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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度作家獎】秦油傳奇
信息來源:本站發(fā)布    作者:    閱讀次數(shù):25921    發(fā)布時間:2015-11-08

作者:李仁學

李仁學,記者。作品散見于《四川文學》《長江叢刊》《牡丹》《野草》《貴州文學》等文學期刊。短篇小說《乳神桃符》獲中國作家出版集團主辦的“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全國征文”三等獎,短篇小說《喊春》獲首屆全國“元翊杯”征文大賽一等獎,短篇小說《四年后再見面》獲槐蔭文學獎,散文《客窗夜話》獲全國李白杯文學獎。《綠色的城》《藍天碧水我的家》等多部電視片在中央電視臺播出。


1

武漢女知青莊夢蝶已被納入到下一批返城知青名單!

這個消息“滿天星”最先知道,也最郁悶。

莊夢蝶確實非常漂亮!高挑身材,秀氣雅致,該凸起的地方凸得毫不含糊,該凹下去的部位凹得韻味十足。夢蝶出生舞蹈世家,從小就受舞蹈藝術熏陶,所以,特別是她那幾乎一把就能攥在手里的玲瓏小細腰,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直扭得一副好身材菜花似的搖曳。不單男人看著吞冷涎水,女人們也嘖嘖艷羨:這丫頭哪是個人喲,活脫脫就是一個蛇妖!

滿天星小時候出過天花,雖然小命保住了,可從此留下了滿臉坑坑洼洼的麻子,人們背下里叫他“麻書記”。他知道這個綽號后,很不滿意,在一次群眾大會上嚴肅地為自己正名:咹,聽說有人叫我“麻書記”?同志們啊,這個叫法要不得哩,反動!麻子是個啥東西?書記又是個什么東西?書記就是黨嘛——這不是侮辱黨嗎?告訴你們,如果麻子長在你們臉上,那就活該是麻子;而麻子長在我書記的臉上,那就不能叫做麻子!

那叫什么呢?臺下有人問。

滿天星答:叫星星——紅星照我去戰(zhàn)斗!

臺下哄堂大笑。

有人扯著嗓子問:既然叫“麻書記”反動,那我給你起一個蠻好聽的名字——以后就叫“滿天星”怎么樣。空f完,臺下又是哄然大笑,有人還呱唧呱唧鼓掌起哄。從此,“滿天星”這個外號就公然叫開了。

雖說滿天星生得五短身材,滿臉都是惡心的麻子,可也正應了鄉(xiāng)下日訣人的一句話:丑人多作怪,越丑越走草!滿天星仗著他的舅兄張大才是大石頭公社革委會一把手,憑籍自己手中握著大隊書記的印把子,儼然一方諸侯,不知有多少良家婦女和黃花閨女被他玩弄過……

夢蝶這次真的是要走了。還有一個人特別著急,那就是秦喜頌。

秦喜頌雖說只是小石頭大隊的一名普通社員,可還有一個身份就不那么簡單了,那就是,他同時還是大隊油坊的榨油匠——他可不是一般的榨油匠!據(jù)說,秦喜頌祖上從明代就開始以榨油賣油為生了,《賣油郎獨占花魁》的故事就是根據(jù)他先人秦重和“花魁娘子”王美兒的一段真實的風流韻事演繹而來的。

喜頌得了祖上的真?zhèn),榨出的一手“秦油”那便是極好的。以前,但凡秦家油坊榨出的油,都被世面上冠以“秦油”的標簽。只要一聽說“秦油”二字,人們便食指大動,垂涎欲滴;秦油那身價便與眾不同,相比市面上的其它同類油起碼得要高出一倍的價錢。后來,人們崇尚艱苦樸素的生活方式,不是特別看重口腹之欲,秦油作為一種奢侈品也就慢慢淡出人們的視線。雖然秦油的制作工藝延續(xù)到喜頌這一代尚未真正失傳,但原汁原味、真正意義上的秦油已經(jīng)戛然而止!因為“多快好省”的生產要求,容不得秦油對原料的精挑細選,也容不得那一整套冗長繁瑣的制作模式,喜頌只能放棄油的品質而粗制濫造,湊合著完成公家下達的生產任務。


2

小石頭位于襄河西岸,全村上千戶人家隨著襄河蜿蜒的走勢傍水而居。這里坦蕩無垠的灘涂都是經(jīng)過洪水淤積而成的天然沃土。這里的農作物受河水沃土滋養(yǎng),根本不需施肥撒藥,莊稼長勢喜人,年年豐收。這里的夏收作物以油菜為主,而秋收作物則完全是望天收,因為每年秋收前夕,襄河注定要來一次秋汛,即令再好的秋色也都白白的送給了河神。

四年前,正值陽春三月,夢蝶初來乍到小石頭,那是襄河原野一年當中最美最迷人的季節(jié)。她站在高高的襄堤馳目遠眺,滿眼金燦燦的一片花海,沿河兩岸的油菜花隨著九曲回腸的襄河逶迤而行,直鋪天際,把清澈碧透的襄河水都染黃了。那油菜花綻放得異常熱烈,那襄河原野被妝點得爛漫而壯麗,那才真正是:沖天香陣透長河,滿地盡帶黃金甲咧!

這是夢蝶第一次從大都市來到偏遠農村。被眼前的景色所陶醉,她舞性大發(fā),情不自禁地走入了浩瀚的花海之中,眾目睽睽之下,像只蝴蝶般的在花叢中旋轉優(yōu)雅的身姿,如癡如醉的舞蹈起來了......

花美人更美!滿天星豈能不動心?他把夢蝶叫到大隊辦公室,和顏悅色地問:你今年十八歲了吧?

夢蝶攏一下額前的一綹發(fā)絲,點點頭。

滿天星盯著夢蝶白皙水嫩的臉,又問:你想我給你派個什么工呢?

夢蝶不敢正視書記的一臉麻子,生怕自己看久了陷進那些坑坑洼洼,她低下頭,但并不羞澀:我是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您根據(jù)需要安排就是了!

看到夢蝶如此的美艷如花,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清新綿軟,而且又這般尊重他這個書記,滿天星心里癢滋滋的,一臉的星星更加燦爛,以捎帶命令的口吻說:把手拿過來給我看看!

夢蝶仍是低著頭,像個小學生,很順從地把一只手遞給了滿天星。

滿天星捧著夢蝶軟綿綿的纖纖小手,像是在欣賞把玩,又像是在相手算命,反復揉摸細看:鄉(xiāng)下苦,活路也重,看你這細皮嫩肉的,怎經(jīng)得起折騰噢......讓我想想,我得給你派個既輕松又是你喜歡的事!

夢蝶要將手收回去,滿天星緊攥著不放,說:你看這樣好不好,就到大隊小學去,專門教學生唱歌跳舞,怎么樣?

