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喬倆口子正滿頭大汗地擠在蜂窩一般的公用電話亭內(nèi)給遠(yuǎn)在老家的兒子打電話。

兒子這一段時間總是不聽話，老是跟外面的那些野孩子打架。胡喬的兒子胡有文今年剛滿6歲。正讀小學(xué)一年級。

前些年，他領(lǐng)著老婆跑東跑西地到處打工，因為僅有初中還差點的學(xué)歷，多年來，底層的所有苦活累活幾乎干了個遍。如今，總算有了自己的一點積蓄。倆口子便咬咬牙，盤算著將兒子接到深圳來。

胡喬這些日子跟老婆說，等再過些時日，我們選好了位置，勞保店開張了就將兒子接到深圳來念書，好好地教兒子學(xué)習(xí)普通話。

為什么要好好地教兒子學(xué)習(xí)普通話呢？胡喬有他自己的說法。他就認(rèn)一個死理，認(rèn)為這么多年來，自己之所以沒有飛黃騰達(dá)，主要還是過不了普通話這一關(guān)。

之前，胡喬每每和別人談話聊天或說起正事來，一開口總帶著濃重的鼻音外帶厚實的卷舌音。每次聊天或談工作搞得別人云里霧里的，真不知他是在用嘴說話，還是在用鼻子或者舌頭說話。

于是，他便把學(xué)好普通話的希望寄托在了兒子身上。

他斷斷續(xù)續(xù)地為老家的房里裝了電話，添置了電視機(jī)，DVD播放機(jī)，前些日子還專門去音像店買了幾盤專學(xué)普通話的光碟寄回了老家。

自此，他每個周末就往家里打一次電話。每次在電話里向父母問過兒子一些情況后，總要隔山隔水地叫兒子接電話。剛開始，他聽到兒子將爸爸、媽媽、爺爺、奶奶、謝謝，這些簡單的稱謂奶聲奶氣地叫得很正宗很標(biāo)準(zhǔn)，他心里就樂開了花。這心里一樂開花，他在建筑工地上拌起混凝土?xí)r也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兒子長這么大了，倆口子就回過3趟老家，到如今轉(zhuǎn)眼兒子已6歲了。

誰知，近段時間，所有的一切都變了，在電話里，70多歲的父母總是支支吾吾地要他們回趟老家。說孩子大了，不好管了。普通話也不愿學(xué)了，才6歲的孩子就三天兩頭地和那些野孩子打架。

這話，聽得多了。胡喬打電話時便刻意要求兒子接電話。可是，無論爺爺奶奶如何都將孫子叫不到電話前。電話里，胡喬倆口子總能聽到兒子的嚷嚷聲。

每次一聽到兒子的鬧騰，胡喬即氣又急。這次，又是不能和兒子用普通話正常通話。放了電話，夫妻倆走出玻璃格子間時已像是蒸熟的臭魚，渾身濕碌碌地滿身是汗。

回租屋的路上，胡喬終于和老婆發(fā)生了結(jié)婚以來的第一次爭執(zhí)。

老婆說：“你呀，你呀你。一個臭打工仔整天想東想西地干嘛？咱安安份份地努力加班掙錢，等將來回農(nóng)村了蓋棟大房子，做個小生意，將孩子帶在身邊，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多好？！”

胡喬說：“你們女人啦，他媽就是頭發(fā)長見識短。在外面，我們混了十多年，為的是什么，還不是為了能留在城里？城里人身份的重要標(biāo)志不就是能講會講一口流利純正的普通話么？”

老婆說：“接過來，你有深圳戶口有房有錢有閑有那本事嗎？再說交借讀費找學(xué)位你行嗎你？再說了，父母都已是活天天的人了，你讓他們怎么辦？”

看著老婆一副激動的樣子，胡喬木吞了吞空氣什么也沒也再說。

不過，胡喬最終還是決定回老家一趟。他要親眼看看這個小祖宗如今到底是那根筋短路了。實在不行，這次就接過來。

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長途跋涉。坐火車，轉(zhuǎn)汽車，走山路回到家門口時，天色已暗了下來。

遠(yuǎn)遠(yuǎn)地，胡喬就看見家門口有一群白花花的羊。老父親和兒子正揮著打羊的鞭子跑前跑后地將羊往圈里趕。

顯然，父親和兒子都沒看到他這個不速之客的到來。胡喬忙上前叫了一聲爸。父親緩慢地抬起頭來，混濁的眼里塞滿了驚喜。溝壑一般古銅色的臉上胡亂地點綴著灰白的胡子、鬢毛。

圈好了羊，父親忙叫孫子有才。“有才，有才，過來呀。你快點過來呀�？旖邪职��！�

胡喬期待地望著兒子。誰知，電話里一向吐字清晰的兒子望著眼前的這個男人，一點叫爸爸的欲望都沒有。眼里流露的全是質(zhì)疑、疑惑的表情。

望著眼前的這一幕，胡喬差點要掉下了眼淚。他忙伸手在眼睛上抹了一把。一下子牽起兒子怯生生的小手，三人一起往屋內(nèi)走。

屋內(nèi)，母親正躺在炕上。見有人進(jìn)屋了，母親忙掙扎著坐了起來。她說：“喬，喬，是你回來了嗎？怎么你媳婦沒跟你一起回來？”

胡喬忙上前扶起母親，說：“媽，她還要上班。你怎么又病了？要緊么？”

“唉，都是老毛病了。這幾天，渾身痛的動不了。”

