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科
安科,筆名鄒地,黎族,20世紀60年代后期出生于貴州普安,西南大學行政管理研究生學歷。已在《人民文學》《民族文學》《北京文學》《中國文學》《夜郎文學》《法制生活報》《經(jīng)濟信息時報》《貴州民族報》《作家報》《吐魯番》《短小說》《含笑花》《山東文學》等報刊發(fā)表小說作品20多篇(部)、其他體裁文學作品900余篇(首、章);《探路》《詩人》《來去無意》《老鼠的事不算小》等50余件作品分別獲“《小說選刊》第二屆全國征文筆會中篇小說一等獎”、“中國散文學會第二屆‘新視野杯’全國文學征文筆會大賽二等獎”、“《海外文摘》2012年全國征文筆會大賽中篇小說一等獎”、“中國小說學會‘文華杯’短篇小說全國大賽二等獎”等獎勵;80多件詩文被國內(nèi)重要和權(quán)威選本收錄;個人辭條入編《中國詩人大辭典》《中國散文家大辭典》《中國小說家大辭典》等。出版詩集《豐滿的相思》《洗身體》《渴慕》等。系普安縣首批優(yōu)秀科技人才,黔西南州文聯(lián)主席團委員;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中國詩歌學會、中國散文詩學會、中國散文學會、中國小說學會、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會員,中國散文詩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魯迅文學院第二期少數(shù)民族班學員,《中國作家》簽約作家、《中國報告文學》特聘作家、《海外文摘》簽約作家,香港環(huán)球出版社特聘編審。曾在鄉(xiāng)人民政府、區(qū)公所、縣委宣傳部、縣精神文明辦和縣委辦公室任秘書、副股長、股長,在《黔西南日報》任記者和文藝副刊主編,在縣史志辦任副主任、罐子窯鎮(zhèn)人民政府任副鎮(zhèn)長、縣文聯(lián)任副主席兼秘書長等,F(xiàn)供職于貴州省普安縣文學藝術(shù)界聯(lián)合會,任文聯(lián)主席、黨組書記、《南山湖》文藝叢書(連續(xù)性公開出版物)主編。
0
這起交通事故出現(xiàn)之前,我的雙腳、雙腿,都很正常。
1
調(diào)進縣城已經(jīng)有二十個整年了,從來沒見到一個來自家鄉(xiāng)的男女老少找上門來。不用追問,在一些看客與聽眾的眼耳里,想必是我的為人處事,質(zhì)量比較低劣吧?
我總不能寫張《告示》貼在車站碼頭飛機場表示“誠摯邀請”吧?請家鄉(xiāng)的親朋好友代為轉(zhuǎn)告?或者致信致電逐一表達“熱烈歡迎”啊?
我苦笑了幾十回,結(jié)果依舊是自我解嘲自我寬慰:“行客不拜坐客,坐客曉不得!”“曉不得”是家鄉(xiāng)的土話,譯成國民通用漢語,就是“不知道”——不知者,不為罪嘛!
事實上,我因此被某個數(shù)量的家鄉(xiāng)人,以及家鄉(xiāng)附近的男女老少,宣講、推介成實在不光輝的形象——“屁歪歪的,傲毬得很!對家鄉(xiāng)人進城從來不聞不問……”
這當然不是《授獎詞》。
“人不走不親,水不打不渾!蔽业母诩亦l(xiāng),并不代表我退了休就一定會回歸老家養(yǎng)老,就一定會有若干大小事求助于那兒的誰和誰們。只是,父親母親和三弟四妹在老家安居樂業(yè),逢節(jié)過氣或因為他們的一些什么,我總該回到家鄉(xiāng)。于是,我暗自留意,在小城里睜大眼睛,巧遇家鄉(xiāng)人絕不放過:握手,敬煙,邀至辦公室和家中,喝茶或飲酒吃飯,不時還會誠請某某或某某某以及某們,進比較好的館子,讓濃稠的盛情漫溢。
只是我的運氣至今比較差,這種截獲家鄉(xiāng)人以示心誠和重情的經(jīng)典好事,“極具代表性和說服力”的,到現(xiàn)在還沒做成一件。
父親母親和三弟四妹已經(jīng)當面或在電話里批評指正多回了,語句和語氣里總有那么些“恨鐵不成鋼”的味道,說“你在縣城是個人物,但是對家鄉(xiāng)人不熱情,早晚要回來求他們,恐怕人家會裝疲沓眼,不買你的餿賬爛賬哈!”
我明白,這是暗示“你爹你媽死在屋里你一個人背他們上山啊”的意思。
“在家不知迎賓客,出門方知少主人!睂e人熱忱就是對自己友好。這個簡單實用的生存之道,不懂的人,大約不多。
我把這個困惑傾訴給妻子聽,請她積極獻計出力。妻子缺少高瞻遠矚的素質(zhì),氣呼呼地回答我:“來就來,不來就算。你愿意請假回老家去,挨家挨戶的請他們,我既不反對也不支持,你大權(quán)在手,悉聽尊便!”
2
或許是心敬神知,真的心想事成——我的心聲坦露給妻子的當晚,我夢到家鄉(xiāng)有一個人主動找上我家門來做客了!
夢境里的那個男人我沒見過,他說“我是你糾姐的兒子!
我立刻知道:“我是你舅,你是我外甥呀?!”
“是的是的,我們是正宗的親戚呀!”他以“腳桿臟”為由不肯進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徘徊在門邊,欣喜地對答。
——這個夢,真能預兆什么呢?
“壞事讓它悄悄過,好事千萬別說破!”我沒必要給妻子講述。問題卻真的隨著這個外甥的到來,一下子跟來一連串。
剛下晚班走進門,妻子就急切地向我邀功請賞:“你今天下班去哪里了?你家什么姐的兒子來給你借五十塊錢,我拿了一百給他。他說家里的娃娃得急病了,要忙趕回去,他正在工地上跑車拉泥巴,身上沒帶一分錢。只借五十,下個星期天進城來還。我說百把塊錢不用還,親戚之間哪個都是用,不用你還啦。”
我當然趕緊表揚妻子做得好,然后敘述昨晚做的夢給她聽,然后表揚自己:“只要是我親自做的夢,幾十年來從來都是靈得很!”
