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雪
南雪，本名彭國明，江西省吉安地區(qū)永新縣人，自幼酷愛文學(xué)，后因生活放棄文學(xué)外出打工。從去年開始，重拾文學(xué)夢想。
迎親的隊伍像鬼子掃蕩似的進(jìn)了村子。這些天他的心情特別煩躁，晚上老是做惡夢，那天夢見有個壞蛋老是在追他，他就沒命的跑。跑著跑著。人就摔了一絞，跌倒在地上，人就醒了。但這幾天所有的人都在忙忙碌碌著，包括奶奶，二爺，三爺，四爺，媽媽，媽媽的哥哥舅舅。還有姑奶奶。沒有人管他，也沒有人顧及到他的感受。
迎親的隊伍是一支車隊，總共有七八輛車子。他出來看時，這七八輛車子已經(jīng)橫七豎八的停在他家新屋子大門口前的那塊空地上。車是亂七八糟各種顏色各種型號的車，
黑白綠黃都有，小橋車，面包車，還有一輛蓬子車。停在最前面的是一輛大的黑色轎車，車頭的前面中間掛了一朵用紅紙剪成的大紅花，紅花的下面是一個盤子大的用紅紙剪成的雙喜字；舻暮芷，就像真的花一樣。這個時候，戴紅花的轎車車門打開，螞蟻屙屎一樣屙出五六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小姑娘們都穿戴的很漂亮很時髦？吹某，都是在外面打工回來的。因為她們的打扮都像城里的女孩。她們的頭發(fā)都燙成各種形狀，染成各種顏色。都描了眉，臉上似乎還搽了什么東西，很光鮮的樣子。她們的手里都拿著智能手機(jī)，有的耳朵里還塞著耳機(jī)。
最后出來的姑娘是一個很胖的中等個兒長著一張圓臉的女孩，她的左唇上有一粒很大的黑痣。她腳上穿的是一雙黑色高跟皮鞋，是那種圓錐體型狀的高跟底皮鞋，她出來的時候，她的右腳猛然就踩在前面那個姑娘的的腳背上，那個姑娘就尖聲大叫起來，尖叫聲刺破了寒冷而沉重的冬天。像他家昨天早上被屠戶殺的那頭肥豬一樣尖叫。他看到了被踩的那個姑娘眼中含滿了淚水。他就快活的笑起來，一笑，就露出缺了牙齒的兩個門牙豁口，像老鼠的黑洞；钤摚谛睦锔吲d的叫道，誰叫你們要來把我媽媽嫁走。
從后面的車?yán)锩骊戧懤m(xù)續(xù)出來的是一些年紀(jì)不同的男人。有四十多歲的，有三十多歲的，也有二十多歲的，還有十七八歲的。他們的穿著也像是城里人，都好像是剛剛從外面打工回來的樣子。他們的身上多少沾染了一些城里人的習(xí)氣。比如他們的舉止，神態(tài)，還有他們抽煙的樣子，是那種滿不在乎的樣子。多少帶有一些流氓的樣子。這些明顯是在外面打工，從外面的城里帶回來的習(xí)氣。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也是她們當(dāng)中年紀(jì)最大的一個男人，也可能是她們當(dāng)中的一個頭兒，他穿一件衣領(lǐng)上有黑毛的褐色皮大衣，頭發(fā)剛剪過，平頭，只留一寸長，根根豎立，像細(xì)小的銅絲，顯的人很有精神。他的手里拿了一件黃銅做成的長把圓臉的家伙。樣子很像在山上他們經(jīng)？吹降哪ス胶屠然ǎ莻男人下車后，抽了一支煙，扔掉煙屁股，就趕緊把圓臉的家伙的長把放進(jìn)嘴里，鼓起腮幫子，奇怪，從他的嘴里就響起烏里哇啦一種很好聽的腔調(diào)。這種腔調(diào)很有一種感染人的作用，聲音悠揚又閱耳，宛轉(zhuǎn)又悠長，把他的心一下子就吸過去了。聲音因為響的很突然，把屋子前一棵枇芭樹上的幾只麻雀驚嚇的飛到空中去了，他看著飛去的麻雀心里若有所思，又似乎悵然若失。
