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耿

耿耿，本名刁明，1962年生，八十年代初開始發(fā)表詩歌�！队昊ā贰懂敶姼琛返葒鴥�(nèi)多家報刊發(fā)表詩歌和小說，獲小獎五次；詩作被《當代青年詩選》《精典短詩》《中國先鋒詩歌導報百名詩人作品集》《2014年詩歌百家精選》《中國當代詩人代表作名錄》等選本收錄。著有詩集《在生活中尋找詩歌》并由十多家圖書收藏、部門收藏。

當圖廣厚老師夾著講義信心滿滿地走進教室，面向四十多位學生說了一句同學們好的時候，教室里掀起了一陣哄堂大笑。許多同學看這位新來的老師比自己大不了幾歲，也學著圖老師的娘娘腔，拖長了聲音像小朋友似得說了聲——老師好。圖老師開始介紹自己。他說：我叫圖廣厚，有所企圖的圖，廣袤無垠的廣，天高地厚的厚。又掀起一陣哄堂大笑。有位膽大的男生說：哥們，講課吧。又是一陣笑。

圖廣厚老師定了定神，打開講義說：今天是我當老師開講的第一節(jié)課。我們來學習魏巍的名作《誰是最可愛的人》。大家都在嚷嚷：這篇課文我們在小學學了一遍，中學又學了一遍，這高中還得學呀。那不就是講志愿軍的一支先頭部隊攔擊敵人的故事么。還有一個志愿軍戰(zhàn)士在大火中救朝鮮小朋友的故事。這篇課文都老掉牙了，肯定不會考了。、我們高三進人高考復習階段，不再教新課了，老師你搞沒搞錯嗷，你是不是有所企圖嗷？

圖老師并沒因課堂紀律散漫而著急，而是慢條斯理地說道：看來同學們對這篇課文的內(nèi)容都很熟悉，那么請哪位同學告訴我，這篇課文的主題思想是什么？有同學回答：是在那個時代《誰是最可愛的人》，最可愛的人具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在祖國需要的時候挺身而出一往無前的革命精神。圖老師繼續(xù)問：在現(xiàn)今的形勢下，誰是最可愛的人呢？有同學說：這這十年來最可愛的人特指的就是人民解放軍；有同學說：王強斌他爸開了個工廠，養(yǎng)活了幾百號工人，為社會做了貢獻，也是最可愛的人；還有位同學說：我家門口的王鐵生以前總偷鄰居東西，蠻討厭的，他改造回來后，在家門口開了個小吃店，東西又便宜又好吃，也蠻可愛的……

圖老師可高興了，說：你們講得都很好，請你們記住了，無論什么時代，社會發(fā)展成什么樣子，解放軍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在祖國需要的時候挺生而出一往無前的革命精神都是不會過時的，都需要我們繼承和發(fā)揚；無論什么時代，只要你對社會做出了貢獻，你就是這個時代最可愛的人！同學們熱烈地鼓起掌來。

圖老師繼續(xù)說：回到課文，這篇課文好在那里呢？這時已經(jīng)沒有同學插嘴了，都在全神貫注地傾聽。圖老師也來了精神，口如懸河地一氣往下說：這篇課文好就好在它的樸實，你們讀這篇課文，通篇沒一個生字，沒有華麗的詞藻，沒有刻意的修辭，只是一兩個具體事例，一兩段具體的白描，一兩段精辟的議論，就能把那個時代最偉大的精神挖掘出來，找出那個時代最可愛的人！成為膾炙人口的不朽名篇。還有幾個月你們就要高考了，作文在語文考試中占了很大比重，寫好文章也是語文學習的最終目的。當然，語文基礎知識和其它各類知識的積累也很重要。剛才有位同學說我讓同學們重新學習這篇課文有什么企圖，現(xiàn)在我告訴你們，我的企圖就是讓你們知道，以你們現(xiàn)在每個人的水平，只有用心了，每個人都能把文章寫好，每個人都能寫出不朽的篇章。你們知道，那個寫《半夜雞叫》的高玉寶，僅上過一個月的學，也寫出了膾炙人口的名篇。以同學們現(xiàn)在的水平，比那時的高玉寶要高出不知多少倍。我希望同學們，不要迷信名人、高人，不要迷信特殊的寫作方法，只要善于觀察生活，善于思考，都能寫出好文章來。課堂里又一次響起熱烈的掌聲。

圖廣厚當老師開講的第一課，從學生的哄鬧聲中開始，在學生熱烈的掌聲中結(jié)束。下課前，他給同學們布置了一道作文，題目是《最可愛的人》，也可寫《誰是最可愛的人》。第二天圖老師把作文收上來一看，有的寫市里的改革者，有的寫自主創(chuàng)業(yè)的待業(yè)青年，有的寫沖入火場的武警戰(zhàn)士，有的寫用手掏陰溝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唯獨有位叫璐小薇的女生，寫了篇獨特的《最可愛的人》，她把昨天圖老師從進課堂就遭同學哄笑的窘態(tài)，到后來圖老師口若懸河地對課文的精彩講解；以及同學們開始的哄鬧，到聚精會神的傾聽，做了詳盡真實的記錄，她認為圖老師是——最可愛的人。圖老師看了，認為文章寫得還不錯，只是僅憑聽一節(jié)課就確定主題有些牽強；再者，文中描寫他文弱得像節(jié)柳枝，棉柔得像條螞蟥，不準確也使他不舒服。于是給她批了個一個五十九分，全班就她一人不及格。