前些年回老家時,無意間聽母親說起這個“不能算遠房也不是近親”的外甥,初中還沒讀畢業(yè),就會開大貨車拉煤去廣西賣,有一雙會抓錢的手,不吸煙、不喝酒、不賭錢,亂七八糟的破事丑事害羞事從來不做。從貴州拉煤過去,從廣西拉白糖黃糖過來,一個來回總要掙幾千塊錢呢。
我母親夸獎這個初中文憑都不得的親戚,目的不是她被那人稱為“外婆”而覺得沾人家有錢有本事者的光怎么樣,深藏的用意無非是教導我要認真工作,工資不亂花,存些錢以后買大房子,還說哪個親哪個戚哪個友,在某城買了房,在某處買到車了。那語氣那神色,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母親還說,你們兩口子每個月都是領(lǐng)點干工資,老家的親朋好友有紅白喜事,不通知又不像話,通知了又給你們增加經(jīng)濟負擔,多數(shù)時候是我們幫你們撐面子,悄悄代替你們送。
聽到這些,我趕緊掏出錢包抽出錢,問清這家那家紅事白事總共送出去多少,就塞了應有的金額在母親手里。
母親一再阻攔,堅決不要,說如果要你們還,我們就不會代替你們送了。
我說能打裝昏的就打裝昏嘛,隔起這樣遠的路程,反正那些人家有大物小事的機會,多的是,這次少了漏了,下次多送些嘛。
母親指教我:“話不要講得這樣不忠仁義,人親客往,講的是禮尚往來,你不去人家送幾塊,自己有事哪個會來送你三分呀?既是換手抓背更是互相給面子,不會吃虧呢!”
我當然不敢反駁、不能反駁,也不再無聲地責怪母親多事。
3
糾姐家的兒子一大早就叫開了我家的門:“舅媽,我送錢來還你們!”
我剛好走出臥室,在通往客廳的路上聽到這句洪亮的話語,有一種叫“好感”的情愫便快速集結(jié)。
妻子笑著說:“你昨天下午不是趕回去看娃娃了嗎,這么快就回來了啊?這么點錢,講過的不用還就不要還啦,我們真的是親戚嘛!”
糾姐家兒子說話中氣十足,一聽就是一個性格開朗、日子舒爽的享福之人。他笑著解釋:“好借好還,再借不難,這是人親財不親,財帛要分明。俗話說得好,來的是來的,去的是去的。我又不是跑上門來給舅媽要壓歲錢,對不對?”
我和妻子同時答:“過年發(fā)壓歲錢,應當不會這樣少!
糾姐家兒子高興地說:“那我就提前準備好迎接多多的壓歲錢嘍!
小孩兒一般頑皮可愛的他,邊說邊把一張嶄新的佰元大鈔塞進我妻子手中,然后趕緊抽手,從門外的地上拎進兩大袋水果(估計要值一百多塊錢吧),歡快地對我們說:“昨天來得急匆匆的,空手打腳的來,不好意思得很。今天一大早就去水果店,請老板挑選這些好桔子、好蘋果、好香蕉,既是一點孝敬更是一種謝意,舅媽舅舅千萬不要嫌棄哈!”
我和妻子不約而同地謝絕,但兩大袋水果已被他安排到我家餐桌上。妻子只好親切地表示怪罪:“下不為例哈,如果你第二次來再這樣把我們當外人,我們保證做到門都不會給你開哈!”
糾姐家兒子趕緊說:“不成敬意,下次不敢!”說完便退向門邊,說要趕回工地去上班。他邊說邊往外退,即將拉上門的瞬間,飛快將左手伸進外衣左上邊的口袋,恍然大悟似的笑著說,“我們老板發(fā)的一千塊錢的購物卡,正好孝敬舅媽舅舅!”
仿佛是扔手榴彈,正好投進稍遠處站著的我懷中。妻子拉開門努力拒絕,我則握著購物卡快步追出去,可是糾姐的兒子已跑到樓外了,邊走邊回頭說:“我在外頭吃的穿的都不用操心,揣卡在身上不得多大用處,哪天不小心搞丟失了還可惜!薄
吃過晚飯,我和妻子到休閑廣場散步歸來,繞道邁進吉祥人家大超市。向收銀員問詢和請刷卡機測試,這張卡真的是他們超市辦的,真的能在他們超市買東西,我們真的從那地方拎回四大袋過日子的好東西。
我心里對這個外甥的發(fā)展前景,十分看好:勤勞,嘴甜,懂事,顧家,性格和脾氣不是一般的好。想來,幸運之神對他的態(tài)度不會壞到哪里去——假如某天我坐上某處一把手的交椅,幫他安排一份清閑、體面、待遇好的工作,也屬于“情之所至理所應當”吧!
4
上午的會議,主題是研究、部署和布置新農(nóng)村建設工作。
討論過程中,有人提及精神文明依賴正確的生活觀念與習俗,說農(nóng)村人的許多陋習惡習,實在讓人難接受。比如隨地方便、吐痰、丟垃圾,比如進門不換鞋、自顧自的吃煙和大聲喧嘩、酗酒鬧事等等。說“觀念一變天地寬,養(yǎng)成良好的生活習慣之后就會一好百好!边生動活潑的舉例:一個來自農(nóng)村的親戚到他家,就站在門邊不愿進門,說“我們的腳桿臟得很,怕進屋來把你家的沙發(fā)坐臟和地板踩黑了。”當然就該找一雙拖鞋放到他面前,“不怕不怕,家里準備得有客人換穿的鞋,方便得很!币灰娔顷噭,鄉(xiāng)下來的親戚扭頭往外走,一再念叨“腳桿臟得很二回再來嘍!”回到家鄉(xiāng)就“越想越不是滋味”的大力宣傳:“巴掌大點城,房子還不得我家的敞壩寬,說話做事卻偉大光榮得很,硬是小看我們農(nóng)村人,逼著我們換了鞋子才準進他們家的黃金白銀屋。從今往后,哪怕他家是金鑾寶殿,打死我都不愿再去第二次了!睆拇,這家人原有的珍貴和尊嚴,就被那人和那幾個人的燎原之火,燒了個土崩瓦解,聲名狼藉啦。
我趕緊搭腔:“各方各俗,農(nóng)村人外在的某些臟和所謂臟,并不代表他們內(nèi)里臟。沙發(fā)就是用來坐的,地板就是用來踩的,坐臟了、踩臟了,那就洗嘛,那就拖嘛,為自家出一點小力氣都計較,還談什么深入農(nóng)村接地氣?還口口聲聲和群眾同吃同住同勞動呢!我看有些城頭人,言行舉止從來就不美好,根本用不著別人幫忙他丑化!”