把磨菇的把兒含在嘴里的男人的后面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中等個兒，胖，圓臉，嘴唇上的胡子又黑又粗，他用兩只肥肥的手但卻十分靈巧的用兩根小木棍敲著一只鼓，鼓是那種小型的圓形的邊上漆了紅漆的鼓，鼓上有兩根細(xì)小的繩子吊在他脖頸上，鼓平平的挺在他腹部上，鼓這玩意兒他見過，在學(xué)校里見過，在村里的禮堂的戲臺上也見過。村里的戲臺上每年都有戲班子來唱戲。他記得那次來的好像是湖南桃江縣的花鼓戲劇團(tuán)。那個唱小旦的女人聽大人講是縣文教局局長的情婦，那女人和自己的男人早離了婚，那個女人卸下妝的時候很難看，畢竟年紀(jì)多了，臉上起了許多褶子，但上了戲臺，化了妝，卻又像少女一樣楚楚動人。他對這些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那支樂隊，吹拉彈敲的都有，他感興趣的就是那個小鼓，聽過大人講，是用牛皮蒙的，為什么要用牛皮呢？豬皮難道不行嗎？不過，戲臺子上的鼓不是吊在脖子上，而是放在一個鼓架上，司鼓的人是坐在那里，用兩根木棍嫻熟的敲著。戲還沒有開始，鑼鼓先響起來了，麻臉村長在禮堂的戲臺上維持秩序。戲臺上還有許多比他還大的孩子在戲臺上像猴子似的蹦來跳去，麻臉村長像趕鴨子似的把他們趕下去，但一趕下去，鴨子又飛上來了。累的胖胖的麻臉村長氣喘吁吁，滿頭大汗。麻臉村長的額角上都是豆粒大的汗，汗粒在燈光下槢槢生輝，麻臉村長煩了，就直接在戲臺下摁住孩子們的腿朝下拉。拉的這些孩子哭爹喊娘。有些孩子不讓他拉，就直接從戲臺上跳下來。扭傷了腳踝在那兒哭，有大人就出來罵麻臉村長，死麻臉，要出人命啦。麻臉村長卻臉上笑兮兮的，死了好，叫他娘和我再生一個。他們幾個還小，只站在樂隊的地方不動，麻臉村長就不理會他們。
鼓的后面是鑼，鑼的后面是䥽，䥽是一雙。一陰一陽，好像一男一女，一雌一雄，如果缺少䥽的聲音整個鑼鼓聲就不好聽了，好像炒菜放的味精，缺少了就不好吃。那些人都從車?yán)锍鰜砹耍尮穆暰晚懫饋砹，伴隨著磨菇的聲音，很有一種宛轉(zhuǎn)悠揚。他的心就跟著宛轉(zhuǎn)悠揚起來。這些人是要把他的媽媽嫁走，媽媽不能呆在家里一輩子，那個媽媽喜歡的男人總不來接媽媽，媽媽就老是在家里等，等的眼淚都流光了，那個男人也就是他的親爹還是沒有出現(xiàn)。
迎親的樂隊響起來的時候，他的姑奶奶，就是爺爺?shù)拿米樱愿廊嗽诖箝T口擺上幾排長凳。迎親的隊伍暫時不能進(jìn)去，那些女孩子必須唱幾支歌才能進(jìn)去。那些迎親的女孩子雖說在
外面打過工，見過世面，但要她們當(dāng)著這么多人唱幾支歌，還是有些不好意思。