放下背包。胡喬忙從包里面掏出給兒子買的玩具，零食和給父母買的衣服。他這才掃了幾眼即熟悉又陌生的家。

屋內(nèi)的擺設(shè)還是多年前的模樣。老式的架板柜、已掉了大片油漆的木椅子、架板柜上放著的空啤酒瓶子，墻上掛著的那塊里面塞滿相片的鏡框。還有靠窗處老式的土炕依舊那樣忠誠地屹在窗邊。

和父母閑聊了一會兒。胡喬便又要叫兒子講普通話。他眼里充滿了期待與溫情。他將兒子拉到自己身邊，用鼓勵的眼神盯著他看。

他笑問，你叫什么名字？你今年幾歲了？你讀幾年級？在問這些話時，胡喬用蹩腳的普通話認(rèn)真地提問。兒子便怯生生地回答。滿口標(biāo)準(zhǔn)正宗的家鄉(xiāng)話。看到這種情形，胡喬的臉上寫滿了驚訝。

老父親忙解釋說：“唉，這孩子我們是管不住了�！痹掃�沒說完，就見小家伙在空中揮舞著小拳頭嘟著嘴警告爺爺別多嘴。樣子滑稽好笑。

胡喬看到這里起身一把抓過了兒子。故意問他作這些動作是什么意思？小家伙卻說是跟電視上學(xué)的“打拳”。

剛開始，他還盡量保持著用普通話問兒子這問兒子那�？稍诳戳藘鹤拥目荚嚦煽兒�。胡喬那十分不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在不知不覺中也講得非土非洋，直至不知不覺中用濃重的家鄉(xiāng)話講了起來。

也許是胡喬過份激動讓母親很擔(dān)心。母親便費力地說：“喬，你剛回來又和娃娃過不去了，快別怪孩子了�！焙鷨虖埩藦堊靹傄直鎺拙�。母親又接著說，你也不想想，我和你爸大字不識幾個，如何教得好孩子講什么普通話啊呀！這不，今天又和你二哥的兒子打架了，把人家樂樂臉抓出了兩道血痕。”

聽到爺爺奶奶在告自己的狀。小家伙這才面了下來。胡喬看著兒子，頓了頓，起身拉起有才說要給樂樂去道歉。

胡有才扭著屁股很不情愿地被爸爸拉著走。來到樂樂家后，胡喬和二哥聊了一些家常。便要有才向樂樂道歉。

有才就是站著不動。樂樂也是嘟著小嘴一臉地不高興。胡喬很生氣自己的兒子有才這么不懂事。這若是城里的娃娃早都可以參加少兒美術(shù)、寫作、音樂、相聲等比賽了呢！

胡有才便瞪著眼問：“為什么不道歉？”

是她先罵我。

罵你啥呢？她罵你，你打人也是不對的。

她罵我是野孩子，經(jīng)常講和她不一樣的話。他還罵我沒有爸爸媽媽。

胡喬一愣。一時語塞。

回到家時，父母正坐在門邊等著他們。父親一看到他們回來了，便叫過有才疼愛地摸著他的頭對胡喬說。唉，讓娃娃學(xué)個啥普通話呢。這是在農(nóng)村，10個有5雙都講家里話，一個小娃娃如何去講什么普通話。

胡喬聽著父親的訴說。沉默良久。他緩了一口氣說：“爸，媽，我決定帶孩子去深圳。那邊環(huán)境要好很多。”

說這話時，胡喬一臉的無奈。可父母更是滿臉的落寞與無奈。有啥辦法呢！只能讓他帶著他走。倆位已到暮年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一時都陷入了沉默。

胡喬很快就拔通了老婆的電話。老婆正在加班。接通電話她講了一句話就掛了。說等下了班回過來。他知道，老婆所在的工廠上班時間接電話要是被管理抓到是要罰款或挨罵的。

晚上10點40分老婆的電話終于來了。胡喬說：“阿麗啊，你盡快請假回一趟家吧？我們把證給領(lǐng)了，把婚禮也給補(bǔ)了，我想給你和孩子一個交代。然后，咱再把兒子及父母帶到深圳到時候帶著全家人咱把深圳玩?zhèn)�遍。

在深圳都十幾年了，世界之窗，歡樂谷，海洋世界，錦繡中華，那么多好地方我們還都沒去過。到時候，我們再去辦個去香港的通行證，到香港逛一逛。

老婆在電話那頭聽著胡喬的大篇長論生氣地說：“我剛下班，還要洗澡呢，你沒病吧？”便啪地掛了電話。

你沒病吧？

胡喬握著手機(jī)愣愣地想，這話是什么意思？真他媽的這什么世道！

中秋節(jié)后，胡喬終究沒有說服父母。只好帶著兒子回到了深圳。

老婆一見兒子便激動地一把摟過去又是親又是啃，好不歡喜，倆口子臉上寫滿了幸福的笑。

老婆用普通話問兒子這問兒子那的。兒子一副受罪的樣子怯生生地看著她。

一家三口走在大街上，看著深南大道上那么高的樓，那么多的車，那一排排的綠樹紅花，兒子一臉的怯生生。

突然，兒子掙脫了媽媽的手。一邊朝前跑一邊用濃重的家鄉(xiāng)話吼道：“你們不是我爸爸媽媽，你們不是我爸爸媽媽。”便瘋了一般往前跑。

（池宗平；筆名：池遲。廣東省青工作協(xié)會員，有文在《佛山文藝》、《寶安日報》、《黃金時代》、《打工文學(xué)周刊》、《豳風(fēng)》、《晶報》、《深圳晚報》等發(fā)表。）

【編輯：黃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