我這段“其實并沒有針對哪一個”的話,剛一講完,之前發(fā)那段言的男人,似乎有什么地方難受了,竟然用一雙目光狠狠地剜我。
隨即傳來一段讓我聽了羞愧得想找條地縫逃遁的發(fā)言——坐在會議室后排靠窗那個位置的一個矮壯漢,甕聲甕氣地駁斥我:“不見得像你說的那樣吧?你家的農(nóng)村親戚幫你帶東西來,站在門邊等你們有所表示,可半天不聽你們放個熱屁,就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了;你老婆拎一雙拖鞋在手頭,好像放也不是收也不是呀。那個鄉(xiāng)下來的老親戚只得氣呼呼地邊走邊罵。那時的情景,你不會沒聽說吧?”
“這樣的家丑你也知道了?原來我們也是親戚呀!不過,我家從來就不像你說的那樣講究:愿意踏我家門檻的,管他是送水、送快遞的,還是抄電表、抄水表的,統(tǒng)統(tǒng)都是恭請他們‘不用換鞋子、直接進屋來’。多年多次,真人真事,有據(jù)可查!”
“我和你們一不是老鄉(xiāng)、二不是親戚、三不是好友,只是聽不得別人唱高調(diào),路見不平一聲吼而已!
“那我就鄭重提醒,這是會場,不是荒山野地,大概不是你想吼和該吼的那片樂園!”
“樂園不樂園,我不敢肯定,我只能推測你家強迫來客換鞋,不應該也不可能是為他們送錢提供便利:順手將大包大團的鈔票,塞進門邊那個假的鞋柜真的錢箱里去吧?!”
官場中人大多聽說過,某高官在門邊巧妙設置這尤物,凡是上門求他賞官帽批項目給其他好處的,都會在換鞋的短暫過程中藝術(shù)的孝敬他人民幣。否則,去也白去,求也白求。于是,熟識的某人到那位領(lǐng)導家求辦某事未遂,知情者便友善的刨根問底,溫馨提示:“你進他家時享受換鞋子的待遇沒有?”貪官落馬,該典故不翼而飛,入口、入書、入心。
主持會議的領(lǐng)導趕緊喝令:“閉嘴,甘儉德和胡滿燦請自重!滾出喉嚨的字詞句,最好的狀態(tài)應當對事不對人。我們今天研討的,是新農(nóng)村如何建設才能好,部署和布置的,是怎樣才能把新農(nóng)村建設得好上加好。多主題的辯論賽,會后再請你兩大元帥,擇個吉日、選段良辰如意進行,好不好?”
胡滿燦和我不約而同地瞥了主持人一眼,極不自然的應答:“嗯!”“好!”
5
回到家中,妻子還沒回來,我盼望她趕快在我眼前出現(xiàn):我要質(zhì)問、要查證、要洗雪委屈、要興師問罪!
總是盼不來她的身影,只好借助手機捉拿她的聲音:“你是不是認不清、認不準回家的路了?看看現(xiàn)在幾點了,還知道哪個時候吃晚飯、哪個時候天黑不?要我請起至親好友來慶賀你凱旋是不是?”問完這些話,我無意識的開始抖動雙腳。
“哎喲,我的‘人不魍魎命不長’的高級老公,你是故意吃錯火藥好亂放槍吧?我正好和你家親戚在一起憶苦思甜,求爺爺告奶奶的配合處理交通事故!交警隊三樓,愿來你快點!”
我聽完妻子的話,雙腳立即變軟,惶恐慌亂中強撐著打了一輛出租車,朝交警隊方向飛奔。一路上,雙腳抖動的聲響一直在車廂里惹人厭煩的亂躥。
——原來,糾姐家兒子從工地上來到我家,借走我十天前剛買的摩托車,說是趕回住宿點取他的什么證件,來到小丫口路段與一輛載重大貨車相撞,摩托車被撞飛到懸崖下的龍?zhí)独锶チ耍?/span>
糾姐的兒子僅僅是右手背被擦傷,掉了一塊皮,一只手掌和五個指頭上都是血!
交警隊的楊教導員看著我,不緊不慢地說:“雙方都沒占線、沒違規(guī),你家親戚也說是自己一時心慌,沒踩剎車只打龍頭,打急了、打重了,也就飛出去、飛下去了。損失摩托車,撿回一條命,也算蝕財免災嘛,F(xiàn)在正進行調(diào)解,大貨車司機老李表示人道主義,主動賠償三千塊錢;你家親戚堅持要一萬二,說摩托車是你新買的高檔貨,雜七雜八的重要證件、貴重物品都在貨備箱里,摩托車的成本,加上那些證件物品的直接價、間接價,少于一萬二千元的賠償,他就堅決不接受調(diào)解,就要睡在大貨車前邊等法院下《判決書》!
真幸運——不是妻子和孩子攤上交通事故。。!
我把妻子叫出門外,默默地引領(lǐng)她來到走廊那頭。妻子問我:“有何高見?”
“高見個狗的屁!借我的車給外人,差點出了人命,間接殺人罪或者巨額賠償,我看這個家就是你自作主張敗掉的!”簡明扼要的揭批妻子之后,我開始認真地抖動雙腳。
一聽這話,妻子的兩只眼睛就爬出淚水,生氣地大聲吼我:“什么借給外人?不是借給你糾姐家兒子嗎?借車給自家親戚,這么點小權(quán)利都被你剝奪了嗎?長話短說,是接受調(diào)解還是準備打官司?”
——我發(fā)現(xiàn)妻子的雙腳異常抖動了!
我什么態(tài)度都不愿表明,扭頭走進剛才那間辦公室,盯準糾姐家兒子的眼睛,生氣地審問他:“你不是在工地上拉泥巴呀?自己有大貨車還來借我的小摩托,自討苦吃、害人害己呀?”
“舅舅您別生氣,我的車大梁斷了,我急著趕回住的地點取錢取證件,忙去請修理廠的師傅來救助。”糾姐家兒子一臉委屈卻綻放憨厚的笑,望了每個人的臉一眼,繼續(xù)踏實地抖動自己的雙腳。
“賠償多少錢都該舅媽和舅舅得,精神損失費、醫(yī)療營養(yǎng)費、誤工補助費,多多少少,你們占大頭,剩下的鍋巴冷飯,才是我該得的!奔m姐家兒子盯著載重大貨車司機的臉,志在必得的大聲表態(tài)。
我的兩束目光被他有力抖動的雙腳和雙腿牽住了,粘牢了。
我想去事故現(xiàn)場察看,想去懸崖下看看能不能把我的嶄新愛車撈上來!