不唱就不能進(jìn)去，不唱歌，要你們女孩子來干什么？男孩子就在旁邊起哄了，看來不唱是不行了，不唱就永遠(yuǎn)呆在大門口，永遠(yuǎn)不要想把他媽媽嫁走。女孩子被逼的沒辦法，就只好硬著頭皮依依呀呀的唱起來，聲音像是蚊蟲叫，輕的只有她們自己才能聽見。唱了幾只歌，好像還唱了一首老鼠愛大米，這歌學(xué)校的老師教過，是一個女老師，女老師邊教邊唱邊跳，女老師跳的時候她身上的兩只老鼠也跟著跳。姑奶奶就出來發(fā)話說，不要唱了，可以進(jìn)去了。
姑奶奶剛發(fā)完話，迎親的隊伍就像土匪搶劫似的沖進(jìn)去了，先進(jìn)去的就先搶著位置坐了，搶不到位置的就只好站著。堂屋里橫著并排放著兩張大方桌。方桌上整齊有序的放著一排排五顏六色的瓷盤子，里面盛著花生，糖果，水果，香煙。男人們邊吃邊抽煙。邊和女孩子們說些帶浪蕩性質(zhì)的野話。他的姑奶奶就給她們倒開水，她姑奶三十多歲的樣子，也很漂亮。姑奶奶也在外面打工，聽說他媽媽要嫁，就提早向老板請了假。姑奶奶還早幾天就從婆家來了，他的媽媽要出嫁，她不能不來，昨天在爺爺?shù)姆块g里，姑奶奶和奶奶聊了許久的天，姑奶奶的意思，就是他媽媽還是一個未婚女孩，但嫁人的時候就有這么大的一個兒子，這兒子當(dāng)然是說他了，姑奶奶的意思，于鄉(xiāng)里鄉(xiāng)俗必竟有些不雅。奶奶聽了似乎很生氣，她先是承認(rèn)是她害了媽媽，說著說著就哭了，說我一個女人半字不識在溫州打工，我容易嗎?你哥要不是我強(qiáng)逼他出來打工，他愿意出來打工嗎？說我一個女人要供一個大學(xué)生，容易嗎？奶奶說的大學(xué)生是媽媽的哥哥，媽媽的哥哥就成了奶奶的做任何事的理由。
奶奶歇了一會，就又哭鼻子抹淚，說你哥成了這個樣子了，你們兄妹能指望么？指望你們兄妹他早死幾回了，現(xiàn)在有個男人愿意出錢治你哥哥的病，年紀(jì)是大了一點，雖然是結(jié)過婚的，可有錢呢？玉梅也愿意。好歹你哥治病的錢有了。他媽媽叫玉梅。
其實姑奶奶知道奶奶說要給爺爺治病，但光是嘴上說說而已，爺爺?shù)牟≡缇蜎]得治了。姑奶奶早就知道。姑奶奶就叉開了話題，免得奶奶抹眼淚沒完沒了。
堂屋里熱鬧的就像來了戲班子，幾乎所有的在屋里的人都從里屋出來瞧熱鬧了，把堂屋擠的水泄不通，但有三個人一直沒有出來，一個是他奶奶，一個是他媽媽，還有一個是他爺爺。奶奶和媽媽抱在一起在傷心的哭泣。兩個人哭的昏天黑地，媽媽要比奶奶高出一個腦袋，但媽媽也和奶奶一樣瘦，哭的時候，瘦削的肩膀不停的抖動。比媽媽還要瘦的奶奶抱住媽媽，聲音都哭啞了？迊砜奕ブ恢貜(fù)著那一句，兒呀，是娘把你害成了這樣。是娘把你害成了這樣。村里好多人也說，是奶奶害了媽媽，是奶奶貪錢害了媽媽，奶奶不光貪錢害了媽媽，還貪錢害了爺爺。
說起奶奶害了爺爺，就像爆米花一樣，越說越長了。爺爺不能出來瞧熱鬧，是因為他全身癱了，只能睡在床上，起都起不來。他已經(jīng)癱了十來年了，在媽媽還沒有生他的時候，就癱了。從他記事時起，爺爺就一直睡在床上，拉屎撒尿洗澡都要奶奶抱他起來，不過爺爺也只瘦的只有六十多斤，奶奶一個人也抱的動，在他七八歲的時候，他記得有一次奶奶抱爺爺起來洗澡，奶奶就莫名的就來了眼淚，嘴里的抱怨像魚塘里魚兒吐的魚泡，一串連著一串，你這個雷打的，你看你只瘦的只有六十多斤，還沒有一個女人重，你沒癱的時候一百八十多斤呢，是村里最高大的男人，也是你那個村子力氣最大的男人呢，你要不是長的高大，要不是有力氣，你村里的那個做醫(yī)生的村書記的漂亮女兒怎么會看上你呢？