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我們在這兒,等待人生最后一次遠(yuǎn)行,就算候機(jī)大廳吧!
這是小說《養(yǎng)老院》的開篇,它講述了當(dāng)“我”老去,和左小祖咒一起進(jìn)入“老不死”養(yǎng)老院,它的設(shè)計很像機(jī)場候機(jī)廳。在那里,死不能被稱為死,而是被稱作“登機(jī)”。
“外面的世界早就忘了我們這些老藝術(shù)家了。智能機(jī)器人全面取代了人工歌手。觀眾也智能化了!崩先藗兺ㄟ^輪流辦葬禮來娛樂——或者,在活著的時候,能躺在墓穴中試試是否涼快,能聽到葬禮主持人“敘述了我黑暗的一生,一生功過就跟年輕時演出票房分成差不多,三七分”,還能修改自己的悼詞,也算一種安慰。但更多的可能是,這間養(yǎng)老院隱喻著人間,人人都是其中一員,我們都在等著“登機(jī)”。
2016年6月30日,歌手、詩人周云蓬突然中風(fēng),被送進(jìn)醫(yī)院搶救。“住院久了,就會覺得人要認(rèn)命”。接下來是漫長的康復(fù)之路,慢慢習(xí)慣“我是腦血栓患者,就像臉上刺字的配軍”。
當(dāng)一個人漸漸老去時,會突然發(fā)現(xiàn),身體正背叛自己。心靈被恐懼占據(jù):我們從毫無尊嚴(yán)與自由的童年中爬出來,會不會又將回到同樣的老年中?
于是,便有了《養(yǎng)老院》,收錄周云蓬的第一本小說集《笨故事集》中。
《笨故事集》中的故事很短,它們記錄了一代人追尋自我之路上的凄涼,曾經(jīng)長夜哭泣的人,會被這本短小的小說集打動,因為其中還有《遇見阿炳》《立遺囑》《笨故事》《無人》……在追問著我們都曾問過的那些問題:我們?yōu)槭裁匆钪?這次人生是否值得?
通過博爾赫斯,學(xué)會簡練地講故事的能力
北青藝評:在人們眼中,您是歌手、詩人和散文家,為何又轉(zhuǎn)向?qū)懶≌f?對您來說,寫小說會不會更難一些?
周云蓬:寫小說是因為我有講故事的欲望。我們每個人都是一邊聽著大人講故事,一邊成長起來的。想把一個哲理告訴別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講故事。我出版過幾本散文集,兩年多前,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欲望,想用故事的方式敘述出來。
這本《笨故事集》不長,但我寫了兩年多。
這與我寫作是否更難無關(guān),F(xiàn)在軟件很方便,絕大多數(shù)輸入法都有語音讀屏功能,如果經(jīng)常打字,它會默認(rèn)你慣用的那些詞,錯誤率很低。所以我寫作速度不比健康人慢,每天五六千字沒問題。
寫這么長時間,不是技術(shù)上有問題,而是我自己有問題——太懶。此外,我在反復(fù)修改,這可比寫難多了。我的習(xí)慣是,一篇稿寫完后,不會馬上交,而是先存起來,過幾天再看。常常發(fā)現(xiàn),自己竟能寫得這么臭。
北青藝評:為什么《笨故事集》中的故事都這么短?
周云蓬:我喜歡博爾赫斯、卡爾維諾和契訶夫的小說,我盡可能把自己的小說也寫得更簡練、不啰嗦,這反而更難寫。對我來說,最大的挑戰(zhàn)是找到合適的敘事角度。
北青藝評:可博爾赫斯、卡爾維諾和契訶夫的風(fēng)格完全不一樣啊?
周云蓬:確實如此。博爾赫斯寫了很多非常短的小說,他晚年也失明了。通過他的《鳳凰教派》,我學(xué)會了簡練地講故事的能力!而P凰教派》是我的枕邊書,它的結(jié)構(gòu)很簡單,卻容納了強(qiáng)烈的情緒?柧S諾的小說也很短,但是很豐富。契訶夫的小說則充滿情感。這三位作家共同的特點是:能把小說寫得短而有趣。
我只是時代的七十億分之一
北青藝評:您是如何閱讀這三位大師的作品的?
周云蓬:現(xiàn)在閱讀很方便,用Kindle買下電子書后,可直接用音頻朗讀。
不像當(dāng)年,閱讀很難。上學(xué)時,我讀了盲文版的《紅樓夢》《魯迅全集》《圣經(jīng)》等,但盲文書實在太少。后來我教別人學(xué)吉他,別人以給我讀書為酬。讀書是很枯燥的事,他會選自己喜歡的書讀,這讓我讀到許多好書。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讀書,每天至少要讀2-3個小時。我喜歡反復(fù)閱讀一本書,不喜歡總是讀新書。
北青藝評:在這本小說集中,《好玩死了李云》似乎不是小說,在50歲這一代人中,有許多李云這樣的人,您為何想起寫他?
