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四,我父親披著滿身白色的星星點點穿梭在簡陋的土屋,盡管這房子已經(jīng)有三十多年歷史,它的外墻斑斑駁駁地脫落掉很多墻皮,像得了牛皮癬似的,然后傳染著全村的房子,整個村子都或多或少染上了這種世紀病,那些坍塌的老屋,如同病入膏肓之后逝去的先人,在我們破敗的村子里,不適時宜地占居著寶貴的土地。
父親的頭上臉上身上腳上全部沾上了白色的刷墻粉。過了二十三,灶王爺要上天述職,鞭炮聲送走灶王爺后,我父親就開始著手打掃屋子,里里外外翻新一遍。每年這個時候,父親母親都要徹底大掃除,掃去舊年的塵埃,喜迎新年的吉祥。我父親臉上看不到一點疲憊,他的臉上一直都是喜氣洋洋春風得意,好像王母娘娘不小心掉了個蟠桃,正好砸在我家門前似的,好像趙公明坐在屋檐上,等他收拾完屋子往里扔金元寶似的。這時候,我母親像個跟班一樣尾隨在父親身后,一會兒接過父親遞過來的空盆,用做飯的勺子舀半盆粉漿再遞給父親,一會兒又挪開眼看要絆住父親雙腳的家具物什。我母親滿臉是汗,時不時抬起右臂用衣袖胡亂擦一把,父親的臉上是干干凈凈的笑容,而我母親卻像一個花臉貓,她的這個樣子引來我父親不停地嘻笑,他那壞壞的笑,讓我母親感覺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青春年華。
他們一邊逗笑,一邊粉刷著我們粗糙的土屋,當傍晚的太陽彷徨在西天,撒開具大的紅色幃帳,之后決然躍入西山時,我的父親母親終于完成了一項劃時代的工作,他們坐在炕上,一邊喘氣一邊端詳著屋子,像是剛剛踏進一個陌生的博物館似的。雪白的屋子里擺放了太多過時的物品,如同破舊的秦磚漢瓦被拖進金碧輝煌的展覽館一樣。我父親卻面色紅潤幸福的吸著煙,濃濃的煙霧中仍能看到他喜不自禁的神態(tài)。之后,他把昨天從鎮(zhèn)上買來的年畫,一張張認認真真地粘貼在雪白的墻上,然后看著那張白白胖胖的娃娃年畫“嘿嘿”地傻笑。
做完這一切,我母親削土豆剁豬肉,忙忙碌碌開始準備晚餐,父親跳下地,夾了根香煙出了大門。寂寥的冬夜寒風朔朔,天空中唯有點點星光明明滅滅,通往西山的羊腸小道,苦苦地拉長了父親的眼。我父親像一個虔誠的信徒,不停地張望著夜色里淡淡的小路,似乎又有哪路神仙駕著馬車要翩翩而來。
其實,我父親等的并不是王母娘娘的蟠桃,也不是趙公明的元寶,我父親等著的是我哥哥王勇,確切地說是我哥的兒子王佳欣,也就是我那還沒滿一周歲的侄兒。
我哥在城里打工三年多了,除了我嫂子劉素梅和侄兒王佳欣,可以說一無所得,別看他每次回家紅光滿面唾沫飛濺,說出的話天南地北吹得外面北風呼呼響,其實我父親心里最明白不過,我哥只是好面子喜歡裝,究竟他想裝什么,我們也說不清。
我哥和我嫂帶著我侄兒回家時已經(jīng)晚上九點多了,他們在鎮(zhèn)里下了火車,然后租了一輛三輪車回到村里。我父親站在大門口凍得臉色發(fā)青,兩腳不停地跺著硬土地,就像《西游記》里的孫悟空,一生氣要把土地爺弄出來似的。當三輪車在我父親身邊停下來時,我父親臉上簡直樂開了花,他也不管我哥和我嫂,抱起我侄兒就往屋里跑。屋里的肉香已沸沸揚揚飄出大門,我哥嘴唇上吊著一串清鼻涕,嘴里還流著哈喇子,不知是凍出來的還是被我母親的肉香賺出來的。那天晚上,我家屋里屋外到處都是我父親和母親歡快的笑聲,我感覺這屋子像氣球一樣膨脹起來,真擔心它會被這無節(jié)制的笑聲崩出個大窟窿。
第二天早上剛吃完飯,我父親抱著我侄兒逗著開心,我母親熬漿糊準備貼春聯(lián),我哥把他買的香蕉蘋果擺在盤里放在桌上,這時我嫂子突然問,爸,咱家的那些基石還在嗎?
