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差十天就是清明了。青塘園四周山坡的墳上陸續(xù)有清紙飄忽,仡佬族人對清明這個節(jié)氣都很重視,往往在清明前十天就準備清紙給先人上墳了。俗話說:清明前十天,后十天,還給懶人留十天。可這個問題對于寡婦水秀來說完全是多余的,寡婦水秀的清明只有一天。
水秀對清明這個日子總是記得很牢,每年有春官先生上門說春,水秀都要很大方地舀上一大瓢米,兌來一張薄薄的黃歷,然后用米湯很認真地粘貼在門邊的虎壁上。那里是屋子最亮爽的地方,門一打開光進無遮無攔地闖了進來,就像當初那個一下子闖進水秀心里的人。每次粘貼好后,水秀都要把兒子叫過來,讓兒子對著那張薄薄的印得滿滿的黃歷紙,找到那個叫清明的日子。兒子找到后,水秀就用雄黃把那個日子涂成紅色。至于別的日子,水秀并不很在意。
這個儀式從那個叫許清明的人走后的第二年也就開始了,水秀一直堅持了五十年,從沒間斷過。水秀記得許清明走的那年是一九三四年,水秀甚至還記得他走的那個日子是個陰天,那天是四月初五,正好是清明。水秀一直在想,這名字和這日子是不是冥冥中的定數(shù)呢?水秀覺得生活就像翻山,爬過一重坡繞過一道彎總會是另一番景致,充滿著無數(shù)的變數(shù)和未知。在兒子還小不識字的時候,水秀每年都拿著那張黃歷去問寨子里教私館的鄒先生,從兒子五歲進學(xué)堂那天起,這門功課就成了兒子每年的必修課,開始是水秀抱著兒子對著那張涂得密密麻麻的黃歷找,后來是兒子墊著凳子找,再后來,就是兒子站著找了。一開始,兒子覺得奇怪,每次都要好奇地問水秀把這個叫清明的日子找出來做哪樣?水秀每次都敷衍說,不做哪樣。兒子再問時,水秀只回答,等你長大了就曉得了。問了幾回后,兒子就不問了,但兒子心里明白,這是個對母親很重要的日子。兒子懂事以后,這項工作就不用水秀操心了。每逢春官來說春,水秀去柜子里舀米,兒子則早站在春官面前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春官手中的那疊黃歷,等水秀把米倒進春官的背篼,春官一邊說唱著打發(fā)主人家的吉利話一邊遞過一張黃歷時,兒子徐許根就會迫不及待地從春官手中搶過那張黃歷,尋寶一樣在那張涂得滿滿的薄如蟬翼的紙上找起來,然后很認真地把那個屬于母親的日子涂得緋紅。
兒子十歲那年的清明,水秀帶兒子徐許根出門了,這是水秀第一次帶兒子出遠門,也是第一次帶他到那個自己一生牽掛的地方。
那天,天剛麻麻亮,水秀就起床煮好了早飯。兒子還在床上呼呼大睡,水秀走進里屋推醒兒子,徐許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不情愿地問,媽,恁個早就要去望牛了?水秀輕輕拍了下兒子的頭,說,不是望牛,起來嘁早飯,媽今天帶你去一個地勢。哪啵呀?兒子問。有點遠,去了你就曉得了。兒子徐許根也就乖乖聽話爬了起來。
吃過早飯,水秀把兒子的書包抖空,往里面裝了香、燭和紙錢,又用紙包了些米飯、豆腐和肉,然后從板壁上取過那把軍用水壺和紅油紙傘。她叫兒子去圈中把牛牽出來,自己背著書包,拿著紅油紙傘,挎著軍用水壺鎖好了門。軍用水壺里裝的是酒,那是幾天前水秀趕場打回來的,書包里的紙和香也是幾天前趕場帶回來的。
出門前,水秀抬頭望了一眼天,老天爺陰著一張臉,暗沉沉的,看不出是要下雨還是要晴。但水秀并不在意老天爺?shù)哪樕,每年的這個日子,她都出門去那個地方,每次都帶著這些東西。傘也許派不上用場,她卻每次都帶上。那是他的東西,她要帶過去讓他看看,包括那把軍用水壺。她要告訴他,這些東西她一直替他完好地保存著。她一直在等,等將來有一天帶過去交還給他。