這個心愿剛講完、講清,楊教導員說:“不得必要了,希望太渺茫。龍?zhí)队卸嗌睿l也說不清。打撈的成本,可能足夠你買一輛等于甚而超過它的新摩托。再說了,費盡心力的打撈上來,要是它殘廢到已經(jīng)無法修好、成了眼不見心不煩的一堆爛鐵,你說多不值得呀!”
“八千多元轉(zhuǎn)眼成了一堆爛鐵?”我感覺肺里有無數(shù)的氣往外涌,便瞄準載重大貨車司機的臉,重重地質(zhì)問:“賠償一萬二你還嫌多哈?你以為人道主義就值三千塊哈?”
我努力鎮(zhèn)定,懶得抖動雙腳。
李師傅一臉恐慌:“領(lǐng)導,您認為我賠他多少才合適?”這個高大的漢子竟然也抖動起雙腳來。
“買一輛同樣品牌、同樣款式、同樣價格的新摩托車來還我,其他的,我懶得管!”
楊教導員當機立斷:“雖然摩托車是你家的,但你不是當事人,還是老李和小胡二人商定,才合情合理合法規(guī)!
我沒看見楊教導員的手或腳有異樣的抖動。
糾姐家兒子底氣十足地望著李師傅咆哮:“這么一點賠償,你還想不認賬?少我一個銻毫,講到天上地下都不行!”
李師傅的臉色很難看,用憋屈和痛楚的語氣說:“一塊土地上的人,早不見晚見,不能把我當遠方人打整。再說了,我車上拉的是重貨急貨,不能長時間的橫在路上,等我去交貨回來,請交警隊的領(lǐng)導和雙方的親人在一起,坐下來慢慢商量,相信再大再難的問題都會有辦法解決,都可能會有我們想要的結(jié)果。”
抖動著雙腳的李師傅,說的這番話居然有不小神形兼?zhèn)涞膽?zhàn)斗力。
楊教導員望了我和妻子一眼,盯著糾姐家兒子的臉,像征求意見,又像下達指令,嚴肅地說:“放行吧,他的是重車!敢一跑了之的話,抓不到和尚總找得到廟嘛。肇事逃逸罪,那可不是一萬多塊錢的小事嘍。”
請注意——這位專管交通秩序和安全的楊警官,此刻也像我和妻子、小胡和老李那樣,雙腳抖動起來了!
糾姐家兒子說:“要是他真的跑了,我就只有對您楊警官不客氣了,問上您家大門來討飯吃!”
楊教導員竟然會這樣回答:“好,他跑了,你們找我替他賠!”
楊警官說這話的過程,忽然調(diào)整行動計劃,沒有繼續(xù)抖動雙腳。
于是解散。
我和妻子慢步回家;糾姐家兒子匆匆趕往他的住處;李師傅飛往事故現(xiàn)場開車……
6
今天是星期五了——還沒有聽到糾姐家兒子的聲音;交警隊那邊也不得應有的響動。
我只好打電話給楊教導員。
手機里傳來的話,讓人不能高興也不好生氣:“李師傅還沒有聯(lián)系你們呀?我們也還沒有收到他的最新消息呢!”
條件反射,我自然而然地開始抖動雙腳雙腿!
當然撥打糾姐家兒子的手機——“暫時無法接通”的女聲,是純正而流暢的普通話,很甜美,很圓潤,很有魅惑力。
自然是萬分憋悶,就死睡,就不愿起床。
妻子去爬山鍛煉還沒有回來,我正好在百無聊賴中,懶一下,惰一回。
門鈴一陣緊似一陣的被誰摁響,我懊惱地打開門——是糾姐家兒子!
他滿臉倦容,說話的聲音也明顯虛弱:“舅舅真對不起,您的新摩托車就這樣毀了。李師傅的賠償款,我一分也不能要,全歸您!車錢和證件物品錢以及相關(guān)的錢,總共協(xié)商下來是五萬,這是李師傅給我打的《借條》,他堅持說只能打《欠條》給我,我肯定不同意,借的必須按時還,賠償?shù)氖菚呵分,欠的,就不好?guī)定歸還期限,就得耐心等到他有才可能催到手。他一直拿不出來,要錢不得,要命有一條。不會要他的命吧?這張《借條》您保管,到約定期限就等他送錢上門,膽敢拖延和耍賴,就讓他認識一下我們的手段,嘗一嘗什么叫厲害!
我接過一張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牛皮紙,看完內(nèi)容后表揚這個外甥:“是楊教導員他們幫的忙還是我們自家人的功勞啊,怎么算得出這樣高的賠償?”之后嚴厲審視這個愛說自己“腳桿臟”的糾姐家兒子。
我的這個外甥如此應答:“還不是沾舅舅的光!在這塊地盤上,有幾個不清楚您的官場實力?”我意外發(fā)現(xiàn)他的雙腳和我的雙腳一樣,都不再抖動。
臭小子還真會拍我這匹兩腳馬的屁嘛!
“他真的愿意賠償這么多嗎,你們協(xié)商時沒使用暴力或其他非法手段吧?”我似信非信的追問雙腳突然開始抖動起來的這個年輕外甥。
“不會的,我和他是兩廂情愿!奔m姐家兒子沒有接受我的逼視,盯著我手中的《借條》,像自言自語,“我只是把最壞的結(jié)果跟他講深講細、講清講透——假比你不按我的慘重損失一次性了斷、痛痛快快照實賠償?shù)脑挘揖蜁蔀榀傋、成為絕癥病人,到祖國四面八方的大中小醫(yī)院,反復檢查、反復吃藥、反復打針、反復輸液,照顧中華大地上各級各類醫(yī)院的生意。你拖累了、拖窮了、拖垮了、拖死了,我們兩個交通肇事的倒霉鬼,就一起閉眼一起蹬腳,就一筆勾賬命歸陰!
“嘿,我家大賢侄的手段果然厲害!”
“對癥下藥嘛。有人害怕講道理,有人害怕要老命!”
“我親自問他一聲才穩(wěn)妥,就怕他到時候不認賬!边呎f邊摸手機的我,趕緊降低雙眼,認真審讀這個外甥。
“還是我的官舅舅老謀深算智高一籌。∧谩督钘l》來照著他留的號碼撥!