看上你這個死鬼？你這個死鬼和我結(jié)婚才幾天，你就把和村書記女兒的好事講給我聽了，你說村書記的女兒叫翠花，說她長的漂亮呢？說她的胸脯大呢，你說你那次感冒了，去翠花的醫(yī)療室打針，那時醫(yī)療室沒外人，翠花叫你脫褲子打針，你像個小孩子似的聽話地脫了，你個死鬼把內(nèi)褲也脫了，你說你從來沒打過針，不知道要不要脫內(nèi)褲，你已經(jīng)脫的很下了，翠花還要叫你脫下點，你個死鬼蠻聽話的，翠花根本沒心事給你打針了，把針都扔了，翠花把你抱的緊緊的，說，她喜歡你好久好久了？赡慵沂侨遄幼罡F的一家，翠花的當(dāng)書記的爹死活不同意你們的事，翠花喝過農(nóng)藥，跳過崖，但還是沒有嫁給你，到最后還是被她爹強(qiáng)迫著嫁給了鎮(zhèn)上一個很老的中學(xué)語文老師。
你這死鬼娶不到翠花，你的娘就到處找媒人去說親，有一個媒人就到我家說親來了，相親的那天你這死鬼和媒婆一起來了，我出來一看，就看到你挺靦典地坐在那里，我心里想，挺不錯的一個小伙子，就使出渾身解數(shù)炒了幾個好菜，把我吵菜的絕藝都使出來了。你這死鬼看到我會吵菜也會當(dāng)家的份上就同意了，下午就叫村里的老先生出了生庚給你，出生庚是我們那個地方的一種鄉(xiāng)俗，就是把女方的出生年月日寫在一張巴掌大的紅紙上，交給男人帶回去，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用香爐壓著，出生庚就是許親的意思。我怎么不會當(dāng)家呢，我十二歲就挑起了家里的大梁，十二歲就開始為家里掙工分。我家離比你家還窮啊，我兄弟姐妹七個，我最大，讀書就不要想了，讓給弟弟，我三個妹妹都沒有進(jìn)過學(xué)校門，而我更是不知道小學(xué)校的門朝哪邊開？你個死鬼和我成親沒幾天，你就把你和翠花的好事說給我聽了，害的我又妒忌又羨慕，你把你的童身子給了翠花。我卻把我的處女身給了你。
奶奶在給爺爺洗澡時，嘴里總要絮絮叨叨的說一大堆。都是說過去的那些事，有些說十多篇，幾十篇，他都幾乎可以背出來。而爺爺總是像個七八歲的不懂事的小孩似的坐在杉木做的澡盆子里，聽著奶奶的絮叨，臉上似乎也舒展了一些天真的笑容。有時候，奶奶也摸爺爺黑皺皺的雞巴，但不管奶奶怎么摸他，爺爺?shù)暮陔u巴總是像瀉了氣的氣球軟榻榻的雄不起來。奶奶的眼淚就更多了，廢話也更多了。
你個死鬼，害人的死鬼，別人的男人都在外出打工，賺了好多好多的錢回來，女人在家里也更有面子更神氣，說起話來就沒把別的女人放在眼里。村里的有根，有福，都是和你同年，都出去打工了，到過年的時候回來，背上背著一個大的包袱，就像戰(zhàn)場上凱旋歸來的將軍。他們的女人就像將軍的夫人在村口迎接她們從戰(zhàn)場上凱旋歸來的男人。你說怎么能和他們比，他們有技藝，他們一個是木工，一個是泥水工，怎么不能和他們比，那時候老娘就偏不信這個邪，他們能去外面打工，我們就不能去，那時候我就對你這死鬼說，你怕龍怕虎怕蛇怕狼不敢去，你不去，我去。你這死鬼就先祝福，說，不要去了賣在外面的城市。還真差點讓你這死鬼說中了，兩次去溫州，兩次差點賣在溫州。
