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三醉
張三醉,本名張利農(nóng),安徽省蕪湖市人,現(xiàn)客居四川省瀘州市,以詩為伴,營酒為生。著有多本詩歌、小說習作集,中學時期開始發(fā)表詩歌習作,作品散見相關報刊。曾獲多個詩歌獎項,2015年度獲中華文藝網(wǎng)百強詩人榮譽稱號、獲第四屆全球華人文學創(chuàng)作邀請大賽詩歌組一等獎,F(xiàn)為瀘州老窖集團公司下屬某品牌銷售總監(jiān),德昌文學網(wǎng)站長助理、《德昌文苑》雜志“新寫實主義詩歌”專欄主編;中華文藝網(wǎng)“新寫實主義詩歌”版主、《中華文藝》雜志編輯;在中華文藝網(wǎng)、中國詩歌網(wǎng)均設有個人專欄。
“啞巴,你叫我一聲大大,饒你不打!
鄰居的孩子有三、四個圍上來,要我叫他們大大。
“不叫,把你推到洪水里去!
說著,有幾個真的就捺住我,做出往山下拖的樣子。
我把牙咬得緊緊的,我在心里說,我不是啞巴,我在心里說,我是你們的大大。
他們打我,我并不在乎,怕的是他們要把我往山洪里推。
我們這里,村子不叫村而是叫沖,大概是因為山和山水的緣故吧,家家戶戶的屋子都座落在半山腰的一片平地上,洪水季節(jié),站在門前的曬谷場上,看山下面的河溝,暴漲成一片汪洋,渾濁的水花卷著轟鳴的喧囂,水頭沖起巨大的魚脊,裹著殘枝斷樹,滾滾而去;天,那種陰沉青灰色的,架在屋頂上。
大人們說過,山洪是蛟龍作怪,蛟龍是妖蛇變的,妖蛇在山中修煉成精,化為蛟龍,蛟龍是要回大海的,所以就興起山洪。
我還看見過一個被山洪暴發(fā)沖了走的人,在山洪中偶爾冒出一線軀體,肚子象豬般腫脹。后來,夢中常現(xiàn)出這樣的影子,我也被山洪卷走了,只是覺得自己的身子太瘦小,無論如何也無法腫脹成那么粗胖胖的樣子。
“快,叫大大!”
鄰居的孩子們已經(jīng)把我拖倒了。我越發(fā)咬牙切齒,任憑他們拖扯,手死死揪住地上的一些草皮。
媽媽來了,撥拉開孩子們,把我從地上拉起來,往家里去,鄰居的孩子們便一片聲地叫:
“噢,臭四類分子的婆子,臭四類分子的婆子!”
媽媽顫巍巍地走,不出聲,牽著我。我卻突然想笑,笑那一群狗咬樣的,便呲開了牙,又覺得笑不妥當,所以笑意就留在了腦子里,但牙是呲開了。我估計我這種樣子一定跟一條呲著牙的渾身瘦兮兮、臟兮兮、神情困怠的小狗差不了多少。媽媽有些駭然,然而卻落了眼淚。
“三娃怕是傻了。”
大大的臉很長很黑、輕聲地說。
媽媽就拿起塊破布抹眼角。
嬰兒時我挺會哭的,整天哭著要大大抱。有一天掌燈時分,我正哭著,忽然來了一伙拐子,拐子是拐小孩子的,誰知卻是揪倒大大捆起來,拖走了。我還哭著,“還哭!你還哭!”媽媽心痛,一巴掌打在我的腦門子上。
媽媽只打過我這一巴掌,我在這一巴掌中停止了哭聲,并且,從此再也不哭了。
人人都叫我啞巴,啞巴就是不開口說話。
不說話就不說話吧,我覺得這也沒什么關系,只是沖里的孩子們不和我玩耍,常常還欺負我,這真叫我失落。
我只好遠遠地避開他們,一個人到黃荊山?jīng)_口的那片雜木林子里去玩耍。
這片雜木林面積很大,樹木很茂盛,樹木的種類很多,多得我永遠也不會清楚,樹干是粗碩的細柔的彎曲的各具形態(tài),樹葉是闊大的扁長的尖圓的各有千秋,在這里面,我無論如何也看不厭玩不夠。林邊還有一溜兒牛圈屋,牛圈屋上常常棲息著八哥鳥和會咕咕叫的鵓鴣。
第一次到里面去,越走越覺得害怕,越害怕就越想往里面走,噢,反正我是啞巴,反正我不會說話,老狼來了我也不開口腔,不出聲就沒事兒。
媽媽常常嘆息,大大要是啞巴,少說幾句話,也就不會是四類分子了——噢,啞巴多好!我聽著嘰嘰喳喳的鳥鳴,我想,鳥兒不會因為多叫幾聲而成為四類分子吧?
