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大暑時節(jié)，火辣辣的。重慶的天氣就是重慶的火鍋，熱氣騰騰。鬧市區(qū)的冷飲店，人頭攢動。冰涼透麗的冰激凌、冰粥，一盒盒一碗碗進入淌汗的人群......

歌樂山腳的一片樹林，并不茂密，靜靜的，冷冷的。林中的小道也不十分清晰。這冷寞的樹與草相伴的園林，矗立著一座座石碑刻，形狀各異，大小不一，散坐于園中。這是重慶各界聯(lián)合打造的烈士詩碑林區(qū)。

詩的主人們早已化為泥土，肥沃著大地。至今可見的就是鐫刻在石頭上的文字。這些線條編織出的熾熱情感，一浪浪撞擊著用心來讀詩的人。

一般言，大凡能讀詩寫詩者，已是溫飽之人。已溫又飽的人還要追求什么呢？以至于舍去自己的生命！

“斜風(fēng)細雨又黃昏，危樓枯坐到天明。溪聲日夜咽墻壁，似為愁人訴不平�！�

“禍國殃民勢莫當(dāng)，三分天下二分亡。獄中自古多豪俊，留待他年話仇腸�！�

這兩首詩分別由重慶市海關(guān)和重慶市婦聯(lián)鐫立。

詩的作者，是我們貴州省黔西縣人士黎又霖先生。家庭熏陶，愛好使然吧，黎先生喜歡讀書。有些田產(chǎn)的黎家設(shè)私塾請先生，教授子弟。一次，曾姓先生審閱學(xué)生作文，先生驚駭于學(xué)生黎又霖的作文內(nèi)容，暗忖，已不能再教下去了。月出之夜，卷被而走。聞聽此故事的后輩急問，黎又霖寫了什么！可惜至上世紀5、60年代，黔西縣老輩人中傳敘的，只是黎又霖的文章把曾先生嚇跑了的說法，再無詳細內(nèi)容。還傳說他買了新書看了就當(dāng)手紙用了。表兄弟問他要新書，他一字不漏復(fù)述出來，說，書是拿來看的，看了就行了。

文字，真是人們又愛又恨的自造物。有了這東西，人們不再象動物只看到眼前那一塊。站起來，就看得寬遠了。

喜愛文字的黎又霖隨文字一同成長，長高了，看遠了。他邁開腳步，離開小城黔西到了貴陽。視文字為食物，胃口大開的黎又霖，又從貴陽到了北京。20世紀初的北京，皇帝已不坐在龍椅上。社會出現(xiàn)多種思潮，琳琳瑯瑯。各種社團象煮熟的餃子，一個個浮現(xiàn)。年青的知識分子選擇著，尋找自己的出路，也探尋著自認為的社會走向。已就讀北大法政系的黎又霖，青春的熱血不安分地涌動著，和其他熱血青年一起，全身心投入了“五四”，這歷史余波不息的青年運動。這批五四先生們，夢想著民主與科學(xué)象甘霖遍灑干裂的炎黃大地。

此時，遠在貴州黔西的黎氏家族，喜氣洋洋，忙忙碌碌，正籌辦著盼之已久的黎家大公子黎又霖的婚事。時間一天天過去，黎大公子卻無半絲音訊。時間真的象流水慢慢澆滅了家人的熱望，代之而起的是急得團團轉(zhuǎn)的情緒，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情急生智......婚禮如期舉行。新婚之夜，新娘子肖淑珍才知道，和她拜堂成親的新郎，原來是新郎的妹妹黎松貞所扮。

第二天，新娘子負氣回到娘家。

顧彼失此的黎又霖回到家鄉(xiāng)，要接回新娘子，一番周折自然少不了。最后，新娘子家提出，一定要新郎手執(zhí)大旗，敲鑼打鼓上門迎娶。

婚后的日子，也許是黎又霖一生中最寶貴最溫馨的家庭生活了。然，時間太短。這位五四青年，自覺地把追求民主與科學(xué)當(dāng)作他人生活動的軸心。他執(zhí)著不移，要一直走下去。

女兒尚在襁褓，黎又霖又開始了顧彼失此的奔波。他參加北伐，參加福建革命政府，信奉三民主義，加入國民黨，蔣氏獨裁，讓他失望，他參加了三民主義同志聯(lián)合會，后組建為民革。又參加民盟，最后秘密參加共產(chǎn)黨。從事教育、策反、營救難友等工作。握筆也好，持劍也罷，都是投向同一個目標。

家，于他言，是遙遠的。

女兒一天天長大，不知道父親是什么模樣，她常端張小凳，坐在路邊，按照親友描述的樣子，想象著，等待著父親的出現(xiàn)。

父女倆第一次見面，已是黎又霖妻子肖淑珍慘死好幾年，女兒已14歲的1935年了。工作之因，黎又霖到了貴陽。親友把女兒帶到貴陽�！斑@是你家姑娘小XX，”“這是你……”女兒一頭撲進父親懷里失聲痛哭。父親的眼淚打著轉(zhuǎn)轉(zhuǎn)，強忍著，勸慰女兒：“......好好讀書，不要玩花架子，日本醫(yī)學(xué)發(fā)達，以后我送你去日本學(xué)醫(yī)……”父親的期望，滿含著對未來社會的憧憬。

父親的工作時時伴隨生命的危險，不便帶女兒在身邊。父女倆在一起的天倫之樂少得可憐。稀有的信函是他們唯一的聯(lián)系。一日，女兒接父親來信：昨夜夢見你母親，披發(fā)，微笑，兩手各執(zhí)明月二字，不知何意！醒來面對空壁，淚已濕了枕頭......