奶奶把她辛辛苦苦養(yǎng)的一頭豬賣了五百塊錢，給了三百給爺爺，帶了兩百元錢和村里兩個二十多歲的后生，風(fēng)塵仆仆的去了溫州。那一年是一九九八年，媽媽還只有十一歲。那個時候的溫州還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開放，大部分是家庭作坊，用工不是很多，那個時候的溫州還沒有人才市場，找事根本不好找。兩個后生很快就進(jìn)了一家打火機(jī)廠，但她的年齡偏大，只要了兩個小伙子，她只好在街頭另外找事。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說他家里招保姆，但先要交兩百元押金。她咬咬牙就答應(yīng)了。她跟著老頭在街上的小巷轉(zhuǎn)了好久，直到老頭在一個偏僻處要強(qiáng)奸她，她才知道上當(dāng)受騙了。她拼命的反抗，在那老頭的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才掙脫開來，然后她就沒命的奔跑，她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她就像乞丐似的睡在商店的門口。直到有一天她無意中碰到那兩個后生，才脫離了險境。兩個后生給了她回家的車費。
第一次打工失敗的奶奶說她這輩子再也不去打工了，就是外面的城市地上撿金撿銀她也不去了。可是，不久后，同村的一個女人去了溫州，成功地進(jìn)了一個廠，又勾起了想去外面闖蕩的欲望。她第二次去了溫州，這一次，她多了一個心眼。雇她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說雇她去玈館里打掃衛(wèi)生，包吃住。這一次她不敢大意，在快要到玈店時，她還是瞧出了端倪，幾個漂亮的女人坐在房門口，穿的衣服領(lǐng)口開的很低，露出半個胸，她立刻明白這是什么地方。還沒等到前面的女人反應(yīng)過來，她早已逃的無影無蹤。這一次，因為老鄉(xiāng)多，沒有立即回家，而是這個老鄉(xiāng)那兒吃一餐，那個老鄉(xiāng)那兒吃一頓。那時候廠子比較少，老板都比較挑剔，奶奶呆了一個月還是沒找到工作。又只好悻悻的回家。
奶奶經(jīng)歷了兩次打工，都已失敗而告終。奶奶死心了，知道外面的錢對她是無緣的。奶奶老老實實的呆在家里和爺爺種田。但奶奶怎么也沒想到，命運對她發(fā)生了轉(zhuǎn)機(jī)。她的一個同樣不識一個字的妹妹在溫州打工，憑著她的年輕，她不但適存了下來，而且嫁給了溫州鄉(xiāng)下一個小伙做老婆。妹妹從溫州打電話過來，打包票能讓她進(jìn)一個廠。那天奶奶跟爺爺洗澡，還回憶了這件事情。
奶奶說，死鬼呀，你也沒想到吧，我的一個妹妹嫁到了溫州，還成了溫州人，你說這事多奇妙啊，奶奶第三次來到溫州，這一次，幾乎是逛親戚來的，妹夫說，保證她進(jìn)一個廠。妹夫給她找了一個皮鞋廠，雖然是做普工，但好歹是進(jìn)廠了。奶奶做了一年，第二年硬是把爺爺拽出來了，奶奶說，種什么田，種死還是個窮蛋蛋。奶奶早就為爺爺找好了廠，是奶奶旁邊的一個沙廠。工人都在大江里淘沙。工資是奶奶的雙倍。
