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把縈繞我心頭那個人與鼠的故事變成文字,某一天當我在老家舊屋窗口敲下這個題目時,那個火燒云背景的饑餓季節(jié)便朝我撲面而來。
那時我家姐弟五人飽受饑餓之苦,時常要為一點吃食發(fā)生爭斗,親情由此演變得形同路人。全家每頓飯都要由排行老大的姐姐用秤來稱。那秤準確地說叫戥子,歇息了近一個甲子時光,終于又派上用場,上面的包漿記錄了爺爺在當鋪里的生涯。我至今記得姐姐稱米時那貌似大法官般地不茍言笑。后來我才懂得,她若把那戥子把握得稍有偏差,立馬就會釀成一場兄弟間的倪墻之戰(zhàn)。
這樣的日子造就了還沒上學的我,算術(shù)竟早熟到小學三年級水準。我能把我一個月18斤的糧食定量,平均分成三十等份,然后再除以三,得出每一頓飯的確切數(shù)目。不僅如此,我還對屬于我的那份高粱米籽,顆粒不差地數(shù)過。盡蘸了我手指津液的3894粒粉色寶貝,在橙色爐火的舔燎下,因滾燙的水汽得以膨脹,最終成了我腹中稀客。當然,一入胃里它們就散落得無影無蹤,根本就填不飽肚皮。
已是收割莊稼的季節(jié),西風抽打著冷雨狂妄而無情。屋里幾分微寒掠過我的面頰,加速消耗著我身體里微不足道的能量。于是,地上的馬齒筧、樹上的榆樹錢兒、馬料里的豆餅渣,都成了我和哥哥們游弋街頭尋覓的上好吃食。有幾次實在饑餓難忍,我竟穿著夜色潛伏在市郊菜地的一處土坎后,像電影里的我軍偵察兵,將大蔥苤藍茄子“俘虜”過來,有一次差點被看菜地的“敵兵”一棒子撂倒。
我家住在一個老式四合院,屋地都是青磚鋪就。屋的北側(cè)擺放的是我家的鎮(zhèn)宅之寶——一對兒清末年間絳紫色紅松大漆洋箱,那是母親出嫁時娘家的唯一陪送。箱子笨重得如鐵水澆鑄,里面塞滿了一家人吃穿用家當,自打我記事兒起,就沒有見它被挪動過。那終日不見太陽的黑黝黝箱底,順理成章成了老鼠們肆意出入的所在。
在我寫這個故事的某個深夜,老鼠們由遠而近發(fā)出的猖獗怪叫,讓我不寒而栗的舊病重又復發(fā)。升起在窗外那根歪斜電線桿旁的暗紅月亮,成為我心頭無法抹去的記憶符號。就在那時起,我開始懼怕老鼠,特別是懼怕我家箱底下怪態(tài)百出的老鼠,以致到知天命的年齡,我最薄弱的那根神經(jīng),時常在睡夢中被它們肆意撩撥。至于老鼠為何會泛濫成災,根本不用在我的書頁里,抽打老鼠逼它們招供,那是一道比一加一還簡單的問題。老鼠們有恃無恐地鬧騰,和那時的人們一樣,都是為了尋覓點吃食填飽肚子而已?墒牵鎸λ鼈儼l(fā)出的挑戰(zhàn),我的哥姐們一點都不予同情:大哥在墻角撂了一個棍子,對敢于來犯者露頭就打;二哥把籮筐捕鳥的方法引渡過來,將一小塊豆餅渣作誘餌,企圖讓老鼠上套;三哥不知從哪兒踅摸了一個夾子,支在了老鼠出沒的地方,盼著貪食老鼠就犯。幾天下來,這些辦法對幾近成精的老鼠都不見靈驗。最后出手的是姐姐。不知她從哪兒抱來一只花色肥貓,說是一個富有戰(zhàn)功的擒鼠高手。沒想到在我家呆了不到一刻鐘,便形如篩糠逃之夭夭。
老鼠們像是看出了哥姐們黔驢技窮,有恃無恐地越聚越多,光天化日之下開始組團覓食,覓奪不到就嗑洋箱扯紙片噬垃圾,攪得屋里一片狼藉。某個夜里,老鼠們的狂妄挑釁終于刺破了父親的睡夢,脾氣暴躁的父親那時已變得倍加溫順,思緒被纏成一團亂麻也沒有發(fā)作,一聲不吭地在炕上反復“烙餅”。麻頭當然最終被父親捋到:箱底那處陰森死穴正籠罩著一個陰謀,僅有的一點口糧,已成為老鼠既定攻擊目標。父親在那個東方還沒發(fā)白的拂曉,毅然拉下了電燈開關(guān),給全家人拉響了“鼠口奪糧”的警報。次日,在單位人稱臭老九的父親請了一天假,在已近棚頂?shù)膲ι习擦藘蓚橫板,將洋箱里的幾個糧袋全部轉(zhuǎn)移出來。又同哥姐們把洋箱挪開,將陰森森的鼠洞暴露在光天之下。父親合了一大盆水泥砂漿將鼠洞灌死,重鋪了青磚屋地,勾死了磚縫,當晚一家人分享了久違的安詳。這以后老鼠不再是一家人嘴上的讀物。