作文簿發(fā)下去的時候，正好是下課時間。圖老師在辦公室備課，一個小女孩怒氣沖沖地到他面前，把本子向他面前一摔說：憑什么就我一人不及格，告訴你，我的作文還在市里拿過獎呢，圖廣厚，我看你是圖窄薄，徒有虛名的徒，心胸狹窄的窄，薄如紙片的薄，我找校長去。說著，就一陣風似的離開了辦公室。

圖老師認識了這位俊秀而脾氣倔的學生，把他的姓名也改得讓人哭笑不得。他時常想，給璐小薇那篇還算不錯的作文不及格，是否有點過了。當然，璐小薇也沒有真的去找校長，只是以后在圖老師上課中眼睛不經(jīng)意地望到她時，她會立馬向他瞪眼睛或翻白眼。以后圖老師在批璐小薇的作文或其它作業(yè)時，就會格外謹慎，認真寫了評語。以免遭脾氣倔的小姑娘不必的白眼。

高考很快就結(jié)束了，接著就是漫長的等待，等來了考試成績再等錄取通知。在那個夏天許多老師和學生的心都是懸著的。隨著秋天腳步的臨近，高考的錄取工作終于結(jié)束了。校長做了統(tǒng)計：他們學校有四個畢業(yè)班共一百六十八人參加考試，有二十六人考取了本科，四十一人被�？其浫�。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這次高考中，圖老師所教的《1》班語文平均成績，要比其他班的語文平均成績高出二十一分；在各科的平均成績中，語文成績也是名列前茅。在學校召開的總結(jié)大會上，校教務處對圖老師進行了獎勵和表彰，并決定新學期由圖老師承擔兩個高三班級的語文教學任務。

圖老師去年的教學成果，在學生高考的成績中得到了體現(xiàn)，也得到了校領導認可，心情還是蠻舒暢的�？伤粋€人在辦公室了坐下來，心里總是感覺失落落的。和他一起奮斗了一年的學生，隨著新學期的開始，大家都各奔東西了。考上大學的學生，自然是可喜可賀；那些沒有考取大學的學生，如今又怎么樣了呢？他們往后是繼續(xù)求學，還是去參加工作，如今這待業(yè)青年那么多，找工作可不容易啊。圖老師又嘆起氣來，過去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我這是鐵打的學校流水的學生。我發(fā)誓一定要備好課，教好學生，讓更多的學生去讀大學，不讓他們成為待業(yè)青年。正當圖老師在辦公室里感傷的時候，他收到一封信。打開信，是璐小薇寫來的。圖老師早知道，璐小薇也是本校二十六個考取本科學生中的一個，她已被本市醫(yī)學院的護理專業(yè)錄取。信的內(nèi)容是：

尊敬的圖老師：

您好！深謝您一年來為我們高考所做出的辛苦工作，能使我們考出滿意的成績。

您還在為我上次向您發(fā)脾氣而生氣吧？我在此正式向您道歉，向您說聲對不起。希望您下次不會再碰到我這樣的學生。

我考取了醫(yī)學院，我的父母要為我慶功。他們更希望當面感謝老師，不僅有您，還有其他老師。今天星期三，請您星期天【8月29日】晚6點到華江飯店，我們一家在那里恭侯您的大駕光臨。我在門口接您哦。

學生 璐小薇

敬禮

8月25日

看了璐小薇的信，圖老師感覺很為難。一來自己剛參加工作，去赴學生的謝師晏影響不好；二來學生考得好，也是她自己努力的結(jié)果。于是鋪開信紙，給璐小薇寫了封回信：

璐小薇同學：

你好！首先祝賀你這次高考取得好的成績。這也是你平時努力學習的結(jié)果。希望你在新的學習環(huán)境里，更上一層樓，爭取更大的進步。

這個星期天我家中有事，就不赴你的盛邀了。你的心意，我心領了。其實，你已經(jīng)用你考出的好成績謝過老師了。你考上醫(yī)學院，我很開心。

再一次向你祝賀！

圖廣厚

8月27日

過了幾天，圖老師又收到璐小薇的一封信：

圖老師：

你真不夠意思，你不來，連個招呼也不打一聲。你還在為我上次跟你耍脾氣的事情而生氣吧？你真是個氣量小的人，人家都說宰相肚里能撐船，你的肚里連學生的一通脾氣都放不下。那一天，你沒來，我都沒法向我父母交代，你這位大主角不到場，弄得我的謝師宴難看得不得了。氣死我了！上次我那篇作文寫錯了，你不是個《可愛的人》，我要再寫一篇《可恨的人.》，就是你圖窄薄老師，徒有虛名的徒，心胸狹窄的窄，薄如紙片的薄。你得賠我一桌酒席。從9月1日開始，我每天晚上6點在華江飯店門口等你。直到你賠我一桌酒席為止。

8月29日夜    璐小薇

圖老師看了一下日歷，今天正是9月1日。他感覺奇怪，他的信郵出了，難道璐小薇沒有收到？時間也是夠的。他知道璐小薇脾氣倔，他要是晚上不去和璐小薇會上一面，一個小女孩在外面等他到深更半夜，出了事可不得了。

