婿見我手術后恢復得好,十分高興,給我買照相設備,少什么籌錢給買什么。女婿說,日子過得苦一點,一家人只要和和美美,開開心心,就是難得的幸福。
我對攝影有自己的理解——一個人能夠把自己所思所想融入到作品中去,用光和影的組合去表達,會有一種釋放的快樂。我漸漸地進入癡迷狀態(tài),經(jīng)常為創(chuàng)作一幅圖片而絞盡腦汁。攝影創(chuàng)作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一個夏季雨后的傍晚,我與一對攝影夫婦在一座高山頂上攝拍遠處的自然風光。此時,太陽快要落山,天空布滿晚霞,這對夫婦搶在我的前面抓拍夕陽西下的山水風光。我頭腦里一閃,這圖景不正像一代老年人的生活景況嗎?我立即對著這對夫婦的背影拍攝一幅晚霞圖。這幅圖片效果出乎預料地好,我把它命名為《晚霞飛滿天》。后來,這幅圖片在全國老年攝影大賽中獲一等獎。
有一個戰(zhàn)友從云南大理到張家界旅游,順路到銅城看望我。問我退休生活過得怎么樣?我很干脆地回答,過得很好,很快樂。我把我的生活方式、對快樂的理解講給他聽,他很贊同,羨慕我找到生活的樂趣和心靈的寄托。
我的奮斗目標明朗起來,計劃用二至三年時間,爭取拿到國家級的攝影大獎。有了奮斗目標,我的腿腳更勤了,跑名山大川,走偏遠山寨,從細微處融入自己的思想,覺得這是表達自我的最好方式,也是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一種方式。這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我在小家庭的一切不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三
輕松的時光持續(xù)不到兩年,一件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一天清晨,淑貞右側(cè)手腳突然無力、麻木,連衣服也穿不上,語音含混不清。女兒、女婿把她送到醫(yī)院診治,確診為高血壓引起的腦梗塞。在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月仍不見好轉(zhuǎn),出院回家休養(yǎng)。過去連感冒都很少發(fā)生的淑貞,一下子變成另外一個人,行走困難,還要人照料�?磥�,這人真的老了,器官就像機器零件那樣被磨損,人這臺機器就會出故障,不然怎么會有“樹老生菌、人老生病”的說法呢。我的理解有些片面,醫(yī)生的解釋是,肥胖、缺乏運動,導致高血壓,腦梗是高血壓的并發(fā)癥。我說的因素也占有一定比例。
我不得不放棄攝影,蹲守在家里,頂替淑貞的角色,另加照料淑貞日常生活的任務。
一個人被囚禁在家里,與關在籠子里的鳥無異,看到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卻始終走出那個籠子。難怪有人說,沒有什么多失去自由更難受的事。有時甚至比鳥還不如,鳥可以在籠子里跳上跳下,放聲歌唱,人卻不可能在家里放開嗓子釋放情緒。不過,我沒有度日如年的感覺,因為身體勞累導致精神麻木,一天的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我心里十分清楚,我在加速地老去,隨著老伴,隨著這匆匆流走的歲月。
淑貞身體一停運動,其它毛病也出來了,除了半邊癱瘓、高血壓外,帕金森綜合癥不期而至,左手不停地顫抖,連端碗握筷十分艱難。人就是這樣,你往往怕出現(xiàn)的東西,它卻偏偏要出現(xiàn),甚至非置你于死地不可。