老鼠像一個冤家一個債主從我家被攆走,“鼠口奪糧”保證了我的稀有貴客免受損害。房前屋后本應出現(xiàn)我和玩伴們的戲耍與歡樂,可事實卻背道而馳。老鼠們猥瑣貪婪的目光始終定格在我的腦海,給我難以涂去的回想,我的大部分白天與黑夜,都和饑餓難耐的老鼠廝守一起。某日夜里,我被頭頂?shù)募澎o驚醒,有點失落的我,竟牽掛起那群老鼠的棲息之處,想著下一個故事情節(jié)的走向。
或許因一時的惆悵,我的眼球被四合院下屋剛剛住進的馬叔所吸引。馬叔是個胖墩墩中年漢子,四方大臉嵌著一雙笑眼。剛搬進四合院時,謹小慎微的父親見到馬叔的第一句話,就說他跟他們單位的一把手聯(lián)相,也一定是個難得帥才。馬叔瞇著笑眼,說他是有三十年爐齡的將軍,與別的將軍不同的是,人家在指揮所里運籌千軍萬馬,他得在火光煙霧里東奔西忙。社會上已出現(xiàn)狂熱的吹捧,時常把潦草的黑夜吹成磅礴的白天,一切都開始不按套路出牌。深受影響的父親向馬叔獻媚地伸出大拇指:那你正是偉大領(lǐng)袖授予的革命領(lǐng)導階級嘛。
馬叔家是筷子夾骨頭三條光棍兒。馬叔老伴兒很早就成了地下工作者。據(jù)說馬嬸的死與馬叔的馬大哈性格有關(guān)——吃糧不管穿,油瓶倒了不去扶,從來不為生活艱辛所累。應是馬叔該擔的擔子,都壓在了馬嬸一人身上,終于把馬嬸送到了另一個世界。沒了馬嬸,馬叔同他兩個兒子馬歡馬樂日子過得依舊快活,馬嬸倒像是這個家本來就很多余的人。馬歡馬樂都隨了馬叔的性格,為人處世嘻嘻哈哈大大咧咧。馬叔家里每天都歌聲連連笑聲不斷,尋不到一點掙扎于困苦生活中的痕跡。
有一段時間,我與一趟街的孩子不著家地瘋玩兒,一到夜里睡得像死狗一樣,進的多是稀湯稀飯,免不了半夜就要突發(fā)“泄洪”事件。次日搭在晾衣繩上的杰作便成了馬叔的調(diào)侃佐料,說我是比畢加索還畢加索的天才畫家,世界七大洲四大洋被我描畫個遍,說要照我這畫法,非得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不可。馬叔還時常對我動手動腳,忙著挑水劈柴生爐子時,嘻嘻地不忘掏一下我的雞雞。我當然對此很是反感,但聞到馬叔的歌聲便又被吸引了過去。
被吸引的還有姐姐。馬叔時常是一個跨步一個低音,便捉拿姐姐在四合院的丁香樹下不能自已:以為胸腔堪比音箱嗓音猶如悶雷的馬叔,就是她心中第一美男。起先姐姐還很靦腆,時間長了,跟馬叔也會開上幾句玩笑,有幾回姐姐干脆進到了屋子里,一次還把馬叔家的被子抱回家拆洗。老大不小的姐姐本是個文藝坯子,因父親是臭老九的緣故,與登臺演唱多次失之交臂。嫁人的事更是父母親眼下的一道難題。姐姐出乎尋常的舉止,撩動了父親的某根神經(jīng),讓父親產(chǎn)生一連串美好聯(lián)想:要是大女嫁了馬家,自己就是領(lǐng)導階級的岳父,就能管著領(lǐng)導階級,就能摘掉臭老九帽子,摘了帽子,一家人就都有了活路。父親覺得那將是一步起死回生的好棋?赡赣H想法與父親大相徑庭:一個黃花閨女給人家?guī)z孩子,虧你當爸的想得出。
再說一直被我“眷戀”的那群老鼠,在我家碰壁后,神鬼不知地穿越不堪一擊的時空,鉆到馬叔家重建家園,且變得愈發(fā)老到狡猾。我的故事情節(jié)也因此跌宕起伏起來。