糾姐家兒子邊看邊念邊按數(shù)字鍵,回鈴音響了,那頭迅速接聽:“我十天內(nèi)一定送錢上門!”說完這10個字就是“嘟嘟嘟”聲。
糾姐家兒子見我迷惑不解,額頭上露一個大大的問號,搬出十分輕松十分正常的語氣這樣解釋:“我來您家的路上聯(lián)系他,他說正在貨場忙,保證絕不會誤口子。他要是膽敢不給我們按時送五萬塊錢來,您的新摩托車錢八千塊,我賠舅舅一萬二!”我看見他的雙腳一剎那抖動得更加劇烈了。
“你賠我?又不是你故意損害我的,一分我都不會要你賠。能保住你的小命就值百萬千萬嘍!”我拍打糾姐家兒的左肩,笑著表達濃于水的血緣親情。
這個小外甥好像被我感動了,想說什么,又張嘴閉嘴的不得實際內(nèi)容,最終還是什么都沒有說出來,只得狠勁地抖動自己的雙腳雙腿。
我像很理解他的心思一樣:“大外甥不用擔心,這錢是李師傅自愿賠償?shù)模揖鸵ν熊嚦杀景饲О死,其余的是你的,多給我一分我都不會要的。親戚嘛,踩不斷的鐵板橋,路還長得很!”
糾姐家兒子開始低頭想什么事,大約有四分鐘不出聲。我叫他喝茶水,邊說邊站起來走進廚房煮面條給他吃。
我一向不習慣早早的就往胃里塞東西,靜靜地看著他有氣無力的吃。他吃得很慢,好半天才吃完。我把碗筷收撿好,繼續(xù)跟他并排坐在大沙發(fā)上,等待新話題。
糾姐家兒子突然壓低聲音,緩慢而沉重地說:“舅舅,我想厚著臉皮求您幫我一個大大的忙,行不行?”
“多大的忙要你厚著臉皮求我這個老舅啊?”
“我的車大梁斷了,修理廠要我先交材料費他們才去貴陽進貨。我家娃娃的病又犯了,說要緊急趕往昆明做手術(shù)。兩筆錢相加,少說也得一萬塊才夠。我想先從您這借三萬,去把眉毛上的兩堆火潑熄。給您借的我會盡快還給您,李師傅賠的錢,五萬或者十萬,我一分都不要,全歸你們!”
推想他一直抖動雙腳,莫非是想抖掉什么臟啊?“這個家伙真是太聰明了——不就是從他自己設計的《李師傅賠償五萬元給我》的宏偉藍圖中,巧立名目先拿到三萬元嗎?給我借,盡快還。真的是‘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啊!”
我有好些年沒有及時表示惱怒了,很想立即復習,卻不便在家中發(fā)作,只能把他的臉當作一頁寫滿字符的紙,企圖從他頭上逮住某些錯別字和病句。
糾姐家兒子勇敢地接住我的目光,迅速將“祈求”二字嵌入我的記憶。我只好平靜地回他的話:“你有困難找親戚,我們是應該幫一把的。只是,我和你舅媽就只有那么點吃不胖脹不死的小錢,一個月兩份,加起來就是那么一點點。前段時間節(jié)約得的,都用在那輛短命的摩托車上了。一時半會,我們可能真的拿不出這么一大筆錢來支持你!
“舅舅,要是今天我們到不了昆明的話,您的小孫子,應該就不用救了,送去晚了,可能還沒進醫(yī)院,我的親兒子就翹腳了。”這個外甥放出哭腔,差不多算是表達“這錢非借不可”吧。
“我打你舅媽的手機問一聲,看她是不是有辦法找些來救命!蔽乙廊徊荒芸刂齐p腳的大幅抖動。
糾姐家兒子就低下頭來,繼續(xù)將一雙腳有節(jié)奏的抖動。
妻子的手機是關(guān)閉的,我不知她昨晚上是不是沒有充電,還是充電沒有成功?只好一邊抖動雙腳一邊想東想西。
糾姐的電話或者姐夫的電話,我從頭至尾一直都沒有想過要撥打,畢竟,他們的兒子也是做了父親的人,對親戚說謊行騙,這家伙應該不會。要是想找到他父母的號碼,這個當兒子的不會說不知道吧?我又看他的雙腳,果然還在抖動。我也只好陪這個外甥低下頭,繼續(xù)抖動雙腳,推算眼前“應該這樣”和“不應該那樣”的對與錯。
“求求您了,我要救娃娃!”外甥站起來,對著我作揖。
我被他的這一舉動嚇懵了,喝令他“坐好!”原本平靜的心海頓時波浪滔天。
佛家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的心腸當即疲軟,看著他的臉,別無選擇地表明自己此刻能夠有的態(tài)度:“只有到外邊人托人的想適合的辦法,四處找借,湊足這個數(shù)來幫你救急嘍!”
這組字符依序跳出來后,我突然覺察自己的雙腳像無油的車,停了。
于是,我先去單位出納員林姐家,借得的數(shù)額是六千元。還差四倍呀,我的天!
我坐在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尋思“只有找準誰才能借到”。當然得借助手機里保存的近千個號碼,才有望多快好省的如愿?墒牵S多線索都經(jīng)不起分析,更多的是看一眼,輕輕的淺淺的想幾秒鐘,就跳過了。因為平常極少向人借錢,就無法評估自己借得到錢的能力。哪怕是高利貸,也得有人引路、有人擔保,才可能借得到手呀!記得那個叫林語堂的大人物,曾經(jīng)說過類似意思的這樣一句話,你要想別人做你的朋友嗎,那就借錢給他吧;你要想失去朋友嗎,那就去向他借錢吧。真是意味深長!
只好去找“葉凈超市”的陳老板。
陳老板跟我們單位的幾項大業(yè)務有長時間的友好往來,我去求他,絕不是利用職務之便謀取不正當?shù)氖裁,僅僅是緣于“總經(jīng)理的資金應當比較寬余”這樣的考慮。
果然順利借到,葉老板還用“感到意外”的語氣說:“你只要二萬四啊,我以為你需要十幾萬或者幾十萬呢,那樣的話就只能去銀行柜臺上取啦!甭犕赀@些大氣、仗義的話,我的心間迅速升起那輪熟悉而久違的太陽。
我在工商銀行營業(yè)大廳把三萬元錢遞到糾姐家兒子手中,突然感覺像哽咽似的,明明是安慰,至多是共勉,實質(zhì)是自勵——沉緩地對他說:“困難是暫時的,明天更加美好。挺過了今天就是明天。你趕快回去安排娃娃治病。有新情況隨時聯(lián)系我!闭局f這些話的過程中,我始終很想抖動雙腳雙腿。
糾姐家兒子當著營業(yè)大廳那么多男女的面,竟然對我三鞠躬,之后閃著淚花低聲對我說:“公眾場所我就不給您磕頭了。娘親舅大,謝謝恩人!”