吃飯時,她的雙手像搖撥浪鼓一樣不停地擺動,夾著菜的筷子在盤碟上碰得鐺鐺直響,特別是鼻涕、口水失控一般,止不住地長流,盡管女兒、女婿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但從他們的表情中可以分明看出他們的難受。我一般是不計較這些細節(jié)的,卻常常被她搞得連飯都吃不飽。此時,淑貞神智清醒,我顧她在子女面前的面子,不好直接指責她,女兒、女婿出于尊敬她更不可能看外她。這樣,你忍我忍,搞得大家心里都不愉快。我真切地感到,一個人要善待老人,或真正做到愛老敬老,僅僅有物質(zhì)上的付出是遠遠不夠的,不需要有容忍老人的超強心理承受力和侍奉老人的自我犧牲精神。
我每天忙家務,像陀螺一樣地轉(zhuǎn),搞得腰酸背疼,暈頭轉(zhuǎn)向。女婿怕我承受不起,提出請個保姆。我覺得有生人進駐家庭很不方便,影響一家人的生活。加上女婿經(jīng)濟負擔重,不具備請保姆的經(jīng)濟實力,我堅決反對請保姆,自己打腫臉充胖子硬撐著。
淑貞看到我忙得不可開交,心里干著急,依哩哇啦地說不清,淚水不停地流。我知道她是在心疼我,是在責備自己給家人添負擔。面對相濡以沫的老伴,哪怕她只有一口氣在,我都不會放棄她或虧待她,要讓她吃好、住好。白天我集中精力接送外孫上學,按時做好一日三餐;晚上給淑貞洗漱、按摩……女兒、女婿從不放空,下班再晚,一回家就幫著做家務,檢查孩子作業(yè),洗衣、打掃衛(wèi)生,或替我給淑貞按摩。一家人從早忙到晚,表面上一家人和睦相處。后來才知道,他們在生活重壓下背地里是有情緒的,且多次發(fā)生口角。
有時我在想,這人一病倒,就得給家庭增添負擔;家庭沒有承受能力,病人料理就成問題。人進入老年后,還有一二十年光陰,一旦病魔纏身,護理就成為一項沉重的負擔,有相當一部分家庭無法完全承受。其實,養(yǎng)老是一項十分艱巨的社會工程,涉及方方面面,僅憑家庭的力量是遠遠不夠的,需要政府、社會的大力支持。在養(yǎng)老體制機制不完善的情況下,子女就得付出沉重的代價,有的人付不出或不愿意付出這沉重的代價,就出現(xiàn)虐待或不孝老人現(xiàn)象。像我女兒、女婿這樣不僅愿意付出且付出到位,就顯得難能可貴了。自古以來,人們倡導孝道,其原因可能就在這里。
過去我對不孝之子嗤之以鼻,現(xiàn)在才知道要做到“孝”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我在護理淑貞時,心里常常對逝去的母親充滿懺悔。當年,母親腦萎縮,時常神智不清醒,加上跌倒股骨骨折,常年臥床不起。我們一天忙工作,又無能力請保姆,僅僅是保證她的一日三餐,達不到精心護理的程度。不知道在長達一年的時間里,她經(jīng)受多少痛苦與折磨。在母親最后的日子里,家里沒有人專門侍候她。有一天我早上下班回來,她已經(jīng)從床上摔在床下,蜷縮在地板上。我扶起她里,她額頭淌出的血已經(jīng)成為血痂,口里還在不停地嘮叨。頓時,我放聲地哭訴起來,“老天呀,您折我的壽吧”。自從跌下床后,母親元氣大傷,無力回天,僅二十多天就不行了。倘若她不跌下床或護理到位,她可能還會在世上多坐幾年。這成了我一生的痛。在外人眼里,我十分孝敬地護理著母親,其實我的護理質(zhì)量哪能滿足實際需求呢?是我不完全具備護理能力的一種表現(xiàn)。想起母親,我對淑貞不敢有絲毫怠慢。
護理一個病人的責任多么重大,病人是多么需要精心的呵護。在家里,四周充滿強大的壓力,連空氣也擠壓著我,我有窒息的感覺。每天頭脹鼓鼓的,腿腳軟溜溜的,整個身子輕飄飄的,似乎一陣風吹過來,就會把我像一片葉子一樣吹走。我再不擺脫這樣的境地,一定會被壓垮的。
女婿再次提出請個保姆,讓我從中解放出來。我對保姆的偏見難改,不同意請。我最大愿意是恢復我的自由,能夠像此前那樣自由自在地生活。女婿提出待新房裝修后,一家人分開住,讓我與淑貞單獨過日子。這種方式是我早已希望的,如今我已等不及了。不過這僅僅是減輕一點負擔,沒有解決基本問題。經(jīng)過比較,我提出,我與淑貞搬進夕陽紅老年公寓,請專人護理淑貞。這是我逃避護理淑貞負擔的一種選擇,女婿原本不贊成我們進行老年公寓,說有子女送老年公寓怕人笑話,怕落下不孝的壞名聲,但出于尊重我的選擇只好違心地同意我去試駐一段時間。