夢蝶終于抬起頭,見那滿臉的麻子倒是蠻親切的,于是抿嘴淺淺一笑,表示感謝。

夢蝶不僅舞跳得極好,而且歌也是唱得特別動聽,那聲音婉轉甜美,而且特別柔軟,柔軟得就像秦油,令人心生向往。滿天星經(jīng)常到學校聽夢蝶唱歌,每次聽完之后,總是悵然長嘆一聲。

這天,滿天星聽完歌以后,抬頭看見大隊榨油坊煙霧彌漫,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大步流星地徑直朝榨油坊而去。

見了喜頌,滿天星第一句話便是:給老子搗些秦油出來!

喜頌問:多少?

先整三十斤再說。

喜頌大吃一驚:這么多!給誰的,若是讓社員們發(fā)現(xiàn)了,那還不造反?

邪了!誰敢造老子的反?老子就是干造反起家的,這里老子說了算,你只管搗,沒人敢放個屁。不過,你可是記好了,我要的是秦油,原汁原味的正宗貨!

不出一個星期,秦油出來了。滿天星親口嘗了嘗,感覺味道確實不一般,于是麻臉一笑,比偷情還興奮,打算去拍喜頌的肩,夠不著,于是拍著喜頌的屁股:行啊,我不會虧待你!接著,又板起麻臉正色道:不過,這事你還得瞞著點,別給老子岔出去了!


3

起初,夢蝶并不知道滿天星送給自己的竟然就是秦油,只知道這是用油菜籽榨出來的油,人們都叫它菜籽油。這油挺好看,也蠻香的。吃過之后,不免愕然,感覺這種油非同一般。這種油烹調出來的菜肴,那是出奇的鮮香酥嫩,并且,無論是炒菜煨湯,還是腌臘拌飯,簡直把菜肴和飯食的味道升華到了一個極致。

夢蝶在武漢老家的時候,雖說是父母唯一的掌上明珠,但由于父母很早便被打倒流放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去了。于是,夢蝶從十二三歲起便開始了獨立生活,學會了燒火做飯,學會了自己照顧自己,對于飲食烹調之類的事情雖然不算精通,卻也是做起來得心應手。及至到了小石頭這地方以后,文革已經(jīng)進入尾聲,公社化的大食堂在歷經(jīng)挫折后,已經(jīng)重新還灶于民。夢蝶所在學校的其他老師都是本地干部親屬和有一點背景的貧下中農子女,都在自己家里就餐,唯獨夢蝶一個人的起居和飲食被安排在學校原先的一個集體大食堂里。而夢蝶也樂于清靜,反正柴米油鹽都是公家免費供應,間或還有幾個學生和好心的社員給她送一點魚肉之類的奢侈品,所以,除了內心對父母的思念牽掛,對青春的寂寞無聊,對人生的失望悲哀無法排遣外,其實生活上的小日子還是蠻滋潤的。

大約過了個把月,滿天星送來的十斤秦油見底了,夢蝶不好意思主動向滿天星討要,只好繼續(xù)吃以前的普通菜籽油?蛇@時候她才突然發(fā)現(xiàn),吃普通菜籽油已經(jīng)如同嚼蠟,越吃越?jīng)]滋味,越吃越?jīng)]食欲,越吃越思戀起秦油來。夢蝶也是直犯嘀咕,納悶這秦油居然像鴉片一樣,咋的這么容易上癮呢?

夢蝶耐著性子強忍了幾天,可能是有點熬不住了,一次,滿天星路過學校門口,她猶豫再三之后,終于鼓起勇氣把他叫住:書記,您過來一下,我有事向您匯報呢!

滿天星估摸夢蝶要說什么,心里一陣竊喜,趕緊打住腳步,一本正經(jīng)地問:啥事情非要攔在路上說,有事匯報就到我辦公室里去慢慢講唦!

說完,滿天星大搖大擺地朝走,走了十幾步,回過頭來一瞅,夢蝶并未跟上,仍然站在原地傻愣愣地看他。滿天星神秘兮兮地向她招了招手,小聲說:來呀,我給你留著呢!

聽他這么一召喚,夢蝶像喝了迷魂湯一般,當真就挪開腳步,跟著滿天星到了大隊辦公室。

夢蝶進門后,滿天星耗子似的把一張麻臉探到門外賊溜溜地梭了一眼,然后把門悄然推上了。

夢蝶雖然是從大城市里來的,也見過一些紛繁復雜的世面,可自己畢竟是個二十不到的女孩子,看到這個平時對自己挺親切關照的大隊書記有些鬼鬼祟祟,不免生出一些害怕和警惕來了。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書記,干嘛把門關上?

滿天星從桌子底下拎出一個塑料壺,生氣地說:你怕鬼啊,我又不會吃了你!你當這是普普通通的菜籽油啊,這可是鼎鼎有名的秦油,是我偷偷要人專門給你榨的,可不能讓別人看到嘍!

夢蝶噓了一口氣,緊張的神情頓時緩解,驚訝地說:原來這就是秦油!我在城里的時候,只是偶爾聽人說過,還沒有真正見過呢!

咋沒見過,我送給你的十斤秦油,難道都喂了耗子?

噢,難怪那么香!

滿天星示意夢蝶在條椅上坐下,自己也拎著油壺坐過去:聽說過賣油郎與花魁娘子的故事嗎?

夢蝶像發(fā)現(xiàn)知音似的,驚喜地問:您說的是明代馮夢龍寫的《賣油郎獨占花魁》嗎?您也看過?——我也看過呢,我是從父親的藏書中偶然看到的,那可是段很凄美的愛情故事啊?上ВF(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毒草禁書了呢!

滿天星可不知道什么“馮夢龍”,他只知道賣油郎與花魁娘子是怎么一回事。不僅他知道,整個小石頭,但凡上了點年紀的都知道。而且,小石頭人只要是談起這一段掌故來,說者是眉飛色舞,滔滔不絕;聞者更是一個個目瞪口呆,聽得津津有味。

既然夢蝶對賣油郎與花魁娘子的故事這么感興趣,滿天星也就有了炫耀的資本——畢竟,這個故事主人公的后人就是他小石頭的人,他大隊書記也是最有發(fā)言權的人之一。滿天星開始故弄玄虛起來:那你知道花魁娘子為什么會嫁給一個窮賣油嗎?”

夢蝶不假思索:因為愛情唄!

滿天星訕笑:哪里有什么狗屁愛情,那美娘全是沖著秦油才嫁給他的!

夢蝶若有所悟地“哦”了一聲,又不可思議地搖搖頭。沉默了一會兒,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問:既然這就是正宗的秦油,那賣油郎的傳人您一定是知道的嘍?

怎么,你想認識他?滿天星眉頭一皺,一臉的麻子都堆起來了:找他沒用的,秦油早就禁產了!

夢蝶嘟著嘴巴,不解地問:那為什么?這么好的東西也禁了,多可惜呀!

