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尹衛(wèi)巍

尹衛(wèi)巍，筆名聲威，大學本科學歷，曾任貴州省083基地4110廠黨委宣傳部副部長，人事教育處副處長�，F(xiàn)為貴州省都勻二中高級教師。自1979年開始在省級報刊發(fā)表作品，已出版散文集《人間蒼�！�。曾在《散文時代》《文匯報》《中國教育報》《中國民族教育》《神劍》《中國鐵路文藝》《貴州作家》《青年時代》《黨的生活》《貴州日報》《作文新天地》《電影評介》《黔南日報》《夜郎文學》《杉鄉(xiāng)文學》《中華作家》《中外文藝》《散文選刊》《海外文摘》《北方詩刊》等全國幾十家報刊雜志發(fā)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詩歌、電影故事、特寫、文藝評論等作品共計800余篇，約200萬字。在全國多項征文活動中，參賽文學作品多次獲獎。中國散文學會會員，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貴州省寫作學會會員，黔南州作家協(xié)會理事，都勻是作家協(xié)會理事。

一

時間，把一幢幢高大雄起的鋼筋混凝土廠房、車間雕刻成歷史。

歷史，將一幕幕鮮活激情的往事凝固成雕刻。

風中的“威風樓”被雨絲纏綿得不可開交。再堅硬的事物也終經(jīng)不住歲月的剝蝕風化，而像這黔南喀斯特高原上的鐘乳石，越是久遠的風化，越留下它的美麗。一個時代的遺存以倔強向世界展示過自己的頑強生命，燃燒的青春、蓬勃的生機，讓五湖四海品讀了軍工廠的職工們用行動昭示過的氣魄宏大的民族預(yù)言：“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馬達的飛旋、機器的轟鳴、鑼鼓的喧天、紅旗的飛舞、大紅紙飽蘸濃墨書寫的捷報已隨風遠去，但此時，往事像老式電影放映機將黑白膠片的影像投在我記憶的心幕上。

我在一個午后，來到我曾經(jīng)“戰(zhàn)斗生活”過的有著數(shù)碼代號的軍工廠，這是我為之獻出青春、夢想的地方，是我和戰(zhàn)友們“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的地方，那份情結(jié)，這一輩子恐怕是忘不掉的。

二

我氣喘吁吁地爬上廠房背后的高山，以便視野能目擊軍工廠的全貌。過去，有尖如狼牙的鐵絲網(wǎng)的呵護，因是拍照的最佳高點，以防臺灣特務(wù)、美帝間諜、蘇修克格勃的偵察。青山四圍，將廠區(qū)圍成一個“凹”字型。選址的老同志津津樂道，說這是戰(zhàn)備的需要，有青山做屏帳，敵人不易發(fā)現(xiàn)，選擇這樣的深山峽谷制造武器，可以徹底埋葬敵修反。

我所堅信的勇氣和智慧，把我和我的戰(zhàn)友們的青春歲月涂抹得如火嫣紅。

我站在山頭上俯視，高大巍峨的廠房與悲壯的歷史一起進入我的視野。我看見了每一個車間屋檐下用磚砌成的標語依然清晰如初。三車間刻下了“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五車間刻的是“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要準備打仗”；八車間刻的是“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九車間的標語表達了全廠職工對偉大領(lǐng)袖的熱愛“戰(zhàn)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全廠政治與生產(chǎn)的指揮中心——“威風樓”的標語氣魄很大“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  ”。我知道，這是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寫的《水調(diào)歌頭•重上井岡山》中的兩句。那些日子，無論青年工人，還是老職工，都要求一遍又一遍地學習背誦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推出的毛主席的兩首詞，除剛才那首之外，還有《念奴嬌•鳥兒問答》。這首詞里的三句話寫得很絕：“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不須放屁，”一千個人看了，會有一千種感慨。在全廠職工“不須放屁”的高聲朗誦聲里，軍工戰(zhàn)士的豪情壯志抒發(fā)得淋漓痛快，這大概是對蘇修、美帝的嘲弄。