四
夕陽紅老年公寓是一家民營性的養(yǎng)老服務機構,位于銅城市區(qū)著名的風景名勝區(qū)仁人閣旁。這里交通方便,環(huán)境舒適,設施齊全,管理規(guī)范,是銅城一流的有償養(yǎng)老服務機構,收費十分昂貴。租用一套兩臥一廳一廚一衛(wèi)家庭式住所,月租三千多元;實行全天候護理,月護理費八千多元;每人月生活費八百余元。若不實施全天候護理、不完全在公寓食堂就餐,可減少相應費用。我們?nèi)胱『�,吃飯在公寓食堂,淑貞白天由公寓護理,一個月需要各項費用六千多元。我與淑貞的工資除去各項開支所剩無幾,若平時沒有積蓄或得不到子女的支持,是無法進駐這樣的養(yǎng)老服務機構的。我一生節(jié)儉,突然付出這么大的開支,的確有些心疼。女婿安慰說,他已經(jīng)做好充分準備,要我們安心住,不要惜錢。話倒是這么說,若居住時間長了,誰能夠承擔得起這么大的經(jīng)濟負擔?我暫時不想放棄,決心試試再說。
銅城屬四線城市,城區(qū)人口近五十人,城區(qū)面積二十來平方公里。城市小,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上點年紀的人在一起都覺得有點面熟,只要稍微理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人不是熟人的朋友,就是熟人的親戚。公寓里,我的熟人多�?吹轿遗c老伴入住,他們都圍攏來李云平這、李云平那地問個不停。他們關注的是我們?yōu)槭裁匆沧∵M公寓,因為他們?nèi)胱∈侨f不得已的事,不是喪偶孤獨,就是生病需要專人護理。他們對我們夫婦同時入住感到不能理解,非要弄個清楚不可,對子女孝不孝、家里有沒有人照料等問題,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可。
人老了真難呀,隨著年齡的增長,漸漸地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到一定程度就得隨兒女擺布。若生病后生活不能自理,隨兒女擺布的時間就來了。沒住進幾天,我就清楚了,公寓里的老人,絕大多數(shù)是被迫來的,有的甚至是被子女當成包袱拋到這里的。他們與其說在這里安度晚年,倒不如說是在這里度過余生。不過,我是例外,我是帶著負擔、主動入住的,是來花錢購買服務的。想到這里,心理又平衡一些。
公寓的生活環(huán)境、服務管理,對一般老人來說是也沒什么可挑剔的。我好像進入一個嶄新的世界,沒有什么不適感,認為自己的選擇沒有錯。若不是淑貞后來病情加重,我可能會長期住下去。
淑貞語言不清,神智清醒,主觀上不愿意入住公寓,是配合我而來的。我怎么安排,她橫來順受,白天由公寓專人護理,晚上我自己護理。我護理負擔減輕,開始重操舊業(yè),攝影、打太極拳等,基本恢復從醫(yī)院出院時的生活,全面放松自己,有時從清早出門,臨近傍晚才匆匆趕回。
生活,往往不是自己能夠安排的,除非自己什么都不顧,或者違背自己的良心行事。
其實,我人在外面心卻在家里,老是放不下淑貞,擔心她挨餓摔倒、孤單難熬。每次回家,她格外興奮,眼睛一下子亮了,好像盼來救星一般。我理解她的心情,她是多么需要我每時每刻陪伴在她身旁�?吹剿谂蔚难凵�,我的心軟了,有時干脆陪她不出門,漸漸地減少出門次數(shù),即使出去,也就三五個小時。我停止外出,在臥室陪她說說話,或推她到室外散散步。
現(xiàn)實中的公寓,完全不像我想像的那樣自由,也不能按照預想的那樣行事。
