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運濤

王運濤，中州大學(xué)中文副教授，鄭州教育博客特約編輯，價值中國網(wǎng)專欄作家。

那一天，在窗明幾凈的教室里，當(dāng)那位滿頭華發(fā)的老先生輕輕地講到：“兒時的生活環(huán)境和發(fā)生的一些事情，總會影響著人的性格的形成，是人生的奠基�！泵纷影l(fā)現(xiàn)有一滴冰冷的淚落在臉上，透過肌膚，彌漫到心底�；秀敝校犻_眼卻什么也看不到。只感覺好像躺在母親的懷里，母親站在屋子里的紅磚地上。

那個冬夜黑而冷。那一年梅子四歲。打成右派的母親辭去了小學(xué)教師的職務(wù)，帶著梅子和哥哥投到開封城郊地主成份的奶奶家。

三年后，梅子有了個小弟弟。作革命干部的父親常年在外，每年只春節(jié)時回家一次，在家呆不到一個月�？扛赣H每月寄回的50元工資，母親帶著老少三代五人過著捉襟見肘的生活。

那個時候的小孩子都很傻嗎？最起碼梅子覺得自己很傻。每天跟在哥哥后面與一群男孩子一起瘋跑，爬樹上房，割草挖野菜……與農(nóng)村孩子在一起，不用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也會最好。

梅子的家是用撿來的半截磚頭砌成的兩小間青瓦房，每年都要將墻皮刮掉，再用草與泥的混合物抺上去。母親是瓦匠，哥哥是遞灰的，而梅子什么也拿不動，就用兩只手捧起草泥摔到墻上去。梅子覺得那是一種游戲，玩兒得很快樂。

村后的土崗上有一個鐵架子，上面裝著避雷針，是全村最高的建筑物。梅子不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卻知道沒有幾個人敢爬上去，而梅子爬上去了。那一年，梅子上小學(xué)四年級。

類似的事情梅子當(dāng)然不敢告訴母親。不聽話母親會打的，可梅子不怕，母親越打梅子越哭，嘴里還會不停地喊爸爸，直到有一天母親認識到：打，這種教育方式，對梅子不起作用！

梅子要走五里路去城里上中學(xué)，那時卻并沒覺得路遠。在教學(xué)樓里上課，那種感覺很新鮮。12歲的孩子樓上樓下跑來跑去，結(jié)果把腳崴了，腫起很高卻一聲不響，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去，然后在家躺了一個星期，吃了一星期跌打丸，就又一瘸一拐上學(xué)了。

那時候，每個月供應(yīng)的一點細糧都要留著，等到春節(jié)父親回來時吃。而那時的粗糧真的很粗，那么粗的粗糧還算是可以下咽的。難以下咽又必須咽的是發(fā)了霉的粗糧，不吃餓啊。上學(xué)路遠要帶飯，母親就把那發(fā)了霉的粗糧做的窩頭切成一公分見方的塊兒，用一點點菜油炒了給孩子們帶上，可是那種霉味卻無法去掉。

那時候，梅子從沒想過什么，仿佛過這種日子好像是天經(jīng)地義的。

1977年恢復(fù)高考，梅子開始認真學(xué)習(xí)。1978年，老師讓梅子幾個“大學(xué)苗子”去考中專，目的是適應(yīng)一下考場，考上了也沒去上學(xué)。九年級，梅子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再學(xué)習(xí)，卻不知道班里發(fā)生了那么多逸聞趣事。十年級分班，語文老師勸梅子學(xué)文，梅子就去了文科班。文科班，加上補習(xí)的……共十個學(xué)生，后來考上三個。

人生是由很多偶然組成的。假如吳強應(yīng)屆考上了大學(xué)，他們就不會認識；假如吳強不是那種性格，不是在地里倒了一天糞，就說這不是人干的活兒，他們也不會認識；假如吳強沒有一個鄰居在梅子學(xué)校當(dāng)老師，他們也不會認識；假如吳強學(xué)理不學(xué)文，他們也不會認識；假如他倆有一個考不上大學(xué)，他們不會有后來；假如不是中學(xué)那個女語文老師同時喜歡他倆，他倆也不會有后來。