來到后面坡地,水秀選了塊較平坦的草地,把牛吊(仡佬族方言,即拴的意思。)在一棵小樹上就和兒子繼續(xù)走了。兒子第一次出遠門,興奮得像一只歡快的小鳥,好奇地東張西望,問這問那。走到后來走累了,那股興奮勁沒了就老問,媽,還冇到呀,還有好遠嘛?不遠了,馬上就到。水秀答到。馬上馬上,你都說了好幾回馬上了!兒子嘟著嘴說。水秀望著前面,指著那片松林說,看到?jīng)]?過了這片樹林,就是小橋、大橋,過了大橋就是紅絲場了。那我們要去的地方是不是紅絲場呀。兒子問。嗯,就是紅絲場。水秀這回肯定地對兒子說,咱們到那邊松林就歇一哈。一聽說可以歇哈,兒子腳下就來勁了。要知道從出門到現(xiàn)在,水秀母子倆走了三個多小時,十歲的兒子可從來沒走過這么遠的路程,腳早走痛了。
終于趕到了那片松林,水秀說,歇哈再走。兒子就一屁股坐了下來,他已經(jīng)軟得像一灘稀泥。一停下來,徐許根才覺得腳板鉆心地痛,他把網(wǎng)鞋脫了下來,脫下襪子一看,腳板磨起了兩個血泡,鼓鼓囊囊的像青蛙的一對大眼睛瞪著自己,兩行委曲的淚水不由自主就來了,撅著嘴“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水秀拉過兒子的腳看了看,心疼得后悔起來。她原以為兒子懂事了,長大了,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還是不該帶兒子一起來。她把兒子的腳放在懷里,從頭上摸下一根針將兒子腳板上的血泡挑破了,便有淡淡的水從里面流出來,水秀又埋頭用嘴將那血泡里的余水吮吸出來吐了,問兒子,還疼不?也許是母親的行為感動了兒子,徐許根堅定地搖了搖頭。他已經(jīng)止住了哭聲。母子倆就這樣在松林下坐著,水秀的懷中一直抱著兒子的腳舍不得松開,那神情好像她一松手那雙腳就會飛了一樣。林子里傳來一陣緊似一陣的松濤聲,水秀看著兒子自己也忍不住傷心起來,她覺得那陣陣松濤就是天地的悲咽,那悲咽里是她半生的辛酸和無奈,她抹著眼淚陷入到往事的沉思中……懂事的兒子看到母親哭了,不知所措,以為是自己惹母親傷心了。徐許根對水秀說,媽,你別哭了,我不痛,我能走。聽了兒子的話,水秀更傷心了。兒子搖晃著水秀的肩膀一個勁地說,媽,我不痛,你別哭了。水秀從沉思中回過神來,連忙說,媽不哭了,媽不哭了。來,根兒,起來,咱們這就走。
來到大橋,水秀在橋頭停下來,她放下書包取出一疊紙錢和一爐香點燃了,將香插在地上,又打開帶來的祭品各分一些拋入火中,擰開酒壺灑了些酒,才匆匆起身。
經(jīng)過紅絲場上時水秀并不停下,徑直帶著兒子穿過了紅絲街道。兒子在身后忍不住問,媽,你不是講就在場上嗎?就在場上,出頭就是了。水秀頭也不回地回答。
又是一年了,水秀有些迫不及待,她想看看她心中的那片地長成什么樣子了。出了場鎮(zhèn),水秀又從街道盡頭的那條小路往坡上爬,兒子心中有些不滿,但他不說,他怕又惹母親不高興,只撅著嘴懂事地跟在母親身后,像一只溫順可憐的小羊羔。看見了,水秀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莫名地就加快了,從那個土坎一爬上來,水秀就看見了她心中的那片地。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墳,埋在一塊小土臺里,后面頂著土干子,前面是一個高土坎。墳四周都長滿了長長的絲茅草,這些頑強的雜草像水秀的思念一樣跟著時間一起瘋長,遠遠望去,一座孤墳就像誰隨意丟在荒草中的一只饅頭。墳前立著一塊極普通的石碑,碑文的油漆早已脫落,不用仔細辨認,那字跡清晰可見,“亡夫紅軍連長許清明之墓”落款是“一九三四年清明 妻 苗水秀 立”。來到墳前站立一陣,水秀叮囑兒子徐許根,你就在這兒不要動,我去近處人家戶借把刀來。兒子望著眼前那座荒草中的孤墳,半人深的草,風(fēng)吹著長長的絲茅草發(fā)出唰唰的響聲,他回頭望著水秀怯生生地說,媽,我怕。水秀這才想起,兒子才十歲,啷格能夠?qū)⑺粋人扔在這兒呢?水秀忙說,那你和媽一路去吧。