入住不到兩個月,淑貞的病情加重,完全失語,癱瘓在床,連大小便需要人接。若把護理完全交給護理人員,護理費貴得連我倆工資全搭進去還不夠,實在承受不起。我放棄攝影、打太極拳等外出的文娛活動,回過頭來集中精力照料她。這與住在家里沒什么區(qū)別。其間有空時,在公寓里與老人們打打撲克,下幾局象棋。公寓內(nèi)多數(shù)文娛設施形同虛設,沒有老人玩,我想?yún)⒓拥臒o玩伴,不想?yún)⒓拥挠譄o檔次。與老人們玩?zhèn)€把小時就玩膩了,尤其是老人們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那股腥臭味,讓人難受得不得不盡快離開。一時間,我沒有剛進公寓時的感覺,真說不出帶著一個重度病人住在這里有什么好處。多數(shù)時間干脆守候在淑貞身邊,說些能夠讓她開心的話。
我身陷囹圄,看不到一線希望,有囚犯渴盼自由的感覺,更有歷盡磨難游子盼親人撫慰一樣的饑渴。
周末是我們盼望他們的日子。女兒、女婿買一些我們平時喜歡吃的東西,帶著兩個外孫來到公寓里,與我們坐一兩個小時,說說話,讓我們重感家的親切。我真的不需要他們帶什么禮物,只希望他們多陪我一會兒。他們來到身邊,我有了依托的底氣,好像什么都不怕了,哪怕此刻死去也會放心地閉上眼睛。他們一走,我又沉浸在一片空寂之中。
女婿每次來都仿佛看透我的心思,提出若過不慣就搬回家去。我是一個死愛面子的人,也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人,為了體現(xiàn)我的選擇沒錯,言不由衷地說,這里很好,過一段時間再說吧。說實在的,自從淑貞病情加重后,我就有搬回家的想法。違心地拒絕女婿的請求,只好硬撐下去,走一步瞧一步。
此時,親情于我已經(jīng)顯得十分重要,再好的護理也無法代替。我強打精神硬撐,身心已有輕傷,需要親情撫慰或療傷,就像龜裂的土地需要雨水滋養(yǎng)一樣,一旦遇上雨水就吮吸得“嗞嗞”直響。老年人就是這樣怪,不親身經(jīng)歷,就會憑自己的經(jīng)驗,固執(zhí)己見,做一些讓年輕人難以接納或不能理解的事。我一再想離開女兒、女婿過輕閑自在的生活,除了自私之外,也是對老年生活不了解的表現(xiàn),特別是對老年公寓生活的不了解。從淑貞角度出發(fā),我們一開始就不應該搬到老年公寓來。我個人的固執(zhí)自私,或想擺脫困境的做法,不僅連累了淑貞,而且給女兒、女婿平添許多負擔。
十年前,我母親性格發(fā)生變化,變得十分小氣,動不動就生我們的氣,一家人常常因她吵鬧而不愉快。加上我工作太忙,家里無人照料,不得不把她寄養(yǎng)在敬老院里。那時母親生活能夠自理,送敬老院主要是保證她的一日三餐,讓她與老人們說說話,好打發(fā)時間。她沒有什么愛好,與老人們的交往少,多數(shù)時間是呆坐在敬老院的客廳里看電視。剛滿一個月時間,她就提出回家,從此再也不肯進敬老院。十年后的今天,我才理解親情對于老人的重要性和老人失去親情呵護的痛苦。
看來,要理解一個老人的苦楚,真得自己親自實踐或有相同經(jīng)歷。假如我沒有這一段經(jīng)歷,永遠不會理解母親被送進敬老院受過的痛苦。人世間,誰能真正理解你身邊的父母呢?我覺得一個人沒有達到一定的理解深度,是很難真正理解、體貼父母的。不然,一個要做到孝敬老人就不是難事了。
五
與一個語言不清的人在一起,等于與一個啞巴在一起。我除了護理她,就是看電視。有的新聞節(jié)目,一天看了無數(shù)遍。關掉電視到屋外去走走,也只能在公寓的小廣場上來回地踱步。整個公寓就像一個大籠子,我如一只籠子里的雞一樣,不停地在籠子里轉(zhuǎn)動,尋找能夠出去的縫隙。
最難熬的是夜晚,我呆坐在房間里,老伴睜著雙眼,依哩哇啦地說著什么,我一點也聽不懂,于我不是安慰的語言,而是一種噪音,一種擾人心煩意亂的噪音。連一同生活幾十年的老伴都會產(chǎn)生厭倦情緒,況且兒女呢?“久病無孝子”一點不錯。我煩惱的是,這樣的日子何時才到盡頭,我自己又能夠堅持多久?畢竟我老了,體力精力有限。