我這樣想著,反而覺得高興,忘了害怕的事,不過在這雜木林里,我迷路了,一直轉到黃昏,不知怎么轉到了沖背后的山脊上去了。這才看見了家,家在半山腰上,家真小得可憐,山真高大。我為我有這樣的發(fā)現(xiàn)而驚駭。
就這樣,我常常是一個人到那片雜木林子里去,有時候是吃了早飯去,有時候連早飯也不吃就去了,因為我是啞巴,所以沒有人能尋到我,因為我是啞巴,所以直到天黑才回家。
雜木林里有的是米果、楊貴蘿、刺木臺、酸葉兒……有一次我試著吃一種紅色的小果子,這果子一下肚子就使我吐了起來,直吐出許多黃水來,好在也沒有死,這也許還是因為我是啞巴吧?
我很瘦很矮,我八歲了不不如人家五、六歲的高,不過這也沒什么,反正我不開口說話。
我八歲那年哥哥十八歲,十八歲的哥哥英俊又高大。
還有一個姐姐,是鄰家的,有一雙和善的眼睛,還有那手,曾偷偷地塞過一個粽子給我吃。噢,粽子真好吃,粽子是過端午節(jié)送給龍王爺吃的,好姐兒偷偷地一個給我了,噢,好姐姐!
好姐姐常和哥哥偷偷地在這片林子里玩,我知道,開始我想,我是啞巴,沒人陪我玩才到這片林子里的,好姐姐和哥哥都是標志人物,為什么也到這林子里玩呢?后來呢,我瞧見好姐姐與哥哥在這林子里抱在一塊兒呢,噢,他們抱在一塊兒做什么呢?
可我是啞巴,沒法問。
有一回,我在林子里睡覺,夢見一條毒蛇來咬我,我嚇醒了,聽見林子里轟轟地,還有好姐兒的哭聲,我身子矮小,不占地方,就在樹叢中爬著往響處去,見好姐姐被她大大和哥哥拖著往外邊去,好姐姐的未婚夫提了條木棒跟在后面。
哥哥就躺在這片雜木林里。
后來母親來了,抱著哥哥,只是直掉眼淚,不見哭聲。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哭泣的時候從來是只掉淚珠不聞哭聲的。大大爬在地上,直對哥哥磕頭,直磕得頭頂門子冒血珠還不停。
我是啞巴,我不開口說話。
我也不知道說什么。
從此,我想,我想要是有人用棒子敲在我頭上時,我也仰倒下去,就在這片雜木林子里。可是,我又覺得我沒哥哥那般高大,我太瘦小了,縱然倒下去,也是沒有哥哥那般舒展的。
不過,從這以后,我留心多了,我再也不在這片雜木林子里睡覺了,困了,就背靠一棵樹,坐下來,剛一合眼就又猛地一驚而起,于是左右狐疑數(shù)眼,再轉向另一棵樹。我隱約覺得這林子里還會有什么事發(fā)生的。
又要春耕了,隊里發(fā)給每家一斤肉,昨晚,母親給我吃了四小塊,十六歲的姐姐也把她那四小塊一起偷偷地放到了我的碗里,母親把她那四小塊分了兩塊給大大、一塊給姐姐、一塊給了我,大大只吃了一小塊,就逼母親吃了一小塊,余下的也給了我,一斤肉,分成十六小塊,我一人就吃了十三塊,一夜好睡,第二天早晨,肚子就鬧的厲害,我撒丫子飛也似地跑到了黃荊山?jīng)_口那片雜木林子里,嘰嘰咕嚕地泄了一陣子,這才輕松了。
我摘了幾片甜菜葉子在嘴里嚼著,一邊往林子深處去,見姐姐背著一筐青草去喂牛,姐姐的個頭不高,但那捆草卻很沉,怕有四、五十斤,姐姐背著它,只好腰彎著走。