滿天星反問:你剛才說的,那個什么“紅樓夢”是不是好東西啊,還不是也禁了!

夢蝶一聽“紅樓夢”三個字,興奮得拍著手跳起來了:哎呀,書記您也讀過《紅樓夢》啊,簡直是太了不起了!能不能借給我也看一看。

滿天星哪讀過什么《紅樓夢》,僅僅只是聽人說過而已,剛才陰差陽錯地將“馮夢龍”說成了“紅樓夢”,其實完全是沒文化的表現(xiàn)。


4

夢蝶畢竟見過一些世面,也畢竟冰雪聰明,她借故小解逃離了書記辦公室。雖說書記并未占到她多大便宜,可也確實把她嚇得不輕。夢蝶凸起的兩峰和圓潤的雙臀,都被書記的一只咸豬手不經(jīng)意似的擰了一把。

回到學校寢室以后,夢蝶暗暗發(fā)誓,決不再找書記要什么秦油了;在未找到秦油的傳人之前,自己也決不再吃這叫人惡心的“迷魂湯”了!

其實,要找到秦油的傳人也并非難事,夢蝶憑直覺及嗅覺就已經(jīng)意識到了:秦油的傳人就在小石頭榨油坊,只是不知道這個人到底是誰?

這是一個周末,學校放假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夢蝶信步朝榨油坊走去。此時的榨油坊煙霧彌漫,說明油坊正在生產當中。走近了,夢蝶才發(fā)現(xiàn),剛才在遠處看到的并不是純粹的煙霧,而是從油坊里散發(fā)出來的一團團熱突突的濃郁香氣。

迎著沁人心脾的香氣,她張開嘴巴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步履輕盈地朝油坊里間走去。油坊里間的香霧更濃,人一走進去,一縷縷流動的香霧撲面而來,繚繞著她,簇擁著她,就像騰云駕霧。里間的四壁和滿地都被油漬浸染過,黑黢黢的。透過香霧,隱隱綽綽可見一個人影在榨機前后不輟地忙碌,整個人也是黑黢黢的。直到走近一看,這人滿臉也是黑黢黢的,就連鼻子眼睛也分辨不出來了,活像鬼畫符。

發(fā)覺有人站在自己身邊,那個黑影抬起頭來,睜開一雙明晃晃的眼,瞪得圓圓的;露出兩排白亮亮的牙,嘴巴張得大大的,顯然是在傻傻地笑。那人看見面前站的竟然是一個年輕美麗的少女,而且正在用奇怪的眼神審視自己,霎時變得慌亂起來,結結巴巴地說:莊……莊老師。∧阍趺吹竭@里來了?這地方可是臟得很哪!

這人正是喜頌,他早就認識夢蝶,只是夢蝶尚不認識他。

盡管喜頌被油煙熏得一團漆黑,但從他的眼神和聲音分辨得出,他是個跟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小伙子。

你可曉得榨制秦油?夢蝶問。

喜頌憨然一笑,點點頭。

那你便是秦油的正宗傳人了?

喜頌仍是一臉憨笑地點點頭。

夢蝶又問:那,你可喜歡聽我唱歌呢?

喜頌忙不迭地應道:喜歡,當然太喜歡了,你的歌唱得真是太好聽了!

那你還沒看過我跳舞呢,我的舞跳得更好,想看嗎?

喜頌用手揉了揉眼,又仔細地看了看夢蝶,生怕自己在做夢。不等喜頌回過神來,夢蝶已扭身朝外面走去,一邊走一邊說:明天下午放學以后,我在河邊的油菜地里等你!

第二天,喜頌特意沖了個流澡,換了一身干凈衣服。放晚學的鈴聲一響,他像聽到號令似的拔腿便向河邊的油菜地奔去。

此時又是一個陽春三月,油菜花開得正旺,彌望都是一片金黃。油菜花在微風中搖曳,就像夢蝶的舞姿一樣曼妙而柔美。彎彎的襄河水靜靜地流淌,清澈而溫婉,就像夢蝶的歌聲一樣在低吟淺唱。

歌罷舞歇,夢蝶旋轉輕盈的舞姿款款落地,優(yōu)雅地坐在河邊的草地上。

跳得好看嗎?她修長的兩腿筆直平放在草地上,雙臂斜撐,整個上軀向后仰去,一頭的秀發(fā)瀑布似的傾瀉而下。

這一連串嫵媚的舞姿和動作如行云流水般天然順暢,完全沒有一絲雕琢和做作的痕跡。這種形體和舞姿顯然若非天生,即是長期訓練有素養(yǎng)成,絕非一般等閑女子所能具有。

當然好看,就像……就像畫上的嫦娥奔月!喜頌一時不知道怎樣形容面前的女兒之美,因為就他所接觸到的幾部有限的電影和逼仄得可憐的生活圈子當中的女子來看,夢蝶簡直就是天外來客,美得一塌糊涂,無法用哪個具體的形象去比對描述。

見喜頌把自己比作“嫦娥奔月”,夢蝶覺得眼前這個男子很有藝術欣賞眼光,因為她所表演的這個舞蹈正是母親早年親自創(chuàng)編,并親手教給她的《嫦娥奔月》。不過,這個舞蹈早就被禁演了。

夢蝶開心得笑了起來,她感覺自己與眼前這個陌生男子應該有些共同語言,應該不會又是對牛彈琴。在這樣一個事事謹小慎微,處處噤若寒蟬的無奈現(xiàn)實背景下;在這樣一個孤身只影,身處偏遠封閉的異鄉(xiāng)一隅,她多么渴望找到一個可以相互傾訴、彼此聆聽,能夠聊以慰藉心靈的知音。∷_始用審美的目光打量他。他已經(jīng)不是昨天那個一團漆黑的男子,而是長得挺帥氣的一個壯壯實實的小伙子......由此,她馬上聯(lián)想到書中描述的,那個憨厚重情卻又不失英俊之氣的“賣油郎”秦重,還有那個花容月貌、冠絕京華的“花魁娘子”王美兒,心里不由得思忖暗嘆:果然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基因的力量好厲害呀!想到這里,夢蝶對這個“名人”之后頓生敬意,招手讓他到自己的身邊坐下。

聽說,你就是賣油郎與花魁娘子的后人——那你一定也姓秦嘍?夢蝶問。

我叫秦喜頌!