借來柴刀,水秀讓兒子坐在一旁休息,自己就忙著砍起那些半人高的荒草來。忙活了大半天,總算將墳四周砍白絡(luò)了。水秀將柴刀放在一邊,把書包取過來,從里邊拿出兩張草紙打開在地上鋪好,把傘和酒壺分別壓在兩只角上,然后從包里小心翼翼取出帶來的紙錢、香、燭、刀頭、米飯和粑粑豆腐,全都一一擺上,又掏出火柴點燃一支蠟燭插好,取過一小疊紙錢在蠟燭上點燃,接著便將帶來的紙錢都撕開抖散投入火中,那火瞬間便熊熊燃燒起來,紅紅的火光將水秀的臉也映得彤紅。坐在一旁的兒子默不作聲地看著母親忙碌,他看著母親將那些剛才擺放好的米飯、刀頭豆腐各取一些灑入火中,又取過三炷香在火光中點燃。那一刻,兒子徐許根覺得被火光映紅的母親是那么漂亮,紅紅的臉膛,一對烏黑水亮的大眼,兩道彎彎的柳眉像兩彎月牙,還有那張小巧的嘴,那高挺的鼻梁,加上頭上那根雪白的帕子,他覺得就是他們那漂亮的國文老師也沒有媽媽漂亮。水秀并沒有看兒子,她只專心做著自己的事。她將香插在墳前地上,拿過酒壺擰開,向火中潑灑一些酒,那正在暗下去的火光便“嚯”地一下子閃亮起來,火苗竄起來老高。她又向火中灑了兩次酒,那火光也就又跟著“嚯”地閃了兩次。水秀這才舉著酒壺咕咚咕咚灌了兩口,在墳前坐下來。她叫過兒子跪在身旁,對著墳磕了三個頭。水秀幽幽地對著墳頭說,清明,你睜開眼睛看看,這是你的兒子徐許根。我把你的兒子帶來了,你的兒子都十歲了。她幽幽的聲音像是自言自語。兒子不說話,只莫名其妙地看著母親,看著眼前的墳,他似乎明白了為什么自己一直只有母親,為什么寨子的孩子們會笑話他,說他沒老子,說他是私兒。水秀轉(zhuǎn)過頭對兒子徐許根說,根兒,這就是你爹。你有爹,他叫許清明,是個了不起的大英雄。他是紅軍,還是連長,當年在這里打土匪高區(qū)長的時候犧牲了。
高區(qū)長是哪樣人?兒子不解地問。高區(qū)長是惡人,是土匪。水秀回答道,兒子,你要記得以后你長大了,媽走不動了,你每年清明的時候也要來看看你爹,陪他說說話,給他燒張紙。徐許根點點頭,媽,我記住了。
滿是云層的天空中,太陽像一個害羞的新娘只在那云層薄處露了一下臉就又將自己藏了起來。水秀抬頭看了看,日頭己偏西。該走了,要不然一哈走黑路就麻煩了,電筒也冇帶。水秀把擺放在墳前紙上的粑遞給兒子,說,來,根兒,你爹剛才已經(jīng)吃了,你把這些吃了,一哈走路才有力氣。說完就收起那把油紙傘和軍用水壺上路朝回頭走。
還了柴刀,母子倆來到紅絲場上,水秀在一處小攤前停下,給兒子買了兩個泡粑,一碗米豆腐。自己在凳子上坐下來對兒子說道,過來坐起吃,吃完了回家。兒子徐許根見水秀什么也沒要,就遞一個泡粑過來,說,媽,你吃一個,我吃不倒。水秀就接過來細嚼慢咽等著兒子,吃完后,水秀又叫老板舀了兩碗酸湯水,與兒子各喝了一碗才叫上兒子出發(fā)。紅絲場還是老樣子,要不了十分鐘就走出頭了,水秀年年來,對這地方并不陌生。一根獨腸一樣的街道,一邊是商店,門前方石塊鋪的階沿就是平時行人的過道,另一邊是當?shù)厝擞媚绢^搭的簡易廠棚,平時除了幾戶就住在臨街的人家外,其它時間都是空的。如果不晴上個三五天,中間的街道根本難以走人,到處是稀泥水凼,有的水凼甚至長年冇干,還有牛糞牛尿,太陽一曬發(fā)出一股難聞的說不出的混合味。水秀有時來也偶爾會遇上趕場,遇上趕場的日子那可就擠了,滿滿的到處都是人,摩肩接踵,晴天干爽還好,不然那雙鞋就糊得鼻子眼睛都望不見了。今天不逢場期,長長的街上也沒幾個人,水秀和兒子不一會就走出頭了。
下場口就是紅絲大橋,來到橋上,兒子好奇地爬到橋欄邊想要看看下面的風(fēng)景,水秀忙吼住他,過來,這橋高得很,暈花。
這座高高的石拱橋曾是高區(qū)長的殺人橋,聽說光是被從這橋上活活推下去的就有十來人,之前水秀也只是聽說,但丈夫徐寧被推下去的那一幕,今生她永遠也忘不了。水秀每一次從橋上走過,腦海中就會油然浮現(xiàn)那驚心的一幕!
