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蓮站在店門口,目送著兩位老人。兩老都白了頭,卻是腰桿直、走路穩(wěn),看不出來有七十多歲了。
這時候,從旁邊岔路上走出來唐吵吵,他喊著啥,兩手握著男老人的手直搖晃,樣子親熱激動得很。
認(rèn)出來是唐吵吵,小蓮是從身形上感覺到的。到底隔得有點遠(yuǎn),聽得見聲音,聽不清楚他說的話。
兩個老人轉(zhuǎn)過身子,朝她的小店指了指。
唐吵吵大名叫啥,不知道。高喉嚨、大嗓子,都聽人這樣叫他,不見他生氣,答應(yīng)得干干脆脆的,小蓮也就跟著這樣稱呼他了。聽說他去年才從醫(yī)院退休,是做的門衛(wèi)工作。
小蓮從圍腰口袋里摸出手機看了看:10點差5分。哦,他差不多都是這個時候出來“過早”,她心里想。
唐吵吵一般都是吃她隔壁家的遵義羊肉粉,要么就吃前面檔頭家的貴陽王記腸旺面,難得進(jìn)她的小店來,說是油條豆?jié){吃起來“素垮垮的”。用他的話來說,進(jìn)來一回,也主要是來“清淡”一下,換一換口味。小蓮兩口子也只是笑笑,并不往心里去。來的都是客,喜歡“清淡”的人多的是。這家化工廠北方人多,喜歡吃面食的人也多。是1965年搬到我們貴州來搞“三線建設(shè)”的中央廠礦,連職工帶家屬有兩萬多人呢,還有不少進(jìn)進(jìn)出出的外來人員。這些年工廠不比從前,停產(chǎn)的時間多,效益不算好,不過“破船都有三千釘”嘞!
小蓮是這附近10多華里王家莊的村民,父親年輕的時候在這廠里當(dāng)過兩年的臨時工。兩個姨媽都嫁到這廠里頭的,不過現(xiàn)在有些顛倒過來了,廠里有好幾個姑娘找的都是寨子里的“男朋友”。她算得上是半個“廠子弟”呢。那時節(jié)廠里一晚到亮燈火通明,大老遠(yuǎn)都看得到,機器聲也響個不停。寨子里的王小毛還伙同人偷過廠里的電石賣,也用來點“嘎斯燈”,亮倒是亮,就是煙子大,味道有點難聞。······
“你家王老板呢,沒有在呀?”
唐吵吵問小蓮。
“哦,拉菜油面粉去了,就快回來了,你過早哇!”她回答,“唐吵吵,你認(rèn)得那兩老是不是?”
“認(rèn)得,認(rèn)得,以前的老廠長!說剛剛在你家吃東西把包包打落在你家了。這不,又倒回來取,不然還碰不到他們呢,住貴陽去了,小兩年不見啦!
哦,當(dāng)過廠長的!,怪不得說話有禮有節(jié),小蓮想。那位女老人直夸小蓮的油條好吃,豆?jié){味道純,還一口一個“閨女“的稱呼她。只是她覺得自己隔這個“稱號”好像有些遠(yuǎn)了。我的“閨女”明年就讀初一了呢!
小蓮記得很清楚,兩老來時,9點過鐘,正是生意轉(zhuǎn)閑下來的時候。他們走后,女老人坐過的椅子靠墻的角上,掛著一個紅布包包,就是街上免費散發(fā)的那種。里面一個塑料袋包著一串鑰匙,有1210塊現(xiàn)金,一本《貴陽銀行》存折,名字叫李功賢。這個月的退休金4303元,有3萬多元的存款呢······。
她看得這樣仔細(xì),是想到老人回來取時,好進(jìn)一步確定是不是他們落的東西。肯定是他們落的,當(dāng)時就兩老和另外一張桌子上有一個客人。
果然是,說的情況也對。
兩老實在客氣,一個勁的直道謝。其實這有什么嘛?他們就是沒有倒回來找,她等丈夫回來,也會把東西交派出所去的。
小蓮心里甜絲絲的是,又享受了女老人好幾聲“好閨女、好閨女”的稱贊。畢竟,當(dāng)女人的,被人叫得小,還是很高興的。
女老人直埋怨男老人,說喊他在貴陽的銀行取錢,免得帶存折在身上。他偏要抓緊時間去打麻將,還硬要拉住她一路。說廠里也有銀行,又不是不能取錢。男老人嘿嘿嘿的笑,只是說:你這老婆子,你這老婆子,得理就不饒人......