我不輕不重地拍了他的左肩三掌,什么也說不出來,轉(zhuǎn)
身邁出銀行大門。
7
第二天早上七點十七分,我的手機被一組座機號弄響:“請你來我們禁毒大隊一趟!”
我驚恐不安:應該叫我去交警大隊才對呀!去禁毒大隊,是搞錯了吧?去了,又會是什么事呢?
吸毒?販毒?運輸毒品?資助毒資?提供吸食毒品場所?公權(quán)私利黑勢力勾結(jié)滲透謀財害命什么的?可這些邪惡墮落事,從呱呱墜地到頂天立地,四十多年來確實跟我不得半分錢的關(guān)系呀!
難道是請我去發(fā)揮優(yōu)勢展示特長,幫忙歌功頌德,采訪他們寫先進材料或報告文學發(fā)表?但從語氣、語句上判定,根本不像那么回事嘛!
到底是壞事還是好事呀?我忐忑不安的胡亂猜測,邊走邊看手機,希望鈴聲再次響起,或收到相關(guān)信息,提前探知謎底,以便從容應對。不到十分鐘,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我應約來到禁毒大隊辦公室。
“昨晚我們在葉靜超市門前發(fā)現(xiàn)一具男尸,在他身上發(fā)現(xiàn)你的手機號碼,就請你來協(xié)助破案!苯鸫箨犻L直奔主題,面色凝重地對我說。
我趕緊跟隨他往外走,朝解剖室跨步。
見到尸體頭部的時候,我突然感覺自己的頭,在之前就已經(jīng)很大的基礎(chǔ)上,又比飛還快的膨脹,像一只原本吹入過多熱氣的氣球,頃刻間即將爆炸。
——這具尸體是糾姐家兒子的!
就是前些日子毀滅我家摩托車,昨天剛領(lǐng)走我三萬塊錢的那個糾姐家兒子——尊姓“胡”,大名“大網(wǎng)”!
也就是這起交通事故發(fā)生當天,在會場上好像故意跟我抬杠、被主持人喝斥的那個胡滿燦的堂哥家大兒子。
金大隊長冷冷地說:“這個胡大網(wǎng)是吸食毒品過量致死的!
我聽不進更多的話,也無法講出一個字,頭部早已被自己那輛買成八千八百元的摩托車和親手送出去的三萬塊全是面值佰圓的紅鈔票,密不透風的擁堵著,聽不清、看不見現(xiàn)場的一切了,吸氣和出氣都萬分困難——胡大網(wǎng)那雙愛抖動的腳,噩夢初醒一般,突然窒息那樣,玩魔術(shù)似的停止抖動了!
——我還得在無數(shù)個醒時夢里,替他不停的抖動!
8
糾姐和姐夫到解剖室門前的時候,離下班時間還有五十五分鐘。
糾姐狠勁拍打著兒子的臉,邊哭邊罵:“小冤家啊,你在家頭是米不吃、肉不吃,就只想吃這個狗的雞巴毒?媽的奶頭你都舍得丟,為哪樣你隔不掉這個絕子滅孫的東西?是哪個生娃娃不得屁眼的壞蛋鬼,拿錢給你去屙痢的。慨斈坛、當飯吃、當菜吃、當酒吃是不是?你這個要賬鬼,有本事馬上翻爬起來,生吃啞脹的屙痢給老娘看看!老娘早點曉得你是這種害人精的話,幾寸長的時候就一把捏死你算毬,省得留下你遭罪受難害了自家害別人……”
“害死糾姐家兒子的真會是我這個‘生娃娃不得屁眼的壞蛋鬼’?好心,辦壞事;害已,更害人!”聽到糾姐這樣哭訴,我真想把她拉起來,把她兒子給我們借摩托車和錢的事一口氣講完,看看她的反映,再考慮下一步棋該如何走。
但是這個時候不合適,就始終不敢松開嘴巴,只能在“雙重難受”中飽受煎熬,無聲卻有力的幫忙,很順利的把這具不該“這樣出現(xiàn)”、不該“這么早就出現(xiàn)”的尸體,重重地抬進車廂。然后,五味雜陳的呆看著糾姐一家,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連夜返回。
之后十多分鐘,我站在原位置,使勁抖動兩只腳、兩條腿,狠勁的,連續(xù)吸掉三只煙。
9
楊教導員說,李師傅失聯(lián)了,他幾天前的一個下午到交警隊提供證據(jù),說掉在龍?zhí)独锏氖且惠v廢舊摩托,最多值一二百塊錢,所以,他不會賠償三千塊錢,還說那個年輕人是驚慌之中操作失誤出的事故,只是右手背受點兒皮外傷,沒有造成嚴重的終身殘疾,又不會危及生命殃及生活,因此不會賠償什么精神醫(yī)療營養(yǎng)誤工之類費用?傊说乐髁x是建立在誠信友愛的基礎(chǔ)上的,這家伙用廢鐵似的破爛玩意欺哄大家,他是十塊錢都不會賠償?shù)摹?/span>
楊教導員還說,那輛出自龍?zhí)哆叺膹U舊摩托就堆在交警隊車場,馬上就帶我去看。
我看到的,肯定不是我的嶄新摩托,不是我用八千八百元錢,新娶進門的那個“美娘子”。
我立即辯駁:“誰敢保證那龍?zhí)独锞椭挥形夷禽v摩托?這廢鐵難道不會是別的人,不小心開飛下去、被撞下去的呀?我糾姐家兒子借走我家的新摩托,能夠找得到多個不同身份的人站出來幫我們證實!借的人都還沒有死,小胡、老李的四只眼睛都還沒有瞎,都是親自看到我的摩托車飛進龍?zhí)独锶チ说,而不是開到月球上、火星上、銀河系外邊了嘛!”
我當即撥打那張《借條》上李師傅的手機號碼,對方當即接聽,爽快應答:“狗日的你打錯了!”
此后,連續(xù)三天按《借條》上的那組號碼撥打,結(jié)果都是“已關(guān)機”。我一時半會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能上公安局報案。
警察查詢的信息是:這個手機號碼出自貴陽白云電信公司,是用一張黑龍江省訥河市公安局辦理的身份證申辦的,身份證的主人叫吳鄙榮。聯(lián)系上吳鄙榮后,他說自己的這張身份證去年到廣州出差,失竊了,早已在兩地的重要報紙申明作廢了。從登報公告那天起,別人拿著它去干什么事、干了什么事都與他無關(guān)。
那么,是誰冒用吳鄙榮的身份證辦了這個手機號呢?