丈夫徐寧是個孤兒,從小替人家望牛,他會追山,安網(wǎng)打野獸是一把好手。一九三三年冬,水秀從鄰村嫁過來成了青塘園寨子的媳婦。雖然新婚的日子很甜蜜,可生活并不好過,家里的兩間木房也是徐寧靠打獵,平時收點山貨到重慶那邊做點小買賣賺點錢修的,結(jié)了婚手里并無余錢。結(jié)果那年收成也不好,寨子的人自家種的糧食都不夠吃,莊稼出來的時候大家都交了糧租。年前,高區(qū)長又派人來催糧,徐寧經(jīng)常在外跑,長了些見識,就組織寨子的幾個年輕人一起造反,不承認交租。那天來收租的是高區(qū)長的小老婆,帶了四個轎夫和兩個拿槍的家丁。徐寧帶著寨子的幾個年輕人一站出來說理,寨子的其他人也都跟著站了出來,大家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說得那幾個人沒機會開腔,高區(qū)長的小老婆氣得不得了,想要動粗對方又人多勢眾。最后,高區(qū)長的小老婆撂下一句狠話就悻悻走了。晚上,水秀越想越后怕,就對丈夫徐寧說,你還是走吧,跑了他們找不到人,過段時間就冇得事了。怕個錘子,我才不跑,我一冇偷二冇搶,他抓我去又啷顆,了不起關(guān)幾天。再說,我走了他們還不來找你麻煩?沒想到第二天一早,高區(qū)長就派人過來了,這回來的不是他小老婆,是他的師爺二拐,二拐真名叫高岐山,帶了幾十個人,都背著槍。更沒想到的是事情并不像徐寧想的那樣簡單,后來就有人傳話給水秀,說趕場天開宣判大會,還說是要槍斃。水秀就懵了。有人給水秀出點子,說寨上的鄒先生曾經(jīng)教過高區(qū)長,興許他去能說上幾句話。水秀就忙找鄒先生去說情,鄒先生邁著老步拖著長衫去了,結(jié)果第二天鄒先生帶著一身疲憊和滿臉失望回來了,只順帶回來一句話,叫水秀自己去見哈人。
第二天一早,水秀煮了幾個雞蛋裝在荷包里就上路了,在區(qū)公所她見到了被打得不成人樣的徐寧,水秀一見面就只是哭,她已經(jīng)沒了主張。丈夫徐寧說,不要哭,你哭也冇得用,早曉得當初就該聽你的,如今談哪樣都遲了。他們是要拿我來殺雞給猴看,罪都定了,說我私通共匪到處散布謠言,是共產(chǎn)黨的探子,說我到重慶就是和共產(chǎn)黨打交道。你就不要操心了,一切都是命。水秀從荷包里摸出四個煮雞蛋,用手抖抖索索剝開一個遞給徐寧,輕輕說了句,吃吧。徐寧就接過去兩口咽了,水秀又剝了一個,徐寧也默默吃了。水秀還要剝第三個,徐寧伸出那雙滿是血污的手拉住水秀,不剝了,吃不下去了,你留著回去的路上吃吧。徐寧用另一只手撫摸著水秀一頭黑瀑一樣的秀發(fā)心疼地說,你看你這頭發(fā)都亂了,早晨起來冇梳頭吧。他又轉(zhuǎn)過身對守在身后的一個家丁說,去幫我找把梳子來。