當圖老師晚上趕到華江飯店門口的時候，看見璐小薇果然在等他。璐小薇見圖老師來了，不好意思地說：老師，對不起啊，遲一天才收到你的信；不過，你也有錯，我請你怎么不來？圖老師問她：還要我賠你酒席么？你這個蠻不講理的璐小薇啊。璐小薇高興地說：不了。不過，我也餓了，謝師宴我也不請你吃了，我請你去吃“寡婦面”，老師你吃過“寡婦面”嗎？可好吃了。于是璐小薇把圖老師帶到一個小巷子里，一間不大的門面，里外擠滿了食客。

等了面條端上來，圖老師看這“寡婦面”也沒什么特別，就是量大料多，一大海碗，再一個特點就是辣油特別多，且辣得特別厲害，簡直進不了嘴。據(jù)璐小薇介紹說，這家面館是一位寡婦開的，因此而得名。讓圖老師感到特別的倒是他的學生璐小薇，吃起面來宛如風卷殘云，像個小伙子似的，吃得稀里嘩啦，滿頭大汗。圖老師發(fā)著愁，真不知怎樣才能把如火似的辣面條送進嘴里；他只得硬著頭皮勉強吃了幾口，就去收銀臺把帳結(jié)了。待圖老師回來，驚嘆璐小薇一個文靜瘦弱的小女孩，怎么就把一大海碗面條吃得精光。當璐小薇掏出手絹擦汗的時候，圖老師才注意到，璐小薇不僅人生得漂亮，而且有一雙極為標致的手：那雙手掌面不寬，略顯柔薄，指肚纖細，十指尖尖，整個手面肌膚素白潔凈，連顆小痣都難尋到，給人感覺這是一雙從未抓過什么臟東西的手，這是一雙在秀花布上飛針走線的手，這是一雙在鋼琴黑白琴鍵上上下翻飛的手。正在圖老師對璐小薇的手浮想聯(lián)翩的時候，璐小薇的手抓住了圖老師的臂膀搖了搖說：老師，說好今天我請客，怎么你把錢付了。圖老師像觸電一樣，從想象中還過神來，說：你現(xiàn)在還是學生，等你工作了再請我吧。于是出了店門，打車把璐小薇送回了家。

過了兩年，圖老師又送走了兩屆高中畢業(yè)生。雖然每屆畢業(yè)生中，考取大學的人數(shù)比例不斷提高，但他感覺工作壓力還是蠻大的。校長不僅把高三畢業(yè)班的語文教學重任教給他，還經(jīng)常親自給他開小灶，培養(yǎng)他做語文教研組的學科帶頭人。讓他代表學校到區(qū)里、市里、省里舉行的學術(shù)交流活動。他還把平時教學和學術(shù)交流的體會寫成論文，在《時代教育》、和《中國教育》雜志上發(fā)表。所以時光荏苒，圖老師是苦而忘憂，苦中有甜，苦中作樂也。最讓他煩心的是他的老娘。他老娘為他煩著心：一回家老娘就向他嘮叨，廣厚呀，你都二十七八了，該討老婆了。再往后拖，歲數(shù)大了不好找。

說實話，圖老師除了廋弱點外，其他條件也還不錯。學校的女同事他不想談，別人給他介紹他也不愿去看。原因他也說不出，只是隱約感覺自己的緣分還沒到，沒有遇見他心儀的人。其實圖老師的心似乎早就被一雙超凡脫俗的纖纖素手給抓去了。所以圖老師的生活只是感覺忙碌之外，還有點沉悶。國慶節(jié)放假的前一天，他忽然接到璐小薇打來的電話，讓他10月1日晚上6點，在華江飯店門口等她，她要告訴他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圖老師和璐小薇兩年沒見面了，平時也沒什么聯(lián)系。放假幾天，圖老師也沒什么事情，就當散散心吧，于是就答應了去見璐小薇。

圖老師按時如約到了華江飯店門口，見璐小薇早就在那里等他了。她像只小燕子般飛到他面前迫不及待地說：老師，我入黨了！在祖國生日的前兩天，我莊嚴宣誓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一名預備黨員。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就是正式的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了。圖老師也激動起來，說：你進步真快，可喜可賀。到如今，我還沒寫過入黨申請書呢。怎么樣，今天怎么慶祝，是去吃大餐，還是去吃“寡婦面”？璐小薇咯咯地笑了起來，說：老師你上次面條沒吃幾口，辣得你又是鼻涕又是眼淚的，真好玩。圖老師說：今天是慶賀你的大喜事，我是舍命陪君子，徹底追隨你這無產(chǎn)階級革命先鋒戰(zhàn)士。璐小薇笑道：我不要你命，毛主席說不吃辣椒就不會革命，老師您這輩子恐怕是革不了命了。我今天在家特地烙了雞蛋餅，做了叉燒、牛肉，我們到湖邊慶賀怎樣？

師生倆來到流霞湖邊，璐小薇在草地上鋪了一塊塑料布，擺上了水果、飲料，還有她親自下廚做的雞蛋餅、叉燒和牛肉。師生倆一面吃美食，喝著飲料，一面欣賞著周圍的美景。流霞湖在城西，面向長江，背靠古城墻，每到黃昏時分，湖中落滿彩霞，隨著湖水流動。這是個不收費的市民公園，因為位置較偏，故而游人較少，游客大多是情侶。璐小薇說：老師，我在《中國教育》雜志上看到了你寫的文章，還有一篇是專門介紹你的呢。圖老師說：那未必是件好事，你今天寫了，發(fā)表了，明天沒寫，或者寫了沒有發(fā)出來，領導該說你不努力了；再者，你發(fā)表了，同事沒發(fā)表，就顯得你高出他們一頭，他們似乎就矮了一節(jié)，反而把自己弄得像孤家寡人似的。他們吃完了東西，處理了垃圾，就延著湖濱小道散起步來。

