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兵經(jīng)歷
1920年農(nóng)歷8月23日,我出生在貴州桐梓縣興隆溪源聯(lián)保。當時家里有五弟兄,我是家中的老大。由于家庭很窮,我只讀過一年私塾,然后在家務農(nóng),空閑時學做篾匠活路。我20歲那年,開始在水口廟小街上賣鹽巴。鹽巴稅收很高,我從鹽販子那里賒貨,出售后收入微薄,也為家庭解決了一些困難。
1943年夏初,我在鄉(xiāng)場上趕場,正巧碰到國民黨部隊拉兵,他們只要見到青年男子,不問青紅皂白就上前捆綁。當拉兵的想用繩子套我時,我就和他們爭執(zhí)起來,說家里雙老年邁,幾個兄弟年齡還小,我要照顧他們。幾個拉兵的哪管你這些,我沒來得及給父母打聲招呼,就被他們連推帶攘拉走了。
當時興隆溪屬于桐梓羊磴區(qū)署管轄,我們就被送到那里集中。在路上,拉兵的怕我們逃跑,就用繩子穿過我們衣袖,把隊伍連成一長串,走了兩天路到達桐梓縣城,然后坐貨車去到省城貴陽。
在貴陽,我們被編入何紹周的第8軍輜重團。部隊在貴陽集結(jié)后,然后行軍去云南。一路上,每個人都要背30斤大米走路,走不動還要挨打。記得部隊經(jīng)過貴州的萬城、長街,又經(jīng)過云南的曲靖到達昆明。然后在昆明坐小火車,去到河口縣,那里緊靠越南邊境。
在河口期間,天氣酷熱,輜重團的條件很差,部隊后勤供給得不到保障,且戰(zhàn)線拉得很長,首尾不能相顧,就拿我們這些士兵來虐待。那時部隊一天只吃兩頓飯,每頓就是一大碗糙米飯,菜里沒有一點油腥,里面還摻了不少沙子和毛谷子。吃飯時還要規(guī)定時間,吃不飽就只能挨餓。我們餓得沒有辦法,有時只有偷老百姓地里的包谷、梨子來充饑。
何紹周是貴州興義人,抗戰(zhàn)期間,他從黔軍改編任國民革命軍第103師長。以后一路攀升,先后任第11軍副軍長、第8軍副軍長、第10集團軍第88軍軍長、中國遠征軍新編第8軍軍長等。我們這些新兵大多是貴州人,何紹周才不管這些,他一點都沒老鄉(xiāng)的人情味。
由于部隊生活待遇不好,就出現(xiàn)了有很多逃兵,逃兵跑不脫被拉回來你就要認得他,不死也要脫層皮。懲罰一般是把逃兵捆在長板凳上,讓全連士兵集合起來,用殺雞儆猴的辦法,每人上前打一扁擔,打得你皮開肉綻,叫爹喊媽都救不了你。即使這樣懲罰,一有機會還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逃兵。
我在輜重團呆了3個多月,實在沒法忍受這樣的生活,就有點想家了,家里生活雖然也惱火,但不受人欺辱。新兵集訓結(jié)束,管理稍微松懈了點,我和一個伙伴商量,就悄悄跑了。 我們逃出來不遠就分手了,我一路幫人編篾貨,一路朝家鄉(xiāng)方向走,來到興義萬屯一帶,心想再過一二十天就回興隆老家了。因為我身上穿的軍服,還有口音不同,結(jié)果又被發(fā)現(xiàn)了,被逮到送到盤縣的新兵師管區(qū)關(guān)押,一關(guān)又是3個月。當時我們聽老兵講過,當逃兵千萬不要帶槍跑,帶槍逃跑就是叛變行為,逮到你就非死不可。在新兵師管區(qū),各地的逃兵和壯丁都關(guān)押在這里,每天都是聽長官訓話;這時正遇到當?shù)貍×餍,我們一百幾十號人,最后只剩五六十人活下來?/span>