那一年，媽媽十四歲，讀了初中。奶奶開始做她的發(fā)財夢。大江里淘沙，水很冰冷，一般員工不去加班。但奶奶看到這么好的時間本來可以變成好多錢，她就要爺爺晚上去加班。去大江里淘完沙回來的爺爺還要跟奶奶加班。
奶奶說，死鬼呀，頭幾年，你還能堅持，加完班回來還要和我加班，也照樣有勁。第六個年頭，你就越來越不行了，那一年，玉梅讀完了初中，沒考上高中，那一晚，你真的把我和玉梅嚇壞了，你暈到在大江里。是老板叫人把你送到醫(yī)院。從此你就癱了。
死鬼呀，怪是怪我，我不該叫你去上夜班。也不該把玉梅往火坑里送。我看上的是沙廠老板的錢，我明知道沙廠老板有老婆，還把玉梅往他身上送。我先是在沙廠老板那里好說歹說，把玉梅安排進(jìn)了沙廠的辦公室。然后請沙廠老板吃飯，我知道沙廠老板的婆娘給他生了一個女兒排。那天請沙廠老板吃完飯我故意把她們反鎖在房間里。我不信她們孤男寡女在一起粘不到一塊。我只盼望玉梅給他懷個帶把兒的。玉梅真是個傻孩子呀，她癡心夢想沙廠老板能娶她，她還真愛上了這個有錢的有老婆的男人。
時機(jī)不妙，我狠下心，把一家人從溫州偷偷地遷回了江西。玉梅真的生了一個帶把兒的，我把玉梅和兒子的照片發(fā)給沙廠老板。沙廠老板打電話來了，說二十萬，他過來接孩子。錢打過來了，可玉梅這死妮子一定要讓人家娶她，不然休想抱孩子。人家那能娶她呢？
死鬼呀，看你的樣子，你也撐不了多久了，你到了閻王那邊可不要怨我，我什么都對你說了。不是我舍不得錢不給你治病，是醫(yī)生說了，你這病根本就沒有希望。
后來，就是奶奶一天到晚的勸媽媽嫁人了，說你不要想他了，想也是白想，人家看中的是他兒子，不是你，你是水中撈月枉徒勞，，你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他不會來接你的，找個年輕男人嫁了吧，趁年輕找個帥一點的小伙子，這錢你帶走一半，媽媽說，我不要錢，一分也不要，我要孩子爸這個人。奶奶就只好搖頭，罵也罵了，打也打了。但媽媽就是不答應(yīng)嫁人。一年又一年的時間拖過去了，一個又一個年輕英俊的來看過媽媽的小伙子帶著失望和遺憾走了。媽媽一下子就熬到了二十六歲。媽媽從一個少女熬成一個老姑娘了。
村里好心的人都勸過媽媽，你個死丫頭，你好蠢哦，你不能帶著孩子偷偷的去溫州嗎？媽媽說，我不去，我去了我爸怎么辦？我可憐我爸。好心人只好搖頭。媽媽又說，我要他來接我。開漂亮的小車來接我。他不來接我，我那兒也不去。是去年的冬天，媽媽突然答應(yīng)嫁人了，媽媽說，條件不管，是個男人就可以。媽媽說，她可以嫁人了，她在家里待了這么多年，為爺爺?shù)故旱侥颍瑸榧依锩锩ν，她對得起爺爺了，她對得起這個家了，也許是媽媽知道沒希望了，她愛著的老板不會為了她離婚來娶她的，老板的妻子家里挺有錢，老板開沙廠就是靠妻子家里的錢。老板和妻子離了婚，老板就什么也沒有了，根本就沒錢來娶她了。而媽媽也知道，爺爺也越來越不行了，爺爺?shù)谋成蠣了一個大洞，已經(jīng)吃不了多少東西了，一個人吃不了東西，離死亡就快了。爺爺也快要回泥土那邊去了。