月亮升騰起來了，再有兩天就是中秋節(jié)，月亮顯得既大且圓。微風習習，湖水泛著粼粼的清波。樹影婆娑，掩隱著他們漫步的小路。璐小薇忽然說：老師，今天是國慶節(jié)，你作首詩吧，贊美一下我們偉大的祖國。圖老師說不行，作贊美祖國的詩一定要慎重，要做好素材和資料的準備，要做好情境和情素的培養(yǎng)，甚至環(huán)境和紙筆都要精心做好選擇和準備。這不是吟風弄月，隨便出言，就是對祖國的不敬。璐小薇說：過兩天就是中秋節(jié)了，那老師你就作首月亮的詩吧。圖老師說：那你取出紙筆給我記下。于是開口吟《中秋月》：

像一朵嬌艷的菊花

盛開在廣袤無垠的蒼穹

向大地漫灑如水的馨香

讓夜的世界清晰

又隔了層輕紗似得朦朧

一年中你今日最圓

一年中有多少對圓的期盼

億萬人在今日舉頭仰望

仰忘中期盼能萬事團圓

哪一位不期盼月圓

可心中總是藏有

如鐮似勾一般的殘缺

殘缺的心啊

總是在期盼中

能像今晚的姣月一般團圓

月亮不可能永久地團圓

生活卻會是永久地殘缺

璐小薇說：老師，你的詩作得真好，可就是太感傷了。圖老師笑道：隨口而吟，隨口而吟，在這樣的秋月里，要是能切上一斤豬頭肉、半斤蘿卜條、一壺老白干，再來一壺清茶，一疊稿紙一支筆，那作起詩來才如神仙呢。璐小薇見廋弱的圖老師喜歡豬頭肉、蘿卜條，感覺有些奇怪，就像圖老師奇怪璐小薇愛吃“寡婦面”一樣，難道她做的叉燒和牛肉不如豬頭肉好吃？璐小薇說：老師你還需要什么？圖老師說：不需要了，有這些我就能作出好詩，就會比神仙還要快活。璐小薇走到圖老師前面站住說：老師你把眼睛閉上，我告訴你需要什么。圖老師將信將疑，他不知道這個倔性子的女孩又要耍什么花招，但還是閉上了眼睛。璐小薇伸開雙臂緊緊抱住圖老師，用自己的芳唇捉住老師的唇熱烈地吻了起來。圖老師嚇了一大跳，趕忙推開璐小薇，說：你是我的學生，這樣不可以。璐小薇緊抱著圖老師的的脖子說：校長告訴我了，你沒有對象，你二十八，大我五歲，我也大三了，也能談對象了。校長還讓我給你帶個話，讓你趕緊寫一份入黨申請書給她。圖老師明白，原來校長在暗底下做了大媒。

璐小薇從醫(yī)學院畢業(yè)了，分配到市第三人民醫(yī)院外科當了一名護士。護士長是位精瘦的女人，和璐小薇的媽媽年紀差不多。她也有個和璐小薇同歲的女兒，現(xiàn)在美國讀工科博士。見了璐小薇就喜歡的不得了，拉著璐小薇的手在手心里摩挲著許久不放，仿佛抓著的就是自己女兒的手，說：這小手白嫩綿軟的像沒有骨頭似的，正好當護士，給病人打針，病人看見你這雙小手，再粗的針管也不會感覺疼。當護士要上夜班，不知你熬夜能否抗得住？你要是十年八年夜班上下來，你這粉嫩的小白臉喲，也會熬成我這黃臉的老太婆的。護士長特地把璐小薇按排和她自己一個班，手把手地教璐小薇打針、抽血、量體溫、量血壓等護理工作。其實，這些技術(shù)在醫(yī)學院里都學過；但璐小薇還是仿佛是初學者一樣認真地學。璐小薇這樣乖巧聽話，護士長更加喜歡她了。

很快，璐小薇一年實習期滿，她和圖老師戀愛也三年多了。璐小薇二十五歲，圖老師都實足三十了。急不可耐的圖老師把一枚戒指戴在了璐小薇嫩白如玉的手上，他們結(jié)婚了。圖老師抱得美人歸，一年后又得了個大胖兒子。經(jīng)過這些年的教學實踐的積累，圖老師教起學生來一年比一年輕松。校長對圖老師格外器重，把他定為學校的骨干教師。因為璐小薇經(jīng)常上夜班，孩子就丟給了璐小薇剛退休的媽媽。小兩倆口日子過的還是蠻輕松的。璐小薇經(jīng)常在上夜班前，做好幾樣小菜給圖老師邊下酒邊作詩；當然，豬頭肉和蘿卜條是少不了的。圖老師這些年在報刊上發(fā)表了不少詩歌和散文，可以說是春風得意。按理說，圖老師和璐小薇在一起甜甜蜜蜜和和美美地生活，我的這篇小說寫到這里也該結(jié)束了�？梢驗殍葱∞币淮喂ぷ鞯呐R時變動，在這對師生夫妻間掀起了一道巨大的波瀾，我又不得不多費些筆墨繼續(xù)向讀者敘述了。