這年秋季,我們這批兵被送往云南祥云縣的美長村,我被編入第54軍14師42團3營9連8班。軍長霍揆彰,副師長龍?zhí)煳,團長歐陽憲,營長王煜贊(音),連長劉顯懷,排長姓汪。54軍的生活待遇要好得多,新兵穿的都不一樣。在8班沒多久,部隊知道我有點文化,就調(diào)我去軍部通信排,擔任總機班的副班長。班長姓張,以前我沒有學過通信兵技術(shù),張班長就耐心教我,我很快熟悉了總機房設備,熟悉了各個號碼的對應插口。
在軍部通信排,我的人緣很好,我給汪排長補過衣服和被子。汪排長對我還算可以,他曾叫我去當勤務兵,我借故沒去?倷C班吃飯不統(tǒng)一,汪排長就給炊事班打了招呼,只要我去吃飯,飯菜盡管吃飽。那時,部隊也灌輸抗戰(zhàn)、保家衛(wèi)國的思想,我當時不完全懂,只要求吃飽穿暖,把新兵當人看的部隊我就擁護;也曉得打敗了日本鬼子,我們才能早點回家與親人團聚。
汪排長雖然對我好,但他有點兵痞習氣,幸好我沒給他當勤務兵。記得軍營附近,有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婆,她女兒回娘家,給她送了幾升米、一罐蜂糖。老太婆眼睛是瞎的,東西就放在枕頭邊。待她女兒走后,排長就公開搶走老太婆的蜂糖。這個老太婆不甘心,就大聲罵排長:你欺侮我這瞎眼子,今后你上了戰(zhàn)場一定不得好死!排長聽了很氣憤,就用棍子打她,還去堵她的嘴巴。
我看了不忍心,就上前給排長敬禮,制止它的行為。排長又轉(zhuǎn)過來罵我不開竅,還說要處理我,最后硬是把蜂糖拿走了。過了幾天,我借口胃痛,需用蜂糖做藥引子,把排長的蜂糖哄過來,然后悄悄給老太婆送了回去。后來,我們參加緬甸密支那打仗,排長真的沒有了消息;我的衣服被機槍打穿了幾個洞,左手臂也被打斷了,但最終還是保住了一條命,可能就是那次積的功德。
二、印度受訓
1944年的正月十六,我們出國去印度培訓,是坐飛機去的。走之前部隊要普遍進行體檢,要求身體好、眼睛沒有沙眼、腦殼反應快的士兵;凡是身高體重不夠的,身上有疤痕的都不能去。第一回登上飛機,腰桿上拴了保險帶,還是有點心虛,幸好有那么多人壯膽,大家就不怕了。當時,我們稱飛機有三個“腦殼”,是把機頭和兩邊機翅都當成了機腦殼,鬧了個大笑話。當飛機飛過喜馬拉雅山的時候,我們看見了下面的大雪山,在空中我一點都不感到頭暈,飛機在印度的汀江機場降落。在這里我們打聽到,汀江當時是駝峰航線上的一座軍用機場,專門運送中國的物資和人員,駕駛員都是美國人。下了飛機,我們乘坐汽車,去到一個平緩的山上,住進了新帳篷。帳篷是美國人提供的,每天都要消毒兩次。部隊全部安頓下來,兩天后就開始了正規(guī)訓練。
在集訓隊,美國人擔任我們的教官,除了學習步兵武器,還要跳木馬、翻單杠和雙杠、跳高跳遠,晚上還要學習夜戰(zhàn)。在集訓隊,我們使用的全是美式步槍,美國教官要求很嚴,他給我們訓話,經(jīng)過翻譯是“人在槍在”、“人在陣地在”,如果誰把槍支遺失了,將要受到嚴厲的處罰。在學野戰(zhàn)的時候,我們還經(jīng)過了“女兒國”,那里的女娃兒很多,都長得很乖,我們的紀律很嚴,也不敢招惹她們。訓練期間,我們還練了跳傘,教練講解了跳傘的要領(lǐng),幾天后小飛機就把我們運到空中,教練教我們一個個往下跳。出國前我們不了解,為啥身體要求這樣嚴,去了集訓隊才知道,我們已經(jīng)是跳傘兵了。
