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玉米葉子已黃成了秋天的顏色。山上,玉米須子還是翠綠的。
從葉子黃的玉米地到須子翠綠的玉米地,我用了一個多小時。路是盤旋的,平的地方我跑,上坡我還跑。雖沒人圍觀,但也不能辱沒北大長跑健將的名聲。
遠遠地望見了目的地,我一屁股坐地上。說不累是假的,二三十里山路呢。山上的氣溫比山下要低幾度,氣還沒喘勻,身上的汗就涼下來了。理了理衣服,我甩開步子向目的地走去。
顧大爺,顧大爺。沒人應(yīng)。房前那一排蜂箱也不像往日那樣嗡嗡的熱情。這個顧大爺,人家看門喂狗,他養(yǎng)一群蜂。
門是開著的。幾根紅薯,一小堆花生,一把鋤頭,一把鐮刀,一張條凳,半個水桶,一個竹筐,十幾個煙頭,一張木床……一地的雜亂顯示著主人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墻上七七八八的農(nóng)作物,晾曬著春夏秋冬。
顧大爺,你在家嗎?我不甘心。昨天晚上電話上答應(yīng)得好好的在家等,怎么沒人呢。下地去了?喝酒去了?趕場去了?會不會生病了?對于一個60多歲的老光棍來說,一切皆有可能。他那身板不可能生病吧,我寬慰自己。
一股若有若無的清甜飄進鼻孔,使勁吸了吸,清甜還是帶著熱氣的。兩步竄到黑黢黢的灶臺前,我看見一根燒了半截的木棒橫在灶臺下,一個水瓢歪躺在木棒邊,鍋里三根紅薯咕咕地冒著熱氣。
這個顧大爺,又在耍什么幺蛾子。
我剛從后門探出頭,就看見一個影子縮進了玉米地。
喂,顧大爺,你別躲了,我都看見你了。
我沒躲,我躲啥子躲,我有啥子好躲的,窩屎窩尿,正明公道,你又跑來干啥子,我跟你說了我不搬我不建,我沒錢,我一分錢都沒有!……
顧大爺邊叨叨邊摟褲子,裝得還挺像的。我是“又”來了,可這不是昨天晚上電話上說好的嗎,就算是“又”來,我也正明公道嘛。這話是斷不能說出口的,我堆出一臉的笑,耐心地等。
我是年初進丁香村的,摸底調(diào)查是我給自己定的第一個任務(wù)。去10組的路上,村支書牟強趕來了?此麣獯跤醯模艺f,有村組長陪就行了嘛。牟強說,其他組可以不陪,10組我得陪著你。見我一臉茫然,村組長丁偉說,牟書記怕你在我們組受委屈。我越發(fā)摸不著頭腦了。丁偉訕笑著說,這樣的,我們組有個顧大爺,大字不識幾個,嘴巴卻會說得很,一天到晚把五保戶當旗幟扛在肩上,迎風招展。這詞拽的,哪像貧困山區(qū)的村組長,當作家的料呢。我笑了笑說,你說話也挺洋氣的嘛。牟強說,他是跟顧大爺學的。丁偉說,就是就是,只要顧大爺一張嘴我就只有學習的份。牟強說,顧大爺號稱他蒙到半邊嘴巴都沒人說得贏他,第一次去不陪你,我心頭是懸的。
對牟丁二人的描述,我半信半疑,再能說得有話題吧,這大山旮旯的,無米之炊呀。當我們來到一間破舊的瓦房前,還沒等人介紹,一個皮膚黝黑胸口上掛個小收音機的大爺就沖我說:就你,北京來的?一點都不像嘞,你別喝(哄)老百姓喲,北京來的“第一書記”買不起皮鞋,硬是喝老百姓不懂嗦……說話聲蓋過了胸口上小收音機的音量,不用介紹,他就是顧大爺了。