雙雙考上大學(xué)后，他倆通過那個女老師通信。梅子的一句“學(xué)不成器思成疾”，讓他倆定了終身。畢業(yè)后，他倆分到了同一個城市，一個去了出版社，一個去了大學(xué)。梅子不想結(jié)婚，就去了開封進修。梅子那時候就知道了她不愛他。梅子提出分手，他不同意。

一年后，梅子回來，他們結(jié)婚了。因為梅子知道，男人要找個自己愛的人結(jié)婚，女人要找個愛自己的人結(jié)婚。吳強家五個孩子，他是長子，家里很窮。但梅子看好的是他這個人。

吳強不帥，又瘦又高，皮膚有些黑，有些靦腆。但他從小就打撲克贏錢藏豬圈棚上這事梅子可不知道，他想結(jié)婚梅子不知道是為了什么，用他后來的話說是為了證明他能夠娶到梅子。梅子結(jié)婚是因為他想結(jié)。年輕人都有欲望，即使你不愛他只是喜歡他也有。

那時的女孩子都會迷上第一次有肌膚之親的男孩子吧�；楹蟛坏饺齻�月他去北京學(xué)習(xí)，梅子天天給他寫信。那時梅子真的覺得她愛他了。這就是婚姻嗎？

后來吳強開始不回家，梅子以為是因為家遠的緣故。結(jié)婚第四年，他們搬到了離他單位很近的地方。他依然整夜不歸，梅子才知道他是去打麻將。午夜，梅子徘徊在街頭。街燈下，地上的紙片隨風(fēng)沙沙地響著，像梅子的靈魂在流浪在哭，梅子怎么也找不到他。

1991年的元旦，天下著雪，他和他弟弟隨著他的母親回了他母親的家，留下梅子和兩歲的女兒。他問梅子去不去。梅子說不去了，下著雪，天冷地滑孩子小。其實梅子多希望他能留下來�？伤吡恕�

他們從來不吵不鬧，他不說他對梅子的不滿，梅子對他說了不滿，他如果不高興就會離開這個家。梅子心里的不滿都變成了憂郁。

梅子的手腳怕冷，他的手腳不怕冷。梅子說有賣電暖鞋的，他說他的腳不冷。梅子就再沒說下去。

梅子負責(zé)送孩子上學(xué)，他負責(zé)接孩子放學(xué)。他的單位離家近，梅子的單位離家遠。他說下雪了路很滑他怕摔跤，梅子就去接孩子。

梅子給他熨衣服擦皮鞋……用他妹妹的話說，嫂子對哥太好了。但是梅子不會做飯。吳強的生日里，梅子只能做一頓素餐，擺在那里到?jīng)�，到天亮…�?/span>

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都會融入生命吧。愛在憂郁里都會褪色吧。梅子不想愛了。梅子想，天底下沒有真正的愛情。

梅子不算個好妻子也算個好媳婦吧。1992年梅子就搬到現(xiàn)在住的這個房子了，兩室一個小廳，衛(wèi)生間有浴缸，有電話。那時候，在同齡人中這算大房子了，而且還很少有人家裝電話的。

第二年，吳強離了婚的妹妹到梅子家來住了。梅子沒想過要收她的錢，她在梅子這里住了不到五年吧，一共給我2000元錢。她上班遠，梅子不坐班，就每天收拾屋子，做飯。

第三年，吳強父母為了給二兒子結(jié)婚騰房子帶著上中學(xué)的小兒子來梅子家住了。梅子不會想到和他們要錢，他們也沒有錢可給。遇到這種事情，梅子都會以為是理所當(dāng)然的，不會有任何想法。