副師長龍?zhí)煳鋵κ勘芎,?jīng)常下到集訓隊來看望我們,鼓勵大家好好訓練,上了戰(zhàn)場才能發(fā)揮作用。我們在印度期間的生活待遇很好,每天早上都有一大杯牛奶,還有面包;中午和晚上,都有米飯和牛肉羊肉、豬肉雞肉、以及豌豆四季豆等,除此以外,還有花生米和香煙。所有的食品,都是由美國人提供的。后來我們轉(zhuǎn)到了藍姆迦訓練,那時我們對地理位置一竅不通,甚至張冠李戴,認為藍姆迦就是南海,是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住的地方。后來才曉得,我們集訓的汀江和藍姆迦,都位于印度的東北部,藍姆迦與中國的南海一點都不沾邊。
1944年4月下旬,遠征軍突襲密支那戰(zhàn)斗打響了。密支那是緬甸北部的邊陲重鎮(zhèn)克欽邦的首府,當時是日軍的占領(lǐng)區(qū),戰(zhàn)略地位十分重要。在參戰(zhàn)前,我們駐印度的遠征軍又進行了整編,由1個軍擴編為兩個軍,即原54軍除14師外,加上其他部隊組成新編第1軍,軍長為孫立人;我所在的14師加上50師、22師組成新編第6軍,軍長為廖耀湘,師以下的建制沒有改變。后來,聽師領(lǐng)導解釋,部隊整編不單是增加了兵員,而是加強穩(wěn)扎穩(wěn)打,與盟軍配合,保證密支那戰(zhàn)役的必定勝利。
三、大難不死
俗話說,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我們部隊整編后,友軍部隊已將密支那西郊機場攻克,我們新編第6軍14師的部隊,于5月中旬離開印度,成為密支那輪戰(zhàn)的增援部隊。當時戰(zhàn)事很緊,就用飛機把我們送到密支那上空跳傘。我們在集訓隊練過跳傘,但是沒練幾天。去的時候,天還沒亮,只看到些密密麻麻的人影。裝載我們的運輸機,上面還有大炮和吉普車,都放在飛機的尾部。跳傘時機艙里有根連線,連著我們的傘包,我們把背帶扣在胸前,上面有個開傘環(huán),打開傘環(huán)就可跳傘。我們平時訓練不很緊張,到了戰(zhàn)場就不一樣,開始好多人都不敢跳,基本上是被硬推出去的。當時我是自己跳下去的,傘一張開就輕飄瓢的,落得很慢。地面有不少日本兵,我們的降落傘還沒著地,雙方在就開始了火力對抗。
機場下邊有專門的指揮官,當我們傘兵全部落地,就按班排進行集中。這時大家都不說話,靠打手勢來區(qū)別前進、臥倒、安靜、停止前進等。這些手勢,都是在藍姆迦集訓時學會的。在戰(zhàn)斗動員時,我本可以不上前線的,連長曾告訴我說,你就不要去了,就在后方訓練新兵。但在之前,我們?nèi)巳硕紝戇^申請,也表過決心,關(guān)鍵時候不能當狗熊,就堅決要求上前線。