在如此氣沖霄漢的豪情壯志里，一火車一火車的國防建設(shè)的精兵強將從大江南北、長城內(nèi)外運來了。我很高興，我的初中同學周娜也運來了，她是從陜西運到黔南的。周娜的家庭出身也是同所有人一樣，是苦大仇深的貧農(nóng)，只有這樣的人才有資格入選建設(shè)大三線，地、富、反、壞、右的子女是絕對進不來的。但周娜的父親，這個貧農(nóng)出身的老工人，卻在來黔南之前干了一件壞事，與車間一位女技術(shù)員親嘴，被別人看見，檢舉揭發(fā)后，開了批判會，又送到工廠的“五•七”農(nóng)場勞動改造，思想改造好了以后，正好趕上有支援黔南建立大三線的指標，他就率全家來了。

周娜同他爸劃清了界線，革命熱情很高，受到講一口山東話的革委會老主任的表揚，說“這小青年思想覺悟還真不錯”。不久，周娜就當上了廣播員，她的桑音很尖，可我喜歡聽，每天一大早，她就播放吹軍號的唱片催我們起床，然后就尖聲尖氣地講：“首先讓我們共同敬祝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我們偉大的領(lǐng)袖毛主席萬壽無疆�！比缓笥植シ鸥锩枨骸皷|風吹，戰(zhàn)鼓擂，現(xiàn)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甭牭梦覠嵫序v。

三

此時此刻，我站在山頭上，我看見了廠區(qū)中心地段的那棵高大的東北塔松已老態(tài)龍鐘，歲月的沉重，已經(jīng)讓它披頭散發(fā)，寒風吹過，居然也一陣陣顫抖。無言靜佇的車間，在“無邊落木瀟瀟下”的秋風里，顯得孤單，人去樓空，更顯出靜寂。然而喧騰的往事又奔涌而來。

正是這遠離城市的布依族苗族同胞聚居的深山峽谷，我們曾經(jīng)擁有精神的健旺。

我們用自己的雙手建筑起了能容下兩千多人同時用餐的大食堂。大食堂又兼大禮堂，把人的物質(zhì)需求與精神需求完美地合為一體，這恐怕是大三線的獨創(chuàng)。

大食堂里邊有舞臺，但沒有座位。工會用它放電影，于是大食堂又多了一層功用：釀造愛情。因為要放電影，就要搶占地盤放凳子，青年男女就會積極主動地給向中的對方留空位。愛情的機遇就在搶位子的行動里誕生。平時沒機會，白天要“抓革命，促生產(chǎn)”，晚上女生宿舍有張老頭守門，張老頭從來沒有笑臉，不讓任何男生進入大門。趙紅光悄悄對我說：“張老頭原來是守過中南海的解放軍�！蔽野胄虐胍烧f：“真的嗎？”趙紅光說：“真的。不信你去問他�！壁w紅光是我在學工連的同事，是我的好朋友，是貧農(nóng)的兒子。我就懷著無比敬仰的心情去問張老頭：“張大爺，您以前守過中南海吧�！睆埨项^操起身邊一只拖把就揮舞過來，嚇得我拔腿就跑。后來，我見著趙紅光的第一句話就是：“趙紅光你這個狗雜種�！�

我只想給周娜占位子看電影，遺憾的是我?guī)状渭s周娜都被趙紅光搶先一步約走了。趙紅光也有羨慕我的地方，那就是我背毛主席語錄比他多，但他的膽子比我大，他經(jīng)常像政治部主任一樣批評我作為一個革命青年不能絲毫沾染資產(chǎn)階級思想，他多次挑逗我給他講周娜她爸同女技術(shù)員親嘴的事，聽過癮之后又語重心長地教導我說：“作為一個革命青年，要立場堅定斗志昂�！彼€要我“胸懷祖國，放眼世界，不能過早沉醉于個人小天地”。但我知道，他自己經(jīng)常性地約周娜“開展談心活動”。有一次，我從一部切換電話分機偷聽到他與周娜打電話。他在電話的這頭說：“要斗私批修”。周娜在電話的那頭說：“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他告訴周娜：“最近階級斗爭很復(fù)雜。”周娜聽了就緊張起來，問出了什么事，他就把政治部會議上聽來的事說了個開頭，周娜當然急著想聽，他就順理成章地約周娜在小松林里開展了談心活動。