老兩口是來廠里吃喜酒的。一個一道從東北老廠來的老同學(xué)的孫子結(jié)婚。吃畢早餐時正遇一熟人打招呼,攀談中分了心,她倆都以為對方拿著包的,結(jié)果誰也沒有拿。
說實在的,小蓮和丈夫并不是一定要開這個小店。家里土地被鉦撥,補償了140多萬呢。只是丈夫好耍個錢,和王小毛、王盛他們裹攪在一起,不理正事,兩年不到就輸脫了50多萬。麻將打得大不說,最少都是50塊錢一“炮“,還跑到市里面去玩“老虎機”。“麻友”湊不齊也不會閑著,兩個人桌子兩邊一坐,抓一把包谷子賭單雙,要不就在馬路邊一站,遠(yuǎn)遠(yuǎn)的猜過往汽車的車牌號是雙數(shù)還是單數(shù),誰猜對算誰贏,兩百塊錢一次。還說這樣來得麻利爽性,吹糠見米,不像打麻將那樣辛苦,坐得腰酸背痛的。
小蓮著急得不行,坐吃山空,還加上賭,把這些錢整“歸一”(完)了咋個辦?謝天謝地,丈夫就好這一口,還沒有沾染其它壞習(xí)氣。三里沖的王曉西,也是得了100多萬,又賭錢又找“小姐”的,兩口子吵也吵了,打也打了,管不住。分給了媳婦35萬,由隨她帶著10歲、8歲兩個孩子回云南娘家去了。父母是早就“走”了的,這下更是由他放著馬兒跑了。還抽上毒品,錢整了個一干二凈,死在家里都傳出味道了大家才知道。兩個手膀、大腿上全是針眼,人枯瘦得像干柴棒棒......
大約是被王曉西的慘狀嚇著了吧,丈夫萎萎縮縮了好幾天 ,賭性也收斂了不少,小蓮就乘熱打鐵,生出找點事情做做的心思。一來找點活錢,更主要的是拴住丈夫的心思手腳。見丈夫默許了,于是央求孩子的爺爺找關(guān)系,租得了這間門面,開了這個早餐店。初時信心也不足,怕生意做不走,到底工廠效益不怎么樣,好在門面費用低,自己的心思又不是在要賺多少錢上。結(jié)果開了一年多下來,每個月除干打凈,三四千塊錢倒也穩(wěn)賺。女兒也在這里的學(xué)校讀書,一家人的小日子也還打理得巴巴適適的。閑下來時也能和同做生意的人們搓上幾圈麻將,倒也解了丈夫的饞。
唐吵吵從隔壁的羊肉粉館出來,見小蓮正和幾個退休工人聊天,便丟掉手中的牙簽,加入進(jìn)來聊上了。
“剛才那老廠長,兩口子都是高級工程師呢,工廠紅火的時候,管著七千多號人呢!還有......”
“你就別賣弄了,唐吵吵,廠里哪個老職工不曉得嘛!”
被稱呼為“張師傅”的一位退休老工人打斷唐吵吵的話頭,這樣說。
“你,你”,唐吵吵大約有些氣惱話被打斷,竟變得結(jié)巴起來。
“還是你小子狡靈”,張師傅又說,“早早就跑出企業(yè)了,有先見之明,有先見之明!早曉得......”
“先見之明?屁見之明!”唐吵吵本就對張師傅有點氣不順,也打斷了他的話。嗓門提得高高的,“早曉得什么?早曉得婆娘要出脫(死),為啥不拿去賣幾個錢用!哼,你小子,沒有見老子的‘這玩意’都他媽的差點丟在車間里了么!”他用右手快速的在自己的襠部劃動了一圈。
唐吵吵喜歡吃油大哨子旺的早餐,說起氣話來也常常是油葷得很的。
人們嘻嘻嘻的笑了。小蓮也抿著嘴無聲的笑了。
他明白唐吵吵所說的“那玩意”的意思。
聽丈夫說起過,一次去澡堂洗澡,唐吵吵也在,見他從腳脛子到大腿根下來一點,一大片疤痕,麻癩癩的,離“那點”,也就是唐吵吵所說的“那玩意”,頂多只有卡把長,這才沒有影響到他現(xiàn)在有個大專畢業(yè)的兒子。
唐吵吵其實大名叫唐友福,因為說話嗓門高、聲音大,便落下了這個綽號,久而久之,連車間主任,廠長都這么叫他,真名反而被叫得少了。
他參加工作時在廠里的電石車間當(dāng)出爐工,三班倒。這工種屬于國家勞動部門界定的苦、臟、累、險范疇,勞保待遇高,是廠里的重要崗位。可從唐吵吵嘴里說出卻變了味:“啥子龍頭老大喲?就他媽的是廠里的勞改單位!”