那家丁就出去了,不一會就拿來一把木梳子。徐寧對水秀說,來,我?guī)湍闶峄仡^。水秀就蹲到丈夫面前任他笨手笨腳擺弄起來。這是徐寧第一次給妻子梳頭,也是第一次給女人梳頭。也不知梳了多少時候,總算梳好了,水秀靠在徐寧溫暖的胸脯上,只覺得這幸福的時間太短太短,她一直默默地流著淚享受這短暫寧靜的幸福,任由淚水溪流一般從臉上滑下來。身后看守的兩個家丁木頭人一樣站著,不說話也不走動。等到有人進來說午時已到的時候,水秀就暈了過去。她的腳早就蹲麻了,她身前的地上有一塊盤子大的濕跡,那是水秀的淚水浸的。
水秀被人攙扶著半拉半拖出了區(qū)公所大門,在眾人的簇擁下跟在一群押著丈夫的家丁身后被拖下二重石梯子,然后穿過大街來到大橋。滿街的人流都往大橋方向涌,大橋四周的山坡、土坎上早站滿了看熱鬧的人。水秀第一次看到高區(qū)長,但她一眼就看出來了。高區(qū)長穿著一身黑色帶銅錢花紋的絲綢服,手頭拄著一根黑色文明棍,頭上戴一頂黑色禮帽,高高大大的身子站在人群中就像一根燒過了的黑木頭,濃眉、三角眼,那眼里透著狡狤和兇光。只見他用那三角鼠眼威嚴地向四周掃了一圈,從文明棍上抽下左手,抬起來捏著下巴,五根手指從右臉的下半部滑下來,順勢捋了一下嘴上留著的一撮山羊胡,清了清嗓子才裝模作樣地說道,今天,讓大家作個見證,在這里公開處決私通共匪的不法分子徐寧。他提起手中拄著的文明棍朝地上拄了一下繼續(xù)說道,最近川黔邊境共匪活動猖獗,我希望大家都在家里安心生產(chǎn),不要聽信是非,更不得參與共匪活動,不然,就跟他的下場一樣!說完,高區(qū)長用手中那根文明棍朝五花大綁的徐寧指了一下。接著他的師爺就抖開手中那張宣判書陰陽怪氣地宣讀起來,水秀幾次想要沖到丈夫身邊,都被人拉住了。那一刻,師爺念的什么,她一句也沒聽清,最后,她只聽見那句拖得長長的“午時三刻已到——,行刑——”水秀看見丈夫被四個人強扭著推上了大橋的橋礅,丈夫只回頭望了水秀一眼,就像一片木葉朝大橋下飄去了。水秀瘋一般撲過去,又被眾人拽了回來,接著就暈死過去了。
水秀是被寨上的人抬回去的。徐寧的尸體沒有人收。高區(qū)長放話,誰敢收尸,同罪論處。恰好當天夜里漲了一河洪水,徐寧的尸體就給沖走了。幾天后,洪水退了,水秀到下游的洪渡鎮(zhèn)去打聽過,沒得到半點消息。
許連長怎么也是我爹呢?徐許根不解地問水秀。水秀笑了笑說,傻兒子,許連長才正是你爹,你本來應(yīng)該姓許,因為媽的童子婚姻是你徐大爹,我們結(jié)婚還不到一個月,你徐大爹就出事了,媽冇有為他生個兒子,對不起他們徐家。媽只有你這根獨苗,才幫你取這個名字。媽就是要你記住,你姓許,也姓徐,你是許家的兒子,也是他們徐家的根啊!
你和我爹又是啷格認得的呢?
