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春，園子里的花就次第開了，鵝黃的迎春開始，杜鵑、櫻花、月季、芍藥，開的開了，謝的謝了，像身邊的人，來來往往的，好不熱鬧。
    羅東站在窗前，看著屋后石榴上的朵朵紅花，心生感慨。下班時聽說鄰市環(huán)保局又“規(guī)”了一個，不得不讓羅東唏噓。他們一起在省委黨校學習的三十多個同學中，有兩個患癌癥走了，有五個被紀委和反貪的拿下了。羅東常和剛子說，你看，腐敗比癌癥還要命哦。

剛子的大名叫李小剛，在全市，現(xiàn)在還叫他剛子的恐怕只有羅東了，其他人都叫他李書記。剛子和羅東從小一起長大，是開襠褲朋友，小時候，在村子里，兩個一起放牛、割草，一起爬樹、下河，都是村里的討嫌崽。 其后又小學初中高中你第一我第二的讀過來，在高二分文理科時，兩個嘴唇上有了絨毛的小伙子在村尾的石榴樹下，商量說：羅東感情細膩，適合文科；剛子思維縝密，理科是強項，可是，他們偏偏要與自我抗爭，羅東學理科，剛子文科，說不定將來會是不一樣的人生哦。那個年代還沒有文理科狀元的說法，兩個后來都高分考上了重點大學，剛子選了歷史，而羅東則學了工民建。離開家鄉(xiāng)，分赴學校前，兩人又約在石榴樹下，就著生葵花，喝了一斤高粱酒，唱完激越的“同學們，大家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又唱婉約的“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喝著喝著就醉了，唱著唱著流淚了，羅東說：剛子，無論以后我們在哪里，干什么，我們永遠是兄弟。剛子也說：東，我們不僅是兄弟，我們還永遠是這村里的娃崽，不能忘了本。兩個都說，永遠要像今天這樣，相互扶持相互鼓勵，走好一輩子。

一輩子有多長，當時的兩個小青年沒有想太多。讀大學。勤工儉學。寫信。過年回家。戀愛。參加工作。結婚生子。提拔。到今天，剛子是市委書記李小剛，羅東也是省建設廳的副廳長了。工作忙了，責任重了，聯(lián)系也少了，但感情卻沒變，當初的承諾也沒有變。在他們各自安家的時候，兩人相約在房前屋后種了棵石榴樹，這會讓他們不忘本。

下午下班的時候，羅東給剛子發(fā)了信息，說，晚上有空，過來看石榴花。這是他們多年的習慣，當誰的思想有了難題，工作有了坎兒，就會找時間一起聚聚�；蚴莿傋蛹业臅浚蚴橇_東家的露臺，泡一壺普洱，清清靜靜地，坐上一晚，絮絮地說說老父老母老婆孩子，有時候也不說，就那么坐著，一人拿本書，讀幾頁。并沒有傾訴和求解，也沒有探討或爭論，就是如同兩個閑人般的，或者說如同鄉(xiāng)下的叔伯弟兄間的閑散。羅東那在讀古典文學研究生的兒子笑他們頗具魏晉之風。羅東說，不對，我們不需要方法論，比之清談，我們談的是俗事，尋求的是靈魂的冷靜，思想的提純，信念的堅定。

是啊，現(xiàn)下的多少人，尤其是官員、學者，缺的正是這冷靜、純凈和堅定。羅東在心底嘆了口氣，又想起了這兩天廳里的事。市里的棚戶區(qū)改造，十數(shù)億的浩大工程，拆遷、安置、規(guī)劃、重建，條條塊塊，方方面面，羅東都沒有放在心上，主管工程技術的副廳長，在技術上，質量上把關就行了，少了很多紛擾和煩心。這也正是羅東一直甘居副職的原因，他自忖沒有殺伐決斷的魄力，也沒有應付各種關系的心智，副的正好。剛子也贊成他的選擇，說，我們都要自控，不給組織添亂，不給家人添禍，不給自己添堵。剛子的書記當?shù)煤茫谶@省會城市，老百姓都知道他們的李書記是親和的，儒雅的，廉潔的，既有魄力又能干實事的。在棚戶區(qū)改造動員大會上，李書記說的話讓好多人流淚了，老百姓都說，如果央視來采訪，我們的幸福指數(shù)絕對是全國第一。