喜頌沒有直接回答夢蝶提出的問題,因為他忌諱別人在提到“賣油郎”的同時說到“花魁”,因為“花魁”畢竟曾經(jīng)淪落花街柳巷,說白了,也就是曾經(jīng)做過婊子。然而令他尷尬和苦惱的是,人們只要一說到“賣油郎”,“花魁娘子”往往總是一個繞不開的人物,仿佛正是因為有了她,“賣油郎”的故事才如此的鮮活生動,才總有嚼不完的舌頭、講不完的話題,“秦油”才如此的香艷珍貴,受人追捧。

秦重——秦喜頌,那你果然就是名門之后了!——你那秦油我已經(jīng)嘗過了,果然是嫡派相傳,一代正宗!夢蝶由衷感慨。

喜頌大惑不解:秦油早就禁產了,你怎么嘗到的?轉念一想,又恍然大悟:哦,想必滿天星偷偷讓我給他榨出的三十斤秦油,就是專門向你獻了殷勤!喜頌有些憤懣。

夢蝶很尷尬,窘得緋云撲面,一時語塞。

喜頌見夢蝶不高興,馬上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言語可能過于直接和冒昧,于是趕緊解釋:我剛才不是沖你發(fā)火,是沖那個人見人恨的滿天星!

夢蝶不解地問:滿天星為什么那么遭人恨呢?

莊老師,你可得防著點,他給你送東西,那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一準不會安什么好心!喜頌憂心地提醒。

夢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哦......知道了,放心好了!

第二天一早,夢蝶叫來兩個男生,讓他們把十斤秦油原封不動地還給了滿天星。滿天星氣得一臉的麻子直犯哆嗦,當場就賞了學生一腦嘣,兩個小學生嚇得哇哇大哭,抱頭鼠竄。


5

以后,夢蝶只要一想起秦油,立馬便會條件反射般的想到滿天星,想到他臉上那些陷井似的坑坑洼洼,想到那一雙齷齪的咸豬手,想到那些有關他的不堪入耳的種種議論和傳聞,之前吃下肚子里的那十斤秦油仿佛變成了無數(shù)只蒼蠅,她覺得反胃惡心,恨不得立馬全都嘔出來還給他。

夢蝶從此對滿天星敬而遠之,特別提防。滿天星連續(xù)好幾次都將招工回城的指標要么瞞壓下來,要么以夢蝶的表現(xiàn)不好為借口,直接將她招工返城的事給擋了回去。

巧取不成就強奪!這是滿天星玩弄女人的一貫做法,而且屢試不爽,從來不曾失過手。他幾次深夜摸到夢蝶所在的學校寢室。敲門,門不開。撬門,夢蝶大喊“捉賊”。一天深夜,夢蝶出來小解,褲子剛垮下,“滿天星”便一個餓狼撲食將她逮著了。滿天星抱著夢蝶赤溜溜的下身,伸出一張麻臉,像豬頭拱白菜似的,拼命地朝夢蝶拱,一面拱一面說:寶貝,你就給我吃一口吧!若是給了我,你要啥我給啥——秦油,我給!回城嗎,我給你幫忙!

夢蝶剛要哭喊,滿天星掏出早已準備好的毛巾將她的嘴巴死死地堵上。夢蝶意識到在惡狼面前苦苦掙扎只能是徒勞,于是安靜下來,扭動身子,開始嬌滴滴地呻吟,任憑他怎么拱,怎么弄都一概順從。滿天星是“過來人”,是玩弄女性的高手,以為經(jīng)過一番深度調情后,夢蝶的激情已經(jīng)被他燃燒起來了。他尤其喜歡聽女人這種特有的嬌滴滴的呻吟聲,于是決定把“音箱”打開,試圖讓這銷魂催情的浪聲來得更猛烈些。

毛巾拿開后,夢蝶這次沒有哭喊,也不再掙扎,嬌嗲嗲地說:真要做,我倆就到床上好好地做!

滿天星見夢蝶開始發(fā)起主動攻勢,以為大功告成。他松開手跟著夢蝶進屋子,剛跨過門檻,夢蝶突然猛地向床上撲去,大聲哭喊起來。此時,“滿天星”才看清,原來床上還躺著兩個陪夜的小女生。兩個正在熟睡的小女生被驚醒,身子一溜下床,拾起床下的臉盆便咣咣咣地敲打起來,一面敲一面大聲喊叫:強盜!抓強盜啊......

滿天星畢竟不同于其他流氓,他表面上怎么也是個大隊書記啊。生怕讓人現(xiàn)場逮個正著,滿天星拔腿就跑,邊跑邊罵:媽的,哪像個黃花姑娘,完全就是個狐貍精嘛!

受過這次驚嚇后,夢蝶更加警惕,她請了一個長得高高大大,膘肥體壯,性格又十分善良潑辣的學生母親來陪她過夜!皾M天星”無機可乘,又氣且恨,決定借故將她調離學校。不久,夢蝶被派到生產一線與社員一起下地勞動。不料,夢蝶到了社員當中,大受歡迎。社員們根本不讓她親自動手,她的一畝三分地的農活全都讓社員們搶著幫忙做了,而大家唯一的要求就是請她唱歌。滿天星見她比做老師時候的日子過得更開心、更滋潤,也更安全了。心想,你夢蝶不是愛美愛干凈愛唱歌愛熱鬧嗎?老子偏偏跟你反著來,叫你臭美叫你還唱還鬧!不久,夢蝶又被派到榨油坊勞動。

除了挑大糞(大糞也不是每天都有挑的,如果挑大糞是一項專門的工作,他真的叫她天天挑大糞去了),榨油坊的活路可能是全大隊最臟最累最寂寞的一項工作了。榨油坊長期只有秦喜頌一個人在那里勞動。喜頌這個人憨厚本分得出了名,人家一個人的活路往往由兩三個人去做,而他卻恰恰相反,一個人干著兩三個人的活,而且還一聲不吭。

那天,夢蝶到榨油坊向喜頌報到,說:你今后就是我的領導了,給我安排工作吧!

喜頌既驚喜又氣憤:這里的活路根本就不是女孩子能夠做的!你也別叫我什么領導,我們充其量也就是個師徒關系!這樣,你先別動手,看我怎么做,學一段時間再說。

夢蝶本來就對秦油頗感興趣,加上與喜頌接觸過一次之后,覺得這人挺有正義感,印象挺不錯,所以,一聽說要把自己“發(fā)配”到榨油坊去,心里其實挺樂意的,F(xiàn)在,又聽說喜頌要收她作徒弟,心里更是別提多高興了:真的,你是要教我做秦油嗎?那我現(xiàn)在就要叫你老師了,不,是師傅!她甜甜地叫了一聲:師傅!

喜頌沒反應。

夢蝶嘟著嘴巴嗔怪道:你不是說我倆現(xiàn)在是師徒關系嗎,怎么不答應呢?

喜頌面露難色:師傅可不是亂喊的!再說,我也不會收你這個女徒弟!

那為什么啊,你瞧不起我?夢蝶撅著嘴巴不高興。

喜頌只好依實道出自己這一行的祖?zhèn)鏖T規(guī):凡是獨門絕技,歷來都是一脈相傳,并且從來是不輕易外傳的——我們秦油也是一樣!