第二天,我居然愿意趕往貴陽,在白云電信公司查詢的結(jié)果,與警察的答復一模一樣。我氣得吐出一大盆又一大盆無形的血來!
“很可能是販毒吸毒團伙跟你糾姐家兒子聯(lián)起手來騙你,你的重大損失只能等到相關(guān)案件偵破、抓捕到相關(guān)嫌疑人之后,再考慮應該如何賠償你啦!苯鸫箨犻L拍著我的右手背,同情與勸解兼而有之地看著我,平靜地對我說。
不知該答什么的我,又只能出大力,抖動全身。
10
真的是連續(xù)幾個整夜,我都是睜著眼睛,瞎毬想:“那堆來自龍?zhí)哆叺膹U鐵真是糾姐家兒子弄丟下去的嗎?他又是在哪里買的或者借的或者偷的廢舊摩托呀?難道我的嶄新摩托真的還活在這世上?三萬塊錢的借款啊,看來真的成了糾姐家這個要賬鬼的毒資了?至少我得查清我的嶄新摩托身在何處盡早追回呀!”
我真的是被羞憤與焦慮的挾持了,既如坐針氈,又無法動彈。
第二天一大早,我跑進楊教導員辦公室,請他幫助查找那堆來自龍?zhí)哆叺膹U鐵的主人是何方人士。
牌照還在,發(fā)動機號碼還清晰可見,當然查到了:這是收破爛的楊瘦猴,從鄰縣一個叫烏隱的地方,論斤計價,用六十八元錢買回的。
楊瘦猴為我們仔細講述:“半個月前,我在烏隱買來當廢鐵賣的破車,被一個能說會道、謙虛文明、嘴巴很甜、值得親近的男子,用128塊錢的吉利價,推走了。他說拿去自家門口學,學會騎之后才好去買新的……”
楊瘦猴跟隨我們走進交警隊,剛來到那堆廢鐵前就肯定地說:“我賣給那個人的就是它,講好的價是128元,鬼家伙遞錢到我手頭的時候,要我不收那點零頭,說是‘一百二,月月紅!乙宦、再一想,狗屁月月紅呀,這個數(shù)字明明就是急救電話120嘛!”
楊教導員右手一抬,嚴肅地說:“這種報廢的破舊車你也敢拿賣出去?看我們不狠狠的處罰你!”
我看見楊教導員的雙腳,像糾姐家兒子還活著的某次那樣,不知是傳遞什么信息的胡亂抖動了。
楊瘦猴連忙調(diào)高音量,像大聲哭訴那樣使勁地喊:“冤枉啊,我是看他是個不錯的人,才會這么點錢就讓給他。你們算一算,我這車的發(fā)動機是好的,兩個輪胎也還用得成,其他部件也還可以用。如果我拆散它來當零件配件賣,保證會得比這個價高得多的錢!”
我看見收破爛的這只瘦猴,不知什么時候也開始抖動雙腳雙腿了。
“先放你滾!哪天適合再找你進來!”楊教導員右手一揮,楊瘦猴就像灰塵一樣飄走了。
我是自愿走回家的。楊教導員沒有攆我走,也沒有留我玩。
11
我依照妻子的指示精神,到公安局經(jīng)濟警察大隊找她的遠房表哥柏樹直。
接過我出示的《借條》,這個柏大隊長看了正面看反面,一個接一個的問了不少相關(guān)的內(nèi)容,之后一言不發(fā),好像在思謀一項事關(guān)全局的英明決策。大約過了三分鐘,才好像很氣憤的對部下發(fā)指令:“都給我聽好啦,明天下晚班以前,你們必須給我把李孝德請到這里來!”
第二天下午,我在經(jīng)警隊會議室再一次見到李師傅。我左手揚起《借條》給他看,右手指著他的臉,用“平靜中閃爍無窮嚴厲”的語氣說:“久違啦李師傅,今天我專程來取這五萬元賠賞款!比缓螽敱姅⑹觥靶⊥馍绾谓枳吣ν、怎樣出的交通事故、憑什么能夠用這張《借條》提前領(lǐng)走三萬元、李孝德必須依照約定把五萬塊錢當面給足”的來龍去脈。
柏大隊長和其他警官一樣,不說什么,不做什么,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和李師傅,聆聽我倆的問與答。
轉(zhuǎn)瞬之間,李師傅顯得目瞪口呆,沉默了好一陣子,突然提高聲音,用“幾乎是吼叫”的瘋狂方式,展演自己的惱怒與羞臊。請看他“呼”的一聲站起來,直挺挺的杵在原地,用右手食指對準我的腦門,理直氣壯、不急不緩地任唾沫橫飛,一口氣噴出這么多字、詞、句:“出事后的第二天中午,胡大網(wǎng)找到我,他把你家的豪華新摩托和許多重要證件弄飛了,覺得十二萬分的對不住親戚,他又羞愧又焦急,求我先寫一張五萬元的《借條》給他,請我?guī)兔λ敕皆O法的拖延時間,等他要得在工地上拉泥巴的錢,假裝是我送來的賠償款,再送來還你們,就立馬歸還我打的這張《借條》。我哪敢答應啊,要是你們找上門來逼我還這筆錢,我不就是損失慘重、生存慘敗了嗎?胡大網(wǎng)當即保證包括他在內(nèi)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憑這張條子來威逼我、狀告我。他拍著胸口說,哪個也不會、哪個也不敢來要我還五萬塊錢!萬不得已玩這樣的小把戲,只是為了緩解親戚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臨時裝扮和保護珍貴的親情。絕對不得擔憂的必要,請放一億個寬心!他邊說這些邊遞了一張紙給我,是他事先寫給我的五萬元《借條》,借款緣由是與事故相關(guān)的這樣那樣。等我看完后,他叫我把這張《借條》還給他,說是還差重要手續(xù),要回手中當著我的面,簽好姓名按了拇指印,微笑著塞進我手里。接下來,他把身子往前伸,努力靠近我,嘴角動了幾動,就有一種叫不出名的笑擠滿了臉,神秘而詭異的對我說,你我都收存好對方同等金額的《借條》,你和我都可以要得到對方的五萬元錢,一分都要不到也不得關(guān)系。三加二減五,還不是跟之前‘誰也不欠誰的’一個樣!我指責他是‘脫了褲子放屁撿得麻煩!’這時,他特別強調(diào),只要我照他說的意思做了,之前我在交警隊主動認賠的三千塊人道主義錢,就一分也不用給他了,其他什么和什么的費,他保證從此不會再提一句,不會要一分。見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便反復哼唱起《當兵的人》中的‘有啥不一樣……其實也一樣’。這樣,我就更加讀不懂其中的奧妙了。見我一聲不吭,他竟然要跪拜我,要我趕快照他說的做。我哪里承受得起他的這種哀求啊!就認真推想這事的前因后果,認為寫這樣一張《借條》幫他,不會產(chǎn)生大問題帶來大麻煩,就依了他的意思,寫了你左手中的這張《借條》。想不到你真的會拿它來告我、抓我、逼我!你們家的人,真的是實實在在的太不要臉了!”