周云蓬:確實不是小說,算是一篇紀(jì)實散文。李云是我的好朋友,在我們這代人中,有許多李云式人物,他們很像上世紀(jì)60年代美國的嬉皮士,不追求安居樂業(yè),而是努力追尋自我。他們不專注于任何事,所以沒有世俗成就,人到中年,卻身無長物。
將李云的人生記錄下來,會給后來人以啟示,這樣他們才知道,原來還有這種活法。
北青藝評:這么活一輩子,意義何在?
周云蓬:很多人活著并不是為了意義。在古代,杜甫可以去追尋“千秋萬歲名”,可網(wǎng)絡(luò)時代不一樣,不論曾經(jīng)怎樣轟動,兩天不上網(wǎng),你就被忘掉了。更別說10年后,誰還知道你做過什么。
不過,知道“生活可能沒有意義”也是有價值的,畢竟我在活著的時候就已明白,死后沒人給我開追悼會。這不等于消極,地球有70多億人,那就是70多億個目標(biāo),我自己的那點目標(biāo)不過是70億分之一,千萬別自戀。
我的寫作沒轉(zhuǎn)向傳統(tǒng)文化
北青藝評:在您的這本集子中,《遇見阿炳》頗有博爾赫斯的味道,為什么想起寫他?
周云蓬:我對阿炳很好奇,阿炳也是盲人,我對他有過很多想象。我去無錫考察過好幾次,去過阿炳的故居,聽阿炳昔日鄰居講他是個怎樣的人,但每個人的說法都不太一樣。如今無錫已是繁華的現(xiàn)代都市,阿炳故居也不再是原來的樣子。從陸文夫的文章中,我知道阿炳是上吊自殺,而不是傳說中的貧病而死。
關(guān)于阿炳的歷史記錄太模糊了,我覺得不公平。西方有梵·高,關(guān)于他的記載特別多,阿炳同樣完成了偉大的作品,《二泉映月》傳遍天下,成為二胡第一名曲,可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卻不了解阿炳,甚至不知道他長什么樣。
其實阿炳的故事離我們并不遙遠(yuǎn),才幾十年,人們卻已經(jīng)忘記了他,或者將他的人生改寫成“殘而不廢”的勵志故事,泯滅了他的個性。在小說中,我虛構(gòu)自己穿越回去問阿炳,在關(guān)于阿炳的電影中說,阿炳有個小師妹,長得很漂亮,被流氓惡霸霸占了,這是否屬實。阿炳聽說后,“他哈哈笑起來。后來人真可笑,我以為你們啥都知道,比我們聰明很多呢。原來后來人這么傻”。
本來是人生的暗面,卻被改寫成榜樣,這其實是在消費阿炳。
北青藝評:您曾說,在這本集子中,最喜歡《高漸離》,但高漸離的故事大家都知道,寫他是不是有點不討巧?
周云蓬:高漸離的材料很少,只在《史記·刺客列傳》寫了一段。我是盲人,高漸離后來也失明了,所以我能理解他的很多思路和行為,這是別的作者難做到的。荊軻刺秦王失敗后,高漸離成了秦始皇的樂師,為他擊筑。筑這種樂器已經(jīng)失傳了,它究竟是什么樣,學(xué)者們還有爭議。我很好奇:高漸離是如何把鉛條一點點放進(jìn)筑中,卻不改變筑的音色的?如何判斷秦始皇的方位,用筑去砸他的?我想解開這些謎,所以寫他。
北青藝評:《高漸離》的語言很優(yōu)美,有評論家說,您的寫作轉(zhuǎn)向傳統(tǒng)文化,是這樣嗎?
周云蓬:不是,我的創(chuàng)作沒有轉(zhuǎn)型。你覺得發(fā)生了轉(zhuǎn)型,最主要原因是你沒看到我后來的一些作品。
《笨故事集》里沒我的八卦
北青藝評:書中有幾篇小說涉及了情感生活,而且是以第一人稱寫成的。
周云蓬:小說是虛構(gòu),不是真實的事。其中肯定會有我生活的影子,但做了很大的變形和改造,已和我真實的生活沒什么關(guān)系。
我知道,你指的是《敬亭山》《笨故事》這兩篇,主角都是“我”,但都不是我生活中發(fā)生的事!侗抗适隆穮⒄盏氖俏业囊晃慌笥训慕(jīng)歷,他曾講給我聽。將它寫出來,是為了表達(dá)殘疾人在性方面的苦悶。殘疾人有需要,可在各種壓力下,很難得到滿足。
北青藝評:《笨故事》描寫了“我”到杭州市文三路低檔旅館尋找戀人的經(jīng)歷,寫得很細(xì)致,難道不是真事?