對于這段經(jīng)歷,我還記得團里的幾個美國人,還有那幾個大學生翻譯;美國人是我們部隊的顧問,那些重慶分來的大學生,就負責給他們當翻譯。剛開始,我教這些大學生怎么用槍,怎么裝子彈、怎么退子彈、怎么瞄準擊發(fā),以便臨戰(zhàn)時如何防身,好消滅敵方。這些大學生開始拿到槍就發(fā)抖,有時遇到轟炸和炮擊,他們聽到聲音就嚇壞了,有的還像娃兒一樣哭了鼻子。遇到機槍掃射的時候,他們反而不太怕,而我們老兵最畏懼的就是機槍掃射,中彈的可能性要大得多。老兵平時帶著大學生進出,還要教他們各種知識,比如要是被子彈打中了,千萬不能大聲叫喚,再痛你也要忍到,如果暴露了目標,后果不堪設想,哪天腦殼掉了都不曉得。經(jīng)過幾天的操練,這些大學生終于熟悉了槍支的運用。
到了密支那,每個士兵的裝備,除了槍支背包和干糧袋,還發(fā)了十字鎬、小圓鏟、老虎鉗等。我們的陣地每天都在推進,士兵一有空就修工事,挖交通壕。每到晚上,我們和日本兵都要互相摸營,一夜有好幾次。雙方的陣地周圍,都埋了很多地雷和觸發(fā)手榴彈;遇到摸營你要特別小心加小心,動作稍微遲緩一點,你不曉得要死好幾回。就這樣進攻了兩個多月。雨季開始時,我們已經(jīng)攻到火車戰(zhàn)附近。戰(zhàn)斗打得異常激烈,每天都有人員傷亡,有時一天傷亡達三四十人,后方又不斷派員補充,始終保持班排連的建制。在戰(zhàn)場上,每前進一步,都是要用鮮血和生命來換取。好的一點,當時生活完全是有保障的,吃的全部是美國的壓縮餅干,還有豬牛肉罐頭,蔬菜水果飲料罐頭等。時間長了,就感覺嘴巴沒有口味,想吃點米飯和新鮮蔬菜。
戰(zhàn)斗正激烈地進行,有一天連長命令我們3個老兵,到火車站附近去偵察。晚上,我們朝火車站摸去,那時我已經(jīng)晉升為上士班長,便帶頭匍匐著爬在前面,另外兩個兵離我兩有一丈多遠。我剛爬到一個土堆上,就看到鬼子的重機槍,有3個日本兵,正在戰(zhàn)壕里圍著吃東西,一副狼吞虎咽的樣子。我摸出兩顆手榴彈,綁在一起扔過去,那3個鬼子當場就被炸死了。那時我太想立功了,飛快地爬過去想抓他們的機槍。這挺機槍扛回去,是保證要受嘉獎的。當時,聽說日本已經(jīng)淪陷廣西,已經(jīng)打到貴州邊界了,我認為中國已經(jīng)快要亡國,不久我的老家也沒有了,所以我見到日本鬼子就想拼命。
由于我扔了手榴彈,其他鬼子已經(jīng)警覺了,突然有幾挺機槍朝我這個方向掃來,我側(cè)過臉一看,左后背的衣裳都被打穿了,左手臂頓時失去了知覺,我當時一點都不痛,還后悔沒有拖到機槍,受傷后只曉得往回爬。爬了一陣要過鐵路,沒有隱蔽物,人容易暴露,天又下著小雨;我心想就是死也要爬過去,還好翻過鐵路時沒被發(fā)現(xiàn),我和身就鉆進了一片蕁麻林。過了好久,我終于爬回了自己的陣地,周身都起了紅疙瘩,連長看見我打斷的左臂,他很是心疼,就責怪我為啥子不發(fā)信號彈,大家好去增援嘛。我見到了連長和其他士兵,心頭就踏實了,也沒有任何言語,一下子就昏過去了。
四、榮軍醫(yī)院
后來才曉到,我受傷下來,擔架送我下了火線,是趙營長幫我進行了簡單包扎,然后團里就用小飛機送我們?nèi)チ撕蠓,住進了印度的美軍第14醫(yī)院。那些美國醫(yī)生,技術(shù)都很好,一道手術(shù)做完,我就在醫(yī)院慢慢養(yǎng)傷,不再用其他的藥。在醫(yī)院,我們傷員與美國醫(yī)生關(guān)系處得很好,翻譯教我們喊老醫(yī)生叫醫(yī)官,稱年輕護士叫“密斯”,稱年輕男性醫(yī)生叫“沙爾津”。過了一個月,我的傷有了好轉(zhuǎn),密支那戰(zhàn)爭已結(jié)束了,聽說日本人全部滾出了密支那。