我們早就認得。
就在那年四月間,一大清早,青塘園寨子來了一隊人馬,領(lǐng)頭的就是你爹許連長。他們來了百十號人,人人穿著一身灰布軍裝,頭上戴著軍帽,帽子上還有一顆紅五星,衣領(lǐng)上一邊一塊小紅布。后來才知道他們是紅軍,你爹告訴我那紅五星叫帽徽,那衣領(lǐng)上的紅布條叫領(lǐng)章。那些紅軍腰上清一色扎著皮帶,小腿上打著綁帶,腳上清一色穿的是草鞋。他們一攏來就把楊家大院子圍起來了,原來他們是專門來打楊家的。楊家是我們青塘園寨子的大戶,管著我們這一支方,有權(quán)又有勢,光是肥豬就養(yǎng)了幾十頭,還有幾十個皮家人,幾十桿槍。兩邊很快就打起來了,楊家有圍墻,那些皮家人就躲在墻里打,你爹許連長他們在明處。寨里頭的人一聽槍響,都嚇得躲起來了,那槍聲啊噼里啪啦就像炒包谷豆。楊家那些皮家人哪見過那種陣仗,一個二個都怕死,平時光是見到老百姓兇,遇到真正的兵,就都嚇抖毛了。一頓飯功夫,就被你爹他們打進去了,楊家那些人都往山里跑了。你爹他們這邊犧牲了兩個女紅軍,后來就埋在了楊家旁邊的青杠林里頭,就是我們叫的紅娘子墳。
寨子的人都躲起來了,不敢出來。后來你爹找到寨上教書的鄒先生,叫他出來幫著喊話,叫大家不要怕,都出來。說這是紅軍,是窮人的隊伍,專打地主土豪。那些人才陸陸續(xù)續(xù)攏來了,我也去了。當時,我一看那個站在院坎上招呼大家的紅軍就覺得眼熟,二十來歲的樣子,一笑起來臉上一對大酒窩,兩排牙齒白生生的,像在哪里見過又想不起來。我當時想我是眼花了,人家是紅軍我啷格會認得,就冇多想。接到起紅軍把楊家的30多頭肥豬全拉出來殺了,每家分了一大塊,又把楊家的糧食也分了,還在楊家煮了一餐飯招待大家。那天楊家的院子里就跟過酒席一樣熱鬧,寨上各家各戶都分到了糧食和肉,一個二個都高興得不得了,男男女女都去幫忙,我也去幫忙煮菜。吃飯的時候,我又去幫忙添飯。后來我聽到有個戰(zhàn)士喊我,大妹子,過來幫我們許連長添碗飯。我才曉得先前站在院壩招呼大家的就是許連長,就過去幫他添了一碗,他回過頭對著我笑了一哈,臉上的笑容就忽然打住了,他盯著我看了半天,問我,妹子,你是這個寨上的?我說“嗯”。他說,那我認錯人了。接著他又問我,你姓哪樣?我說姓苗。那你認得水秀不?他又盯著我問。我說我就是。他站起來盯著我,你就是?那你不就是雙龍寨的嗎?我說是呀,我嫁到這里來了。他說我就是下寨的長貴呀,你不認得了?小時候我們還一起望過牛呢。他怎么一說,我就想起來了。都十打年了,長變樣了。他是個孤兒,當時跟一個來寨上車瓦的師傅當學(xué)徒,后來就跟著走了。再后來就沒得音訊了,寨子頭的人差不多都忘記這事了。
吃過夜飯后,許連長安排他的人住到了各家各戶。安排好后那些士兵后,他走過來問我,水秀,你家有歇處沒?我和警衛(wèi)員住在你家行不?我說有,我家就我一個人。他們就住過來了。后來個你爹對我說,他出去后跟著那個瓦匠師傅到了湖南,那瓦匠是湖南人,是紅軍的探子。你爹跟他師傅在湖南那邊當了兵,他師傅幫他改名叫許清明。他師傅后來在打仗時犧牲了,你爹呢因為打仗兇立了功就當了班長,后來又提成了連長,他們這次到這邊來就是當年他師傅探好的路。你爹和我同年庚,都是屬虎的。根兒,你不要笑話媽,媽當時一見你爹就喜歡上了,沒想到他出去混出席了,還帶著百多號人,不簡單呀!媽平時是個膽小的人,那天我一點也不害羞。
我們到家里后,坐了一陣我就又炒了兩個菜,招待他們宵夜,家里頭過年還剩下點酒,我就拿出來讓他們喝?赡苁谴蛄藙僬谈吲d吧,你爹他也不推辭,警衛(wèi)員當時不喝,他硬要人家陪,警衛(wèi)員就喝了一小點。你爹叫我也喝,我說我不會喝酒,他笑著說,女人天生就有二兩酒量。推辭不過,我就喝了一小碗,那是我這輩子第一回喝酒,辣呼呼的,那滋味不好受。后來安排睡處,我叫你爹睡我隔壁,把警衛(wèi)員支到堂屋去睡了。