我家的墻外堆著兩車大基石,是我父親當時買來要給我哥蓋新房子用的,但我嫂子堅決不同意在村里安家,最后以不給錢就不結婚相威脅,終于從我父親以及親戚朋友手里拿走七萬元,在城里交了首付,買了一套六十多平的樓房,然后架著面部痛苦無奈,內(nèi)心興奮異常的我哥進了城。
我父親抱著我侄兒逗得正開心,也沒看到我嫂子的臉色,隨口應道,在。我嫂子說,我們想把基石賣了,還房貸。父親回頭看了她一眼,輕描淡寫地說,我已經(jīng)給你二叔了。什么?我嫂子失聲叫道,她的嘴里發(fā)出的異常聲音把我父親和母親都嚇了一跳。我哥輕輕扯了扯我嫂子的衣襟,示意她不要再說了。我嫂子卻一把甩開我哥的手,大聲說,到這個時候你還裝?你看你,一年到頭也沒掙多少錢,房貸都欠人家兩個月了,再不交這房子就沒有了。我嫂子說著聲音里就有了哭腔。
我父親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把孩子遞給我母親,低沉著嗓子問我哥,怎么回事?我哥囁嚅著說,沒,沒什么事。我嫂子嗚嗚咽咽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再不還房貸這日子就沒法兒過了。
原來我哥去年結婚后就去了市里,在市里一個工地上打工,沒干半個月就嫌累辭了工作,后來開始做買賣,販水果賣早點,事實上我哥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折騰來折騰去也沒掙多少錢,還把結婚時的我嫂子要的房錢花去不少。夏天我嫂子生孩子,醫(yī)院又花了好多錢,結婚時那點積蓄就像春天土地里的積雪一樣,眼看著一點一點融化了,再加上他們每個月還要還房貸,那些錢就一天一天越來越少了。臘月,我哥和一個朋友想到要賣煙花爆竹,投資了一萬多元進了不少貨,賣了沒幾天就被人家工商局查沒,原因是他們沒有辦理任何手續(xù),屬違法行為,不但沒收了全部貨,還被罰了不少錢。我哥這是屋漏又逢連陰雨,過年回家也只是買了少許水果年貨,市里還有房貸等著他那空癟的口袋里變出白花花的票子呢。
我父親聽完我嫂子的哭訴,抽了一根煙點著,悶悶地不再說話。屋子里歡快的氣氛立刻蕩然無存,反倒增添了濃濃的苦澀。
就在我家屋里彌漫著火藥氣味時,我二叔卻興高采烈來看他的侄孫子,準確地說是來炫耀他的宏偉藍圖。
我二叔一直都是村里有名的調(diào)皮搗蛋鬼,有一年春節(jié),他在幫鄰居老莫貼春聯(lián)時,故意將羊圈的對聯(lián)貼在老莫的家門上“大羊年年雙雙下,小羊月月對對增”;又把一副“上天言好事,在家保平安”的對聯(lián)貼在老莫家的豬圈上。那年春節(jié),村人見到不識字的老莫時,捂嘴哄笑問:“老莫,今年跟你老伴下幾胎啊?”把個老莫氣得鼻青臉腫,攆著我二叔的腳后跟要揍他。又有一年,他把一串鞭炮淺淺的埋在新媳婦劉鳳家的灰堆上,一大早,天還蒙蒙亮,劉鳳去倒剛從火爐里刨出的灰,剛倒在灰堆上,還燃著火星的煤灰立刻點燃了鞭炮,“噼里啪啦”一陣亂響,嚇得劉鳳一邊跑一邊跳,抱住剛從廁所解手出來的公爹直喊娘。
我二叔不僅愛搞惡作劇,還是一顆不安分的蒲公英種子。在王家眾多子孫里,除了我二叔,沒有一個人具有超人的生意頭腦,我二叔販過土豆倒過菜油,擺過地攤開過超市,不過,都以他不切實際的幻想和經(jīng)營不當而失敗。有一年,他買回一臺破舊的面粉加工機,在三十多響鉆天炮和十多板二踢腳的鞭炮聲和村人嘖嘖的羨慕聲中,我二叔的“天龍面粉加工廠”隆重開業(yè)了。為了使加工出的面粉更白,不知他從哪里弄來兩袋漂白粉,結果是吃了他面粉的人們上吐下泄,有幾個更嚴重的還被送進了縣醫(yī)院。因這一出事,二叔的“天龍面粉加工廠”開業(yè)僅半個月便宣告破產(chǎn),并且前前后后賠償中毒者五萬多元,他的所有設備被工商局和質(zhì)量監(jiān)督局沒收,二叔變賣了全部家當都沒能還清欠下的外債。不過我二叔并沒有因此而一撅不振,相反地,他似乎比以前還要開朗,逢人便說的一句話是:秦瓊賣馬楊志賣刀,哪個英雄沒有幾天落難的光景?聽語氣大有東山再起飛黃騰達的機會。