我在印度養(yǎng)傷一年多,療養(yǎng)時閑來無事,好多傷兵都愛賭錢,我就抽空去學打縫紉機。當兵前我學過裁縫,也會裁剪,不過那是用針縫,沒有縫紉機打的好看。那時,我月餉有32盧比,平時有吃有穿,盧比沒地方用,我就買了美國的呢子學做衣服。我打縫紉機全靠右手得力,我受傷的左大臂,開始還可以使點勁,后來就變得軟弱無力了。
大約在1946年春季,我們從印度回國,這批傷員都住進了云南驛榮軍醫(yī)院。去打仗之前,我們從這里坐飛機去的印度,現(xiàn)在又從印度坐飛機返回這里。云南驛地處云南的祥云縣南面,打仗時這里駐扎的部隊很多,打仗時機場也是駝峰航線的航空轉(zhuǎn)運站,到印度去緬甸都從這里周轉(zhuǎn)。榮軍醫(yī)院原是國民黨空軍第38站駐地,也作過中央航空軍官學校的校址。當時,日本投降了,部隊和學校也搬走了,剩下很多空房子,就改成了榮軍醫(yī)院。醫(yī)院的院長,就是我原來的營長王煜贊,他也是打仗受傷的,沒跟著部隊走,就在云南驛管我們這批傷兵。
在榮軍醫(yī)院,王營長給我擺了許多龍門陣,他說我們那個連隊,從印度出來參戰(zhàn)時有160多人,后來只剩了8個,連長也犧牲了。和我一路去火車站偵查的另外兩個人,有個肚皮打破后腸子拖出來尺多長,美國醫(yī)生給他做手術(shù),半年就恢復了,以后他還是在戰(zhàn)場上犧牲了。戰(zhàn)爭結(jié)束,那些在死在緬甸的中國士兵,都入土為安就地下葬了。聽說廖耀湘和孫立人兩位軍長,他們體諒那些死在緬甸的冤魂,就按照民間的風俗,請了許多和尚道士來超度亡靈;還請了匠人,扎紙飛機、扎槍支大炮、印冥鈔,寫上死者的籍貫姓名,送他們的陰魂回到各自的家鄉(xiāng)。總之,回到云南驛,這里已沒有以往的熱鬧,顯得有點冷清清的。聽了王營長擺的龍門陣,想到許多遠征軍的官兵都長眠異鄉(xiāng),還有的有國不能報,有家不能歸,我能活著回來就是天大的幸運了,心中不免感到很酸楚。
我們回國前,專門坐車去到一個公墓祭奠,看到好大一片墳包包。帶隊的長官說,這些都是犧牲的中國遠征軍士兵,你們都去磕個頭吧。在緬甸打仗,也死了很多美國士兵,美國人也講究倫理道德,所有陣亡的官兵,尸體都要想法找回來,放在一個小箱子里面,他們信基督教,墓地前面要立個十字架。我認為,不管哪種安葬方式,都是對亡者的一種慰藉。
五、退役返鄉(xiāng)
1948年2月,當時國內(nèi)戰(zhàn)爭打得很激烈,我們這些傷兵就成了累贅,被榮軍醫(yī)院遣散回家。離開時,部隊給我定了二級傷殘,還發(fā)了退役證、優(yōu)待證、證明書、嘉獎證、受傷證,撫恤金條、傷票和住院證。王營長還告訴我,讓我回家去桐梓關(guān)餉、領(lǐng)取傷兵津貼;厝r我?guī)У臇|西較多,身上有點錢,又是傷殘軍人,很有榮譽感,一路都是搭貨車;來到綦江地界不好找車,我是坐著滑桿、雇了挑夫回去的,也想在鄉(xiāng)親們前繃個面子。我?guī)Щ氐哪刈右路依锏乃膫弟弟,每人送了一套,他們穿起都很體面。這些呢子衣服,都是我在印度自己買料子做的。就因為這幾套衣服,成了我 “國民黨軍官”的證據(jù),也給我?guī)碓S多麻煩。你不是軍官,哪來那幾套黃呢子衣服?