解放鞋是村支書牟強帶我去買的。其實,我?guī)Я藘呻p耐克進山,白色的。我喜歡白色,運動服也都是白色的,那是我的長跑標配。在北大我被喊著白馬王子,在單位我也被喊著白馬王子。村支書牟強說,走山路費鞋,白色不耐臟。半天我才琢磨出牟強沒說出的意思:你這樣子不像是來干事的。糾結(jié)了一個晚上,我決定入鄉(xiāng)隨俗,穿解放鞋,沒想這解放鞋卻成了把柄。
我笑著說,顧大爺,你好,我來看看你。我好?我好啥子好,我一個糟老頭子五保戶老光棍,有啥子好看的,你還是去看那些好看的妹子嘛。都要看,都要看。我笑著說,你身體還好嘛,聽你說話中氣挺足的。我身體好得很,我已經(jīng)無兒無女了,未必老天爺還那么歹毒,還要我一身的毛病,死在這屋頭臭了都沒人曉得呀。身體好就好,我還是笑著說。身體好就好了?我兩個換嘛,我把我的身體給你,你把你的鐵飯碗給我,我也去北京當當官過過官癮。那一瞬間,我感覺面前說話的不是什么貧困縣貧困村的貧困戶五保戶,而是老年版的郭德綱。我忍住心里的哈哈,微笑著說,顧大爺你老人家真幽默。幽啥子默,光棍打了大半輩子了,沒人說話,還不允許我自己打話牙祭呀……顧大爺唾沫橫飛,滔滔不絕。牟強安慰了我一眼說,顧大爺,林書記是真心來看望你老人家。真心?哪個的心不是真的,假的早就進棺材了!丁偉緊張地瞟了我一眼,點頭哈腰地說,顧大爺,你老人家歇口氣,喝口水。你少來!你今天帶這個來,明天帶那個來,有個屁用……那天是怎么離開顧大爺家的我已記不清了,后來再去10組,我還真有點發(fā)怵。
你木起干啥子,不要一副大干部的樣子,我這屋頭來的大干部多了去了,又咋個樣呢,一個個馬走了花觀了,我還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窮得叮當響。
“這里是中國之聲,現(xiàn)在為你播報整點新聞……”顧大爺胸口上的小收音機字正腔圓,分貝也不小。
顧大爺,你每天都聽新聞呀,習慣真好。我也字正腔圓地說。不聽新聞斗得過你們,全靠它了。顧大爺把音量調(diào)小了些,一屁股坐地上說,喂,你也坐噻,站到說話也不嫌腰痛。
我沒坐。我抬頭望著屋頂。天氣預報說近日有大雨,這房子還經(jīng)得起多大的雨啊。
你數(shù)瓦片呀,那頂上就幾十百來匹瓦,用得著數(shù)半天嗎,你咋個不下雨天來呢,下雨天數(shù)起才安逸,每次下雨天我都要數(shù)一回。大雨天,你們北京在街上看海,我在屋頭就能看海。
屋,里,看,海?我覺得心里有點酸。
顧大爺,搬家嘛,建房嘛,今后就不用數(shù)瓦片了。
我不搬,我不建,我沒錢,我一分錢都沒有。顧大爺不再幽默了。
顧大爺,你這已經(jīng)是危房,不能住人了。我語重心長地說。
少裝腔作勢!又不是你一個人說這是危房,危房咋了,再破再爛它也姓顧。
我指著已淋垮的半垛墻焦急地說,顧大爺,再下雨就要出大事了,你為什么就不愿意住新房呢?
顧大爺狡黠地哼哼兩聲說,我不管,你是中紀委派來的“第一書記”,你讓你的貧困戶五保戶住在危房里,那是你工作上出了問題。我笑著說,所以我來動員你搬遷呀,易地搬遷集中安置房漂亮得很,客廳房間廚房是分開的,住起舒服得很,你看效果圖和協(xié)議我都給你帶來了。
顧大爺推開我遞上去的文件袋,白了我一眼說,我不看,有啥子看頭,我一個五保戶孤老頭子住得到那么多房子呀,客廳,我要客廳來做啥子,我哪有客來,我就喜歡我這房子,燒火做飯喝酒睡覺都有豬陪有羊陪有雞陪……顧大爺越說越激動。
我心窩子都急出了汗,今天又無功而返嗎?