第二天,天還冇有亮我就上山了,我去打豬草,想順便打個荒瓜回來幫他們煮早飯。等我回來的時候,院壩里站滿了人,那些當兵的和寨上的人都在我家院壩里,你爹被綁在院壩邊的核桃樹上。我曉得是我闖禍了。鄒先生一見我來了就說,水秀來了。一壩子的人就都盯著我。我把背篼放在吞口,鄒先生忙過來輕聲對我說,解鈴還要系鈴人,水秀,這事就看你了。我看到有個當官模樣的坐在板凳上,一臉大胡子,一句話也不說,手頭捏著一根煙桿兒,在那兒天一口地一口只顧抽煙。那煙桿兒我們這地兒冇得,像銅又不是銅,嘴嘴是扁的,頭頭有點大。當時我只聽見他們喊他軍長,我也不曉得軍長是個好大的官,看樣子他就是這幫人的頭頭。鄒先生對我說,他們要拿許連長來槍斃。我一聽說他們要拿你爹來槍斃,心想完了,這禍闖大了。事到如今,我也顧不得害羞了,反正都是那回事了,豁出去了,丟人就丟這一回吧,反正我就一個寡婦,害死人啷格得行。我大起膽子跑過去一頭給那個軍長跪下去就不起來。我說,軍長,這事不怪許連長,是我自個愿意的,跟他一點關(guān)系都冇得。那個滿臉大胡子的軍長忙拉我起來,我也不起來。他問我,妹子,你不用怕,你給我說實話,他有沒有強迫你?我說冇有,是我自個愿意的。真是的!他盯著我問。真是的!我大聲回答他,我和他小時候就認得,他是我們寨上的人,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我說我要嫁是他,跟你們?nèi)ギ敱。那些兵和寨子的人一聽,都哈哈大笑起來。我當時臉紅得不得了,也不知道他們?yōu)槟臉幼有ΑD莻軍長說,你起來,我再問你。我說你不放他我就不起來。那軍長就說,沒事了,我放他,你起來講。我看那軍長朝邊上一個人招手,對那個人說,老盧,去把他松了。那個叫老盧的紅軍就走過去把你爹放了下來。我一看你爹得救了,才站起來。就這樣,你爹的命保了下來。后來才知道那個軍長就是賀龍,是這支隊伍的頭。那事就是警衛(wèi)員告的。也不怪人家,紅軍的紀律本來就嚴,聽說先前賀龍軍長就為這樣的事,把自己的外甥都槍斃了。
那你啷格冇去當紅軍呢?兒子徐許根又問。
我是去了,后來又回來了。當時我起來后,賀龍軍長問我,你真要去當兵?真要去!我回答他。他很認真地對我說,妹子,當兵可不是鬧著玩的,隨時都有可能丟命哦。再說,你就是去當兵,也還暫時不能和他結(jié)婚,現(xiàn)在是革命的非常時期,得等以后有機會,組織上批準,你們才能結(jié)婚在一起。我當時就想,只要天天能看見你爹,再苦再累我也心甘情愿。
水秀幽幽嘆了口氣,也是你爹命短啊!在這里冇有死成,跑去紅絲打高區(qū)長的時候犧牲了。你爹一死,我也冇得心思了,就回來了;貋淼臅r候,我向賀軍長要了你爹的水壺和雨傘,他就給了我,還發(fā)我兩塊大洋;貋淼诙辏蜕铝四。
水秀最后一次來上墳的時候是拄著拐杖來的,當年那個飽滿得像一朵花兒一樣的少婦已變成了一個白發(fā)龍鐘的老太婆。
西山那邊,太陽正瞪著那只血紅的大眼卡在雙鷹嘴那山口,像一個心事未了死不瞑目的人不肯離去。山路上,一個影子在緩緩移動,那是水秀。水秀已經(jīng)記不得這一路走來,自己歇了多少回。今晚怕是要走黑路了,水秀心里想。走黑路她并不怕,這一輩子都在黑路上走。可在這條路上摸著黑走,這還是第一次。都走了幾十年了,水秀就是閉上眼也能想出這條路的模樣,哪里有個彎,哪里有道坎,哪里有塊歇腳的石頭,哪里有片林子,哪里有戶人家,她都記得一清二楚。過了這個叫土內(nèi)的寨子就不遠了,年輕時候也就半炷香的功夫,就是去年來也還利索?山袢詹槐韧鶗r了,自從開春得了那場病后,身子骨像散了架一樣,飯量大不如從前,走起路來腿老發(fā)軟,走不了幾步路就要坐下來歇氣。