公公做飯，婆婆收拾屋子，梅子倒是輕松了。梅子三口住小點兒的屋子，公婆四口住大點兒的。就這樣又住了五年，梅子和他們一家人和睦相處。

1998年，孩子10歲，梅子說孩子不能總和我們住在一個房間里啊。吳強就借了一間房讓他們搬出去住了。

就在他們搬出去的第二年的年初，1999年的1月27日。下午四點多，梅子倆人正在睡覺。一個電話先打進來，是吳強同事打來的，說你在家啊，快下班了你就不用來了，明天來再說吧。一會兒，吳強的傳呼機響了，他看了后沒回電話，穿了衣服就往外走。那時梅子已經(jīng)有點感覺了。就問他誰的電話，做什么去。吳強說去單位。梅子說單位不是已經(jīng)說你不用去了。

在梅子的追問下，吳強沉默了一會兒說，他見她第一眼時就愛她了，他從來就沒愛過梅子，梅子的一切，包括梅子的外表、梅子的性格他都不喜歡，他和梅子結(jié)婚是為了證明他可以娶到梅子。

梅子哭了，說：離不開她，我們就離婚吧；要么，你和她斷。吳強說和她斷。梅子相信了他。

梅子知道這要有時間，便想著得給他一年的時間�，F(xiàn)在想起來，那時梅子真是瘋了，處在那種狀態(tài)下的女人都是那樣吧。他不回家梅子就給他打電話，他不開手機我就找他的好朋友。但是有一點梅子嚴格遵守著：只給他的好朋友打電話找他。他很煩很痛苦，梅子也是。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三年，超過了梅子給自己或者叫給他規(guī)定的時間。梅子累了，徹底失望了，提出和他離婚：不離婚就得離開她。

吳強說不離婚，但也始終沒說離開她。梅子不會再讓那樣的狀態(tài)持續(xù)下去了。梅子說，不是不能原諒他，一段死了的婚姻就應(yīng)該埋葬。  辦理離婚那天，梅子特意穿了一套紅色唐裝。

協(xié)議離婚時，吳強沒有什么條件。他只說一句：什么也不要，自己離開。但是他說他暫時沒有地方住，得等到有地方住時再搬走。他住在孩子那屋，梅子和孩子同住。但是，這件事梅子除了幾個好朋友誰也沒告訴，包括父母和孩子。吳強也沒有和家人說。

2003年的春節(jié)，吳強的家人依然到梅子家來過。這一次梅子走了，回媽家去過年，住到初五。這是結(jié)婚以來從沒有過的。三十晚上包餃子剁陷兒，梅子把手切了。那一年的陽歷3月12日，梅子的父親去世了。

過完年不很久，女兒說不在梅子屋里住了，非要搬回她自己的房間。想是她奶奶或是什么人跟她說什么了吧。梅子不想讓女兒知道什么，同意了。

不好理解是嗎？離了婚而同床。

第二年，吳強在小區(qū)里買了套三室的房子，給父母住。梅子和他說過兩次：現(xiàn)在你有房子了，可以搬出去了。吳強好像聽不到梅子的話。以后，梅子也再沒提過。

一生能夠找到一個愛人真的是件很奢侈的事。有時梅子就和他說：真愛太難找，如果你們真的相愛，你就去和他在一起吧，否則會很可惜。

梅子見過那個女孩子，三圍令男人滿意，沒讀過大學(xué)，沒什么思想。她的出現(xiàn)，只是梅子離婚的由頭。

梅子覺得，自己的婚姻是因為年輕而發(fā)生的一場誤會，婚姻的失敗是這種誤會的必然結(jié)局。不要說誰對誰錯。有誰不希望自己有一段美滿的婚姻呢！只是婚姻的誤會是一種并不美麗的悲傷。因為對于當(dāng)事人這是一種無奈，不可挽回，將錯就錯不行，又改正不了。假如他們走入了另一場婚姻，誰又能保證那不是另一場誤會呢？

朋友說，梅子的這種狀態(tài)是虧了。也許�？墒翘澅镜纳饷纷右呀�(jīng)做了，再想贏利的機會太小了。而現(xiàn)在，最起碼，梅子贏了一個孩子。她不愿再下一次賭注了。

最愛自己的人是父母。父母不能愛自己了就自己愛自己吧。讓自己美麗起來，讓每一個日子美麗起來，然后，為自己一點點逝去的青春哀悼，然后，把她們埋葬。

【編輯：與文為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