夜深人靜,我無法入眠。我常常站在陽臺上看月亮慢慢地移動,聽這喧囂了一天的城市沉靜后的聲音。有時像一個夜游癥患者,在公寓里漫無目的地來回走動。有幾次保安走過來詢問,以為是個瘋子在走呢。我說明情況后,保安說這么大年紀了,這樣下去會傷身體的。我管不了那么多,怎么好過一些就怎么過。
我們最怕公寓里死人。公寓里住著五百多號老人,每個月都有二三個老人走完生命的旅途,特別是熟人走后,我們都會沉悶好長一段時間,甚至食欲大減、精神萎靡。你看,生命結束時就是這樣簡單,有的上午還與大家一樣說話、吃飯,下午就不行了。也難怪,都是風燭殘年的人了,哪一陣風來,這“燭”說滅即滅。他們的今天就我們的明天,誰能夠預料自己能夠活多長時間呢?若哪天突發(fā)疾病一口氣上不來,不是也與他們一樣了?想到這些,難免悲從中來。
我感到滿足的是女兒、女婿心里裝著我們。每逢周末,女兒一家人來了,我們重回親情的包圍之中。這是對我們最大的安慰。公寓里人多,什么樣的人都有,會發(fā)生一些異奇古怪的事,有的老人有子女,一年半載見不到子女的影子;有的死了沒人收尸,由民政部門處理后事的;也有一時想不開或經(jīng)濟跟不上,在公寓里自殺的。他們看到我們一家人親熱的樣子,很羨慕,連夸我們有福氣。他們越夸贊女兒、女婿,我越認為自己是在作賤,甚至自責自己對不起女兒、女婿。
我走路時間過長或者運動量稍大,感到胸悶氣緊,呼吸費力。特別是感冒后癥狀特別明顯。早在幾年前就有這一癥狀,我以為是抽煙多了氣管炎引起的,不在意下�,F(xiàn)在快支撐不住了,到醫(yī)院檢查才知,患有慢性阻塞性肺氣腫,呼吸功能下降。醫(yī)生說,這是一種不可逆轉(zhuǎn)的肺功能衰竭病,沒有特效藥物,靠藥物延緩病情發(fā)展。我擔心的那一天終于到來,這意味著得了絕癥,在一步一步地走向生命的盡頭,若病情發(fā)展控制不住,可能還先淑貞一步走。
這突出其來的變故,讓女兒、女婿感到情況的嚴重性,強行把我們接回家去,住進他們剛裝修的新房。他們的心意是讓我們享有新房的舒適與溫馨,一家人住在一起便于照料我們。我考慮我們病情的發(fā)展和對他們生活的影響,堅決要求搬回原來的住房。女兒、女婿見我的態(tài)度堅決,只好按照我的愿意辦。
六
我還忘記介紹我的住房了。我的住房在城南新區(qū)開發(fā)較早的一個小區(qū)里,步梯房七樓,三室一廳兩衛(wèi)一廚,共一百二十多平方米,開放式的陽臺向西。當西曬是房子的弱點,但小區(qū)在山董上,房前無高大建筑物遮擋,視野開闊,晴朗天可以一睹夕陽西下的壯麗。它是我一生積蓄的結晶,一磚一瓦都凝聚著我的心血,我十分珍惜它。我向女兒提出搬回老屋居住,也有舍不得它的意思。
女兒、女婿的新房為電梯房,距我的住處很近,相距不到五六百米。女兒、女婿、外孫最多相隔一兩天就到老屋來,買些我們需要的生活用品來,再看看家里缺少什么。我日日夜夜與淑貞在一起,是她的專職“保姆”,雖然很累,但很充實,覺得只要自己能行動,就能生活下去。這里有家的氣氛,遠離公寓的嘈雜和紛擾,心理上遠比在公寓輕松,況且天塌下來,也有親人支撐。我覺得這樣的日子真的好過了。
空閑時,看看電視,練一下書法,翻翻文學名著,一天時間就很快過去了。有時清晨在陽臺打一趟太極拳,再到市場去買點菜蔬,還嫌時間有點緊。有時夕陽、晚霞的余光投射到陽臺上,映出紅色的光亮,我立即拿出相機搶拍幾張夕照。不知道拍了多少張,怎么也沒拍出《晚霞滿天飛》那樣的光影效果,不是沒有人物的陪襯,就是缺少光影的搭配,但我一直在努力,爭取拍到一張更加漂亮、更能體現(xiàn)自己心境的晚霞圖片。