夢蝶仰著下巴戲謔道:那,是不是你非得就要傳給你兒子,你兒子非得就要再傳給你孫子,你孫子非得就要再傳給你重孫子?又問:那,要是你沒有兒子,或者說你兒子沒有兒子,那你家的‘秦油’不就斷代失傳了嗎?說完,又搖頭直嘆氣,唉,愚公移山,真不簡單!

夢蝶這一連串繞口令似的發(fā)問逗得喜頌笑了起來,他覺得夢蝶說的很是在理:看來這老規(guī)矩是得改一改了。不過,干榨油這一行確實挺臟挺累的,你一個女孩子能吃得消嗎?

夢蝶認真地說:能吃進肚子里的,那就不叫臟,我倒是覺得這里蠻香蠻好的!


6

喜頌開始將秦油的制作工藝手把手地傳授給夢蝶,而夢蝶也是認認真真地將秦油的整個制作工藝流程進行仔細觀察,并將所有程序和細節(jié)繪制成圖,一一記錄下來。

夢蝶將繪制的《秦油制作工藝流程圖》遞給喜頌審閱,看有沒有紕漏和錯誤的地方。喜頌認真地看了看,又拿筆改了改,說:其實,僅僅只憑嚴格的制作工藝是不夠的——還有一條非常重要,那就是,秦油的原料篩選也是很有講究的。比方說,同樣是同一品種的油菜籽,同樣都有很好的的成色,但是,如果出產的地方不同,所煉出的秦油就有截然不同的品質。

夢蝶問:那么,哪個地方出產的原料,才能確保秦油的品質是最好的呢?”

喜頌說:我們這里自古就有“兩塊石頭,一壺好油”的說法,也就是說,大石頭公社出產的油菜籽是其它地方無法攀比的;但若要好中挑好的話,我們小石頭大隊那萬畝襄河灘涂出產的油菜籽堪稱一絕,是制作正宗秦油的唯一原料!

因為秦油,倆人有了共同語言,而且還結成了名副其實的師徒關系。因為那個特殊的年代,青春的寂寞和無聊找不到適合排遣的出口,兩個年輕人開始將關注的目光投向彼此成熟的身體,漸生一種懵懂的情愫與沖動。少女懷春,女子多情,此時的夢蝶已經(jīng)是二十二三歲的大姑娘,早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畢竟是從大城市里走出來的,畢竟不知遇到過多少咸豬手的騷擾與挑逗,畢竟出自舞蹈藝術世家,藝術審美的眼光對形體具有一種天生的敏感和多情......夢蝶仿佛覺得自己早就已經(jīng)是個“過來人”人了。她非常欣賞喜頌健壯挺拔的體型,尤其是那流光溢彩的一身肌肉,特別是那寬闊發(fā)達的胸肌,和胳膊大腿上充滿力與美的肉疙瘩,這完全符合一個人體模特所具備的審美條件與要求。夢蝶站在他身邊的時候,心里時不時泛起一種伸手觸摸的欲望和騷動。

喜頌呢,喜頌當然不是榆木疙瘩,當然不是一個純粹的不解風情的下里巴人,他骨子里或許真的就有秦重的溫良與純情,血液里也許真的就是流淌著王美兒的聰穎與癡情。夢蝶渾身洋溢的青春氣息和優(yōu)雅的藝術氣質,是鄉(xiāng)村少女所沒有的,也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冥冥之中,他甚至覺得自己就是當年的“賣油郎”秦重,而夢蝶就是當年的“花魁娘子”王美兒。從夢蝶火辣辣的一雙嫵媚煽情的鳳眼當中,從她柔美得就像菜花一樣招展的肢體語言里面,他懵懵懂懂地讀懂了這里面所包含的神秘涵意,隱隱約約地意識到幾百年前的那一場風花雪月即將就要穿越而來......而后來,也就是1978年的一個菜花飄謝的季節(jié),那個悲情纏綿的愛情故事也就真的在一片落黃滿地的菜花叢中重演了......

莊夢蝶這一次回城已是勢不可擋!因為中央已有明確規(guī)定:停止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并妥善安置知青的回城和就業(yè)問題!

這一年春節(jié)前夕,夢蝶回了一趟武漢。夢蝶的父母剛剛平反,并已恢復工作。歷經(jīng)多年痛苦離散,一家人終于團聚在一起,自然有道不盡的相思之苦,說不完的歡喜之情。除了關注夢蝶落實回城工作的問題,父母最關心的當然還有寶貝女兒的婚姻大事。

母親拉著女兒的手問:你今年已經(jīng)整整二十三歲了,現(xiàn)在個人問題怎么樣,能告訴我們嗎?

夢蝶略顯羞澀:有一個,正在談!

說說看,我們給你參謀參謀。

夢蝶咬著嘴唇,吞吞吐吐地說:我說了,只怕你們不會同意?

母親很著急:現(xiàn)在又不興包辦婚姻,我和你爸也是自由戀愛,怎么會呢?——相信你有自己的眼光,一定會給我們一個驚喜!

夢蝶將倆人的戀愛經(jīng)過及秦喜頌的個人情況給父母做了個大致介紹,但沒有提到她與秦喜頌已經(jīng)發(fā)生關系的事。父母當場并未反對,只是說要親自看看人再說。

春節(jié)過后,夢蝶的父母來果然來到了這個距武漢大約有五六百里之遙的偏遠農村,一來是親自出馬解決夢蝶回城的事情,二來是要看看秦喜頌這個小伙子到底怎么樣。盡管大隊和公社兩級仍然還有卡著不肯放人的意思,但是由于夢蝶父母事先就準備好了尚方寶劍,手里拿著省有關領導對夢蝶回城的直接批示,老兩口底氣很足,脾氣很大,根本就沒把張大才和滿天星放在眼里。夢蝶的母親用了睥睨的眼神和語氣對他們說:芝麻大點的官,屁眼大點的權利,竟然如此的一手遮天,簡直就是一群混蛋,不知天高地厚!——今天你們放行得走人,不放行也得走人!

從這個省城來的女知識分子囂張的氣焰中,滿天星和張大才深感現(xiàn)在的確已經(jīng)變天了,只好板著臉在夢蝶的材料上胡亂劃了兩筆,然后蓋上一大堆印章,放人了事。

滿天星和他的那個公社一把手給夢蝶父母留下了惡劣印象,辦完手續(xù)后便催夢蝶立即啟程,隨同他們一起回武漢,至于先前打算要見見那個鄉(xiāng)下小伙子的事情絕口不提了。

夢蝶急得都要哭起來了,蹲在地上死活就是不走。正在相持不下的時候,喜頌得到夢蝶要走的消息后,立馬趕過來了。夢蝶的母親朝著他仔細打量一番之后,一聲不吭,拽著夢蝶便上了車。夢蝶在車上大哭不止。母親斬釘截鐵地說:你是不是看上了他一身的膘?告訴你,時代不同了,國家現(xiàn)在急需的是知識和人才,光有一身蠻力氣是沒用的——你選擇的這門婚事我們堅決不能同意,你就趁早死了這條心!


