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一歲的葉青認(rèn)為自己是恨那女人的，不是因為那女人暗黃的皮皺巴巴地耷拉在骨頭上，沒有大肚彌勒的慈眉善目；不是因為那女人把瓜果餅干藏起來，發(fā)霉了也不給葉青吃；也不是因為葉青和表弟打架時，那女人只把她這一小只拎到院里罰站；而是因為那女人害葉青父母離異，害她沒了家。難道不該恨她嗎？該的。葉青攥緊小小的拳頭，縱使那女人是她的爸爸的媽媽。
她從小便學(xué)會了計較，搬走前還不忘把落在那女人屋里的小板凳拿走，出門前還被門檻拌了一跤。那女人立在院里的桃樹下，氣得戰(zhàn)戰(zhàn)巍巍，罵她良心被狗吃了，“就跟著你媽學(xué)吧，爛德性！比~青也不甘示弱，沉著臉走過她，還賭氣把院門重重砸關(guān)上。嘭，解氣。
在葉青更小些時候，那女人常嘮叨葉青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可葉青一點(diǎn)印象也沒有。母親說那女人胡說八道，葉青小時候那女人抱也沒抱一下，而父親總是沉默。因此，當(dāng)那女人再重提時，葉青不搭理她，惹煩了還反駁幾句。后來，那女人再也不提了。你看，她騙不了人自覺無趣就撤了。
母親要去城里打工，把葉青丟回了給她父親。雖然又住回了那個院子，但她沒有同那女人說過話，那女人也只當(dāng)沒看到她。葉青煩躁時就跑到院子里，對那株桃樹一陣拳打腳踢，她知道那女人格外呵護(hù)這株數(shù)。那女人找不到能說話的人，就每天坐在樹下的搖椅上，搖著搖著，太陽就搖沒了。葉青也曾躲在屋里偷聽過，然而含含糊糊聽不清，覺得那女人是故意戲弄自己，對她的討厭又重了幾分。
日子沒有消遣，葉青蹲在院角數(shù)螞蟻，自言自語。一個人蜷在地上睡著了，再醒來時，她被抱到了床上。父親整天在外面忙，沒空回來。從此，葉青再也不去院里玩了，躲在屋里看書，她少有的樂趣也被那女人剝奪了。
小考時，葉青考得很好，可以去城里讀中學(xué)。當(dāng)時，那女人在城里住在叔叔家，照看堂弟讀書。葉青不理解爸爸怎么想的，偏要她去求那女人，帶她住到叔叔家，有個照應(yīng)。那女人躺在搖椅上，閉目養(yǎng)神。葉青杵在院子，眼睛死死剜著桃樹根，就是不開口。父親急了，一腳踹了上去。她沒站穩(wěn)，整個身子輕飄飄朝樹撲去。
事后，那一腳，換來了讀書的住處。
二
叔叔嬸嬸都要工作，常不在家。堂弟還小，上幼兒園。葉青很拗口地叫著那女人奶奶，那女人瞟了她幾眼，愣愣地答應(yīng)。
南方的冬日沒有暖氣，屋里屋外都一樣冷。葉青紅著耳朵跑進(jìn)門時，那女人正在回風(fēng)爐上烤土豆片。一個個土豆被切成半厘米厚的片，放在閉著的火蓋上，用火溫溫熟。土豆暖暖的香味竄到冷空氣中，甜甜的。葉青咽下不爭氣的唾沫，想悄悄溜回房間。那女人叫住她，“學(xué)了一天，外面又冷，餓得快。過來吃土豆！睒O少有人對她那么溫情，更何況是她恨的那女人。葉青眼睛冷熱交加，被辣椒面嗆得咳嗽。
這天放學(xué)，葉青沒有立即回去。同學(xué)們都說漢堡好吃，她囤了一周零花錢，忐忑地跑到肯德基店里買了個漢堡，迅速捂到書包里，抱著書包飛奔回家，擔(dān)心漢堡涼了。又不敢跑太快，怕跑起來的風(fēng)吹到漢堡。一路上，葉青小跑幾步，又停下來快走，反反復(fù)復(fù)不敢出錯，比考試還認(rèn)真。進(jìn)門時，見叔叔嬸嬸還沒回來，松了口氣。掏出書包里的漢堡，有些壓扁了，怪她太激動了。那女人從廚房里突然走出來，嚇了她一跳，結(jié)結(jié)巴巴說，“奶，奶，這個，是漢堡，你吃！比~青將漢堡塞進(jìn)那女人手里，就一溜煙逃回屋子，臉上燒的火辣辣的。