趁顧大爺點煙的間歇,我耐著性子略帶嚴肅地說,顧大爺,是這樣的,現(xiàn)在的問題是,你不搬不只是你自己的事,還牽涉到幾十戶人,其中有一半多都是貧困戶危房戶,你都看到了,你也最清楚,你們組就你這片平整些,你不愿意搬,所有的人都動不了,你的房子不拆,沒辦法進行下一步工作呀。
顧大爺瞇著眼,狠狠地吸煙,像是在蓄積力量。我緩和了一下口氣說,顧大爺,你看現(xiàn)在是萬事俱備,只欠你老人家搬遷的東風了喲。
顧大爺狠狠地吐出一口煙,高八度地吼道,東風?現(xiàn)在把我當東風了,現(xiàn)在想起我了,早先做啥子去了,你們一個一個的來,打個轉(zhuǎn)身就走,那些米面油能頂多久,我喝西北風的時候你們在哪里,一個個都在照片上笑呢,我就不搬,中國那么大,哪里不是土地,憑啥子非要選我這里?欺負人也不是這樣欺負的嘛,要是我有兒有女,你們會這樣欺負我嗎?
這怎么就是欺負呢,國家出錢給你修新房子,補助四五萬,自己只出小頭,哪里去找那么好的事。我語氣重了些。
補助四五萬,你拿給我看看,說得輕巧,吃根燈草,把錢擺出來呀!顧大爺伸出粗大的雙手,挑釁地看著我。
我感到眼睛耳朵嗓子都要冒煙了。伸出一只無形的手,一下一下地抹了抹胸口,我緩和了口氣說,顧大爺你老人家消消氣,我這不是來跟你商量嗎?現(xiàn)在政策不一樣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有啥子不一樣,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你他媽還不是一個走馬觀花的主,我不管,我只要錢,現(xiàn)錢,看得見摸得著的票子!……
看著顧大爺兩片不停翻動的嘴唇,我感到了絕望。
手機在褲兜里震動,是父親打來的,我沒接。顧大爺在一邊幸災(zāi)樂禍地說,不敢接電話呀,怕領(lǐng)導追責呀,背時,該遭!
追責,這樣一個紀檢工作的專用詞從一個大山上的老農(nóng)民嘴里吐出,不可思議的同時我更感受到了無形的壓力。我原以為,脫貧是貧困地區(qū)的人人期盼,誰不想過好日子呢,可具體到實際工作中,我才知道,貧困之下,溝壑縱橫。眼前這個顧大爺,哪里是大家都不敢惹能說會說嘴巴刁,他固執(zhí),他頑固,他不可理喻。心里的火一串一串地涌,我只能拼命地壓著。
顧大爺,你看這樣行不,追責的事等我的上級去處理我,現(xiàn)在我們來算一筆賬,在你們丁香村,修一間普通的磚瓦房要多少錢?
算個球!我只曉得四五萬塊錢堆起來有一大堆……
手機又一次震動,來顯還是父親。我心里咯噔一下,肯定是急事了。自下派到丁香村,每天晚上我都要跟父親通電話,哪怕只說說晚上吃的什么,父親就安心了。這大白天的,掛了還打,我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卻堆出笑說,顧大爺,你再好好考慮考慮嘛,我過兩天再來。
果然是出事了,大伯突發(fā)心梗去世了。父親說,你要當心呀,萬事急不得,慢慢來。我說不出話來,我忍住眼淚嗯嗯地點頭。昨天夜里跟父親通話,我告訴他明天的主要工作是去動員一個釘子戶搬遷。父親說,不要隨便給人扣帽子,心里扣了帽子,說話的語氣和神情就會表現(xiàn)出來。當時我還覺得父親太小心,沒想大伯出事了。
我機械地走在玉米葉子包裹的山路上,大伯的眼睛鼻子嘴巴額頭后背長腿在眼前晃來晃去,可我卻怎么都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大伯來。為老家老宅拆遷的事,我曾兩次專程回去做大伯的工作,可大伯連我的話也不聽。父親只好勸我算了,父親說,你大伯堅守的不是房子,而是林家的風水寶地。
我是我們縣考起的第一個北大生,這是大伯風水寶地的依據(jù)。我使勁地拼使勁地想,可大伯卻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