媽媽答應(yīng)嫁人了，可樂壞了奶奶，也忙懷了奶奶，那天奶奶幫爺爺洗澡也洗的十分開心，不再用力扯爺爺?shù)碾u巴了。奶奶高興的說，死鬼，玉梅終于想通了，玉梅她終于答應(yīng)嫁人了，這出嫁的酒席要辦的體體面面的，她的幾個叔叔也要提早叫他們向老板請假叫他們回來，好多事要做呢？。要去四處請客呢，要去鎮(zhèn)上買菜呢，要買煙買酒買鞭炮呢？還要殺羊殺豬殺狗呢？還要置辦嫁妝呢。爺爺?shù)谋砬橛辛嗣黠@的變化，他張開嘴，好像要想說什么，但終于什么也說沒說出來，只流了一嘴口水。
還有一天洗澡，奶奶向爺爺說起她在溫州皮鞋廠偷鞋的事，那天被老板娘抓到了，老板娘是個挺厲害的老板娘，老板娘不要她賠鞋，要她脖子上掛個紙牌子，上面大頭筆寫一行字，我是賊，我偷了鞋。然后叫她游村，她低著頭，披頭散發(fā)，淚水像落雨似的，心像是被老板娘用刀在挫她。
奶奶說，死鬼呀，那年是兒子考上了大學(xué)，考上大學(xué)，學(xué)費就要七八千，還要生活費，我是沒辦法呀，這大學(xué)要這么多錢，我就想著偷些鞋出來賣，不料才偷第一雙就被老板娘看見了。我那時多丟人呀。多難過呀，但一想到兒子考上了大學(xué)，我就不難過了，我是一個賊，一個偷鞋的賊，但我的兒子考上大學(xué)哩。我是為我兒子考上大學(xué)才做賊的，這樣想我心里就不難過了，而我最難過的是我看見我妹妹和妹夫在看熱鬧的人群中偷偷的哭。那時候，真的像是有一把刀子扎在我心上。我真的想到了死。
媽媽要嫁的男人是本縣城人，就住在縣城街上，那天開著一輛小車來了，他放學(xué)回家看見了，起碼大了媽媽十多歲，奶奶說，大一點有什么關(guān)系，關(guān)鍵是要有錢。沒錢再年輕也沒用。媽媽出嫁的那天早上，媽媽還特意去鎮(zhèn)上理發(fā)屋化了妝，化了妝的媽媽多漂亮呀，像電視上的明星似的，穿一件白色的拖地的婚紗。描了眉毛，涂了口紅，好像年輕了十歲。二爺三爺，四爺都暗地里埋怨過奶奶，說要不是你貪沙廠老板的錢，他媽媽能嫁這么老的男人嗎？奶奶后來知道了，就說，誰想過她呀，誰理解她的苦處呀，她兒子考上大學(xué)的時候，誰想過借錢給她呀，誰知道她沒錢的苦處啊。
桌子上的果品被那些土匪一樣的男女吃的一光二凈。地下也扔了許多煙屁股，花生殼，果子皮，擦嘴的紙巾。那個吹磨菇的男人對那個敲鼓的男人說，時候不早了吧，開始吧。那個敲鼓的男人便點一點頭。于是吹磨菇的男人從地上撿起那像磨菇一樣的玩意兒，把磨菇的長把兒放進(jìn)嘴里，手指在上面熟練地按著，嗚哩哇啦的聲音便響了起來。這個時候，鑼鼓聲也鏗將叮咚的響起。這在我們那兒叫催嫁。而里屋的媽媽和奶奶還在昏天黑地的哭；蛟S奶奶意識到了悲劇正是她自己釀成的。也許她感到了良心的發(fā)現(xiàn)，感到了愧疚，感到了羞恥，感到了難過。想到這兒她就覺得她太對不起她這個女兒了，她甚至埋怨起她這個女兒來，你也真是太傻了。怎么就不知道反抗一聲呢？怎么就不知道埋怨一聲呢？怎么就不知道偷偷的去外面的世界尋找屬于自己的幸福和青春呢？怎么就那么死心踏地的在家里任勞任怨呢？