心靜不下來，作業(yè)老是寫錯，葉青索性趴在桌上，幻想著奶奶的反應(yīng)，漢堡好吃嗎？她舔舔嘴唇，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到大廳。奶奶在洗菜，難道吃完了？轉(zhuǎn)身看到小堂弟正在咬著那個漢堡，怒火刷地?zé)筋~頂。她給她的，她憑什么給他。葉青怒沖沖地走到堂弟跟前一把奪過漢堡，把他推倒在地上。哇，堂弟瞬間就炸哭了。那女人急匆匆出來，見狀，抬手就給了葉青一巴掌。葉青瞪向那女人，見她輕聲細(xì)語地哄堂弟，拔腿跑了出去。
冬日的嚴(yán)寒還未褪去，葉青迎著冷呼呼的風(fēng)跑了兩個小時，跑到了鎮(zhèn)里的家。推開院門，爸爸不在。她轉(zhuǎn)悠了一圈，搬出那女人常坐的搖椅，也躺在桃樹下?lián)u搖晃晃。淚水搖了出來，光禿禿的樹干丑疼了眼。
最終，葉青被醉酒的父親打了一頓后又送了回去。
之后的時光，葉青不斷變著法子耍小性子，故意惹那女人生氣。那女人向她示好沒用，葉青還是用刺刺她，又開始對她罵罵咧咧。那時，葉青覺得她們倆上輩子一定是誰欠誰了，這一世才會不依不饒，互相討債。
三
任性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中考前一個月，那女人忽然跑到葉青學(xué)校找她，說她與嬸嬸吵架了，再也不管堂弟了，受不了這個氣。葉青直勾勾盯著那女人平日松弛的眼皮鼓了起來，心里莫名被撞了一下，蒙蒙地疼。她抱著這女人，不顧這是在教室門外，跟著一起掉淚！拔覀兌疾蛔×，不受他們的氣！比~青朦朧地意識到血緣古怪的存在，見這女人委屈，她會難過。
母親為了照看葉青中考，從外地回來，在學(xué)校附近租了間房。葉青復(fù)習(xí)得頭暈?zāi)X脹，母親一邊剝蒜一邊朝她憤憤不平，“你以為你奶奶真的與你嬸嬸吵架了？她又搬回去照顧你堂弟了。這節(jié)骨眼上把你攆出來，就想讓你考不好。你還不爭氣點(diǎn)，考好給她們看！北咀颖粍澇龅纴，繞了一圈，就把她繞了出來。她還天真地心疼那女人，可笑。
葉青不負(fù)母親所望，考入了市重點(diǎn)高中。高中住校，她很少會老家，多時父親和母親過來看望。高考前，那女人又找來她學(xué)校。真是似曾相識，她又像搞什么花樣？那女人神神秘秘地把她叫到一旁，從兜里掏出個紅布包，取出跟紅線要系到葉青手腕上，“這是我找大師求來的，能保佑你高考考好。”過道傳來幾聲同學(xué)的輕哧，葉青羞紅了臉，硬生生掙脫開來，“我不迷信！彪y堪地跑回教室。
透過窗戶，葉青對著那女人蹣跚的背影，望了許久。
歷來每個高考都是陰雨蒙蒙的，高考完，母親羞怯地告訴女兒，她和父親復(fù)婚了。葉青半晌才回應(yīng)母親，“哦！薄澳愀呖歼@兩天，你奶奶在祖先的墳前燒了兩天的紙。過些天，你回老家看看她吧！蹦赣H很少對那女人善意的，看來，對于她與父親復(fù)婚之事，那女人有幫忙。
走在濕漉漉的街道上，葉青不知道下著雨那女人是怎么把錢紙點(diǎn)燃的？那摳門的女人有沒有舍得買傘？她用自己信奉的方式，笨拙地對孫女好，孫女不但不領(lǐng)情，還嗤之以鼻。七月的雨很重，落到了葉青的心上，滑膩膩的，泛潮。
多年沒有走進(jìn)這個院子了，那株桃樹長得更壯了些。樹下的搖椅污跡斑斑，猶如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死物自然比不上活物。見孫女來了，那女人難得地慷慨，用簸箕裝了滿滿的青桃，吆喝她過來吃，“院里的桃甜，自家的，不欺人！蹦桥苏娴睦狭，溫和了許多。葉青也長大了，不再那么鋒利。