7

夢蝶的母親說的沒錯,文革結束之后便是一個知識爆炸時代的到來。夢蝶先是參加工作,上了半年班,接著又進入大學讀書,畢業(yè)以后又留校任教。這期間,她談過五場戀愛,有過一次僅僅維持了一年的婚姻。此后,夢蝶心若止水,不再尋找另一半。隨后,一個市場經(jīng)濟的時代又席卷而來,夢蝶突然對經(jīng)商產生興趣,于是辭教下海,經(jīng)過幾次嗆水之后又爬上岸來繼續(xù)任教。這時候,父母已經(jīng)先后退休,夢蝶也是不覺已過不惑之年,但仍然跟在父母一起,始終過著單身生活。眼看自己一天天老去,瞅著夢蝶至今孑然一身,母親十分著急,也非常內疚自責。一天晚上,母親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走到夢蝶的房間里,關切地問:你后來到過小石頭那個地方?jīng)]有?

到那里做什么?夢蝶莫名其妙。

母親嘆了口氣,說:其實,我當初對那個小伙子的印象還是不錯的,只是因為對你回城的事情很憋氣,才把火氣發(fā)在了他身上,請原諒媽媽!

事情都過去了這么多年,還提他有什么意思?

我是說,不知道那小伙子現(xiàn)在成家了沒有?

笑話,別人不成家,難道還會一直傻乎乎地等我,豈不是腦袋被驢踢了!

那也說不準,或許跟你一樣呢——不信我倆打個賭,保準那個小伙子也還是個單身!

也許是母親的一番話提醒了她,夢蝶一下子想起“秦油”來。這些年,隨著中國加入世貿組織,西方國家的油脂產品長驅直入,大量進入中國市場,幾乎主導了中國整個食用油市場。國產食用油產品受到空前擠壓。即使作為一個普通消費者,她也能夠看得到這種沒有硝煙的激烈較量,能夠感受得到國產食用油所面臨的四面楚歌和極其尷尬的處境。夢蝶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興奮與沖動,就像發(fā)現(xiàn)寶藏似的,激動得一夜未能成眠。她認定,眼下正是秦油橫空出世、一展拳腳的時候到了!她突然想起那份《秦油制作工藝流程圖》來,趕緊起身到處翻箱倒柜地尋找,但怎么也找不到了。她試圖憑借記憶重新將流程圖繪制出來,無奈其中的好些環(huán)節(jié)和細節(jié)都隨著時光的流逝而逐漸淡忘模糊了。

第二天一早,夢蝶來不及親自到學校請假,只是在電話中跟校長說了聲: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出去幾天!不管校長批不批假便掛了電話。

驅車駛入高速公路之后,便是一路狂奔,大約個把小時以后逐漸進入農村開闊的田野。這時候,車窗兩邊不斷閃過一片片金黃,夢蝶這才發(fā)覺,眼下又是一個春光明媚的陽春三月!

大約五六個小時的車程以后,那個曾經(jīng)令夢蝶笑過哭過、愛過恨過也思戀過的小石頭大隊已然就在眼前。依然是那一片廣袤的土地,那一條逶迤的河流,那樣一個美麗的季節(jié),那一望無際的黃燦燦的田野......她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二十多年前,她置身于花海之中翩翩起舞的地方依稀可辨;她倆仰臥滿地花瓣,激情擾得落英繽紛的情景歷歷若在眼前。驅車走過大隊小學,學校已是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黃土基址。小車最后在榨油坊門前停下,只見昔日的榨油坊已經(jīng)變成一棟小廠房,門口豎掛著一塊牌子:明江市大石頭鎮(zhèn)小石頭村油脂加工廠。

雪白锃亮的小汽車停在廠子門口,一個矮矮胖胖,臉上堆滿皺褶,大約年近花甲的老頭一瘸一拐地迎了上來。他透過車窗向夢蝶打招呼:你是不是找秦總?我們秦總到河邊看油菜去了。你到屋里坐一會兒,喝杯茶,我們秦總就回來了!

老人十分和藹熱情。夢蝶覺得這人好生面熟,卻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正要仔細打量,那人卻又一眨眼就不見了。夢蝶一心想見喜頌,也懶得去多想,調轉車頭便往河邊駛去。

河邊果然站著一大群人,中間那個穿白襯褂的中年男子一手撐腰,一手朝著面前的花海指指畫畫。旁邊的人圍著他不斷地點頭哈腰。夢蝶已經(jīng)看清,中間那個白襯褂正是喜頌!二十多年了,喜頌非但不顯老,反而似乎越來越年輕,越來越有氣質,越來越變得成熟瀟灑了!

夢蝶站在小車前癡癡地望著喜頌,望了一會兒,趕緊又從車上取出相機,摁動快門,為喜頌留下了一串光輝形象。她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情不自禁地連喊兩聲:喜頌!喜頌!

喊過之后,突然覺得不妥。她搖一搖頭,笑了。現(xiàn)在是市場經(jīng)濟時代,遍地都是老板、總經(jīng)理,人家喜頌現(xiàn)在顯然也是已經(jīng)當老板、做總經(jīng)理了,得叫他“秦總”才對——剛才那老頭還不是恭敬不暇地一口一個“秦總”地叫著。于是趕緊改口喊道:秦總!秦總!

喊完之后,更是覺得別扭。她搖搖頭,撲哧一下笑出聲來!扒乜偂薄扒榉N”!怎么聽好像都是在罵他呢!

聽到夢蝶的喊聲,喜頌立馬就從這富含“特質”,曾經(jīng)多少回魂牽夢縈的聲音中得出一個驚喜的結論來了:這是夢蝶!這就是那個令他刻骨銘心的少女知青!

二十多年后的重逢,倆人都已是四十開外的人了。雖然身逢盛世,但當年那種青春的激情、感性的沖動已然不在,倆人更多了一些中年人的沉穩(wěn)和理性。因此,當倆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對的時候,他們并沒有想象中的擁抱熱吻,甚至連手都沒有握一下。兩個人在浩瀚的花海之中漫無邊際的并肩漫步行走,仿佛是在重溫那一段早已逝去的美好青春,重拾那一片片飄零的昔日落花。

在彼此的交談中,夢蝶得知喜頌已為人夫,且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而他的夫人正是當年公社革委會一把手的幺妹妹,也就是說,正是滿天星的小姨妹!而這種尷尬的事實和結局是夢蝶做夢也不會想到的,也是她怎么也不能接受的。

原來,自從夢蝶被父母拽走后,喜頌一方面痛不欲生,一方面又不得不直面現(xiàn)實而徹底絕望,因為兩個人兩個家庭所處的地位和文化背景存在著天然的差距和無法逾越的鴻溝,兩個人最終走到一起的可能性比牛郎和織女的概率還要小。因此,經(jīng)過一番痛苦的徘徊與掙扎之后,他最終選擇了放棄。后來,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認識了滿天星的姨妹——他當時并不知道她就是滿天星的姨妹——因為他辦油脂加工廠的事總是遭遇卡殼,而后都是她出手相助,一一迎刃而解。其實,滿天星的姨妹并不同于她的哥哥張大才和姐夫滿天星,她雖然不算漂亮,但卻不失賢德。一來二去,倆人漸生好感,及至后來知道了她的背景,倆人已是生米做成了熟飯。天意弄人,一切只能認命!