老實說，羅東當時也是濕了眼眶的，他仿佛又看到了在村尾石榴樹下指點江山的剛子和自己，年輕熱情樸實自信，他們相信世界的美好人性的純善�？墒墙裉�，羅東卻有些懷疑了。

羅東常給妻兒說：平淡的才是長久的。知道我和剛子為什么都這么喜歡石榴嗎？每每說到這里，羅東都會指著窗外的石榴樹，說：石榴樹不高大，葉子細密，花紅而不艷不俗不香，像個安靜的女子，在窗前寫字讀書，烹一桌好菜，守候家人，一個個小燈籠似的石榴果掛在枝頭，也是這樣不喧不鬧不爭不搶，為回家的腳步點亮歸程，石榴的美都在果實里，那一粒粒鉆石般的或紅或白的果實，不是很讓我們珍愛嗎？羅東和剛子對家人和鄉(xiāng)下的親屬都是打過招呼的，干好自己的事，一律不準要官要工程要利益。這些年，通情達理的親人們都非常理解支持他們，從來不來給他們添麻煩。曾經(jīng)一個遠房表侄女婿想治好多年的“副科病”，給剛子的父親送來好些煙酒，差點被剛子爹用鋤頭敲斷了腿，剛子爹說，我李家的人再有敢害我剛子的，我就和他拼老命！

其身正，不令而行。羅東有時會在心里訕笑那些“貪官的自白”說什么交友不慎，他和兒子說：身正心正，百毒不侵�？墒�，今天偶爾聽到廳長的那半句話，卻叫羅東糾結。羅東去廳長辦公室匯報明天工程開標的準備情況，正聽到廳長對著電話里說“小剛書記，請放心，我會處理好……”。而離開時就看到剛子妻弟到廳長辦公室。這人來找過羅東，說有朋友想投標棚戶區(qū)改造的工程，請羅東關照。羅東告訴他，所有的招投標程序都是公開公平公正的，只要符合條件，正常投標，都有可能中標。人是客客氣氣地送走了，羅東沒把這事沒有告訴剛子，每天，這種人來得太多，他都不會太在意。每到有大工程，這種人就會在辦公大樓到處竄，神秘卑微，對每個人都作出心照不宣的姿態(tài)。羅東不喜歡他們，也不怕他們，就如同對嗡嗡作響的蒼蠅一樣，自己無縫不臭，豈怕蠅逐。他還會偷偷地幽默一下:這才叫“蛋定”。但，剛子，還會是一顆“蛋定”的蛋嗎？

手機“叮”的響了，打開一看，是剛子的短信：出差，榴花入心。

羅東頹然地進了書房，提起毛筆在宣紙上草書了大大的一個字：定。

第二天，秘書發(fā)現(xiàn)從來四平八穩(wěn)的羅廳很是煩躁，一整天連一份文件都沒有審定。下午臨下班時，羅東接了個電話，長長地吁了口氣，輕松地關門下班了。秘書甚至聽到他哼著歌，好像是英文的《畢業(yè)歌》：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

電話是招標科的同志打給羅東的，他說：羅廳，你交代的事，我注意了，那家公司在資審的時候就被淘汰了，聽說昨天廳長接到舉報，公司是掛靠的資質，查下來，果然沒能過關。

晚上，在外出差的市委書記李小剛收到他最好的朋友發(fā)來的短信：五月榴花美如初，偏有庸人自擾之！他微微笑了。

【編輯：婁山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