楊教導員和柏大隊長坐在領(lǐng)導席,正低頭交換意見吧?
我純粹是震驚了,幾乎是昏厥了,過了好長時間還不知道該挑選哪些字詞句饋贈李孝德。
柏大隊長狠狠的訊問:“李孝德,你留在《借條》上的手機號碼是怎么一回事?你的手機是在哪里買的還是撿得的偷來的?”
這個載重大貨車司機李孝德,聽完領(lǐng)導席上警官的問話,慌忙訕訕地把頭往回縮,低下身子,細聲細氣的答:“寫在那紙上的號碼是真的;手機是一個月前在董鳳水庫洗澡的時候,在壩上撿得的!
“幾天前打你的手機為什么是別人接?說‘狗日的你打錯了!’的人是什么身份現(xiàn)在何處?之后三天你為什么一直關(guān)機失聯(lián)?”柏大隊長繼續(xù)訊問。
“那天幫我接電話的人是請我拉貨的盤縣紅果的老板方種乎,他見我正忙著換輪胎趕路,就接受我的請求按鍵接聽,見沒有顯示來電人姓名,就自作主張回了句‘狗日的你打錯了!’這是他交貨的時間緊迫,不小心說出這樣的臭話得罪了大領(lǐng)導,應該不會違了大法、犯了大罪吧?至于關(guān)機失聯(lián)一說,事實是存在的,但不是我故意這樣的,而是我的手機從駕駛室滑落到路上,摔壞了屏幕損壞了里面的重要零件,一直到今天中午都還沒修好。你們看我身上,半個手機都不得,怪可憐的喲!”
楊教導員插話說:“李孝德,胡大網(wǎng)寫給你的《借條》你大概要不到五萬元錢了,因為他吸毒死了;但是你親筆打的這張五萬塊的《借條》在他舅舅手里,胡大網(wǎng)提前從他舅舅手里取走了三萬,這些錢是他舅舅給本單位財會和超市老總借的,必須得還人家。你看這《借條》上的金額,打算還多少和怎么還,自己當著他舅舅的面,真心實意的答個保證,再按自己的承諾抓好落實。我們現(xiàn)在不是執(zhí)法,你們就當大家是事故雙方的證人吧!”
一連串的追問都不見回聲。
至少有五分鐘,李孝德一直埋頭思考。他的嗓子好像一瞬間沙啞了,有些甕聲甕氣的味道,他用低沉的語調(diào)表明自己的打算:“好你個要賬鬼胡大網(wǎng),我沒招你沒惹你,你怎么會用這種低檔次的毒計禍害我呀?不過,他寫的和我寫的《借條》,金額都是五萬元,他的親戚敢來找我要,我照樣敢去找他的親戚要!”
柏大隊長見狀,居然高喊:“散會!”
楊教導員趕緊解圍:“公公婆婆都有理,雙方協(xié)商解決,達不到目的你們可以上法院!”
12
根據(jù)事態(tài)走勢,想必我要自取其辱了!
我使勁地、踏實地、仔細地回想:前世,或者前幾世,自己或者妻兒,是不是有意無意的欠了糾姐家兒子——胡大網(wǎng)什么名目的債務呢?
糾姐家的這個短命兒子,生前總共來過我家三次,現(xiàn)概要匯報如下:來借五十得一百,以“我腳桿臟得很”為由沒進門的那一次,不算。那么,第一次,就是第二天一大早送一百塊錢來還和贈送一千元的購物卡,是自己帶了嶄新的鞋套,在門外換好才進屋的;第二次,是來借摩托車,妻子說他也是在門外換好嶄新的鞋套才進屋的;第三次,是送李師傅打的五萬塊錢的《借條》來給我,央求我借三萬塊錢給他救兒子的命,同樣是他自己帶來一雙嶄新的鞋套,在門外換下腳上那兩只確實有些臟的棕色皮鞋才進屋來的……
13
我這樣勤奮的回想,或者麻木到懶得追憶,于當前今后的生存發(fā)展,又有什么價值意義,或者能有效解決什么難題呢?我真的坐臥不安,我確實不思茶飯!
妻子在餐廳里把一桌豐盛的佳肴擺布好,金魚游動似的來到我面前,動用嬌嗔的表情,奢望能夠逗樂我:“提請我的一家之主注意啦,你要愛惜‘頂梁柱’的崗位哈!你以前常常愛說的一個詞是‘打包票’——首先請問,‘打包票’是什么意思?‘草包’是什么意思?‘打包票’的‘包’是不是‘草包’的‘包’?最后是,乖老公好老公聽好啦,你在我們家知識最淵博,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文章你最能寫、最會寫,因此,恭請快速答題——世界上最大的草包有多大,在哪里?備注:不及格不準睡大床只能睡小沙發(fā);得紅分便可以在適宜時段和合適地點相吻、相擁;榮獲滿分則重賞夫妻生活中的一切心滿意足!”
我聽完,神靈點化一般,傻乎乎的看著她的眼睛,用“七十二笑”之外的那種笑,伴隨著從未有過的話音,填寫這道單項選擇的必答題——
“打包票,也叫打保票,就是過去的‘寫保單’。料事有絕對的把握時,說可以打包票。草包,一是指用稻草等編成的袋子;二是指裝著草的袋子,比喻無能的人。‘打包票’的這個‘包’,和‘草包’的‘包’,同是一個字,但各自承擔的責任不同;世界上最大的草包嘛,身高不高,好像一百七十厘米都不到;體重不重,大概六十公斤要除掉皮毛。在哪里?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在我妻子家!
(備注:家里的“最大草包”人選嘛,只有唯一的一個人最合適啦,但是絕對不是暗指我們家那個唯一的乖娃娃和好寶貝哈!所以——只有三口之家,既不是賢妻你,又不是兒子他,對照標準答案,就是甘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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