淑貞出現(xiàn)輕度腦溢血,病情加重,有連依哩哇啦的聲音也沒有了,完全癱瘓在床,大小便完全失禁,與一個植物人沒有差別。我的料理工作量加重,幾乎都在家里轉(zhuǎn),少了自己單獨自由活動的時間。這種繁忙持續(xù)不到兩個月,我感到身體越來越累,有時連呼氣吸氣都十分困難,快支撐不住了。到醫(yī)院住院休養(yǎng)十天半月后稍微輕松一下,過幾天又是原樣。肺功能急劇下降,靠配戴氧氣機過日子。護理淑貞的任務已經(jīng)自然而然地落在女兒、女婿身上。
我已經(jīng)感到,某個時候一塊口痰阻住氣管,就會悄無聲息地走了。同時也對女兒、女婿十分依戀,巴不得他們時時刻刻都在我們身邊,生怕他們離開我一步。兩個外孫都進入小學高年級,不要人接送。我難受時,也思念他倆,希望他倆也不離開我。親情于我是一種膽量,一種能量,更是一種生命的托付,可與吸收的氧氣劃等號,時刻不能少,少了它也會有窒息的可能。
我越難受越容易想起我的母親。我想得最多的是她最后的日子。我把她寄養(yǎng)在敬老院過,也留居在親戚家一段時間,多數(shù)時間讓她孤苦伶仃地躺在家里,忽略了親情的撫慰。這是多么殘忍的一種做法,那時我為什么毫無察覺呢�,F(xiàn)在想起來,她那段日子與我現(xiàn)在的日子相比是天差地別了。我想著想著心里十分愧疚和不安,口里不由自主地呼喚著母親。這其實是一個人在彌留之際的一種最真摯的懺悔。我越說我的母親,女兒、女婿越是害怕,他們認為我快要隨母親一起去了,才會不住地念叨母親。
我的體質(zhì)急劇下降,已經(jīng)有氣無力,原來在陽臺拍攝晚霞的安排自然取消�,F(xiàn)在是冬季,只能看到墜落的夕陽,很少出現(xiàn)燦爛的晚霞,要拍攝到晚霞圖片得等到來年的春、夏季,可能我很難等到那個季節(jié)。我仿佛看到夜幕在慢慢地從地平線上升起來,燦爛的夕陽光輝在漸漸地減弱,夜就要來了。
女兒、女婿的精力都集中到護理我和淑貞上。淑貞還被送到醫(yī)院幾次,每次沒有多大治療效果,精神狀況好一些又接回家里。女兒、女婿提前請公休假、與同事調(diào)班、請事假,什么休假手段都用上了,擠時間輪流在家護理我們。從他們的臉上可以明顯看到精神的憔悴和內(nèi)心的無奈。好在他們能夠堅持、沒有怨言,強打精神干自己份內(nèi)的事。從這里我看到,贍養(yǎng)老人對于年輕人來說是一項多么沉重的負擔,甚至直接影響他們的工作和生活。這時,我想到,他們能有個兄弟姐妹之類的替手該多好,輪換照料我們,或商量處理家事,會為他們減很多負擔。那時我們響應國家政策,都是獨生子女,現(xiàn)在想起這類事情來,真是對不起他們這一代。目前,女兒、女婿僅僅是承擔我們的養(yǎng)老負擔,若同時再承擔我親家倆的養(yǎng)老負擔,那就不堪設想了。唉,他們因養(yǎng)老問題不知道要付出多少沉重的代價。
也許是病情發(fā)展所致,我的思想發(fā)生根本轉(zhuǎn)變,心里很想與他們住在一起了,有時時刻刻離不開的依附感。我主動提出搬到女兒、女婿的新居去住。他們二話沒說,就按我的意見搬家。
七
女婿再次提出請保姆,我沒有反對。我已經(jīng)認識到這是一條必由之路,沒什么好顧慮的。我也不知道此前我為什么那么排斥保姆,那么固執(zhí)己見?在這樣的處境中反思這件事,覺得自己是多么的古板和迂腐,真得感謝子女的遷就和縱容。遇到這樣的老人,當子女的是多么痛苦和無奈。我從來看望我的親戚中得知,因為我執(zhí)意搬到老年公寓,給女兒、女婿帶來沉重的經(jīng)濟負擔和精神負擔。我們反復住院、吃藥,雖然醫(yī)保報銷大部分,但還得自貼一部分,住院次數(shù)多了,我們的工資不能保證,成了女兒、女婿的經(jīng)濟負擔。女兒、女婿工資不高,要籌款還房貸、承擔我們治病等開支,欠下五十多萬元的債務,經(jīng)濟上常常促襟見肘。平時,他倆要照料我們的生活,又要兼顧兩個孩子的學習,嚴重影響了他們的工作。經(jīng)常請事假,工作質(zhì)量下降,所在單位領導對他們有意見。女兒還被單位主要領導約請誡勉談話,勸請她調(diào)離單位。