周云蓬:這個細(xì)節(jié)確實發(fā)生過,我曾到文三路去找一個人,過去那里有很多低檔旅館,找起來很麻煩,現(xiàn)在都已拆掉了。從早找到晚,我最終還是找到了。這段經(jīng)歷給我留下很深的記憶,所以我將它寫到小說里,這是為了更生動。
在虛構(gòu)中加入真實細(xì)節(jié),是現(xiàn)代小說中常見手法。比如博爾赫斯的小說,有很多虛構(gòu)的東西,但房東怎么說話、兩人打架怎么動刀子等,博爾赫斯都寫得很詳細(xì)。
如果我把《笨故事》的結(jié)尾改一下的話,“我”和小保姆出軌是一個圈套,可能它會成為一篇推理小說,更有懸疑性。但真實情況并非如此,所以我沒那么寫。
死不可怕老和病才可怕
北青藝評:在這本小說集中,有不少關(guān)于老去的恐懼,是因為您也快50歲了嗎?
周云蓬:是的;畹娇50歲,才明白為什么古人把老也算成人生一苦,所謂“生老病死”,真是很準(zhǔn)確的概括。有時我會想:死并不可怕,老了、病了才可怕。
北青藝評:即將跨入50歲,您對世界的看法會有什么變化?
周云蓬:年齡越大,越會覺得生活復(fù)雜,無法一言概括,而過去覺得這是可以的。所以我現(xiàn)在不敢輕易下結(jié)論,但喝酒時或者是特別激動時,又有很多事需要下結(jié)論。
一方面,可能是懷疑精神上升了,不僅懷疑自己的判斷,而且懷疑自己的價值觀;另一方面,也可能是荷爾蒙缺乏了。年輕時的世界中,只有精神,可對我這個年齡的人來說,身體成了全部。牙痛時,覺得有沒有上帝已經(jīng)不重要了,只要能不牙痛,賣掉全世界都行。那是一種既恐怖又無可奈何的感受,就像一臺電腦,病毒發(fā)作了,你卻無法關(guān)機(jī)。
腦梗后,我不怎么敢喝酒了,可不喝酒,內(nèi)心又覺得郁悶,偶爾喝一點,又感到特別恐懼。古人說“五十而知天命”,可我依然有困惑,依然會憤怒,依然需要排解。
北青藝評:可能會有人勸您,去信仰點什么就好了。
周云蓬:在我這個年齡,身邊很多朋友都選擇去信仰什么了,但我不喜歡過早進(jìn)入平靜,雖然已是生命的黃昏之年,可我并沒看到上帝,也沒看到什么極樂世界。也許我活到80歲,依然會選擇世俗人生。
保持憤怒、不隨波逐流,不是件容易事?蓻]辦法,這是人的天性,就像古人寫的那樣:“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敝灰钪,我們就會憂愁。
解決好自己這代的事
別對下一代指手畫腳
北青藝評:您這些年定居大理,依然無法平靜嗎?
周云蓬:大理和北京差不多,我也不怎么進(jìn)古城。我每天所做的,不過是呼吸一下這里的空氣、曬曬陽光而已。人們說大理有獨特的文化,我反正沒體會。我覺得,世界都差不多,日光底下無新事。不論在哪生活,大部分時間我都在上網(wǎng)。我覺得現(xiàn)實世界不太真實,網(wǎng)絡(luò)才更真實。
北青藝評:住在大理,生活怎么辦?
周云蓬:我當(dāng)然能養(yǎng)活我自己。我有巡演、出唱片,而且寫了這么多書。我的日子并不悠閑,很快要去東北巡演,然后還要去國際詩歌節(jié)。
北青藝評:您將來會去寫一本長篇小說嗎?
周云蓬:不知道。雖然有語音軟件,但對盲人來說,寫長篇在技術(shù)上還是有點難。其實我更感興趣的是閱讀,寫作是為了把閱讀的東西固化下來。閱讀引人思考,有思考才會寫作。在我看來,思考可能比寫作更重要,寫作只是思考的冰山一角。
北青藝評:如今很多年輕人不愿再思考了,因為思考會讓人痛苦,您的建議是什么?
周云蓬:不思考也會痛苦啊,動物都不思考,可它們不是一樣很痛苦嗎?思考是為了尊嚴(yán),這也許對有些人來說不重要,但對我來說很重要。通過思考,既會感受到痛苦,也會感受到快樂。
至于說建議,我沒有建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難,上一代人沒辦法解脫,就不要以為能幫下一代人解脫。人活得久,不等于他更有智慧和經(jīng)驗。最好的情況是:解決自己這一代的問題,別對下一代指手畫腳。
我很慶幸,我沒有孩子,無需再操心。
至于寫作,我也不知道將來會如何,能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更好,沒獲也無所謂。反正寫作已成了我的生理需求之一,不在乎最終能達(dá)成什么目標(biā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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