你大伯是跟拆遷辦的人理論的時候發(fā)的病……父親還說了些什么,我沒聽清,我感到后背涼颼颼的,像顧大爺家的穿堂風追來了。
林書記,吃飯沒?來隨便吃點,寶慶,去拿碗筷來。吉克沙沙熱情的招呼聲把我從“拼圖”中喚回現(xiàn)實。
肚子確實餓了。我卻說,寶慶別去拿,我吃過了,你們不用客氣。
林書記,你才客氣呢,我看你從顧大爺家過來的,你在他家吃的呀?吉克沙沙滑黠地一笑。我只好說,我不餓。
林書記,你早上吃的鐵粑呀,都兩點過了,還不餓,我又沒專門割肉打酒請你,不違規(guī)的。我笑了笑說,我真的不餓。吉克沙沙說,林書記,你對我們客氣是好,可太客氣就是距離,在我們農(nóng)村頭,吃飯喝酒才好擺龍門陣,擺真心話,你看你都來半年多了,聽到多少真心話。
這話有道理。我坐下來,端起吉克沙沙丈夫?qū)殤c拿來的碗筷。
吉克沙沙的家在路邊,半個多月沒來,門口竟然平整出了一塊水泥壩子,壩子中間還砌了個花臺,花臺里已發(fā)出了細嫩的綠芽。吉克沙沙說,向陽花命賤,才三天呢,就發(fā)芽了。我說,你們真會過日子。吉克沙沙說,你說的日子只會越來越好噠……吉克沙沙是我接待的第一個上訪戶,作為勤勞脫貧的帶頭人,她養(yǎng)了兩千多只雞,眼看就要下蛋賣錢了,可那些雞卻莫名其妙一天一天的死,都快死一大半了。我是學計算機的,對畜牧家禽一竅不通,但我還是答應(yīng)一定幫她解決問題。第二天,我和縣畜牧局的技術(shù)員一起去了吉克沙沙家。死雞問題得到控制,吉克沙沙每次見到我就說:“林書記,瓦幾瓦”。“瓦幾瓦”是彝語,非常好的意思,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吃飯果然是最好的聊天方式,一頓飯下來,我獲得了一條重要線索:顧大爺有個姐姐,嫁到劉家壩村去了。用高德地圖一搜,劉家壩村在大麥田鄉(xiāng),離丁香村不遠。我當即決定:去劉家壩。
到顧大爺姐姐家,太陽已快落山了。屋里黑洞洞的,我用手機照了一圈,才看見屋子角落的床上躺著個人。大娘,你咋不開燈呢。你是哪個?聲音像是從深井里爬上來的。我姓林,從丁香村來的。咋啦?我弟又扯啥子拐了?沒有,大娘,他還好,我來看看你。哦,你找地方坐嘛。我這才發(fā)現(xiàn),大娘是盲人。東一句西一句地聊了半天,才把話題引到正題上,我多希望這個好脾氣的大娘能幫我勸勸他弟弟?纱竽飬s說,他不會搬的。我問她為啥,她只說,他不會搬的。我問,你弟要錢來做啥?大娘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個死腦筋,都大半輩子了,還不拐彎。我莫名其妙,再問,大娘的嘴就像擰緊了開關(guān),流不出半個字來,我無奈地起身道別。
山里的天說暗就暗下來了,走了一里多路,我才發(fā)現(xiàn)手機忘在大娘家了。
大娘家竟然有火光透出。她不是說她丈夫已去世多年,女兒女婿去外地打工沒音信嗎?我三步并作兩步飛奔過去。
“爹,娘,你們就放過狗娃嘛,他這輩子吃的苦夠多了……”我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剛才還病歪歪躺床上的大娘長跪在地上,對著幾個土豆磕頭作揖,焚香燒紙,念念有詞,淚水長流!澳,你就托個夢給狗娃嘛,你不松口,他個犟拐拐是轉(zhuǎn)不過彎的呀……”大娘爹一聲娘一聲地嚎啕,我不知所措。躡手躡腳地拿上手機,我“逃”了出來。
回到縣城的住處,已是夜里九點多,我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才覺得空蕩蕩的胃有了依靠。
我是被敲門聲吵醒的。打開門,我看見村支書牟強的腳提得老高。你,再不開門我就踢了,你怎么關(guān)機了?