今年冬天,當家家戶戶殺豬斬羊,大半的肉被市里的兒女拿進城去,并以高價賣得供不應求時,我二叔又一次激活了蓬勃的生意頭腦,那就是辦一個養(yǎng)豬廠,只喂糧食不喂飼料的農(nóng)村“綠色豬”。這一宏偉藍圖的萌動,讓我二叔三天三夜興奮得沒有合眼,他在向我父親講敘他這一偉大的“十一五”計劃時,手舞足蹈好像他馬上就要成為億萬富翁似的。我父親不忍澆滅他心中剛剛燃起的星星之火,淡淡一笑,勸阻他養(yǎng)“綠色豬”不容易,那么多的糧食從哪兒來?總不能把優(yōu)質(zhì)的糧食全喂了豬吧?如果收購的話,那一頭豬的成本得多少錢?再者還要防病,什么豬瘟豬疫的你能懂多少?也許還有更加繁瑣復雜的程序,并非像他想像的那么簡單。我二叔見父親不冷不熱,心中很是不快,但他為了得到父親的支持和幫助,還是低眉順眼說了許多好話,我父親耳朵根子發(fā)軟,最后將那兩車基石全部送給我二叔,以便他用來建豬舍。
風風火火喜氣洋洋闖進我家的二叔,壓根兒不知道我家發(fā)生了什么事,他的到來成了我家火藥的點火石,當他看見我哥脹紅的臉和我嫂子發(fā)青的眼,臉上的笑立刻僵得跟秦皇兵馬坑里的陶俑一樣。
我二叔不知道屋里憋悶的氣味跟他息息相關,他愣了一下,試探著問我哥,怎么回事?還沒等我哥開口說話,我嫂子嘴里蹦豆子似的大聲說,二叔,那基石不能給你,我們還有用呢!我二叔被嗆了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剛才是臉僵在那兒,現(xiàn)在連整個身體也僵直了。我父親輕輕咳嗽一聲,想提醒我嫂子注意說話的方式方法,可我嫂子根本沒當回事,她再次抬高嗓音說,那基石是我們準備蓋新房的,雖然現(xiàn)在新房不蓋了,可市里的房子還等著我們還貸呢,我們準備賣了還房貸。我二叔現(xiàn)在也聽出是怎么回事了,僵著的臉上不自然地咧開點笑容,他說,我還以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這好辦,你看多少錢,我給。我父親斜眼看他一眼,想幫他挽回一點余地,因為他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蛇沒等他說話,我嫂子斬釘截鐵地說,那好,還接當時買的價,兩千二,一分不少。這回,我二叔的笑容又一次定格了,臉上的顏色由紅變白又由白變青,最后我二叔笑不是笑哭不是哭,低聲說,等我賣了豬掙了錢就給你。我嫂子不容分辯地說,不行,一手交錢一手拉基石。我嫂子大概氣急了眼,她忘了這句話應該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我父親坐在炕上大口大口地吸煙,面對蠻橫不講理的我嫂子,父親一時不知怎么做才能平息眼前愈演愈烈的僵局。我母親倚在炕沿邊,兩手抬起放下放下抬起,幾次伸在我嫂子的衣襟上又顫抖著縮了回去。
脾氣急燥的二叔被我嫂子逼進了死胡同,白眼一翻火氣直冒,最后竟腦袋發(fā)熱冒出一句混賬話來。素梅,你要這么說,這基石我拉定了,你們當初不蓋房還要了錢在城里買了房,這石頭就是你爸的,現(xiàn)在你爸給了我,說什么我都不會給你。我二叔情急之下說出的這番話無疑是火上澆油,這句話把坐在炕頭的父親驚得張大了嘴再也合攏不上。
果然,我嫂子二目圓睜須發(fā)皆張,右手猛地拍在圓桌上,把盤里的香蕉蘋果嚇得到處蹦達。我嫂子氣急敗壞扯著嗓子大喊,別以為叫你一聲二叔就蹬鼻子上臉,這個家就是倒了蹋了也輪不到你伸一把手,高興了叫你一聲二叔,不高興你什么都不是。
我二叔站在那里兩腿直打顫,張著嘴想分辨卻吐不出任何聲音。最后我二叔一跺腳,長嘆一聲推門而去。我嫂子從桌上拿起一根香蕉沖我二叔背后扔去,嘴里仍然大聲叫嗓,你算哪棵蔥?
