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學為“志業(yè)”,作家田中禾已在這條路上跋涉六十載。以深厚的思想積淀為底色,從形式、結構的推敲,到技法、語言的刷新,他從不愿意自我重復,亦不希望走他人走過的路,而是在藝術道路上進行無止境的探索和叩問。以他自己的話來說,這種不斷的迷失與出走,是因為寫作是個人的事業(yè),一旦被歸入某個類別,就有可能被抹煞個性!懊允г谧约盒睦,埋頭于文字,一門心思擺弄自己的手藝,是很快樂的事!
田中禾《同石齋札記》
以文學為“志業(yè)”,作家田中禾已在這條路上跋涉六十載。在文學現場,躬耕于思考和創(chuàng)作實踐六十年的作家并不多,在這段幾乎橫亙大半世人生的時光中始終挑戰(zhàn)自我、不斷以新的書寫刷新人們對其寫作印象的,更是寥寥無幾。
在田中禾的作品中,讀得到時代在作家生命中刻下的印痕,也讀得到作家對于時代的醒思和超越,一種既屬于當時當刻,也屬于此時此刻的閱讀感受不斷浮現。以深厚的思想積淀為底色,從形式、結構的推敲,到技法、語言的刷新,無論是小說,還是散文、藝術評論,及至新近推出的《同石齋札記》五卷本中自成一體的筆記體小說系列和書信對話錄,田中禾從不愿意自我重復,亦不希望走他人走過的路,而是在藝術道路上進行無止境的探索和叩問。以他自己的話來說,這種不斷的迷失與出走,是因為寫作是個人的事業(yè),一旦被歸入某個類別,就有可能被抹煞個性!懊允г谧约盒睦铮耦^于文字,一門心思擺弄自己的手藝,是很快樂的事!
近期,田中禾文學創(chuàng)作60年暨《同石齋札記》新書研討會舉行,本報記者對他進行了專訪。
記者:最早您是以長詩作品《仙丹花》作為創(chuàng)作開端的,之后很多年,雖然沒在這條道路上繼續(xù)跋涉。但是在您的寫作中,詩性似乎一直是文本和語言的底色。這是否和您的閱讀視野和審美風格有關?
田中禾:或許,這取決于天性。有了某種天性,才會有閱讀和寫作的偏好。還是一個中學生時,我讀印度古典長詩《沙恭達羅》,感動得徹夜不眠,F在雖然不寫詩了,還是很愛讀詩。每當我感到心靈荒蕪、激情蒼白的時候,“兩行詩進入眼簾,干涸的心田立刻細雨濛濛!耸赖男鷩屉x我而去,我又仿佛回到童年的田野,走在故鄉(xiāng)的河邊!斓責o限高遠,天籟在寂靜中如裊裊的云霓在我耳邊飄繞!蔽液苄蕾p自己讀詩時的沉醉感,愿意分享這種感覺。
詩能養(yǎng)護人的心性,激發(fā)人的幻想。詩性的本質就是對自由浪漫的向往。這是文學的基本功能。文學作品(無論詩歌、小說、戲。,就是要以詩意的目光去發(fā)現生活,重構歷史,為失去童年、失去家園、在生存困境中奔波的人構筑一個溫柔的港灣,讓人們在職業(yè)異化中葆有美好的記憶和浪漫的內心。詩性是一種自然純樸的流露。相比鋪陳張揚的文風,我更喜歡白描。內心認同中國傳統的“溫柔敦厚”,注重情感投入。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是心靈的聲音。一個人的語言就是他的性格。有所長,必有所短。
記者:在您的散文集《在自己心中迷失》中,這一書名似乎本身就能夠形成對您作品的進入點:既是對于人心內部的深入探索,也是一種無邊界、不設限的信步游走,乃至“迷失”,并且是一種主動的迷失。