剛充上電,滴滴的來電提示音就響過不停。我抱歉地說,忘帶充電寶了。牟強說,有人看你從顧大爺家出來搖搖晃晃的。什么意思?擔心我被他斗垮了,我故作輕松。擔心你挨打了,牟強說,唉,顧大爺是條蠻牛。我頓了頓說,我大伯去世了。我沒忍住眼淚,父親當兵母親身體差,我是我大伯帶大的。牟強拍了拍我的肩說,回去一趟吧。我說,非直系親屬,請不了假呀。牟強說,要不就說你去省里辦事了?我搖搖頭,把眼淚逼回去說,不行啊。
牟強也沒吃晚飯。兩盒方便面,一瓶啤酒,下酒菜是顧大爺。牟強說,挪幾十米,繞開顧大爺。我說,那顧大爺怎么辦?牟強說,原地維修。我說,他那破房子都成豆腐渣了怎么修,再說,挪幾十米,一句話輕松,項目報批、規(guī)劃設(shè)計、基礎(chǔ)建設(shè)等等這些都得推倒重來。牟強說,總比去跟一個固執(zhí)的老光棍做工作輕松嘛,關(guān)鍵是做不下來呀,未必就為了他,一切都停下來。我說,明天我還去,明天不行后天,后天不行還有大后天。牟強說,還子子孫孫無窮盡也呢,下午顧大爺打電話跟我炫耀說他把你氣走了。我苦笑一下說,會有辦法的。
天剛蒙蒙亮,我已貓在了顧大爺家后山的玉米地里。見顧大爺出門,走遠,我才走進了他家。顧大爺是不鎖門的,照他的話說,賊娃子去他家臭屁都薅不到一個,有啥子好鎖的。我依稀地記得,在顧大爺家看見過幾個土豆。找了半天,我終于在面對大門的墻上看到了我要找的土豆。
那墻上掛著七七八八的農(nóng)作物,土豆是其中之一。仔細看才發(fā)現(xiàn),幾個土豆是放在橫嵌在墻壁上的一塊木板上的,土豆前面有個碗,碗里插滿了長長短短的殘香和舊燭,面上一層香灰像是新掉落的。
顧大爺為什么要在家供著土豆?為什么對爹娘磕頭作揖燒錢化紙的時候顧大爺?shù)慕憬愎虬莸囊彩峭炼?這是丁香村的風俗嗎?帶著一腦子的疑問,我決定去拜訪茂才大爺。茂才大爺是顧大爺唯一不敢撒野犯渾的人。
大爺,沒去趕場呀?沒去,小林書記,又來啦,坐嘛。
茂才大爺家的墻上也掛滿了七七八八的農(nóng)作物,仔細搜尋了三遍,我都沒發(fā)現(xiàn)土豆。
大爺,聽說你家土豆豐收啦。嗯,都堆在豬圈里的。
豬圈里?
丁香村的土豆好吃,又面又糯,在北京吃不著呢。
有啥子稀奇的,遍地都是,豬都嫌呢。
豬都嫌?
那為啥顧大爺要把土豆供起來?繞了半天舌,我終于問到了要害處。
茂才大爺從上到下看了看我,不著邊際地問,你今年多大?我說,我八二年生的,今年三十五。茂才大爺嘆了口氣說,小林書記,你太年輕了,跟你說你也不會懂的。
我蹲下來,邊給茂才大爺點煙邊說,大爺,不懂才來請教你老人家嘛。我把在顧大爺姐姐家看到的情形描述了一遍。
茂才大爺說,唉,這兩姐弟,把土豆看到命里頭去了,造孽呀!
為什么?你們這里不遍地都是土豆嗎?