那天早上，醫(yī)院的胡副院長把璐小薇叫到辦公室。告訴璐小薇，有兩件事擺在她面前讓她“推薦”。一是護士長馬上要退休了，讓她推薦一個人，看她們科誰擔任護士長比較合適；另一件比較奇特，民政局向她們醫(yī)院借一個人，因為殯儀館擴建，人手不夠，也請她推薦一個人去。

胡副院長原本是外科負責人，是個留學的“海歸”，璐小薇進三院外科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個三十五歲的光棍。璐小薇的到來，無疑是像一只綿羊，走到了一匹饑餓的虎狼面前，立刻對璐小薇展開了愛情攻勢。無賴璐小薇總是巧妙的躲避他，前后不離護士長的左右。有護士長的擋駕，那時的胡主任想單獨接近璐小薇都很難。沒多長時間，璐小薇結(jié)婚了。他氣得更是咬牙切齒，產(chǎn)生了對璐小薇無比的怨恨。我這么高的學歷，這么大的本事，怎么就不能迎得你的芳心呢？其實璐小薇當時也想和他談一談，告訴他自己有對象了。護士長說：你沒多少日子就要結(jié)婚了，到時候他就對你死心了，你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倒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胡主任雖然學歷高，學問大，卻是個小肚雞腸的人，他認為像璐小薇這么好的姑娘他沒能得到，他情愿毀了她。他總是尋著機會，對璐小薇實施報復。有一次胡主任開了單子讓璐小薇去藥房取藥，璐小薇因走得急把藥單給落下了，待璐小薇按藥單上的藥名取了藥回來，找到藥單對照后，發(fā)現(xiàn)胡主任換了張藥單并改寫了藥名。璐小薇被陰險的胡主任嚇出一身冷汗，從那以后她對胡主任就格外提防。沒多長時間胡主任被提為副院長，調(diào)離了外科，他只得把報復璐小薇的事給占時放了下來。

這次護士長退休，她向院領導寫了一封報告，推薦了璐小薇接替她做護士長。理由有三：第一，璐小薇人員關(guān)系好，她不僅尊重科里的領導，和科里的其他同志也相處的很融洽；第二，她到外科工作八年了，時間不算很長，但她平時刻苦鉆研和學習，業(yè)務水平提高很快；第三，外科護士中目前有四名黨員，我馬上要退休，還有兩位不足五年也要退休。為了更好地開展外科的護理工作，培養(yǎng)新人，她向院領導竭力推薦璐小薇擔任外科護士長。

院領導接到護士長的推薦報告，還特地召開了個黨委會。正副書記、正院長和三位副院長都參加了討論。一致同意璐小薇接替老護士長的工作，擔任外科的新護士長。并讓這位新護士長處理一個棘手的問題，市殯儀館擴建，一時招不到人，讓外科護士中派一個人借調(diào)到殯儀館工作一年。殯儀館屬民政局管，和衛(wèi)生局是兩個單位。市民的封建思想嚴重，大都不愿到殯儀館工作，待遇再優(yōu)厚就是一時招不到人。市里對殯儀館的擴建工作非常重視，市領導要求各大醫(yī)院調(diào)人支援民政局到殯儀館工作。胡副院長覺得這是一個報復璐小薇的好機會，于是在黨委會快要結(jié)束前說：我原來在外科工作，對那里情況比較了解，我先找璐小薇談一談，之后再發(fā)調(diào)令。

這樣胡副院長把黨委會上對璐小薇的任命，改成了讓她推薦；還把讓璐小薇處理的問題，也改成了推薦。璐小薇平時就是一個簡單的人，她也不知道院黨委會的決定，更不知道胡副院長如此有心機。護士長要退休了，人們私底下都議論，自己最有可能接任護士長的工作�？珊痹洪L找她來，讓她推薦一個人當護士長，她推薦自己嗎？還讓她推薦一個人借調(diào)到殯儀館工作，她一個普通小護士，有什么權(quán)力推薦？璐小薇弄不清胡副院長葫蘆里賣得是什么藥，只得說：我一個小護士，只能干好本職工作，服從領導分配，我哪有本事向領導推薦什么人呢。璐小薇感覺胡副院長莫名其妙，怏怏不樂地回到科里。

胡副院長專等快下班的時候來到院長辦公室，正好書記也在。他向兩位領導匯報說：他找璐小薇談過了。璐小薇這位同志很好，說自己還很年輕，還需要繼續(xù)鍛煉和學習，業(yè)務水平和其他老同志比還相差很遠，她推薦了她們科的另一位叫武春花的老黨員做護士長，自己要求到民政局的殯儀館去鍛煉鍛煉。聽到這，書記也激動起來，亮著嗓門說：璐小薇這個同志覺悟就是高，她二十三歲就入黨了，真是一個好苗子，讓她到殯儀館鍛煉一下也好，還有兩年多，管后勤的李副院長要退休了，待她鍛煉回了，直接提她做副院長怎么樣？書記望著院長，征求著院長的意見。院長點著頭說：重擔還得年輕人挑啊，醫(yī)院里的女同志多，你看我們?nèi)海谷粵]個女院長，是人才也得好好培養(yǎng)啊。這樣，武春花任外科護士長的任命書，和璐小薇借調(diào)民政局殯儀館的調(diào)令同時下達到了市第三人民醫(yī)院外科。