老桃樹下，那女人躺在搖椅上，葉青搬來小板凳坐下，兩人吃著桃，絲毫不嫌棄七月的酷暑。聽那女人說，葉青的名字就是她起的。她沒讀過多少書，最喜歡院里這棵桃樹。幾十年來，遇到任何坎坷，在桃樹下?lián)螕我簿瓦^去了。樹同她一起老去，卻發(fā)出青青的葉子，結(jié)出青青的桃兒。青，她問過教書先生，有欣欣向榮之意。雖然她聽不懂，但明白是個好字。
四
大學(xué)很忙，完全不像傳說中的清閑。葉青拖著奶奶衲的拖鞋，在寢室忙得暈頭轉(zhuǎn)向。靛青的案子上繡了圓圓了的桃子，很土。但她記得奶奶給她這雙鞋時，眼里的笑忘了關(guān)閘，溢得滿臉都是。
起初，葉青還會偶爾給老家打電話，但寒暄幾句后電話兩端就陷入了死寂，還以為對方掛了。漸漸的，也就不打了。新奇、支教、打工、實(shí)習(xí)、各種事充斥著假期。葉青接連幾個暑假沒有回家，過年也只是匆匆地和父母團(tuán)聚。奶奶主動打來幾個電話，葉青都不記得談話內(nèi)容。
直至大三寒假，父親叫她回去，奶奶病了。把手里雜七雜八的事處理完，回去時已是年前一周了！袄先说牟。偸遣〔煌，”奶奶臥在床上開玩笑，“健康偏愛年輕人。”冬日難得陽光明媚，她要曬太陽，驅(qū)驅(qū)霉氣。葉青看著奶奶杵著拐杖，走得艱難，便要背她去院里。她微曲身體，等奶奶伏上去后，咬牙起身。誰知用力過猛，差點(diǎn)一個趔趄。自己是連背幾本書都嫌重的人，然而背著奶奶，卻覺得很輕，腳步像落到了棉花堆里。
把奶奶放到搖椅上，聽見搖椅咯吱咯吱響，葉青讓奶奶別坐了，擔(dān)心搖椅垮了，摔到她。她擺擺手拒絕！白蛱炷氵只有椅子高，犟得很。眨眼都成大姑娘，背得動奶奶了！甭犓@么說，葉青心里的酸楚又泛上來，想到兒時的無知，很對不起她。父母還曾像別人炫耀女兒的懂事，殊不知她的叛逆，都撒在奶奶身上了。
“青青，等到來年桃又甜了，奶奶摘給你吃。”“嗯！彼龔奈堇锉С鲆痪肀蛔由w在奶奶身上，將邊邊角角捂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葉青纏著奶奶講過去的故事，長這么大了，她嘗試找回孫女撒嬌的專利。奶奶嗔怪了幾聲，躺下慢慢搖著。她的話語沒有條理，想到哪里就說到哪。葉青凝視著睡著的奶奶，花白的碎發(fā)在風(fēng)中微微顫抖，走過的小路變成細(xì)紋盤虬在額上，眼睛、眉毛、嘴巴都被歲月扭得彎彎曲曲，只剩鼻梁還挺直著。原來奶奶長這個樣子，她一直沒注意。
葉青輕輕走近幾步，想要看得更清楚，反倒把奶奶驚醒了。她睜開眼，繼續(xù)講她未完的故事。沒一會，又睡著了。葉青隔著空氣撫過奶奶的左眼，剛聽奶奶講，原來她年輕時，左眼挨了一下，再也看不清了。葉青空長了二十一年，竟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異常。她對奶奶的關(guān)心，真是少得可憐！蹲在桃樹下，她捂上自己的左眼，又捂捂右眼，抬起頭，天空被細(xì)樹枝割斷，裂成無數(shù)個小碎片。
樹下的她發(fā)誓，以后一定加倍對奶奶好，讓奶奶每天都開心快樂。
五
時間能洗褪一切誓言，曾經(jīng)堅定不移的詞語被沖得支離破碎。人老愛把所有的過錯推給時間，忘了？太忙？沒空？一切只不過是不夠有心。
工作后，葉青很走運(yùn)。事業(yè)、友情、愛情都風(fēng)生水起，花團(tuán)錦簇的她抽不出空去看奶奶，真的是太忙了。為了盡孫女的本分，她刷淘寶時會給奶奶賣幾件衣服、幾樣補(bǔ)品寄過去。她想，自己算孝順的吧。