女兒只有握著父親的來信，盼望著，盼望著。

不多的幾次返鄉(xiāng)，被鄉(xiāng)人當(dāng)作人物的黎又霖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人生不唱大風(fēng)歌，莫使年華逐逝波，萬卷蠟紅余薤葉，一杯梨綠醉漓渦。”

“廿年不見故園春，子侄猜疑附耳頻，世亂時荒兄弟隔，一回相見一回親。”

在五四那一代人看來，天下是大家的天下，皇權(quán)已不是讀書人所依附的了。因此，返鄉(xiāng)的黎又霖厭棄象劉邦那樣衣錦還鄉(xiāng)唱大風(fēng)歌。他留下的，倒是當(dāng)年的黔西青年引為談資的新鮮事。難得的返鄉(xiāng)偶遇婚禮，請他講話，竟用英語嘰里哇啦講了一通，誰也聽不懂，引發(fā)陣陣笑聲。是即興所致，活躍氣氛，還是想吹點外來風(fēng)，只有他自己知道了。親友誠邀他于水西公園聚會，他認真地按時到達，等了等，無一人在場。其他人拖拖拉拉到時，作為主角的他已離去……

1949年，晨曦在即。興奮的黎又霖不幸被特務(wù)逮捕。特務(wù)還搜去了他的書稿《中國幣制改革》。此后一直不知其書稿下落。過去和現(xiàn)在，總有人只對“幣”感興趣，而對“改革”沒興趣。書名以“改革”收尾，此書稿的沉沒，是肯定的了。凡事均好奇的探究者而言是個遺憾了。

敵人抓到黎又霖后，許以高官厚祿誘降，后用酷刑折磨年已54歲的黎又霖。用燒紅的鐵刷子刷前胸后背，授以紙筆，要他招供。幾次死而復(fù)蘇的黎又霖寫道：沒有說的，請槍斃。

自知生命即將提前結(jié)束的黎又霖，在牢中寫下了：

賣國殃民恨獨夫，一椎不中未全輸。鋃鐺頻向窗間望，幾時紅軍到古渝。

革命何須問死生，將身許國倍光榮，今朝我輩成仁去，頃刻黃泉又結(jié)盟。

……

此詩由脫險志士王國源帶出，后人才得以親見烈士手跡。

1949年11月27日下午，歌樂山晦暗沉沉，悲歌緩緩。身體已十分虛弱的黎又霖和他的戰(zhàn)友被槍殺于松林坡。

追悼會上有挽聯(lián)道：有二絕句述懷，可歌可泣；曾三上書乞死，知命知仁。

父親去了！父女的團聚，于女兒是不可能的奢望了。

上世紀60年代，有人對女兒說，人家沒有樓梯，都要找個樓梯來爬，你有現(xiàn)成的樓梯為啥不爬？爬，爬什么！我本來就是站著的，為啥還要爬！平凡的女兒普普通通地回答。

“爬”字，有時候真的很形象。

在小學(xué)教師崗位直至退休的女兒，九十壽辰時，學(xué)生們在新添寨圣地莊園為其祝壽，一一回憶老師的好處。有個女學(xué)生，父親被打成右派，自卑、內(nèi)向。老師鼓勵她，讓她當(dāng)班干。已屆中年的她，一再感謝老師的關(guān)懷。老師的父親，那一代人奮爭的，不就是要去卻人身上的種種枷鎖嗎？這可以讓九泉之下的父親寬慰了。

1981年，重慶方面來人看望黎又霖的女兒，擺談中，都稱黎又霖是條漢子。其中一人扯扯自己的衣袖說，是條漢子，不然的話，我們能穿著這身衣服，活到今天，坐在這兒嗎？

重慶人沒有忘記這位貴州鐵漢子。打開網(wǎng)絡(luò)，搜索發(fā)現(xiàn)，重慶人投票選出的100 位感動中國人物中，黎又霖名列其中。

貴州人也沒有忘記自己家鄉(xiāng)的先賢。德高望重的貴州文化老人陳福桐為黎又霖寫詩，贊揚他：……歡迎德賽二先生，五四精神旗幟明，戰(zhàn)士沖鋒伸正氣，九州風(fēng)雨大江橫……

民主與科學(xué)，是他們那一代人追尋探求的社會之路。腳踏實地看看我們的世界，用大腦細細咀嚼，發(fā)現(xiàn)，這條路可以不聞火藥味，可以不再刀光劍影，可以不讓無數(shù)的軀體倒下，是一條成本最小，讓我們的社會所獲最大的道路！理想也罷，現(xiàn)實也罷，她都閃耀著人類智慧的光芒。光亮中，我們看到了貴州人，一位值得說說故事的貴州人！

他，“為爭民主而斷送了‘生活’！為爭自由而終身得到‘解放’。是將曙時的一顆晨星，是濁流中的一股激浪......”

【編輯：黃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