接到調(diào)令璐小薇感覺非常突然和奇怪，這護士長咱不當也就罷了，怎么把自己借調(diào)到殯儀館呢？她隱約地感覺，是胡副院長在搞鬼，但她也沒什么證據(jù)，有證據(jù)又能怎么樣？她是共產(chǎn)黨員，服從組織安排，一切行動聽指揮是黨性和原則。她只得硬著頭皮，收拾了東西趕去殯儀館報到。

新殯儀館在離市區(qū)十幾公里的南郊，坐了公交車后還得轉(zhuǎn)一趟郊區(qū)車。汽車出了城，遠離了冰冷的鋼筋水泥高樓大廈，就仿佛天高地闊起來。不經(jīng)意地望去，前方是一座蔥蘢的高山；沒一會兒，就是一片碧清的綠水了；沒一會兒，前方又是一座蔥蘢的高山。一路上風景秀麗，空氣清新，璐小薇的心情也好了起來。仿佛不是去上班的，倒像是旅游一般，一年時間，很快就會過去。車快要到新殯儀館的時候，汽車速度慢了下來。前方在造高架橋，工人在搭腳手架，有些堵車。

殯儀館專門設了外借人員報到處，一間大房子里面坐了七八位像璐小薇一樣的“外借人員”。有的說我不能到焚燒間，我害怕；有的說我只能在外面搞綠化，或掃掃地；有的說我晚上不敢回家……璐小薇一看，來的有男有女，大都是四十幾歲的人。有一位和她年紀差不多，三十出頭的女子，坐在長凳上臉色煞白，腿在打著顫抖。璐小薇想笑，殯儀館就是為死人服務的地方，死人有什么可怕的。她在外科見得死人多著呢：有送來就死的，有在手術(shù)臺上死的，有從手術(shù)臺下來過一段時間死的，有閉著眼死的，有睜著眼死的，有哭著死的，有笑著死的，有曲著死的，有直著死的，有躺著死的，有坐著死的，有跪著死的，除了那個想報復她和刁難過她的胡副院長在她的心目中站著但是他已經(jīng)死了她就是沒見過人站著死的。璐小薇心想，死人有什么可怕，像胡副院長這樣的活人才可怕。

璐小薇不怕死人，就分配到了化妝室，給尸體化妝�；瘖y室有兩位師傅，一位已經(jīng)退休，現(xiàn)返聘留用；另一位也快到了退休的年齡。以往人手不夠的時候，就招農(nóng)民工，只要工錢開的高，就有人來。如今全國都像個大工地似得，哪找不到工作，誰還愿意和死人打交到道？化妝室原來有六位師傅，這次殯儀館擴建，攤子鋪大了，各方面都需要人手，就把其他四位調(diào)到別的崗位上去了。給尸體化妝，其實并不是什么難事：一般老死的、病死的，淹死的，只要頭部沒什么嚴重的外傷，搽點粉，抹點胭脂，描個眉，涂點口紅也就行了；如果是給撞死的，壓死的，摔死的，只要頭面部有大的破損，那就比較復雜了，需要修面了。璐小薇去了，也不用學徒，不到十分鐘就干起活來。

回到家，璐小薇把借調(diào)到殯儀館的事和圖老師一說。圖老師嚇得面色蒼白，說：小薇你明天趕緊回醫(yī)院跟領導說你干不了那工作。璐小薇說：為什么？不就給死人擦點胭脂，抹點口紅，我在醫(yī)院每天見的死人多了，沒什么大不了的。圖老師急了，說：你不知道，那殯儀館里的死人，有老死的，有病死的，有跌死的，有摔死的，有撞死的，有淹死的，有軋死的，有吊死的，有被打死的，有被殺死的……有的有傳染病不說，有的死人缺胳膊少腿的，攔腰兩截的，心肺肝腸沒地兒放的，沒鼻子的，少眼睛的，腦袋去掉半邊的，那個慘��！璐小薇笑道：老師你改說相聲得了，把死也說得那么有趣。你想，我一個共產(chǎn)黨員能挑三揀四的不服從組織分配么？領導還沒讓咱沖鋒陷陣，為共產(chǎn)主義獻身呢。只不過是借調(diào)一年，為逝者服務。圖老師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來說服老婆，于是氣呼呼地躺上床，拉開被子連頭都蒙了起來。

璐小薇也漱洗完畢，上床挨著圖老師睡下。她心想，老師今天真得生氣了，但這也怪不得她呀，我來哄哄他吧。以往圖老師要是生氣了，璐小薇只要把她那粉嫩柔軟的玉手，朝圖老師的手心一放，圖老師便會抓著什么寶貝似的，不斷柔摩把玩起來，臉上的和心中的陰霾立刻就會煙消云散；如果璐小薇把手放在圖老師的臉上或更敏感的部位，圖老師馬上就會熱情奔放，迫不及待的把璐小薇擁入懷里。可是今天圖老師正生著氣呢，提到火葬場圖老師就想到了他爹，他爹死的慘啊。那時他家窮，爹為了給他酬學費到火車底下扒煤賣，結(jié)果給火車軋死了，待他和母親趕到殯儀館只看見了爹的半個身體和半個腦袋，他和母親哭得死去活來。這時璐小薇把她的小手向圖老師的胸前一放，圖老師想這雙手今天摸過死人，嚇的動都不敢動，沒一會就大汗淋漓。璐小薇也意識到不對勁，趕忙掀開被子問：老師，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圖老師說——怕——怕！璐小薇沒辦法，只得抱了床被，到另一個房間睡。