興許是一個人在老家呆不住，奶奶坐了一天的客車來到葉青上班的省市。在出租屋看到風(fēng)塵仆仆的奶奶時，葉青很是吃驚，記憶中，奶奶除了照看堂弟那幾年，幾乎都錮在小院里，更別提出遠(yuǎn)門了。想到這，葉青心里又愧疚了幾分，自己四處游玩時從未想到過帶上她走走。然而，歉意很快煙消云散。奶奶難得來一次，她要帶她吃各種好吃的，玩各種好玩的。那天下午，奶奶第一次梳洗打扮，對著鏡子照了許久，頭發(fā)梳了又梳，似又回到了十八歲的少女，磨磨蹭蹭半天才出門。
城市里的車馬喧囂中，奶奶走得很慢、很謹(jǐn)慎。葉青挽著她的手，弓著腰，形成一個屏障。才走沒多久，遇到一個久別重逢的朋友，兩人站在路上聊起興來。朋友邀葉青去逛街，說些私密話。她高興地答應(yīng)了，只見朋友扭扭捏捏附在她耳畔，“你不會要帶你奶奶一起吧？”葉青這才想起被晾到一邊的奶奶，左右為難。朋友只是到這里出差，待會就要走了，她們難得團(tuán)聚，帶著奶奶不方便，即使帶上，奶奶也會覺得尷尬，不適應(yīng)她們年輕人的氣氛。葉青成功地說服了自己。雖然可以和朋友煲電話粥，但總比不上面對面。可是她提出要帶奶奶出來玩的，現(xiàn)在要怎么開口讓她一個人回去？
奶奶似乎懂了，支支吾吾說她先回去了，能找到路，讓孫女別擔(dān)心。葉青不敢抬頭看奶奶的神情，只能自我安慰，沒事，她和奶奶在一起的日子還很多，有的是機(jī)會彌補(bǔ)。很快，她就沉浸在與朋友shopping的喜悅中，忘了在陌生城市陌生道路上摸索的奶奶。
幾個月后，男友背叛，導(dǎo)致葉青在工作出錯，被炒了魷魚。朋友淺淺的安慰無濟(jì)于事，父母讓她回老家靜養(yǎng)。
在老家，又是桃熟的季節(jié)，空氣熱烘烘地灼人。她成天窩在被子里，除了睡覺就是玩手機(jī)，餓了就坐在床上吃飯。奶奶見她頭不梳臉也不洗，嘮嘮叨叨沒完，“生活嘛，沒有過不去的坎。你還小，能遇到什么大風(fēng)大浪，放寬心也就過了……” 葉青暴躁的情緒找到了發(fā)泄點(diǎn)，還嘴道，“你懂什么？一輩子都呆在這個破院子里，能懂什么？”奶奶不再說話，見那雙繡桃拖鞋臟兮兮的，撿起來要拿去刷。葉青囤積的火還沒有發(fā)完，從床上跳了下來，光著腳跑過去，搶過拖鞋扔到院子里！斑@雙鞋難看死了，我再也不會穿。”話脫口而出，她有些后悔，礙于面子又鉆進(jìn)被子里。
半晌沒聽見奶奶的動靜，葉青有些不放心，探出頭望了望也不見人。她走到院子里，見奶奶躺在地上，不遠(yuǎn)處橫放著捅桃子用的木棍。葉青嚇蒙了，幾步跨過去，干立在一旁不敢碰她，喉嚨發(fā)出嗷嗷的聲響。奶奶聽見孫女的哭聲，緩緩抬起眼皮，“心里苦，它，甜。”緊握的手費(fèi)力展開，露出一個青色的桃。葉青抱著奶奶，懷里的骨頭硌得慌，把她的心戳出洞來。不敢抱緊了，生怕稍用力骨架就碎了。又不敢抱松了，擔(dān)心好不容易聚到一起的骨頭會散開來。
老屋多年沒人住了，父親和叔叔他們要賣了它。拆遷前，葉青到奶奶那張床上睡了一晚。空氣中彌漫著霉味，被褥發(fā)潮，幾近天明她才入睡，醒來時已經(jīng)日落了。渡到院子里，舊搖椅還在樹下。多年前，她就想給奶奶換一個新的，忙著忙著就忘了。人都不在了，新?lián)u椅還是沒有買來。她對奶奶，一點(diǎn)都不好。
一個大學(xué)生，本該清楚世上不存在神佛。然而，為了奶奶，她信佛信來生。思前想后，若有來生，她想變成一塊肉，長在奶奶身上，使奶奶不再那么瘦，單薄得凄涼。愿有來生。
葉青坐到舊搖椅上，希望搖著搖著就搖到舊時光。那時她還小，會倔強(qiáng)地同奶奶作對。那時的奶奶還不老，有大把大把的精力對付這個不懂事的小丫頭片子。
“奶奶，院里的桃又甜了，你怎么還不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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