我在樹叢里轉著走,跟著姐姐,姐姐瞧不見我;我光著腳丫子走路,不會發(fā)出聲音,姐姐也聽不見;我想叫一聲姐姐,可是我是啞巴,我不能發(fā)出聲音。
雜木林子里的空氣很潮濕,光線很暗淡,朝暉迷蒙,一切都散發(fā)出一種新綠的氣息,這是一年中最美麗的季節(jié)的清晨,就象姐姐 ,十六歲的花季,也是她青春中最美麗的時光。
在這美麗的清晨中,姐姐傴僂著走著,背上是一大筐青青的草。她不時地換一下手。
突然,我驚呆了,兩個迷蒙的影子向姐姐撲去,姐姐只驚叫一聲就沒了聲音。
我愣在那兒,不敢動彈,面前是一片又一片的樹叢,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只好憑感覺去猜,我想,姐姐也一定是同哥哥一樣,被一棒子敲倒了。
好象是過了許久,聽到一個聲音恨恨地說:
“你那狗雜種哥欠的債,該你來還——”
過了一會兒,又傳出姐姐的哭聲。
我趕快尋著姐姐的哭聲走過去。
姐姐一下子抱住我,又哇哇地大哭起來,我不知道是哭好還是不哭好,便又呲了牙,呆望著姐姐,真的,姐姐是真好看的。
姐姐的眼睛碰到我的眼睛時,猝然一驚似地收住了哭聲,只剩下兩顆淚珠在長睫毛上忽閃著。樹林里淡淡的霧夾雜著春天的氣息仍在彌漫著。
姐姐從此以后不開口說話了,姐姐也跟我一樣成了啞巴。
沒多久,姐姐就嫁人了,嫁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個我從來都沒聽說過的地方,噢,姐姐才十六歲。
姐姐出嫁的那天,母親大病了一場。
姐姐出嫁以后,我在大大向村長的求情下,開始給村隊里放牛掙工分了,我雖然可以與我最喜歡的牛在一起,但也失去了一些東西,比如說,不能再在這片林子里暢快地玩了。
雖然放牛,也還是在這片林子里,不過,我不想在林子里留戀了,我總是把牛趕到后山脊上去放,一邊看山腰里的村莊,看家還是那么小,山還是那么高大,不過,我又有新的發(fā)現(xiàn),那就是我發(fā)覺山腰下的家都是那么小,所以,漸漸地,我也就不覺得奇怪了。
我是啞巴,不開口說話,雜木林子里的故事絕對保密,日子就這么過著,也許是因為我是啞巴吧?
可誰也沒能料到,又是一年的山洪暴發(fā),大雷陣雨劈得山崩地裂,沖口一片濁浪滔天,傾瀉成一片汪洋。
就是這一年,我老了的大大忽然被人叫到鎮(zhèn)上去開會,說是什么摘掉四類分子的帽子的會。
那一天,大大是一路淌著眼淚去的,那一天,所有的人兒、雞兒、狗兒都用另一種眼睛看我家的,那一天,月亮出的也比平常早、比平時亮。
月亮掛天頂了,母親在中午殺的唯一一只大公雞,現(xiàn)在已經(jīng)燉了三火了,可是大大還沒回來,母親又開始掉眼淚,她擔心大大是不是又被批斗了,大大人老了,再也經(jīng)不住折騰了。
我也好心焦,我不停地往返在沖口和家的這兩點一線上,跑得我的心在嗓子眼里咚咚地直跳,渴望著大大的身影出現(xiàn),然而沒有。等我回到家中,母親的愁容使我不得不又再一次跳向沖口,然而,我又一次垂頭喪氣地跳回來。
路過沖口的那片林子時,我忽然想走進去:深明大義的月光照在里面,那會是怎樣的一種景致呢?