第二天，璐小薇提前下班。特地去菜場買了圖老師愛吃的豬頭肉和蘿卜條，又買了幾樣圖老師愛吃的炒菜，晚上好給圖老師下酒。圖老師那樣懼怕她在殯儀館工作，她一時真不知到怎樣才能打開他的心結(jié)。璐小薇炒了菜，擺好碗筷酒杯，豬頭肉和蘿卜條也用盤子放好了，坐在桌邊等圖老師下班。昨夜璐小薇也沒睡好，打不起什么精神。圖老師進門在桌邊坐下，筷子還沒拿，看見盤子里的豬頭肉，腦海里出現(xiàn)的全是死人，想到這些菜是他老婆摸過死人的手做的，立刻腹中翻江倒海，又是鼻涕又是眼淚，嘔吐不止。璐小薇又是給他拿毛巾，又是給他倒水漱口。圖老師什么也不接，只是連聲說，別碰我，別碰我。璐小薇也開始流淚，說：老師，你致于這樣嗎？圖老師連回老婆話的氣力都沒有了。璐小薇想了想說：老師，殯儀館離市區(qū)也較遠，我來回坐車也不方便，那兒有宿舍，我先住那兒。待一年期滿，我保證把自己清洗的干干凈凈地回來。圖老師向妻子點了點頭。

還沒到三個月，璐小薇就接到市衛(wèi)生局的任命。那天早上，剛上班不久，璐小薇正在給一位因難產(chǎn)而逝的女尸化妝。三院駕駛班的女司機王露，開車來到殯儀館找到璐小薇，說：院長讓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計，隨車回三院。并交給璐小薇一封院長的親筆信，和市衛(wèi)生局對璐小薇出任市第三人民醫(yī)院副院長的任命書。璐小薇打開院長的信：

璐小薇：

見字立即回院，民政局我去打招呼。李副院長調(diào)任市衛(wèi)生局長已一星期，你的認命昨天才到。后勤工作是前方工作的保障，沒了保障，我這里亂套了�？靵恚�

底下是院長的簽名和日期。

璐小薇簡單地交待了一下工作，就上了王露的車。車出了殯儀館的大門，風景又開始秀麗起來。說實話，此時的璐小薇并沒想馬上要到新的崗位，擔任領導職務了該怎樣把工作搞好。她在想她的老師，她的丈夫。她和老師分開已經(jīng)兩個多月了，老師的生活她不擔心，衣服有全自動洗衣機，早上買早點，中午在學校吃食堂，晚上到璐小薇母親那里吃晚飯，順便和兒子玩玩。璐小薇擔心的是老師什么時候能接受她，前些日子璐小薇回了一趟家，飯沒敢在家吃，家里的東西她也不敢亂碰，她在浴室洗了很長時間，可晚上老師還是讓她獨自睡小房間。她真不知道老師要多長時間才能從這件事的陰影中走出來。

忽然，汽車停了下來。璐小薇下車一看，不得了，前面正在建的高架橋塌方了。橋上在澆注混凝土，大概是工人沒注意，沒掌握平衡，一邊輕重，腳手架支撐不住，塌了下來，腳手架下壓住了三個民工。農(nóng)民工的小頭目嚇得沒了主意，大叫：打110，打120，打119，我的天，沒得命啰。璐小薇見勢不妙，大吼一聲：趕快組織救人，這里離市區(qū)那么遠，等警察到了人早就沒了。于是就和許多民工、路過的群眾用手扒。沒一會兒，扒出來一個，沒一會兒，又扒出來一個，就在最后一位工人快要給救出來的時侯，一根鋼管從高空墜落，墜落，墜落，墜落，墜落……砸到了璐小薇的頭部。

女司機王露開著車風馳電掣地拉著警笛把三位受重傷民工，和他們市第三人民醫(yī)院剛接到任命的女院長拉到了市第三人民醫(yī)院。醫(yī)院立刻進行搶救，院長親自掛帥。血液科化驗室門口，獻血的市民排成了長龍。經(jīng)過多方的努力，令人遺憾的還是沒能挽救住一位民工和他們女院長的生命。

圖老師接到電話，得知妻子因救人負傷。他趕緊向校長請了假，讓其他老師幫他代一下課。當圖老師火急火燎地趕到市第三人民醫(yī)院的時候，搶救的醫(yī)生回天乏術(shù)，確認璐小薇已經(jīng)死亡，遺體也被送進了醫(yī)院的太平間。圖老師流著淚，聽女司機王露講述完璐小薇救人并獻身的經(jīng)過。打開太平間的門，圖老師見妻子平靜地躺在推床上，手上、腳上、甚至頭發(fā)上還有許多泥巴，更是抑制不住悲痛，失聲慟哭起來。圖老師叫醫(yī)院先別讓殯儀館把遺體拖走，他要從里到外買一套新衣給妻子換上，讓妻子干干凈凈地走。

