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段記憶，都有一個密碼。只要時間，地點，人物組合正確，無論塵封多久，那人那景都將在遺忘中重新拾起。你也許會說“不是都過去了嗎？” 其實過去的只是時間，你依然逃不出，想起了就微笑或悲傷的宿命，那種宿命本叫“無能為力” 。

——網(wǎng)絡語

山婆昨天晚上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在老家的那片小小的山林里撿菌，好多好多的菌喲，各種各樣，五彩斑斕——紅的紅菌，黃的黃絲菌、鵝蛋菌，紅黃紅黃的奶漿菌，白的石灰菌，灰的米湯菌，金黃色的油鈉餅......最讓人心動的當然是大腳菇了，大大的腳頂著一頂小小的帽子，遍地都是，她高興得不得了，一哈哈功夫，山婆就裝滿一背篼，可怎么也背不起來！越是使勁，裝滿大腳菇的背篼就越沉，越沉她就越使勁，越使勁心越急，一急，山婆就醒了！

醒來山婆想著夢中的情景，淚流滿面！都三十六年了，怎么又做了這個一模一樣的夢啊！山公走的那年就是這夢！

山婆神情恍惚的沿樓梯吃力的爬上二樓，二樓是她全部的秘密。裝干菌的柜子還好，打開柜子的瞬間，一股奇香襲來，山婆的心溫暖著！裝臘肉的壇子怎么破成四瓣了，而且破得那么整齊，山婆一下又傷感起來。自從山公走后，山婆就這樣一會兒溫暖，一會兒傷感的矛盾著，拉拉扯扯的把七個兒女撫養(yǎng)成人。嫁的嫁，接的接，一個個都從自己身邊離開了。

山婆想問問子薇，望兒打電話來沒有？狗日的望兒也是正月初二離家外出打工的，三十六年三個生肖輪回呢，該不會又是犯紅煞喲！

山婆住在這片小樹林已經(jīng)已經(jīng)一個甲子了，18歲從石崗磊嫁到落凼，山婆就沒有離開過這片小樹林，前些年人們怕山蚊子，都搬出了山林，現(xiàn)如今政府搞新農(nóng)村建設，修黔北民居，都把房屋搬到了公路邊，房屋修得花花哨哨的，看是好看，實用也實用，可在山婆眼里，老覺得跟死人的靈屋沒什么區(qū)別！人要死了才住高級的房子，山婆轉不過彎兒來！小兒子望兒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就由著山婆！說你習慣了，你就在老屋住。

山婆有山婆的理由。住在老房子，清凈；更重要的是，隨時可以到老房子后面的小樹林撿菌，尤其是大腳菇，撿菌對山婆來說，就是在撿起生活的希望和生存的價值。

山婆最喜歡做的兩件事，就是撿菌和曬菌。山婆每天早早的起床，然后提一籃子，到小樹林周圍轉轉，回來便是滿滿一籃子五顏六色的菌子，她偶爾也吃點，多數(shù)是拿來曬干菌。雜菌用篾絲竄成竄，或掛在柱頭上，或掛在川梁上，讓它自然風干。大腳菇則用刀切成片，用簸箕曬干，再裝在二樓的柜子里，專門用來燉雞，據(jù)說，山婆的大腳菇燉雞，在整個落凼都聞名，它的香味家家可嗅！年輕時候，轉完山林一小時，現(xiàn)在要四五小時，轉到太陽當頂，正好曬菌。山婆的老屋飄著菌香，常常讓人忘記回家！

老房子十來戶，六十來口人，那家來尊貴的客人了，也會去山婆那兒要一把大腳菇，或直接邀請山婆來家里做大腳菇燉雞。山婆一點不吝嗇，弟兄叔侄來要她的干菌，山婆覺得很受人尊重！

山婆不是嫁來落凼的，是逃慌逃來的。從石崗磊一路逃來，一個大姑娘，餓得眼冒金花，實在沒力氣，就靠在小樹林旁一座四合天井高架木屋的朝門邊的水缸邊，想找口水喝，正好遇到提水的山公，山公家那天早晨正好煮著大鍋紅菌湯，幾碗紅菌湯下肚，山婆就留在落凼的這片小樹林，留在了山公家，成了山公的媳婦。

在落凼，山婆為山公一口氣生下五女兩男。在大女兒十八歲，到談婚論嫁之時，山公卻在一場意外中走了。山公離開時，山婆正在坡上栽洋芋，一只水鴉雀在山婆面前飛來飛去，怎么也不肯離去，山婆順手撿起一塊泥土朝水鴉雀投去，不知怎么地就那么精準，小鳥一下子被擊中，一頭栽在洋芋土里，山婆開始也沒在意，可不到半個時辰，和山公一起外出“耍獅燈”的小五就在溝對門喊，山婆，山婆，回家嗝！回家干嘛，洋芋還沒栽完呢！不栽了，回家！山婆的心忐忑起來，知道出事了。山公他們今年出去玩獅子是在正月初二離家的，今天才初八，應該才走到槐溪溝，怎么就回來了呢？唉！該沒有什么大事喲！

事實比山婆想的要嚴重！山公走了。

山公在表演“采斗”時，一腳踏空，從十多米的高臺上掉下來，一頭栽在四合天井的青嵌石上，摔破腦袋，走了。人們告訴山婆，山公是替代生病的堂二叔上高臺采斗的，山公在獅隊中的角色是打鼓的，采斗不是他的強項！后來，人們又說，山公他們今年耍獅燈的出行日期選擇有問題，正月初二犯紅煞！