背包里的祭品像山一樣壓得水秀喘不過氣來,早些年,兒子陪著她走了八個清明,之后,她一直一個人生活,每年清明一個人背著三份祭品來。她的心在當初接到從朝鮮傳回兒子陣亡通知書那一刻就死了,她那瀑布一般的滿頭黑發(fā)也就在那個夜晚一夜之間全白了。從此,她成了寨上人口中的“白娘”。那一年,水秀正好40歲。
時光過得真快!一晃又是30年過去了,水秀覺得就像眨了一下眼睛。30年,水秀成了老不死的“白娘”。許多時候,水秀就一個人坐在門前那棵老核桃樹下靜靜地想,我怎么就老不死呢?她多想結(jié)束了這具沒有思想的皮囊,她早想一了百了了?墒,自己死了,誰又替他們燒張紙呢?所以,水秀就這么一直活著。30年來,她只為一天而活著,她活著,只為等待,等待這個叫清明的日子。
墳上的絲茅草又長起了老高,這回水秀不打算砍了,天色晚了,再說她也沒有那分力氣了。水秀在暮色中鋪開紙擺放好兩份祭品,另一份祭品來時在大橋他就燒了。燒過紙錢后,水秀先在兒子墳前坐下來。她望著兒子的墳頭說,根兒啊,媽又來看你了,媽相信你聽得見媽的話,你從小最聽話,今天,你就陪媽再講講話吧。媽的身體不行了,媽以后怕是再也不能來給你們上香燒紙了。往后沒得媽給你們燒紙,不曉得你們在那邊缺不缺錢用,但是媽老了,走不動了。人總是要老的,媽也有這一天。從今往后,你們得自己在那邊找錢了。根兒,還有一件事,媽一直冇對你講,你爹的墳現(xiàn)在也是一間空墳。那年清明我來上墳,看到你爹的墳被人挖了,我去打聽,才曉得是縣里的人來挖的。他們把你爹的骨頭遷到縣城去了,在山上修了一座紀念碑,把像你爹一樣為革命犧牲的烈士都搬過去了。這件事開始我還生氣,后來一想,搬過去了也好,免得他一個人在這里孤單,正好讓他又和老戰(zhàn)友們在一起。后來我也去縣城望過你爹一回,那里比這里鬧熱多了,就在城中間的一座山頂上,老遠就望得見。根兒,媽對不住你,早曉得你也……媽就告訴你了,啷格也得讓你去那點望哈你爹。根兒,你不怨媽吧。水秀歇了一陣,又幽幽說道,后來媽想呀,縣城那么遠,去來也不方便,媽去那點也不曉得啷格燒紙法,你爹和他的戰(zhàn)友那么多人在一起,我只給你爹一個人燒呀,不行。還是這里好,清靜。也好和你爹講話。要不的話,你們倆爺子也不能在這里團圓了。講到這里,水秀停了下來,長長地歇了一口氣,她回頭望了望身后,黑夜已經(jīng)像一張網(wǎng)罩住了大地,遠處的山張著一副猙獰的面孔,像要把附近的幾點黃暈的燈火吞沒的樣子?床灰娫铝,也不見星星的影子,但水秀一點怕的感覺也沒有,她只是覺得很困。好了,就說這些吧,根兒,你睡吧。媽也累了,想睡了,近來不曉得是啷格了,老是拽瞌睡。我過去陪你爹講幾句話。
水秀拄著拐杖努力站起身來,她佝僂著腰摸索著挪到許連長墳前。水秀覺得剛才喝的酒,勁頭上來了,她暈暈糊糊打開那把紅油紙傘,用拐杖幫襯著撐在墳前,就靠著墓碑坐在傘下。水秀從身下取過酒壺又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抱著酒壺悠悠說道,許哥,我陪你來了。
水秀就這樣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許連長騎著高頭大馬戴著大紅花來接她,她穿著大紅襖打著那把紅紙傘,肩膀上挎著那把軍用水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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