馬叔家房子只一小間,一鋪炕占去了屋里大部分空間,生活必需品都堆到炕梢一角,這其中就有一家彌足珍貴的口糧;蛟S饑餓的老鼠聞到了米面香氣,那洞口準準地打在了糧袋之下。老鼠們并沒有被濃烈米面香氣弄得急不可耐,也不再高調(diào)與人較勁,而是采取了從長計議的攫取策略,每次只有三兩只出洞,混個半飽便回窩換班。這讓馬叔一家喪失了察覺。有半月余,下得飛快的糧袋才被馬歡發(fā)覺。當馬歡提溜起那糧袋時,糧米如水流從袋底孔洞傾瀉出來。一等馬叔回來,馬歡把鼠嗑事件訴說給老爸。馬叔卻以為是小菜一碟,哼著“看你橫行霸道能有幾天”的樣板戲唱段,尋了一個布條扎了糧袋窟窿,又在屋地柱子上釘了幾顆釘子,將幾個糧袋懸掛在上。一切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等四合院披上星光,馬叔的歌聲又飄然而起。
懷揣好夢的父親聽說后,拿了幾包鼠藥去了馬家,本想同馬叔套套近乎,沒想到馬叔竟是一副官腔官調(diào),心不在焉地敷衍。父親發(fā)現(xiàn)馬叔的裝扮已不同往常,四指寬的牛皮帶扎著一身黃棉襖,袖筒上的紅布像燃著一團火地耀眼。父親得知,馬叔已把燒鍋爐的活兒,交給了一個同父親一個級別的臭老九干了,一躍升至所在工廠大權(quán)在握的頭目。父親開始變得心急如焚,一連幾個晚上,向母親強力灌輸紅寶書思想。大約到了第六天清晨,母親終于抵擋不住父親的紅色攻勢,答應來年開春,同馬姓領(lǐng)導階級攤牌。
日子邁進最寒冷時段,潛伏馬叔的危機也日漸凸顯。懸在柱子的糧袋貌似安然無恙,進出馬叔家的老鼠卻越聚越多。有一回馬樂回家取東西,一開門看見黑壓壓數(shù)十只老鼠翹首在柱子四周。那根柱子如一條缺少弧度的天路,使老鼠們處于近在咫尺的期盼與掙扎中。馬樂的臉嚇得沒了血色,當場逃出屋外,癱在地上動彈不得。等他緩過神兒躡手躡腳返回時,屋子里又寂靜如初。馬樂以為是在夢里,狠狠掐了一下大腿。馬叔腰別自制土槍風塵仆仆回到家里時,馬樂給老爸講了目睹的可怕情景。馬叔只是呵呵一樂,興奮地重復著白天里的表演,掏出他腰里的土槍,比劃了一個樣板戲里郭建光的丁字步標準亮相,念白到:“這蘆葦蕩就是前方就是戰(zhàn)場,我們要等候上級的命令,堅持到勝利!
父親知道后又去了馬叔家,見前些日送過的鼠藥原封未動,便長嘆一聲,說大兄弟呀,也別忙了大家忘了小家,讓小家影響了大家。說完將那鼠藥替馬叔投放在老鼠可能出沒之處。馬叔依然陶醉在白日里的亢奮,當即端出一碗最新流行語詞的大好形勢讓父親細細品味,跟著又揮起“無產(chǎn)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最后才能解放自己”的指揮棒,戳起父親的脊梁。被戳痛的父親不得不隨聲附和,夸贊馬叔的胸懷遠大,一定能管好全人類解放全世界。說話間,一只尺把長的棕色老鼠從炕梢鉆出,沖著馬叔和父親伸長脖頸狂妄尖叫數(shù)聲。父親操起爐通條照著老鼠腦袋猛拍下去,老鼠一閃便沒了蹤影。馬叔卻口中念念有詞,“螞蟻緣槐夸大國,蚍蜉撼樹談何易”。父親一時無語,走出房門時,險些被馬叔剛才的詞語絆倒。
或許受父親的影響,自那以后,我愈加關(guān)注馬叔家的事。當然,馬叔大權(quán)在握要事纏身,家里幾乎已看不到他的身影。受了馬叔熏陶,馬歡馬樂也很少著家,祖國大好河山留下了他們革命大串聯(lián)足跡。一次母親讓我去街口買些醬油,趕上滿街筒子都是游行隊伍。提著空瓶子的我被擁在一個墻角里動彈不得。擴音器在我的頭頂上高調(diào)追逐,彩色旗幟卷著風的裙擺啪啪作響。在一臺綠色吉普里,我望見了帶方框墨鏡的馬叔,不斷有人向他行舉手禮,他儼然如一個臨戰(zhàn)場將軍,手在空中不停地劃動,劃出一道道漂亮的果斷。和馬叔并排還有一員女將,紅綢巾掩蓋了她多半個面龐。她似乎向我無意一瞄,我的心臟當即被那兩粒熟悉的子彈射中,頭頓時漲得老大。