既然娶了滿天星的姨妹為妻,喜頌和滿天星也就成了連襟,和那個曾經(jīng)的公社一把手張大才也就成了一家人。再后來,這兄弟三也就聯(lián)手辦起了這家油脂加工廠。

夢蝶簡直就是在聽一紙不分青紅皂白、枉顧冤情的判決書。此時,她覺得自己比竇娥還要冤!她無法理解,也弄不明白,事情怎么會弄成這個樣子,結局竟然如此的糟糕透頂,現(xiàn)實又是這般的殘酷無情。她越聽越氣憤,再也無法強忍內心的恥辱與悲哀,失聲痛哭起來......


8

夢蝶回到武漢,母親見她哭喪著臉,覺得情況不妙,小心翼翼地問:怎么,沒找到他?

夢蝶禁不住心中的苦楚與悲哀,歇斯底里哭喊:他死了!秦喜頌這個混蛋已經(jīng)死了!

母親見她哭得煞是傷感痛心,真以為喜頌已經(jīng)死了,也鼻子一酸,抹起眼淚來。

夢蝶從小石頭村回到武漢,等于是兩手空空,無功而返。喜頌在個人問題的選擇這件事情上極大地侮辱,強烈地刺激了她,她甚至認為這個男人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那個喜頌,質樸純真的喜頌已經(jīng)死了,已經(jīng)搖身一變,成為了一個十足虛偽的勢利小人,一個比滿天星好不了多少的流氓下三濫!一種復仇泄恨的心理促使她毫不猶豫地作出了一個重大決定。

她再次翻箱倒柜地尋找當年親手繪制的那份《秦油制作工藝流程圖》,并把搜尋的范圍擴展到了父母房間里,最后終于在一本舊得發(fā)著黃色霉斑的線裝書《醒世恒言》的夾頁中找到了,那份流程圖正好躺在書中《賣油郎獨占花魁》的那一篇章節(jié)里。

她驀然想起,這是她結婚前夕最后一次思戀喜頌,決定將那一段青春美好記憶隨同書中那一篇美麗傳說從此掩藏起來,打算開始迎接新生活的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舉動。結婚出嫁以后,這部本來就是屬于父親的藏書重新回到了父親那堆積如山的書庫之中,二十多年再也沒人翻動過它。

有了這份神秘的流程圖,仿佛有了一個夢的支撐,夢蝶的底氣和勇氣更足了。這絕對是一次巨大的商機,是一個令人心動眼饞的絕好項目!她深信,僅憑手中這份嫡傳的“秦油秘笈”就可換得一筆可觀的財富,就可引來無數(shù)商家的投資合作。只可惜他秦喜頌鼠目寸光、墨守成規(guī),幾十年如一日,始終牢牢地捧著老祖宗傳給他的那個“金飯碗”不放,卻又不知道怎樣發(fā)揚光大,如何把這個“金飯碗”里的蛋糕給做大做強。她甚至開始暗自嘲諷他: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活該!——如今,這朵鮮花又無意之中落入了她的手里,這難道不也是天意!

武漢是國際大都市,自然不缺實力雄厚的大股東。聽了夢蝶的宣傳和創(chuàng)意,眾多商家躍躍欲試。夢蝶很快就在眾多商家之中選擇和達成了與一家集團公司的合作。不久,一家由夢蝶主導的油脂生產企業(yè)應運而生,公司美其名曰:蝶戀花油脂有限公司!公司僅首期投資就突破了一個億。

作為重點招商引資項目,明江市委市政府對“蝶戀花”這家有著雄厚實力的外企給予了高度重視和大力支持。有市領導的一路綠燈,夢蝶自然不把“兩塊石頭”放在眼里,何況此時張大才和滿天星早已下臺。

她把公司大本營直接設在了大石頭鎮(zhèn),又將小石頭村的萬畝灘涂攬入懷中,作為公司首批油菜生產基地。夢蝶還親自出面與小石頭村的一千多家農戶簽下了訂單協(xié)議。

夢蝶祭出的每一招,招招擲地有聲,而每一招無疑都是沖著小石頭村油脂加工廠去的——說白了,也就是沖著他喜頌而來!如此一來,實際上就是端了秦油原料的老窩,奪了喜頌的飯碗,斷了他三兄弟的財路。

喜頌三兄弟知道夢蝶是來者不善,可又是啞巴吃黃連,有苦不好講。三人無奈只好退避三舍,悻悻然往鄰村收購原料,不料鄰村農戶都不情愿把油菜籽賣給他們,因為財大氣粗的“蝶戀花”公司的打出的收購價格比他們高出了許多,而且全是現(xiàn)金結賬。喜頌三兄弟在大石頭鎮(zhèn)的秦油原料渠道硬生生被徹底掐斷。

明江是江漢平原地區(qū)有名的“油菜之鄉(xiāng)”,油脂原料十分充足。問題是,正如喜頌當初對夢蝶一語道破天機的那樣:秦油之所以能夠成為“秦油”,之所以幾百年來廣受人們的青睞和喜愛,除了精細苛刻的制作工藝之外,其重中之重還在于特殊地理環(huán)境所形成的特殊物產,這就是“小氣候”所產生的“大不同”!失去了“兩塊石頭”作為原料依托,喜頌縱然手握祖?zhèn)鳌氨貧⒓肌,但制作出來的“秦油”品質已然大打折扣,越來越不受人們的認可。短短兩年時間,“秦油”聲名掃地、一落千丈,加工廠瀕臨倒閉,兄弟三開始離心離德、扯皮不斷。

張大才壓抑不住內心的郁悶,當年那股子造反派的邪氣又冒出來了:我看,這女人是仗著手里有幾個騷錢,成心到這里尋報復來了!俗話說,強龍斗不過地頭蛇,老子兄弟三干脆喊幾個人,封了她的門,砸了她的廠子算逑!