媽媽的舅舅進(jìn)來了，說，不要哭了，人家迎親的等了那么久，也該出轎了。于是，奶奶猛地猙脫媽媽的手，說，女兒，你嫁人去吧。奶奶就一個人奔到里屋，哭倒在床上。媽媽哭著從里屋走出來，她來到爺爺?shù)奈葑，媽媽又抱著爺爺哭了許久，爺爺?shù)目谒舶褘寢尩幕榧喌那懊鏉窳艘淮髩K。媽媽哭別了爺爺，才從里屋走到大門口，但，這個時候，媽媽突然停住了，她猛然轉(zhuǎn)過身來，哭的紅腫的一雙像核桃似的眼睛在四處搜尋著，旁邊的人都明白了，她是在尋找她的兒子，她的已經(jīng)有九歲的兒子。她的見證了她出嫁的兒子。她在她出嫁的時候再想再看看她兒子。而這個時候，本來在爺爺房間的他突然從里屋箭一般躥了出來。速度快的驚人。誰也沒有料到他有如此的舉動。
還不快把他拉住?還不快把他抓住?你們是怎么看管他的？奶奶發(fā)怒了，尖聲大叫。奶奶大聲責(zé)怪爺爺?shù)膸讉弟弟沒有看管好他。媽媽的叔叔們，最小的也有三十歲了。清早的時候，奶奶就向爺爺?shù)牡艿軅兿铝巳蝿?wù)，你們什么事情也不要做，你們的事情就是好好看管他。不要在她媽媽出嫁的時候讓他跑出來。最小的叔叔眼睛尖，早就出來把他抓回屋里，而且還把他抱到了樓上。媽媽肯定看到他了，他想，媽媽你肯定看到我了，媽媽你看到我了嗎？我要和你一起出嫁，我要和你一起嫁到你那個男人家去，我不能讓那個老男人欺負(fù)你。
媽媽的小叔叔把樓上的門鎖了。才把他放下來。他以最快的速度躥到陽臺。但已經(jīng)晚了，媽媽出嫁的車隊早已經(jīng)出了村子，盤旋在山腳下一條彎彎曲曲的公路上。幾輛車像螞蟻似的在漂動。
他昏沉沉的在樓上的房間的沙發(fā)上睡著了，大慨是下午四點鐘的樣子，大學(xué)已經(jīng)畢業(yè)在外面教書的媽媽的哥哥，他的舅舅上樓來了，舅舅一臉的悲傷。舅舅把他叫醒了，沒有說一句話，把他抱下樓然后把他放在摩托后座上。舅舅開動摩托，摩托飛馳電掣般飛起來，舅舅的目標(biāo)是，縣城人民醫(yī)院。
他什么都明白了，媽媽遭遇了車禍。在剛進(jìn)縣城時遭遇了車禍，F(xiàn)在媽媽已躺在縣人民醫(yī)院的搶救臺上。已經(jīng)去世了。等著他去看最后一眼，然后拉到太平間去。
舅舅瘋了似的開摩托，一路上軋死了幾只雞，幾只狗，還差點軋死一個人。舅舅已最快的速度把他帶到縣人民醫(yī)院。
媽媽安靜的躺在縣醫(yī)院的搶救臺上，還穿著那件白色的漂亮的婚紗。他撲過去，把臉貼在媽媽的臉上？墒菋寢尩哪樝癖魉频谋鶝霰鶝龅摹Ｋ麤]有哭出聲，媽媽以前對他說過，聽話的男孩子不許哭出聲。他只是死死的抱著媽媽的身子。旁邊的幾名年輕的護(hù)士感動的掩面哭泣。
幾名醫(yī)生走過來試圖拉開他，但拉了幾下拉不開。醫(yī)生用目光求救于他舅舅，他舅舅也過去拉他但也拉不開。一個年紀(jì)大點的女醫(yī)生對他說，孩子，讓媽媽去吧，讓媽媽安心的去吧。他松開了手，躺著的媽媽被拉了出來，但他又撲了上去，這回不是拉住，是幫著推。旁邊的護(hù)士感動的淚水下雨似的。
第二天的黃昏，那輛戴著大紅花的婚車又變成了靈車。只是紙做成的紅花不見了，換成了一塊黑布。靈車緩緩的開進(jìn)村子，全村的沒有去打工的男女老少都出來在村口迎接。靈車?yán)镒退木司耍氖掷锱踔氖且粋黑色的鐵皮盒子，盒子里是他媽媽火化的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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