女婿本來可以提職的,上級組織部門考察時,單位有人說他家庭負擔太重,經(jīng)常工作不在狀態(tài),無精力擔任領導職務,而被停止提拔任用。他們夫妻倆每天為家庭奔忙,搞得精疲力竭,加上沉重的經(jīng)濟負擔,經(jīng)常發(fā)生口角,家庭矛盾不斷升級,差點離婚。我聽說女兒、女婿的情況時,感到吃驚、內(nèi)疚。平時,他們掩飾得很好,在我們面前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做好應該做的事,盡好兒女的責任和義務。若沒有外人說,我對女兒、女婿之間發(fā)生的事還蒙在鼓里呢。
保姆四十五六歲,一眼就看出來是個能干、利索的女人。剛進門時,靦腆,輕言細語,一再表示她會盡量讓老人放心的。她來自銅城城區(qū)附近的鄉(xiāng)下,已經(jīng)隨進城打工丈夫租房住在城郊,兩個小孩正在讀大學,開銷大,丈夫搞建筑難以維持家庭開銷,她不得不出來找點事情做。我們請她白天十二個小時,月薪四千五百元,與我們一起吃飯。她對此很滿意,做事賣力、細心,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原來暮氣沉沉的家庭一下子有了生氣和活力。
她把家務做完后,學著給淑貞做理療按摩。按摩完畢再坐在我的靠椅前,陪我說話。我們擺點家常,日子過得快一些。保姆的到來,我過得輕松多了�?磥恚依镉袀€好保姆,沒有什么不好。原來我的觀念真的落伍了。
我的身體老是不爭氣,在家里平靜幾天,又得到醫(yī)院去。如此,反反復復,肺功能一次不如一次,睡覺由平臥變成斜靠,制氧機每天二十四小時不離身。醫(yī)生的結論是,肺功能衰竭不可逆轉(zhuǎn),只能越來越嚴重。我知道我已經(jīng)走到生命的盡頭,只是延綿時日而已。
淑貞病情似乎平穩(wěn)一些,飲食不減,護理難度不減。有了保姆,女兒、女婿白天可以正常上班,晚上仍然與往日一樣,女兒給淑貞換尿不濕、擦洗身子,女婿陪在我身旁,問這問那。
我們落到這步田地,真對不起子女,我愧疚之余想一死了之。女婿經(jīng)常寬慰我,安心養(yǎng)息,不要想得太多,誰能保證老了不有這一天呢?女兒沒說什么,默默地護理淑貞,不管多么臟、多么臭,從沒一聲怨言。周六、周日,保姆在家里料理家務,女婿、女兒分別推著我和淑貞到公園、廣場去游玩,讓我們到室外去吸收新鮮空氣,曬曬太陽。我只出去了一次就不行了,因我離不開氧氣機,制氧機笨重不便攜帶。淑貞一直由女兒按時推出推進。
冬日暖陽,風輕景明,女兒推著淑貞在公園、廣場、街道緩緩地前進;淑貞迷縫著雙眼看著前方,臉上偶爾閃現(xiàn)一絲笑容,有時養(yǎng)神一般閉上雙眼。她們行至哪里,都吸引了大片目光。
看來,一個人在最后的歲月,再有錢也是無濟于事的,沒有親情的撫慰和支撐是不堪設想的。我不敢想像沒有子女在身邊的日子,那會因為孤寂、無望、失助、病痛而失去生存的勇氣,會失去戰(zhàn)勝病魔的力量而放任自己漸漸走向死亡。
剛進農(nóng)歷臘月,制氧機已經(jīng)滿足不了我的需求,呼氣吸氣都十分費力,我再次住進醫(yī)院。藥物對我沒有什么效果,我每時每刻都在用力呼吸,好像稍不用力,就會窒息。從此,我出不了醫(yī)院,戴上呼吸機,不離輸液瓶,再也回不到女兒、女婿的新居,再也看不到相濡以沫40多年的淑貞。
我知道,天真的要塌下來了。
八
我對我們的后事作了安排,把該移交的東西都移交給女兒、女婿。
女兒、女婿根據(jù)我的安排,花高價在天云山公墓西邊斜坡最高點購買了一塊能夠合葬我和淑貞的墓地。墓地位置高、東西向,如同一個觀景臺,后面是連綿的山峰,前方是波浪似的山脈,是觀看日落的理想位置,我曾在這里拍攝過日落。我是相信人有靈魂的,希望安葬在這里每天可以看到天空晚霞的燦爛,以及前方夕陽墜落的壯麗。女婿把墓地的位置、周邊的環(huán)境拍成視頻給我看,我非常滿意。我該做事都做了,對這個世界再沒什么牽掛,可以放心落意地走了。