滿天星因為后來調戲人家的新媳婦而被打折過一條腿,早就沒了當年的銳氣。加之當年也曾拜倒在夢蝶的石榴裙下,自己那次并未真正得手,可也許是多年以后突然良心發(fā)現(xiàn),覺得自己身負孽債,愧于無顏直面夢蝶,更遑論上門砸她的廠子。所以,舅兄的號召并沒有得到他的響應。他一聲不吭,只是一個勁的唉聲嘆氣。

喜頌始終沉默不語。他十分清楚,問題的真正癥結皆因為自己,夢蝶的真正動機和根本目的是沖著他喜頌來的,雖然這其中也有滿天星和張大才的因素。喜頌不便把其中的秘密道破,沒必要把他與夢蝶的關系捅穿,更不情愿把他和夢蝶心靈深處的傷疤揭開展示給人看,二十多年前結下的如今這一枚苦果,只能由他一人品嘗吞咽。他擔心舅兄情急之下真會捅出什么婁子來,更擔心因此而給夢蝶造成新的傷害。解鈴還須系鈴人,他決定放下男人的尊嚴作一次嘗試性努力。

9喜頌的來訪早在夢蝶的意料之中,只是出乎意料的是,面前這個曾經(jīng)令她又愛又恨的男人居然苦撐危局,直至瀕臨破產的邊緣才姍姍遲來。

喜頌在總經(jīng)理辦公桌對面的一張低矮的沙發(fā)上落坐,且一直低著頭,不敢正視面前這個既熟悉而又陌生,既溫馨而又威儀的女老總?吹较岔炦@副模樣,夢蝶好開心,這正是她早已預料到的一幕情景。當年輕的男秘書小戴把他帶進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翹著二郎腿,把一副居高臨下的姿勢擺好了。

她覺得面前這個男人就是一個敗軍之將,而且正是敗在她的手下,敗在她的運籌帷幄之中,敗在她無情的圍追堵截之下。想當初,這個男人曾經(jīng)被一大群唯唯諾諾的鄉(xiāng)下人簇擁著。他站在菜花叢中,面對浩瀚的花海,一手撐腰,一手作指點江山狀,那是何等的風光。想必,他對那種眾星拱月的滋味也是特別享受,因為,夢蝶看了他的那副架勢,當時一種仰慕之情也是油然而生,還情不自禁地取出相機,拍下了這個男人的一串光輝形象。然而情勢急轉直下,如今這個男人儼然就是一個吃了敗仗的俘虜,畏畏縮縮地出現(xiàn)在了她這個勝利者的面前。她甚至有種沖動,恨不得拿起相機,再度為眼前這個猥瑣的男人立此存照。

說吧,今天你到這里來,肯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嘍!夢蝶睥睨地看了看他。

喜頌干咳兩下,清了清嗓子,喉嚨里似乎堵著什么,一臉窘態(tài)地說:我知道……我很對不起你......

話剛出口,夢蝶就不耐煩的打斷了他:你錯了,沒有誰對不起誰的問題!如果今天你是認錯來了,那就請你馬上出去!如果是談一談生意上的事情,我興許還有點興趣聽一聽,也可以作為同行跟你聊一聊!

好吧,既然你這樣說,我也就開門見山了!喜頌終于抬起頭來,講明自己的此番來意。他一臉嚴肅地質問道:請問貴公司的核心技術是不是采用了秦油的傳統(tǒng)工藝?

夢蝶已經(jīng)考慮到有人會提出這個敏感的問題,但沒有料到會是喜頌首先把這個嚴肅的話題拋到了她的面前,而且公然咄咄逼人地質問她。她遲疑了一下,揚起下巴,傲慢地說:是呀,那又怎么了?

莊總,請您立即停止這種侵權行為,否則,我就要起訴你了!

夢蝶見他說得如此直接,如此斬釘截鐵,起身從背后的文件柜中取出一樣厚厚的文本,在手里揚了揚,以嘲弄的口吻說:秦老板,你有沒有搞錯,蝶戀花公司采用的核心技術可是申報并獲得了國家知識產權認證的。不過它可不叫什么傳統(tǒng)的秦油工藝,而是蝶戀花公司憑借自身的人才優(yōu)勢,經(jīng)過創(chuàng)新研發(fā),獨家擁有的現(xiàn)代食用油提煉技術!請問秦老板,你有這個東西嗎?如果沒有,奉勸你不要無理取鬧;若是你執(zhí)迷不悟,真要對簿公堂的話,那也只能悉聽尊便!你應該知道,法律注重的是依據(jù),而不是傳說!

喜頌如夢方醒,驚得目瞪口呆,趕緊拿起那個厚厚的文本,看過之后更是大驚失色。特別是那文本之中的“食用油制作工藝”部分,其中的文字內容和所附圖表,與他祖?zhèn)鞯那赜椭谱鞣ㄈ绯鲆晦H。當然,他并非驚訝于夢蝶是如何獲得“秦油”嫡傳真經(jīng)的,過去的一幕幕至今歷歷在目、記憶猶新......

喜頌傻傻的,像個木雞似的呆立在面前。夢蝶渴望看到他的這副狼狽和窘態(tài),甚至想開心地大笑一聲,藉此一吐胸中的塊壘和晦氣。她雙臂抱在乳房下,仍然翹著二郎腿,面無表情,卻又不無動情地說:是的,過去我們曾經(jīng)是師徒,是朋友,我也十分珍惜過這一段情誼。只可惜時過境遷,現(xiàn)在商場就是戰(zhàn)場,市場經(jīng)濟遵循的是叢林法則,講的就是優(yōu)勝劣汰——不過,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所以,有一樣東西我一直給你留著,今天我就把它送給你,也不至于讓你白跑一趟!那就是:你得趕緊搶注“秦油”這個老字號商標,不然的話,即使我不跟你爭,別人遲早也會把它搶到手里,那時你就真正后悔莫及了!

說到這里,夢蝶起身拾掇桌上的文件:今天你來的不巧,我們眼下正在組建集團,以后,我們新的企業(yè)就叫蝶戀花集團公司!整個大石頭鎮(zhèn)的幾十萬畝灘涂,都將成為我們的優(yōu)質原料生產基地;整個明江市的油菜籽,都將進入集團公司的原料庫——這是公司發(fā)展的需要,也是明江市委市政府打造“全國油菜之鄉(xiāng)的”一個重大舉措。市領導馬上就要前來這里召開現(xiàn)場辦公會議,我也就只能失陪了——記住,趕緊搶注“秦油”商標,別怪我沒提醒你噢!

說完,吩咐秘書送客。


【編輯:與文為鄰】

已經(jīng)有 1 條評論
最新評論

michelle : 2015/12/22 21:32:15

幾乎是一口氣將故事讀完,小說的語言精煉,字字珠璣,作者在行云流水的筆鋒中不時加以幽默調侃,不難看出作者深厚的文學功底。整個故事對人物刻畫十分生動,通過時代的跨度展示出女主人公內心的變化過程,起承轉合之中難免令人唏噓,但卻又真實而客觀地反映出人性的內在。而人物又恰巧是時代最好的見證,讀完之后無不發(fā)人深省。正所謂“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皆文章”,從小說巧妙的結構設計中,也能領略到作者自有的人生感悟和價值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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