他父親生前總說他:“小子,怨誰呢?找個工作不容易,給我好好的干吧。”
唐吵吵屬于讀書讀不得的那家子人,好不容易跌跌撞撞的爬過初中的門坎,就實在是難以為繼了。
正好遇了廠里招工,重點是解決一批廠子弟的工作,唐吵吵去了,筆試卻不過關(guān)。好在父親也是千里迢迢來貴州參加“三線建設(shè)”的老建設(shè)者。便拉著他去找了當(dāng)時正當(dāng)著一把手的老廠長,老廠長瞅著這個看著長大的孩子壯實的身板,沉吟了好一陣子,答應(yīng)了。于是,“特批”唐吵吵當(dāng)了名電石工人。
小蓮的父親在電石車間當(dāng)臨時工時,她和寨子里的女伴便不時會去洗個澡什么的——化工廠離不開蒸汽,各個車間差不多都有澡堂,那時進(jìn)出也方便——有次正遇了電石出爐,那場面用句東北話來說,可真夠“蝎虎”的。就像電影上鋼鐵廠煉鋼似的,爐子里的原料 燒得像水,又紅又烤人,大冬天也把人逼得遠(yuǎn)遠(yuǎn)的。
跳著火星子的“紅水”,在工人的控制下,流瀉進(jìn)一個個轉(zhuǎn)動著的“大鍋”里,手握長長鋼釬的工人,從頭到腳,穿戴得嚴(yán)嚴(yán)實實。
這種場面,真嚇人,出點事故什么的,可真是了不得?刹桓胰チ!小蓮記得,走在回家的路上,同行的女伴還不時摸著胸口說。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呢?
唐吵吵還真就被事故“咬”了一口。
他當(dāng)了13年的出爐工。讀書不怎么樣,話語方面也粗糙,在工作上卻是一把好手,任上了班長,還當(dāng)過一回廠勞動模范呢。
雖說防范方面做得嚴(yán)嚴(yán)密密,心中也是經(jīng)常警鐘長鳴著的,到底難免百密一疏,應(yīng)了“是禍躲不脫”的老話。
一次出爐時,一口接滿料的“大鍋”轉(zhuǎn)動時偏離了軌道,傾斜之中,一股紅水直瀉地面,噼噼啪啪著流淌開去。
唐吵吵叫聲“不好,閃開”,他也一個虎跳,閃避旁邊,躲開了“紅水”主流,卻被騰起的灼熱氣浪撲倒了......
三個多月后,唐吵吵才離開了病床。廠里派了兩個人照拂他,好吃好喝的伺候著,還是少了10多斤肉。他還是樂觀,挺慶幸的說:有次電石爐大檢修,一棵粗重的電極棒突然斷裂砸下,爐底正勞作著的一位工友稀里糊涂便沒了氣息。
老廠長探望了他兩次。說真的,挺舍不得放他走的,到底覺得他身體受了損,也架不住他父親的一再請求,于是安排把他調(diào)入后勤服務(wù)部門。廠長真是送佛送到西天,廠子弟學(xué)校、廠職工醫(yī)院,由隨唐吵吵挑選,都是門衛(wèi)工作。廠長挺照顧他的具體實際的。
他去了職工醫(yī)院。求醫(yī)方便。被灼傷過的兩腿的疤痕像紋過身的印跡,夏天還常常發(fā)癢,抓摳得直起血道道。還是燒傷科的劉大夫給他徹底解決了問題。
開初真不習(xí)慣,在車間甩開膀子勞作慣了,如此清閑下來,好一陣子才習(xí)慣了。錢也比在車間少了70 多塊。
手腳閑不住,干好本職工作之余,唐吵吵便將醫(yī)院的草坪花卉樹木之類的拾掇得規(guī)規(guī)整整。也好幫個忙搭個手什么的,上下關(guān)系處得很不錯。再說廠長又給醫(yī)院領(lǐng)導(dǎo)打過招呼,挺受關(guān)照,福利待遇方面,一樣不落。
前年,廠里的后勤服務(wù)部門劃歸了地方政府,職工醫(yī)院改稱了市立第九人民醫(yī)院,吃上了財政飯,收入也嗖嗖嗖地上去了。去年9月份退休,養(yǎng)老金4721元。
唐吵吵啥時候遇到老廠長,也還是尊敬有加,70大壽時也去參加了。有次得知老廠長生病住院,他跟著跑上跑下的張羅不說,還利用公休假去照應(yīng)了一個星期,苦的臟的搶著干,勝過了兒女。老兩口深感過意不去,一個勁的謝他。唐吵吵咧著嘴笑,也一個勁的說:兩老還跟我客氣啥呢,甭謝,甭謝!······
“小蓮,來,卸東西!
小蓮的丈夫王老板駕駛著電動三輪車回來了。大伙也就散去了。
唐吵吵一拍腦門:“娘的,差點忘記了。老婆在家收拾家務(wù),叫我順便給她端碗面條回去呢。”
于是,他快步的朝檔頭家的腸旺面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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