墓地剛剛落實,我的病情急轉(zhuǎn)直下。胸腔里老是像有什么東西堵塞著,又像周圍有什么東西向內(nèi)擠壓,呼氣、吸氣都要抽動全身,兩肋疼痛,非常難受。我說話的聲音低下來,無論怎么用力,都提不高嗓音,有時他們聽不清楚,把耳朵貼近我的嘴邊聽。我被搬到搶救室,完全依賴機械進行呼吸,各項儀器監(jiān)測著我的體征,時不時發(fā)出報警聲。
有三天不見女兒、女婿的影子,我感到十分詫異。平時,女兒或女婿晚上都要到醫(yī)院來一次,送些我平時喜歡吃的東西,了解病情發(fā)展情況,或安排護理人員做些什么。我問護理人員我女兒、女婿都哪里去了,護理人員說,他們有事不能來,要她全權護理我。打他們的電話,他們在電話里也是同樣的語氣。
第三天晚上,女兒、女婿都來到床前,他們一臉憔悴,氣色灰暗,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我問他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們開始不肯說,我一再逼問,他們吞吞吐吐地說,三天前,母親淑貞突然走了,這幾天都在忙淑貞的后事。頓時,我眼淚流了下來,口里說,走了也好,她解脫了,你們也輕松了。女兒、女婿不贊成我的說法,要我控制情緒,不要想到一邊去,并表示他們沒有嫌侍候老人的麻煩。
當時,我難過一陣子,想通了,心里平靜了。
沒過幾天,女兒、女婿又離開我兩天。志云父親突發(fā)疾病住進鎮(zhèn)上醫(yī)院,女兒、女婿連夜趕到那家醫(yī)院。好在他父親年齡不大,身體恢復較快,只住院三天就出院,他們才能風風火火地趕回我的身邊。
老伴走后,我常常想起我那幅名叫《晚霞飛滿天》的攝影作品,無論晚霞、夕陽如何絢麗,迎著夕陽走下去,都是漫漫的黑夜。我多么希望像攝影作品中的那對男女一樣,與老伴攜手向夕陽大踏步地走下去。有時我自言自語,“淑貞,你走時怎么不邀我一聲呢?”
在我69歲生日還差3天的那一天下午,也是淑貞走后的第13天下午,我的心臟再也沒有搏動的力量,停止跳動。我走的時候沒有一點痛苦,沒有一點聲響,也沒聽到女兒、女婿、兩個外孫撕心裂肺的呼喚,就這樣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的生命終結,“我”的故事結束。但是,活人不管因逝者拖累經(jīng)受多少苦難而放棄一切,還得想辦法生活下去。這里,筆者得站出來對蘭蘭、志云后來的情況作必要交待。
翌年清明節(jié)的黃昏,滿天晚霞,夕陽如血。志云帶著他們的子女來到李云平、周淑貞的墓地祭掃。志云看到墳墓十分激動,一走攏墓前就“嘩”的一聲虔誠地跪下,頻頻叩首,然后跪立著。他仿佛想起什么,神情呆滯,緊盯墓碑,眼淚奪眶而出,口里不停地念叨著什么。半年前,志云父親突發(fā)腦溢血成為植物人,請專人護理。接著,志云母親查出子宮癌,在重慶一家高級醫(yī)院做子宮拆除手術,清明節(jié)前還在做第五次化療,一頭華發(fā)掉得所剩無幾。他們剛送走蘭蘭父母,接著踏上護理志云雙親之路,家庭負債猛增到一百多萬元。蘭蘭因家庭壓力過大得了抑郁癥,無法正常上班,停職在家休養(yǎng)。志云雖然堅持照常上班,但對前景萬念俱灰,已經(jīng)偶爾出現(xiàn)神情恍惚現(xiàn)象。
夕陽被遠山慢慢地吞噬,志云在岳父岳母幕前,一直沒有站起來。兩個十多歲的小孩跑到志云面前,被他猙獰的面目驚嚇得大叫起來,“爸爸——爸爸”的呼喚聲在天云山公墓上空回蕩……
(編輯:纖手香凝)
此小說反映了養(yǎng)老是一個非常難解的社會問題,尤其對獨生子女就更難了。筆者對此感觸多,作了一定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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