我在部隊當兵時,登記的名字叫湛炳全,回家后恢復了原來的名字。第二年全國解放了,當時川黔一帶流行“觀音老母教”,教規(guī)是:不偷、不搶、不嫖、不賭,宣揚做好事做善事。我是個九死一生的人,自然相信了這個教。在后來的“鎮(zhèn)反運動”、“四清運動”中,因我的“國民黨軍官”和參加教會組織受到牽連,在大隊長陳永和、支書書記羅明約的逼迫配合下,我的證件都被桐梓縣法院和公安局全部收繳。當時我很悔恨,不但沒享受傷殘軍人的優(yōu)待,反倒成了運動的罪人!拔幕蟾锩逼陂g,大隊長和支書兩個還是不放過我,他們發(fā)動群眾,仍以反革命“國民黨軍官”之名批斗我,由于我家庭是貧農(nóng)成分,他們斗來斗去沒找到證據(jù),也不敢把我怎么樣。我當兵后就參加抗戰(zhàn),受傷后住進印度的美軍醫(yī)院,然后轉(zhuǎn)回到云南驛榮軍醫(yī)院療養(yǎng),一直沒和解放軍打過仗,哪有時間搞反革命活動?
1980年以后,政策比較寬松了,地主都統(tǒng)統(tǒng)摘帽了,我那個“國民黨軍官”帽子還要戴多久?于是我就多次奔走于桐梓、萬盛的相關(guān)部門,希望能拿回被抄走的證件,以便證明自己抗戰(zhàn)的士兵身份,卻被他們告知當事人已經(jīng)離世了,證件已經(jīng)丟失銷毀了。但我還是不死心,一直都在申訴,要求給我落實政策。這時候,陳永和與羅明約,他們也起了善心,都覺得以前做得有點過分,都主動給我出具手續(xù),證明我的證件被沒收的情況,交到上面還是石沉大海,一點沒有結(jié)果。對于陳永和與羅明約,他們現(xiàn)在都作古了,當時就是那個形勢,我不責怪他們,現(xiàn)在我也不記這個仇了。還有一件事,我一直都不克服,那是1948年初,我們榮軍院的傷殘官兵,因完全喪失抵抗能力,曾秘密進行了起義,并發(fā)給了二野劉鄧大軍番號的起義證書。因證件被全部收繳銷毀,這個事情始終沒得到認可,只要找到我以前的證件,一切疑問就解決了。哎,時間長了,這事以后也就不再提了。
問我回鄉(xiāng)后怎么過來的?幾十年來,我就一直做縫紉手藝,先是給大隊生產(chǎn)隊做副業(yè),每年上繳一定的副業(yè)款,然后在生產(chǎn)隊評工分。我在桐梓老家學會種田,在密支那打仗受傷,然后住進印度的美軍醫(yī)院,在那里學會了縫紉活路,也算天無絕人之路,我就靠做縫紉手藝維持了大半生。以后土地下放到戶,我年齡大了也打不了縫紉機,就靠農(nóng)村的低保和高齡補貼生活,F(xiàn)在的政策真的好,盡管我的證件沒有了,國家還是承認了我抗戰(zhàn)老兵的身份,民政部門每月都發(fā)給我優(yōu)待金,我沒有更高的要求,已經(jīng)感到很滿足了。
采訪后記
湛治由是一名普通的抗戰(zhàn)老兵,他了解的情況畢竟有限,加之時間久遠,他在以往的敘述中,對于有些事件難免有誤差。為此,筆者專門查閱了遠征軍的戰(zhàn)史,在所述經(jīng)歷中給予了適當?shù)男U。?jù)悉:密支那戰(zhàn)役,是遠征軍在反攻緬甸戰(zhàn)斗中,中日進行的一次城市進攻作戰(zhàn);時間從1944年4月29日至1944年8月4日,以奇襲開始,以消耗戰(zhàn)結(jié)束,歷時近100天。最終占絕對優(yōu)勢的中美盟軍,以傷亡6000余人的代價殲滅了日軍3000余人,并迫使剩余的日軍800多人退出密支那地區(qū)。湛治由老人,便是這場戰(zhàn)斗的親歷者。