王露開車帶著圖老師買好東西。院領導還專門派兩名護士協(xié)助圖老師給璐小薇換衣服。圖老師先用水把璐小薇的頭發(fā)洗干凈，一邊洗一邊流淚，一邊洗一邊哭，身邊的兩位護士，也跟著一起哭。圖老師捧著璐小薇洗凈的頭發(fā)吟道：

這是一道黑色的瀑布

這是一道黑色的清泉

從今天開始

你將飄向哪里

你將流向哪里

和著我的淚水

流出一條長長的河流

流出一條無盡的思念

流向那山外的海

流向那海外的山

圖老師洗凈了璐小薇的臉，又想開口吟詩，但沒吟出來；圖老師洗凈了璐小薇的手，心潮起伏，浮想聯(lián)翩，抓住緊緊不放，只是一個勁地哭，也吟不出一句詩來了。待圖老師一面慟哭著，一面把妻子從頭到腳洗凈，給妻子把衣裳全部穿好后，猛然掏出筆，重新解開璐小薇的外衣，在璐小薇的白色內(nèi)衣上一口氣寫了一組《四張機》：

一張機，

十年相伴命相依，

可憐未老到頭白。

芳菲初始，

春華未盡，

陰陽兩分離。

二張機，

相濡以沫無相欺，

纖纖玉手相扶持。

蜂隨蝶繞，

山盟海誓，

矢志不相移。

三張機，

蒼天可恨無情義，

死神割斷兩情癡。

風霜刀劍，

晴天霹靂，

奪我至愛妻。

四張機，

鴛去鴦孤單無依，

百年寒苦獨向西。

晨昏晝夜，

我心是柳，

時刻來息棲。

待圖老師給璐小薇換好了衣服，從太平間里出來。院長抓住圖老師的手說：你請節(jié)哀，璐小薇同志的追悼會三天后在新殯儀館舉行，你有什么要求。圖老師說：第一，璐小薇從二十三歲入黨，今年三十三歲，整十年黨齡了，雖然她沒有做過什么經(jīng)天緯地的大事，但她熱愛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在平凡的工作崗位上追求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又在一次平常的事故中獻出了生命，我想，她希望得到一面黨旗；第二，她臉上還有一道傷口，我希望殯儀館的化妝師，能還她一個清麗的面容，她生前的兩個多月，給了許多人最后的美麗，我的小薇，也要美麗到最后；第三，我希望追悼會上不要放哀樂，我認為璐小薇的一生是平常的一生，但絕不是悲哀的一生！就放她生前喜歡聽的《小薇》吧。院長說：醫(yī)院向市里上報了材料，經(jīng)有關(guān)部門認定后，授璐小薇見義勇為英雄稱號；另外，市“功德園”打來電話，無償給璐小薇一塊墓地。圖老師說：人死了，什么都不需要了，墓，我自己買，買個雙穴，以后我好陪伴她。

送回了圖老師，院黨委立刻召開了黨委會，討論璐小薇同志的追悼會上，遺體能否覆蓋黨旗問題。胡副院長首先發(fā)言，說：以往我們只知道國家領導人，或?qū)h的事業(yè)做出重大貢獻的老同志去世了遺體才覆蓋黨旗，璐小薇一個小護士，僅三十三歲，才十年黨齡，平常也沒什么突出表現(xiàn)，這次意外事故，雖然是因為救人，但是進入工地，安全帽還是要戴的嘛。管行政的副書記說，給這么年輕的普通黨員遺體覆蓋黨旗，以前沒有先例，為了避免犯錯誤，我們還是要報上級黨委批準；再說，璐小薇的家屬，也不能這么跟組織要榮譽嘛。院長聽了兩位的意見老淚縱橫，深情地對著書記說：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都是從點點滴滴的小事做起來的，沒有星星之火哪有燎原之勢，只要是堅定的共產(chǎn)主義者，都應該得到肯定和榮譽，這樣也給逝者和家屬一些安慰，我們就是犯錯誤，也犯的值得。于是舉手表決，三票贊成，兩票反對。

三天后，新殯儀館的“英豪廳”，璐小薇同志追悼大會隆重舉行。市里管文教衛(wèi)生的領導，市衛(wèi)生局的領導，市第三人民醫(yī)院的領導全部到場；許多與璐小薇不相識的群眾都自發(fā)來為璐小薇送行。追悼大會在黃格選的《小薇》歌聲中開始，璐小薇身蓋鮮艷的中國共產(chǎn)黨黨旗，安詳?shù)靥稍邗r花叢中，臉上的傷口也給化妝師化妝得一點也看不出來。圖老師今天沒哭，他看著璐小薇的手還是那么地白，那么地秀麗，那么地令人遐想，戴著他給她戴上的戒指，這一輩都使他難以忘懷。胡副院長致了很長很長很長很長的悼辭，圖老師一句也沒聽進去。

安葬完妻子，圖老師第二天就上班了。一大早，圖老師就到校長室，交給了校長一份入黨申請書。

據(jù)說，從那以后，圖老師依然愛作詩，只是不吃豬頭肉，只吃蘿卜條了。每年十月一日的傍晚，圖老師都會去“寡婦面”館，買兩碗“寡婦面”，要兩雙筷子。一只女式包占個位子，人再多他也不讓。他獨自坐在旁邊的坐位上，滿頭大汗，又是鼻涕又是眼淚地把一碗“寡婦面”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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