田中禾:您說得對,我一直在迷失。當我在大學課堂上聽課時,心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這樣讀下去就完了”。于是就申請退學。學生處老師出于好意,說“我給你開個休學證,啥時候后悔再回來!蔽艺f:“我不再回來,我就要退學證!焙ε录胰俗钄r,我不告訴他們,把戶口遷到農村,二十年時間在社會底層飄泊。當過農民,干過臨時工,推煤、燒鍋爐、流浪、畫畫、寫字、代課、辦小工廠。夕陽西下,抱著秦琴唱“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琴鼓上題著:“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改革開放后進入文化館,重新開始寫作。發(fā)表了一些詩,覺得不過癮,就寫小說。直到今天,文學對我還如初戀情人一般充滿了新奇感和神秘感。她的吸引力就在于她經常讓我迷失,使我明白,自己的心其實就是一個宇宙。飛越時空,找不到邊界;撥開云霧,覽不盡風光;費心琢磨,猜不透奧秘;執(zhí)著于某個問題,找不到答案。像一道無理數方程。當我獨坐書齋,沉入冥想時,我就發(fā)現任何一個小小的角落(一縷光,一片陰影,一點塵污)都藏著說不盡的故事。這就回歸了您剛才提到的第一個問題,——詩性,把生活變得斑斕,使你的心變成童年的萬花筒。
記者:對作家而言,即使寫作上并不聲張,但故土和地域卻常常會不自覺地流露在筆下。在這一點上,您是少有的既身處其中,又跳脫性地看待地域問題的作家。對于河南作家的身份,您也曾說過,“憂患拘泥了我們”,該如何解讀?
田中禾:喝著家鄉(xiāng)的水、吃著家鄉(xiāng)的糧食長大,身為一個作家,故鄉(xiāng)不僅是刻骨銘心的記憶,更是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的源泉。沒有那片土地的養(yǎng)育和風土民情的滋養(yǎng),沒有母親留下的傳說,沒有我在那里經歷的風雨變遷,就沒有今天的作品。正如福克納所說,他一輩子也寫不完那郵票般大小的家鄉(xiāng)。對于作家,故鄉(xiāng)是富有個性開發(fā)不盡的資源。在人類藝術長廊里,因為不同的地方性,才能顯出它的價值。當我們用人類文明的目光、藝術的目光關照鄉(xiāng)土時,那里不只有憂患,更有人性的溫暖,生存的智慧,愛恨情仇交織出的絢麗。作家既是地域的名片,也是地域文化的代表。憂患是作家應有的本色,卻不能被憂患籠罩,失去激情和想象力。身在江河,心如鷹鷂,才有可能欣賞到山河的壯麗。
記者:雖然您的寫作無論是以傳統的寫實主義,或是新寫實,乃至先鋒流派等均無法涵蓋,但在您的寫作中的確有這些流派的影子;蛘呤欠窨梢赃@樣說,在時代價值觀發(fā)生改變、新的理念涌動時,您并非采取觀察的姿態(tài),而是愿意以寫作實踐親身參與。
田中禾:如您之前所說,我一直在迷失,逃離,因此沒被某個流派罩住,貼上標簽。流派是一種歸類思維,喜歡出走的人不喜歡被歸類。在我心里,文學是我熱愛的玩伴,我與她玩得好、玩得愉快就好。寫作是個人的事業(yè),一旦被歸入某個類別,就有可能被抹煞個性。迷失在自己心里,埋頭于文字,一門心思擺弄自己的手藝,是很快樂的事。有時候突然讀某本書上癮,會把稿子撂一邊,幾個月不去碰。選擇邊沿,立足民間,不熱心參與什么潮流。潮流、世風,肯定影響著作家的文風,但也會激勵作家做反向思維。當文學走向碎片化、娛樂化的時候,堅守,是不是古板、守舊?放棄,是不是媚俗、隨流?其實這些理論探討沒什么意義,隨著感覺,由著性情,“管它春夏與秋冬”,才是文學的本意吧?
記者:您在敘述上的不斷變化,形式上的自我挑戰(zhàn),——幾乎每一部作品,都是在對于前作從各個層面上的刷新而展開的。這種變化和挑戰(zhàn)最根本的動力來源于哪里?是否從某方面來說存在一種既不想重復自己,也不想重復他人的寫作上的攀登欲望?