那根香蕉不偏不倚正好掉在我二叔的右腳下,二叔踩在香蕉上的右腳向后一滑,身子前傾撲了下去,張大的嘴巴恰好吻在一攤牛糞上,我二叔嘴含牛糞臉色鐵青,昂首闊步?jīng)_出我家大門。
我父親再也坐不住了,甩手給了我哥一個大嘴巴子,罵道,沒出息的東西!罵完推門走出去,在院子里來來回回不停地踱著匆匆的腳步,宛若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正在醞釀著下邊的仗怎么打。我母親終于哭出聲來,這時候,我侄兒正躺在我母親的懷里,眨巴著眼睛咧著嘴笑呢,而鍋里熬著的漿糊早已糊成了鍋巴。
村子里劈哩啪拉響起一陣鞭炮聲,誰家的孩子正斗炮仗玩呢,偶爾會有幾聲狗凄慘的嘶叫聲,一定是有小孩子把點著的鞭炮扔進了狗窩。
父親在院子里踱了一陣,然后從涼房里取了一根二踢腳,在院子里點燃,“轟”的一聲,二踢腳在院子里燃起火花,像長征二號火箭一樣立刻飛上了天,接著又是“咚”的一聲,天上開了個小小的紅花。我父親在清冷的寒風中仰頭看著,直到那些細碎的花瓣紛紛揚揚落下來,這才跺了跺腳返回屋里,從柜頂上取下了一摞春聯(lián),在炕頭展開,一副一副整理好,當他返身去鍋臺取漿糊時,才發(fā)現(xiàn)鍋里除了一攤鍋巴外什么都沒有了。
我嫂子還在那嗚嗚咽咽抹眼淚,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時不時還拿眼瞪我哥,我哥像小老鼠一樣大氣都不敢吭,跟在我父親身后整理春聯(lián),這個時候,我們突然聽到院子里驚天動地一聲大喊,劉素梅,你給我出來!
我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然后都伸長了脖子往院子里瞧,就見一個五大三粗的女人雙手叉腰圓規(guī)一樣站在當院。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我的二嬸。
我的二嬸虎視耽耽站在當院猶如天神下凡,她的氣勢把屋里人都驚得呆住了。然后,就見我嫂子器宇軒昂推開門大踏步迎了出去。
見我嫂子出來,我二嬸眼冒金光,用手點指說,沒大沒小你也不知道自己是個什么東西,你二叔是你罵的嗎?怎么著他也是你長輩,拉你基石怎么了,那是你公公送我們的……
我二嬸牙尖嘴利一句接著一句,我嫂子想還嘴卻怎么也插不進去,后來我嫂子撲過去照著我二嬸的臉上就是一巴掌。
別看我二嬸長得人高馬大,見到我嫂子她也有點怵,她的嘴像馬路上的急剎車尖叫一聲立刻剎住了,大睜著眼睛看著我嫂子,然后撲通一聲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我二嬸坐得時候沒有找對地方,正好坐在我二叔踩得開了花的香蕉上。
我父親母親和我哥這時候也都從屋里急慌慌跑出來,他們圍著我二嬸又是勸又是哄,我二嬸根本不聽他們的話,一個勁地念叨,說我們一家人欺負她們兩口子,我父親聽著不像話,大喝一聲說,吵吵吵,你們也不怕村里人笑掉大牙?