悶了幾分鐘,茂才大爺才緩緩地說,老黃歷了,那時狗娃就是你喊的顧大爺還沒滿十歲,他姐姐比他大點,看上去比狗娃還瘦小,沒吃的呀。那年好像快入冬了,狗娃爹看他娘一身都腫亮了,說要去要飯回來救他娘,狗娃爹也瘦得皮包骨的,走路都偏偏倒倒的了。狗娃娘勸不住他爹,使兩姐弟來找我。我去勸狗娃爹說,大家都沒吃的,你去哪里要?好說歹說,狗娃爹還是出門去了。到天黑還不見爹回家,狗娃兩姐弟又來找我。我打著火把牽著兩姐弟去找,沒走多遠就看見了狗娃爹,可狗娃爹已經(jīng)沒氣了,冷硬了,他倒在水田邊,手里緊緊拽著個土豆。茂才大爺抹了一把淚說,狗娃娘是聽到哭喊聲爬來的,沒兩天她也斷氣了。斷氣前,狗娃娘使出渾身的力氣把狗娃摁在地上跪下,說:狗娃,你爹的魂還沒回家,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守住這個家,家沒了你爹就是孤魂野鬼……
茂才大爺像在用力推開一塊壓在身上的石頭,歇了口氣才說,我們這里的風俗,死在房子外頭的人是不能抬進家門的,他的魂會一直找回家的路。
茂才大爺身上的石頭仿佛推到了我身上,我莫名地喘不過氣來。走出茂才大爺家,他的話還在兩個耳朵之間穿來穿去:狗娃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了,他把他爹娘埋在了家后面,還種了一棵丁香樹?硺渥顑茨悄,大大小小的樹都被砍光了,狗娃拼了命才護住了那棵丁香。我們村改過很多次名,躍進、紅光,現(xiàn)在又叫回丁香村了,虛名呀,整個村就剩狗娃種那棵丁香了。
我無法理解顧大爺家餓的歷史。折回到顧大爺家,望著那幾個風干的土豆,茂才大爺?shù)脑捰衷趦蓚耳朵之間穿來穿去:狗娃被他娘摁在地上跪著,一滴眼淚都沒有,我拉了他半天,他都死犟著不起來。
我再次去到劉家壩村,與我同去的還有縣醫(yī)院的一名醫(yī)生。顧大爺姐姐聽我說帶了醫(yī)生專程去給她看病,精神好了一大半。簡單地診斷后,醫(yī)生對我說,必須住院治療。我說,那就住院吧?深櫞鬆斀憬阏f什么都不去。她說,狗娃說住院要很多錢,他說等他湊夠了錢才帶我去。我臨時撒了個謊:大娘,你家狗娃的錢攢夠了,是他讓我?guī)闳プ≡旱摹?/span>
在醫(yī)院把顧大爺姐姐安頓好,我通知村支書、村主任、會計等開了個會,主要是商議顧大爺姐姐住院治療的經(jīng)費和護理問題,畢竟跨了鄉(xiāng)隔了村,這事太棘手。
丁香村10組拆遷部署動員大會如期召開,紅底白字的條幅在黃昏的青山之間格外耀眼。這是我第一次在丁香村一個具體的組召開全體村民大會,我有點莫名的興奮?砷_著開著主題就跑偏了,跑成了訴苦大會。訴吧,講吧,我邊聽邊記,從沒有過的心平氣和。
憑啥子開會不通知我!顧大爺?shù)穆曇粝褚粋炸雷從夜幕中滾來,吵吵嚷嚷的壩子頓時安靜下來。開啥子黑會,有啥子見不得人的……顧大爺中氣十足的吼聲越來越近,我站起來說了聲散會,轉(zhuǎn)身就走。
我不知道怎么面對顧大爺。上面要我定具體的開工日期,我怎么定,我怎么定得了?
站在暗處,看著光亮處的顧大爺指手畫腳,左沖右突,我感覺身上的石頭越來越重。
1組張大爺家的沼氣池不產(chǎn)氣;2組11歲的曲別英子還沒上學;3組吃低保的順貴叔不承認在縣城有門市;5組立克貴龍家的土雞想上電商平臺;6組德超大哥想去學種獼猴桃;省紀委機關(guān)王大慶等要進村調(diào)研……像往天一樣,出村兩委辦前,我要理一理第二天要協(xié)調(diào)辦理的事,再一件一件寫下來……10組顧大爺?shù)慕憬阋呀?jīng)住院一周了。!