我好奇地走了進去。
大大正跪在哥哥倒下去的地方,木雕般。
我一見大大的身影,便飛也似地趕回家,我激動成一條興奮的小狗,雙手咬著母親的衣襟往外拖。
母親推我的手,罵我傻什么。
我急得不得了,嘰嘰哇哇地比劃著,母親還是不明白,我急得五臟六腑都不得不一起涌向咽喉:
“媽媽,大大回來了!”
“你說什么?”
“大大回來了,就在沖口的林子里!”
母親更愣了,象大大一樣,木雕般,久久地、久久地望著我。
“媽媽!”
我大叫起來,跪了下去。
媽媽一下子抱著我的頭,大聲地嚎啕起來。
我仰臉看見,媽媽的眼里沒在淚水,竟然沒有淚水!
【編輯:與文為鄰】
啞巴命運的跌宕起伏,讓人沉思!問好,三醉作家!
墨藝(王賢臣)簡評張三醉先生的短篇小說【2015年度貴州作家網(wǎng)作家獎】沖口一片林 : 三醉先生的這個參賽作品雖然只是短篇,卻是一個苦難時代的側影,情結生動,語言樸實豐富,“啞巴”的命運至始至終糾結人心。讀完后,才讓人知道我們中國人是如何走過來那個苦難的時代,那個饑荒的,悲痛與斜視的時代,在時代的膝上,我們跪蒼天給我們這個民族的多災多難,我們又跪浩宇對我們?nèi)A夏民族的垂青,讓我們在命運轉折時把握了民族命運的方向盤,使我們在物質(zhì)文明豐富的今天,不要讓我們下一代人忘卻了過去,忘卻了那個時代的苦難!不!不能忘卻的紀念!如三醉先生般的有良知有責任的作家們在努力的用筆記起那段歷史的創(chuàng)痛,在當今中國幸福的時光中,讓以后的國人不要忘卻的紀念!感謝三醉先生!
三醉先生的這個參賽作品雖然只是短篇,卻是一個苦難時代的側影,情結生動,語言樸實豐富,“啞巴”的命運至始至終糾結人心。讀完后,才讓人知道我們中國人是如何走過來那個苦難的時代,那個饑荒的,悲痛與斜視的時代,在時代的膝上,我們跪蒼天給我們這個民族的多災多難,我們又跪浩宇對我們?nèi)A夏民族的垂青,讓我們在命運轉折時把握了民族命運的方向盤,使我們在物質(zhì)文明的今天,讓我們下一代人忘卻了過去,忘卻了那個時代的苦難!不!不能忘卻的紀念!如三醉先生般的有良知有責任的作家們在努力的用筆記起那段歷史的創(chuàng)痛,在當今中國幸福的時光中,讓以后的國人不要忘卻的紀念!感謝三醉先生!
致謝墨藝老師的點評與抬愛;這篇小說是我""黃荊山系列""之一;這個系列,記錄我年少時代的感受.這個系列是很早以前寫的了,因為種種原因,才貼出來.小說人物的性格是時代之中一類人的縮影.啞巴那樣的孩子,六十年代出生,現(xiàn)在應該在五十歲左右吧.得到您的鼓勵,我將陸續(xù)把這本小說集的所有習作貼出來,請多批評為盼.
與文為鄰老師,您好: 打擾老師您了,我的參賽習作里有兩個字要更正一下,不知道如何處理?【2015年度作家獎】沖口一片林 短篇小說 一處是“我這樣想著,反而著得高興,忘了害怕的事,”應該為“我這樣想著,反而覺得高興,忘了害怕的事,” 另一處是“還有一個姐姐,是鄰家的,有一雙和善的眼睛,還有那手,曾偷偷地塞過一個粽子給我吃。噢,粽子直好吃,”應該為“還有一個姐姐,是鄰家的,有一雙和善的眼睛,還有那手,曾偷偷地塞過一個粽子給我吃。噢,粽子真好吃,” 以上二句子里的“著”字為“覺”字。第二句子的“直”字為“真”字。我打字后人累了,沒校對好。對不住。
致謝與文為鄰老師的認真編排處理,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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