我父親這一嗓子并沒有鎮(zhèn)住我二嬸,我二嬸反倒哭得更兇了。這時候我們的院子里已經(jīng)有七八個人聞聲圍了進來,他們像新年里看秧歌一樣,滿懷激情地看著坐在地上的我二嬸,有人也好心勸說起我二嬸來,說一家子的事,不就是幾塊基石嗎,犯不著跟侄媳婦生這么大氣。哪知道我二嬸不識時務,反唇回敬道:放你媽的狗臭屁,你閨女騎到你脖子上拉屎你能不生氣。那人反倒笑了,說,別說我閨女騎著我脖子拉屎,就是罵我打我都高興。人群中“轟”地笑得翻了天,都知道這話明擺著是占我二嬸便宜的,我二嬸回頭就去找那人,這時候我父親喂得那頭奶牛也湊熱鬧似地擠進來,伸著嘴巴就嗅我二嬸屁股下面露出的半根香蕉。
又有人笑著沖我二嬸說,改仙欠欠屁股,牛要吃你拉出來的香蕉哩。剛才罵我二嬸的那人接茬說,趕快捂好了,肥水可不能流了外人田。
一幫人在院子里拿我二嬸尋開心,沒料到我父親拿了一串鞭炮在人群中點燃,驟然響起的鞭炮把人們嚇得到處亂竄,有人突然看到我嫂子從屋里舉了把菜刀,氣勢洶洶地沖過來,于是大叫一聲:不好了,要出人命了。我二嬸這時也看到了,嚇得心驚肉跳顏色更變,秋天的螞蚱一樣“蹭”一下就從地上跳起來。
我嫂子此時已經(jīng)紅了眼,也不知她什么時候?qū)W來的飛毛腿,三步兩步越過人群撲向我二嬸,我二嬸撒丫子就跑,那速度比兔子慢不了多少,屁股上吊著的那根香蕉菊花一樣迎風招展著。剛跑出大門,就與一人迎面撞個滿懷,原來我二叔正躲在墻外探聽消息呢,兩個人一前一后轉(zhuǎn)過墻角跑得沒了蹤影。
好在我哥及時撲上去抱住我嫂子,又有人上去奪下她手里的菜刀,這才避免了一場流血事件的發(fā)生。這時候鞭炮也已響完,我父親沖著人群大喝一聲,還有什么好看的!人們驚魂未定,生怕我嫂子拿刀殺了他們,慌不擇路跌跌撞撞擁出我家院子。
我們一家人簇擁著我嫂子進了屋,我嫂子撲在炕上失聲痛哭,好像她受了多大委屈,邊哭邊還聲嘶力竭地喊:這日子沒法過了,我要離婚。我母親忙抱著她的身子極力安慰,其實我母親大可不必,因為我嫂子在說離婚的時候身子根本沒動地方,一點也看不出她真要離婚的樣子。
我父親什么話也沒說,掀開柜從包袱里拿出兩摞百元大鈔摔在炕上,說,不就是錢的事嗎?不就是房貸嗎?我給。說完丟下滿屋愣怔的眼神出了門。
我嫂子的哭聲驀然止住了,看到兩捆錢天上掉餡餅似地掉在她面前,驚喜地嘴角一撇樂得合不攏嘴,把兩摞錢摟在懷里像摟住個金娃娃。
我父親把他今年全部的收成摔給我嫂子,臉色鐵青著走向門前的山頭,那里有我們王氏族人的老墳,我的祖父祖母以及王氏的先人們,都正大睜著眼睛看著我們的院子呢。父親抽了一顆煙,坐在我祖父的墳頭,思謀著今年這個年怎么過?今年的社保怎么交?我父親每年都要交五千元社保金,這樣,等他老得不能再耕作時,每年就可以領好幾千的養(yǎng)老費,可是,當他把那兩萬元摔給我嫂子時,他今年的社保就成了冬天的莊稼地,什么都沒有了,F(xiàn)在,他不僅思謀社保,還思謀明年的耕種資金從哪里來?我父親長嘆一口氣,回頭望著山下我們那間經(jīng)歷了三十多年風雨的老屋。
那一刻,我父親的眼睛突然濕潤了,他不僅看到我們灰蕩蕩的老屋,還看到紅彤彤的春聯(lián)染紅了整個村子,有幾輛嶄新的轎車寶石一樣釘在村里的幾個角落,出門在外的年青人喜氣洋洋地回村了。那些孩子正奔跑在花花綠綠的汽車旁,鞭炮聲或起或落,在汽車旁不停亂響,驚起一片片小小的灰塵,像一朵朵小小的蘑菇云在村里飄起,又慢慢地散開。就在我家唱戲一樣熱鬧非凡的時候,紅紅火火的春節(jié)悄無聲息地到來了。
王鵬飛,內(nèi)蒙古固陽縣人,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會員,《鹿鳴》雜志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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