而我則很盼望廠里放電影，一放電影我就有機會給周娜搶位子，盡管我實現(xiàn)這個美好理想的概率很低，我卻覺得追求也是一種享受。終于有一次我和周娜坐在一起看了一場阿爾巴尼亞電影《寧死不屈》，并且周娜還告訴我她剛剛聽到的一首描述當時電影狀況的打油詩：“中國電影新聞簡報，朝鮮電影哭哭笑笑，越南電影真槍真炮，阿爾巴尼亞電影莫名其妙，蘇聯(lián)電影十月風暴，羅馬尼亞電影摟摟抱抱�！闭f到“摟摟抱抱”，她和我的眼神交匯在一起，兩人的臉都紅了。

四

居高臨下，視野寬擴，我獲得了地理與歷史的雙重俯視，一種自豪與欣慰油然而生，又隨著松濤在山間鼓蕩，多少滄桑歲月，激情奔涌，將記憶中的青春點綴得勃勃驕人。

我們這個軍工廠是國家指令南京、成都、寶雞幾家電子工業(yè)大廠抽調(diào)力量包建而成，還分來了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西安軍事電子工程學院、南京無線電技術(shù)學院的應(yīng)屆畢業(yè)生，建廠房占用了當?shù)剞r(nóng)民的一些土地，便吸收一些少數(shù)民族青年進廠當工人，大家理直氣狀地唱著“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比欢锨槐闭{(diào)的方言很不好懂，大家便自然而然講普通話，每個星期天，廠里安排五輛解放牌大卡車送職工進城買東西，男女老少爬卡車箱上上下下的熟練程度快趕上鐵道游擊隊了。那時，城里的生意人只要聽說“普通話”來了，就知道今天可以大賺一把，可見大三線對地方經(jīng)濟的拉動作用。

我們這樣的大軍工廠很快就成了制造人才的機器，各行各業(yè)的能工巧匠多得讓人吃驚，手藝高超的廚師，藝術(shù)才能出眾的畫家、歌唱家、打得一手好家俱的木匠、手到病除的醫(yī)生、電子、機械方面的科技人才就如牛毛隨手抓了。

由于人才多，愛情的選擇性也大，轉(zhuǎn)眼我和趙紅光、周娜就到了要生兒育女的年齡，我們的婚戀居然也像作家筆下的小說一樣具有故事性。周娜東挑西挑，不知怎么想的，最后挑了一個木匠。結(jié)婚儀式辦得跟《激情燃燒的歲月》里的石光榮差不多，車間主任領(lǐng)了一張紅紙，叫一個老婦女剪了兩朵紅花，戴在周娜和木匠的胸前，兩個人筆筆直直坐在“大會主席臺上”，參加婚禮的人，都要“揍分子”，每人五毛錢，我和周娜關(guān)系比較好，就出了一塊，趙紅光也認為他和周娜關(guān)系好，但這小子只出了八角。

會議室的桌子上撒了一些花生、瓜子和水果糖。車間主任說周娜與木匠在長期的革命工作和生活中建立了深厚的無產(chǎn)階級感情，其實我知道這樁婚事是剃頭的王老太介紹的，她對媒婆事業(yè)簡直有幾分酷愛，常常一邊剃頭一邊牽線搭橋。我莫名其妙地恨她的胖笑臉。車間主任也要捉弄新郎新娘一下，拿一只蘋果，用線穿著，讓兩人去啃，蘋果一晃，兩人就親了嘴，引來一片笑聲。笑過了，大家就表演節(jié)目。趙紅光積極主動上臺，演唱了當時剛上映的電影《戴手銬的旅客》主題歌“駝鈴”，音調(diào)黃得不能再黃，但情緒一本正經(jīng)：“送戰(zhàn)友，踏征程，默默無語兩眼淚�！币齺硪黄β暋�

當?shù)厣箱仢M周娜出錢買的花生瓜子變成的殼時，婚禮就結(jié)束了。我嘻皮笑臉地對趙紅光說“怎么樣，你的戰(zhàn)友今天晚上就‘踏征程’了，有什么感受，談一談吧�！壁w紅光痛苦地對我的臉說：“呸”。