日子攪拌在沒頭沒腦的鼎沸喧囂中,生活像一頭蠻不講理的野牛。紅色紋理在四合院悉數(shù)展開。跳忠字舞早請示晚匯報收集傳單,成了我和哥姐們的必修之課。只敢在夢里忘乎所以的父親,在單位老老實實扮演著他反復挨批的臭老九角色。當然,父親還有一個夢想,一等開春,他就要做一個被領(lǐng)導階級稱作父親的人。馬叔一家依然亢奮在那場大風大浪的潮頭,只留下那把沾滿紅色印跡的鎖頭看家。那鎖頭如一個句號,似乎要把我的故事鎖死。
一年最冷幾天的一個凌晨,“轟隆”一聲巨響,捅破了四合院毛邊竹漿紙的天空。還在夢里的父親拎著棉猴趿拉著鞋子,懵懵懂懂沖出屋門,之后便是他醉酒般的連連獅吼。我抱著寒風瑟瑟的雙肩和哥姐擠到院子時,四合院的門已大口吞吐著滿街筒子的驚愕面孔。沖天煙塵像是錯誤引爆了一顆原子彈,粗獷地裝飾著四合院的天空,蘑菇云不停地變幻著一副副猙獰恐怖的嘴臉,如一個個冤魂在太虛中久久不散。再看煙塵下馬叔的那個家,已化作一堆廢墟。那片廢墟,并非因為戰(zhàn)爭,卻有著戰(zhàn)爭一樣的后果。馬叔家屋地的那根柱子,如瞄向天空的鏈式坦克炮筒,又像是盜墓的鎬把,上面寫滿饑餓的齒痕。幾只大難未死暈頭轉(zhuǎn)向的老鼠,帶著血跡鉆出瓦礫從我瞳孔劃過,撕心裂肺地慘叫刺激著我的耳膜。我的筆下已不可避免地進入高潮。
馬歡馬樂響應偉大領(lǐng)袖的號召大串聯(lián)在外地。小城唯一一個劇場里的辯論大會已持續(xù)一個通宵,幸好馬叔那天并沒在家。父親壯著膽子,從辯論會場逮豬崽子一樣逮住馬叔。馬叔的思緒深陷在大辯論的亢奮中不能自拔。父親聲淚俱下的一路訴說并沒博得馬叔的信賴,以為一定是父親的某根神經(jīng)出了問題,這一認識一直持續(xù)到那堆殘垣斷壁蜂擁至馬叔的瞳孔。
寒氣逼人的臘月撩動著馬叔泛著油漬的衣角,面孔已如一顆泛黃酸菜的馬叔,喃喃地說了一句“千村薜荔人遺矢,妖為鬼蜮必成災”,便兩腿一軟,死豬般地歪在父親的腳下。
畢竟故事高潮與那火燒云背景極不相稱,那堆殘磚碎瓦連同死去的老鼠,很快便被清理掉。次年開春,一座新房神速地矗立起來,房子框架都是能抵御鼠患的花崗石水泥砂漿的磚混結(jié)構(gòu)。可馬叔一家終究沒有回到四合院,我也再沒見到馬叔。一段時間后,形勢開始發(fā)出逆轉(zhuǎn)信號,光照首先射在紅極一時的馬叔身上,他又重操舊業(yè)當起了他的爐前將軍?蛇@并沒有動搖姐姐對馬叔的好感。已獲解放的父親脾氣又變得暴躁起來,撕毀自訂協(xié)議并大發(fā)雷霆,在姐姐與馬叔之間強硬地劃了一道不可逾越的“三八線”。
有點惆悵的我時常佇立在那座新房弧形房檐下,默默搜尋著殘留的血腥與埋下的悲涼,就像我在案頭搜尋著那個已經(jīng)久遠的往事。故事結(jié)尾顯然有些意猶未盡,也只好以六只鼠眼的省略號就此打住……
【編輯:文韻】
版權(quán)所有:西南作家網(wǎng)
國家工業(yè)信息化部備案/許可證:黔ICP備18010760號 貴公網(wǎng)安備52010202002708號
合作支持單位:貴州省青年文學研究會 四川省文學藝術(shù)發(fā)展促進會 云南省高原文學研究會 重慶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郵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滿) QQ2群:1042303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