田中禾:攀登談不上,率意更本真。大約因為我愛文學,不想讓她承擔功利壓力,自己也就顯得更淡然。我把寫作看做心性的表露,對別人的評價不甚在意,尤其不在意臺面上的評論、得失。身在名利場,不敢說自己脫俗。但我更看重能不能在寫作中激發(fā)自己的活力。毋寧說,我把寫作看做發(fā)掘自己潛能的運動方式。喜新厭舊是人的本性,求新,是藝術家固有的素質,只是每個人的好奇心和探索欲有所差異而已。避開別人,不重復自己,玩出花樣,有一種成就感,使自己愉悅。就如小時候獨自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采花,玩水,趕鵝,追蚱蜢,所有花樣都是寂寞路上隨興而為。前幾年在一次文友聚會時寫了一首《詠云》小詩:“恬淡出無心,悠然起林梢,禦風自舒卷,非為弄波濤。”也許這就是文體、寫作形式尋求變化的動因——天然、隨心,自得其樂。
記者:如若觀察您的長篇小說作品,不難發(fā)現雖然作品擁有不同結構手法和敘述方式,但思想上始終圍繞一個主題:書寫人性在特定外部環(huán)境中的困境。在此意義上,如何理解您曾經說的文學應該更使用人性視角,而不是社會視角?
田中禾:我一直主張文學應該使用人性視角,甚至偏執(zhí)地認為,只有人性視角才貼近文學本質。這只是個人觀點。我常拿《紅樓夢》和《德伯家的苔絲》為例。書中的林黛玉、賈寶玉、苔絲都令我們同情、喜愛,甚至崇拜,他們象征著追求自由的純潔的愛情。而在現實生活中,前兩位是被寵壞的少爺、小姐,后者是結奸夫害本夫的罪犯。社會評價與人性愛憎往往有天淵之別。道德、法律注重社會秩序,文學、藝術注重人性深處的精神關懷。文學站在人性視角,能夠與道德、法律構成互補,在冷酷的人世構筑一處保留溫情、幻想的驛站。薩特說:“文學就是白日做夢!贝蠹s就是這個意思。從第一部長篇《匪首》開始,我一直在探索人性的困境:教化與本能,社會與自我,責任與欲望……其實就是自由天性與社會責任的矛盾。這是個古老的哲學問題。作家只是用故事、演義來思考罷了。
記者:您曾提及自己偏愛像庫切、略薩這樣的作家。庫切曾以一個表述來形容自己的寫作觀:與依從于既定歷史、擔當歷史補充劑的寫作相比,他更愿意勾勒一種由作家主動挖掘的、也許是與主流的歷史競爭的寫作姿態(tài)。使遮蔽的浮現、使遺落的拾起,這種切入歷史的角度在您的作品中也時有可見。在這一點上,您的考量是什么?
田中禾:我很喜歡庫切、略薩。他們不僅發(fā)現生活的美,人性的多姿,也能正視人性的丑惡,歷史進程的陰暗。他們的作品具有人類文明的縱深感,地域文化的鮮活性,顯示出深重的憂患意識。一種哲學層次的憂患。風云漫卷的文明史其實就是人性折射出的渦流。社會變遷,是人性變幻的反映。庫切的話很有道理,我們讀到的歷史是一部社會變遷史,個體命運被忽視,歷史只是一副骨架。文學作品的可貴,是以個人的愛恨情仇使歷史恢復豐滿的血肉,以生命氣息為歷史注入靈魂。
我作品中的歷史底蘊來自我的經歷和童年傳說。盡管我認為一個有才華的作家、富于想象力的作家,不應該被熟悉的生活拘泥,但個人經歷畢竟感受深切,刻骨銘心,寫起來更帶感情,想象力容易被激發(fā)。一個飽經世事滄桑,親歷了民族重大變革的人,我認為沒有歷史景深就沒有打動人的力量。歷史變遷和地域風云給人精神上帶來的創(chuàng)傷深入我的情感,自然而然地形成作品底色,化為自己的風格。
記者:在您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我觀察到一條很有意味的脈絡:長篇小說《匪首》《十七歲》《父親和她們》《模糊》之間有極強的風格跨越,但相關的藝術探索卻是在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之間一系列篇幅較短的作品,包括《落葉溪》《故園一棵樹》以及“城市神話”系列等作品中就開始發(fā)生的。也就是說,幾乎每隔一個時期,您就會以新的寫作嘗試來挑戰(zhàn)或驗證自己的新想法,并以此推動整體寫作風格的改變。與作家自發(fā)的書寫相比,您在這一方面的探索似乎更接近于學者研究問題時的層層推進。不知在這方面您是否有過系統思考?