最后一個嘆號把紙戳穿了。我喝了口水,在后面寫了兩個字:穩(wěn)住。
走出辦公室,天已經(jīng)黑透了。零零星星地看見一些火光,走到最近的一處看,有人在點燭焚香,燒錢化紙,原來已經(jīng)是農(nóng)歷七月十五了。這是中國的“鬼節(jié)”,雖不相信鬼神,但在這夜黑風高的大山上,一個人走,還是感到有些滲人。
一口氣跑到一亮著燈的屋子前,我才發(fā)現(xiàn),我竟然是倒著往山上跑的。幾百米外就是顧大爺家,好些天沒見他了,耳根是清靜了,心卻是懸著的。去看看吧,管他系鈴人還是解鈴人,鈴還擺在那里的。
燈是亮著的,顧大爺不在。前門進去,后門出來,我看見一團火光在跳躍。
月亮在云層里穿行,時而暗淡時而明亮。時明時暗的月光下,我終于看清那一團火光是圍著一顆樹在跳躍燃燒。
娘,你說家沒了,爹還找得到回家的路不?爹,兒子沒用,可能不在家等你了。娘,他們說爹是餓死投的胎,我不信。爹,你不會怪我嘛,明年我有可能不種土豆了……顧大爺一張一張地往火光里遞著紙錢,念念有詞。
起風了,一股煙撲在我臉上,鉆進眼里鼻里。
哪個?顧大爺被我的嗆咳聲驚了一跳。你,你,你大半夜的跑來干啥子?我,我來看看你。你不是挑唆起人不理我嗎?你當個虛名的“第一書記”有啥子了不起,還敢挑唆大家不理我,那你又跑來干啥子……顧大爺一如既往的中氣十足,可說著說著他的中氣就像被煙熏了,縹緲凌亂起來:哪個要你管,我爹我娘餓死的時候你為啥子不來,就一個土豆,一個土豆呀……
我蹲下去,端正地跪在丁香樹前,顧大爺?shù)呐赃,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每磕一次頭,我都說“對不起”。
顧大爺呆呆地向著我,像突然失語了。
我扶了扶他,說,顧大爺,走回家,外面風大。顧大爺遲遲疑疑顫顫巍巍地把手遞給我,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那一刻,月光如洗,我看見顧大爺?shù)难劢怯幸坏喂饣洹?/span>
攙著“失語”的顧大爺進了門,我說,顧大爺,我想喝酒。顧大爺愣愣地看了看我,埋下頭嘀咕道:我的酒辣喉嚨。我說,辣我也喝。顧大爺抬起頭,足足盯了我一分來鐘,才去拿來一個大碗一個小碗。林,書記,你喝大的還是小的?這是顧大爺?shù)谝淮谓形伊謺,之前他都叫我“喂”。我憨笑著說,你大我小。
一大碗酒去了一大半,顧大爺有些微醉了,他指著我說,你以為我不想住好房子新房子呀,我想得很做夢都想,可我不想搬家呀!我說,不搬家,今天不說這事,我們喝酒。
顧大爺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說,林,喂,你喊醫(yī)生給我姐打的啥子迷魂針,她老幫你說話。我說,我沒有。你說我姐的眼睛能治好嗎?我說,也許能吧。你又給我打馬虎眼打官腔了,也許能,這不是喝人的嗎?我也有些恍惚了,我大聲說,能!縣醫(yī)院不行就去省醫(yī)院,省醫(yī)院不行還有北京的醫(yī)院。這還差不多,顧大爺笑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笑。人一笑,話就圓潤了,你曉得我姐的眼睛咋瞎的嗎?因為我呀,我爹娘死得早,我是我姐帶大的,我淘氣我耍橫,經(jīng)常氣得我姐哭,她眼睛是哭瞎的,還沒滿十八歲,我姐就嫁給了劉家壩的陳聾子,因為陳聾子同意我姐帶著我嫁過去……算了不說了,說你也懂不起。我說,我歷史學得好。你歷史學得好,歷史書上能寫我家的歷史嗎?我爹我娘都是餓死的,那個時候餓死了很多人,歷史書上有嗎?你們這些小娃兒,懂個屁呀……顧大爺?shù)闹袣鈳е鴿饬业木茪,我被熏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我是被嗆醒的。睜開眼,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是睡在地上的,從頭到腳還蓋了個什么東西,葉子煙味鋪天蓋地。定了定神,我才想起自己是在那里。
屋里忽明忽暗,光源是屋頂幾個窟窿漏下來的月光。借著忽明忽暗的月光,我看見顧大爺斜靠在后門門框上,面向那棵丁香樹,雕塑一般。
【編輯:文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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