山婆什么也沒有說！從自己家的各個房屋的柱頭上，川頭上，米柜里拿出許許多多的干菌，交給整理棺木的親戚，把這些干菌放在山公的木頭中，記到，他的頭下面給他多放些“大腳菇”！剩下的干菌拿來給弟兄叔侄做碗菜。吩咐完，山婆就回到自己的房間，臥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送走山公，山婆獨自把五女二男撫養(yǎng)成人！如今，最小的兒子望兒也結婚生子，孫子十三歲，快讀初一了，兒子兒媳也很孝順，兒子幾次三番的要山婆搬到河嘴的新家，平常也好照應，可山婆都以不習慣，更是沒有搬下山，依舊住在小樹林邊上清凈的老房子里。

山婆蹣跚著走到河嘴新村的時候，太陽正像干枯的油辣菇，嫣癟癟的，一點精氣神都沒有。

看見正篩米的兒媳子薇，山婆還在老遠就問，望兒？望兒哪里去？

你屋望兒不是在打工嘜！聽到山婆恍恍惚惚的問話，望的媳婦子薇打一驚張！篩米的隔篩停在空中，怔怔的睜大眼睛盯著山婆。

望兒在哪打工？打電話回來沒有？那些人一起？

老婆子今日怎么啦，屋都沒進，劈頭就一連串問題。

昨天晚上打呀的，在廣東東莞，跟那些人一起你又認不得，修橋的。子薇一邊篩米，一邊大聲的告訴山婆。人老了，山婆的耳有些背。

那你這哈打電話，問他在做那樣嘛？山婆急切的要求兒媳婦。

人家這會兒在上班，那有閑功夫接電話！子薇把篩子里沒有去殼的谷子從篩子里捧起來，放在戳箕里。晚上吧！晚上給你問。

你就打下嘛，就說我想他了！山婆進了屋。要他上班小心點。

你今天啷個了喲！

沒啷個！就是想他了，都半大半年了，想聽哈望兒的聲音。

但人家在上班噻！上班是不允許接打電話的！子薇停住了篩米，掏出電話，撥通了望的電話，可沒人接！就交給了山婆。

你打嘛，人家上班，不敢接電話。

哦！電話還是通的哈。山婆緊張不安的心稍稍松了一下。

子薇要山婆坐會兒，就自顧自的開始篩米了�？刹恢趺吹�，子薇的心卻一下懸了起來。按以前的習慣，丈夫隔一會兒是要把電話打過來的，可今天差不多就快一小時了，還沒有回電話，這是以前從來沒有的事！

就在子薇惴惴不安之時，三姐哥和四姐哥神情緊張地走進了家門，一看老岳母也在，就故著輕松的問了一句，母——好，你那天下來的嘛！看著兩女婿進門，山婆有些高興，你兩兄弟哪兒來，做那樣嘛？沒，不，不做那樣，我們來趕場，順便來望兒屋看看。哦！吃飯沒有嘛？子薇，快給哥哥們燒油茶！不了，我們就來看看，就趕場去了。三姐哥把子薇喊到后檐溝。

不幸的事真的發(fā)生了！望兒從十六米的橋墩摔下來了，生死為仆，在醫(yī)院搶救！你一定要堅強哈，可能沒事的，千萬千萬要挺住，不能讓母親知道，她知道就完了！

強忍淚水！子薇要山婆回老屋，她和三姐哥四姐哥要去街上辦點事！

是不是望兒出事了！我知道，你們不要騙我。一定是望兒出事了！不知怎么的，老眼昏花的山婆像神一樣，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子薇和兩個女婿。

大家一下都慌了，不知如何是好。

沒有出什么大事，應該不會有大事的，就是在工地和別人起糾葛了——三姐夫稍微清理了一下一片空白的腦子。

我的兒啦，我什么命喲！山婆已經(jīng)嚶嚶嗡嗡叫喚起來。

真的沒有發(fā)生過什么！

我不信！我夢見撿大腳菇了，背都背不動的大腳菇。你爹走的時候，我已做了一模一樣的夢！完了咯，望兒完了咯��！我什么命喲！老天爺，老頭子！

望兒從十六米高的橋墩上栽下來，竟然奇跡般的生還！望兒的二姐夫電話告訴望兒的二姐。命大福大，栽下來時正栽在稀泥上，在當?shù)乜h醫(yī)院昏迷了三天三夜，全身骨折達二十六處，有可能全身癱瘓！一輩子爬不起來了。子薇得到這條消息的時候，欲哭無淚的笑了笑，酸楚地對二姐說，全得爹保佑，過年一定給爹多燒錢紙！

子薇決定去望兒打工的地方照顧望兒，臨走之時，她把山婆托付給嫁在臨村的二姐，要她隔三差五的去老屋看看。

兩月后，子薇領到幾十萬賠款，請人抬著望兒從橋工隊回到落凼。

望兒說先去看看山婆，都半大半年沒見到母親了，很想她！

然而，在老屋，人們怎么也找不到山婆。打電話問二姐，二姐說這些天茶山摘夏茶，很忙，已經(jīng)一個星期沒過去看山婆！是不是到山林撿菌去了。

可人們找遍了整個山林，也沒有發(fā)現(xiàn)山婆的蹤影！滿山遍野的蘑菇，這兒一堂，那兒一堂，好多好多，各種各樣，五彩斑斕！

整個山林充滿著無限生機！

【編輯：文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