田中禾:在回答前一個問題時,我更想說,喜歡庫切、略薩的一個更重要原因,是他們具有強烈的文體創(chuàng)新意識。不只精心選擇“講什么”,更注重探索“怎樣講”。三個故事并列展開的結構我曾經做過嘗試,構思中讀到《兇年紀事》,只得放棄。庫切走在前面,已經取得了成功。我也曾嘗試以電影鏡頭組接敘事,發(fā)現略薩的《綠房子》非常出色。還有西蒙的《佛蘭德公路》,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
記者:如此來說,也許正應了多位評論家對您“文體家”的評價,一直以來您并不愿意在文體上重復他人已有的道路。
田中禾:面對一個構思成熟的故事,要找到只屬于自己、不重復舊作的敘述形式,確非易事。大約十年工夫,我一直在為下一部作品做準備。把寫作變成一種文體試驗,在試驗中琢磨,把玩。小說什么時間完成,反而不重要了。誠如您所說,我在按自己的步伐前行,不受誘惑,不為沿途風光所動,但也沒有什么計劃,就是跟著感覺走。雖然也喜歡讀讀理論,卻并沒什么系統支持。
記者:一些評論家把您視為學者型作家,這種感受不僅來自于您作品中的藝術感受和文史的縱深融匯,也在一批帶著強烈思考性的散文隨筆中呈現,這在您的新作《同石齋札記》中表現得尤為突出。閱讀之中有這樣的感受:這是當下散文構成的一種挑戰(zhàn):總有一種真實,既在書齋,也需走出書齋,作家不能回避這種隱蔽的真實,而要從自己的立場作出挑戰(zhàn)。您如何看待自己的這部新作?
田中禾:說是讀書人,比“學者型”更符合實際。讀書人,已經是很高的評價了。這依然與迷失的性格有關。雖然摯愛文學,把寫作當做正業(yè),卻把持不住隨興隨意的脾性。正寫小說,忽然對某個細節(jié)發(fā)生興趣,就去查資料來滿足好奇心。讀過一本書,記上幾行感受,有了新收獲,必然有需要再翻查的新疑點。為了查找甘草在沙漠里的樣子,讀了兩三本西域探險史,然后又讀《十二木卡姆》,龜茲古樂,維吾爾、哈薩克民族樂器,烏蘇地方志……越找越多,迷失其中。待返回稿子時,發(fā)現讀了一堆毫不相干的閑書,記了幾十頁讀書筆記。過后翻看,像一個收藏家,因擁有這么多閑雜東西感到欣然自得。它的直接好處是裝點了自己,言談中多一些淵博。間接好處是以筆記上的文字為朋友寫些休閑小稿,掙幾個零用錢,免得過于寂寞。有位出版社朋友看上了這些沒什么用處的閑文,就有了這套小書。它是一個文人在寫作間隙里的副產品,稱它是“石縫里的野草”比較恰切。我就引用《同石齋札記 后記》里的文字來評價它:“爾今人們在專業(yè)的疲憊中難免心生焦慮,小品文化又過于無聊,也許無目的的閱讀能平撫躁氣,滋潤人生。石縫小草,在雅室案頭,會不會增添一絲綠意,多一點生氣?——果真如此,這套小書的價值就是無用之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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