周娜結(jié)婚后，趙紅光的性格就變了。

五

時間是最機智的裁判，時間里有一種絕妙的元素，能對生活進行合成與分解。時間很快就證明趙紅光是一個聰明人。他在我成為大學畢業(yè)生和周娜成為別人的妻子之后，很快認識到文憑的重要，花錢讀了一個什么成人函授大專。時代在他掙到文憑的幾年間迅猛地發(fā)生著天翻地覆的變化。

有那么一天，趙紅光從舟山群島出差回來了，興高采烈地告訴我三個好消息：一是我廠生產(chǎn)的艦載火炮雷達在一次海上試航打把中，先于警戒雷達18秒鐘發(fā)現(xiàn)目標，受到使用部隊官兵的好評；二是他將提干，調(diào)到廠組干科當副科長；三是他的老婆懷上了，他結(jié)婚后曾有很長一段時間老婆懷不上，弄得他整天抱怨老天不公。他請州醫(yī)院一個當醫(yī)生的同學做了B超，說是兒子，喜不自勝。趙紅光早說發(fā)誓要找一個比周娜更漂亮的姑娘，他做到了，他的妻子是廠里有名的檢驗科的漂亮檢驗員，中專生。那個年月，文憑正是敲開人生光明前途的敲門磚。趙紅光的小家也與我們的大家——軍工廠一樣輝煌了好多年。

周娜、趙紅光和我三個家庭是在九十年代末不約而同地感受到人生道路跋涉的疲憊和無可奈何。隨著國民經(jīng)濟重心的轉(zhuǎn)移，隨著軍隊裁員、軍費削減。隨著軍品任務(wù)大幅度下降，當年根據(jù)“山、散、洞”原則創(chuàng)建的軍工企業(yè)，由于缺乏竟爭和應(yīng)變能力，又受重重大山的阻隔，在商品經(jīng)濟的汪洋大海中陷入了窘境。軍品任務(wù)漸漸減少，民品開發(fā)又受各種客觀條件的制約，僧多粥少的局面就出現(xiàn)了，可怕的惡性循環(huán)也開始了。生產(chǎn)任務(wù)少，自然收入就少，收入少了技術(shù)人才就往外跑，人才跑了，更談不上技術(shù)更新，廠子舉步維艱。趙紅光成了失敗者，他先后調(diào)了幾個科室，正職與副職之間，科長與書記幾乎千篇一律地發(fā)生矛盾，有些當權(quán)者見不得別人有才華，決不允許別人超過自己，趙紅光是副科長，正科長背著他找了幾個群眾進行“民主評議中層干部”，整了他一大堆材料。那位正科長是經(jīng)歷了文革的人，整人很有水平。真是禍不單行，趙紅光不久又被檢查出肝癌，不一個月，就永遠告別了他所眷念的世界。

周娜因為沒有文憑，又無一技之長，在企業(yè)政策性破產(chǎn)后找工作十分困難，只拿很低的收入在家打毛線衣。她的老公則進城給別人打工裝修居室。

我這些年來在全國各種報刊雜志發(fā)表了幾百篇各種不同文體的文章，并且依靠高級教師職稱的一臂之力，在黔南又有朋友相助，調(diào)進了州里一所重點中學。

風卷殘云，大浪淘沙。此刻我站在山顛，目光掃遍了整個廠區(qū)的每一角落，我努力尋找，想找回逝去的往事，找回我的熱血沸騰的青春歲月。陪我一起登山的一位老師付告訴我，周娜知道我舊地重游，但躲著，不愿見我。我猜想著，趙紅光呢，如果他也知道我來了，會躲著不肯見我嗎？屈指數(shù)來，他已長眠11年了。

暮色蒼茫了，軍工廠附近的布依山寨已飄散裊裊炊煙，油畫一般好看。一個要好的老工人已備好了酒菜，邀我小酌，來客不少，杯展交錯間，都有些百感交集。醉意朦朧中，我又想起偉人毛澤東的幾句詩：

往事越千年，

魏武揮鞭，

東臨竭石有遺篇。

蕭瑟秋風今又是，

換了人間。

【編輯：與文為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