桐梓縣興隆溪源聯(lián)保地名,1949年解放后,改為桐梓縣興隆區(qū)(10區(qū))天橋鄉(xiāng)。1955年7月,按照國務院的命令,將興隆區(qū)所轄天橋等17個鄉(xiāng)劃歸四川,以南川和桐梓的部分轄地,建立重慶市南桐礦區(qū)。以后,南桐礦區(qū)改為萬盛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天橋鄉(xiāng)改為石林鎮(zhèn),湛治由老人家住該鎮(zhèn)星臺村當灣村民組。
2015年4月11日,筆者去到石林鎮(zhèn)星臺村,見到了湛治由老人,給他送去了一份小禮物。95歲的老人還很精神,只是耳朵稍背,雙腳有點不方便,靠掌著金屬架走路;但身體還算硬朗,背不駝眼睛不花,保持一日三餐,每頓可吃一碗飯或五六個開水蛋。經(jīng)詢問,湛治由1948年回鄉(xiāng)后結(jié)婚,與妻子易守娟育有三子二女,妻子于1984年病故,他一直未續(xù)弦。目前,湛老由三個兒子輪流贍養(yǎng)照顧,他生活起居基本能夠自理。一家四代同堂,和和睦睦,這是湛老得以長壽的緣由。
筆者在采訪中,得到了湛老的二兒子湛志忠的接待。因湛老口述有點困難,湛志忠就代他父親,給我敘述了所有的情況。此間,石林鎮(zhèn)雙河村的王先鞭老師,他不但熱心給我當向?qū)В医o我提供了部分資料。早在10年前,王先鞭老師就在“關(guān)愛抗戰(zhàn)老兵網(wǎng)”和“黃埔軍校網(wǎng)”上撰文,為抗戰(zhàn)老兵湛治由呼吁。“黃埔軍校網(wǎng)”得知后,將情況轉(zhuǎn)呈原國民革命軍54軍、新編第6軍、以及14師等相關(guān)將領(lǐng)后人查實,以及臺灣緬甸抗戰(zhàn)研究組織印證后,基本確認了湛治由的抗戰(zhàn)經(jīng)歷。2008年1月15日,“黃埔軍校網(wǎng)”為湛老送來了“陸?哲娋覡睢焙臀繂柦穑划敃r只是個象征性的紀念,卻被他家鄭重地張貼在堂屋的墻上。這年,重慶市十佳青年志愿者黃波(萬盛人),利用工作之余,積極幫助湛治由多方取證,最終確認了湛老的抗戰(zhàn)老兵身份,并獲得國家優(yōu)撫。此間,《國家記憶》叢書在重慶展出,該書是從美國國家檔案館收藏的數(shù)萬張戰(zhàn)爭影像資料中,精選出最有代表性的500張圖文匯集而成。熱心人士劉先生觀展后找到湛治由,湛老還能記得圖片中的人和事,從而傳遞了湛治由老人的信息,引起了社會廣泛關(guān)注。2014年,“關(guān)愛抗戰(zhàn)老兵網(wǎng)”重慶團隊,公布了多年來找到抗戰(zhàn)老兵的名單,已經(jīng)去世的有73人,健在的有196人,其中湛治由名列其中;該團隊多次開展愛心活動,組織向抗戰(zhàn)老兵捐款,并在網(wǎng)上公布捐助者和受捐者的名單。據(jù)了解,湛老之前領(lǐng)取的生活費每月為400元,2014年已增加到1000元。離開當灣時,王先鞭老師告訴湛老,稱筆者是幾十年來桐梓第一個來訪者,湛老感動得流了眼淚,于是我們大家合影留念,依依不舍的告別。
在采訪過程中,我被湛老的抗戰(zhàn)經(jīng)歷深深地感動,也為他坎坷的人生所惋惜,所幸湛老在有生之年有了圓滿的結(jié)果。在紀念抗戰(zhàn)勝利70年之際,我要向關(guān)心過湛治由老人的王先鞭老師、劉先生、黃波先生、相關(guān)的網(wǎng)站,以及社會各界愛心人士,表示真誠的謝意!并祝愿湛老健康長壽!
【編輯:黃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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