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一條他親手宰死的黑狗立碑,這是巖孔寨哈伯芳老人二十年來的宿愿。
巖孔寨是一個回民聚居的小山村,坐落在伏牛山的半山腰上.伏牛山是屬于烏蒙山脈,起起伏伏的大山不分東西南北地綿亙數(shù)千里。山與山的褶皺就像烏蒙山脈的一條條勒骨,順著勒骨擠出的是烏蒙山脈辛酸的淚水,這些一滴一滴的淚水匯成涓涓的山泉,滋潤著石頭多于泥土的貧瘠坡地。養(yǎng)育著世世代代貧窮、淳樸、善良的山民。一百多年前,或者更早的時候,這里的荒蕪、僻遠曾經(jīng)被人類所忽略.一群被清朝統(tǒng)治者想要剿滅的殘余種族,為了逃生避禍于此,他們憑借著異域傳來的一種信仰,憑借一種另外的習俗、憑借一種另外的夢,在大西南的一隅生存繁衍了已經(jīng)許多年。在他們的光陰里,享受著大山無數(shù)次的溫存,也承受過大山無數(shù)次恣意的粗暴。
一九七八年的冬月二十八日,哈伯芳帶著他的兩男兩婿,順著寨子后邊那段陡峭的斜坡,踏著厚厚的積雪,在亂石叢中艱難而緩慢的爬行。他們探索在一條彎彎曲曲的阡陌小道上,因為這條小道已經(jīng)被潔白的大雪覆蓋了幾天,早就和荒涼的高原連成一片,無法分辯那里是路那里是雪原。他們完全是根據(jù)方向和平時熟悉的記憶在勉強行走著。天氣異常寒冷,當他們爬到山頂?shù)臅r候,潔凈的空氣里看得到五個人鼻孔里竄出的熱氣。
他們來到山頂一個地勢較為平緩的地方:一個被白雪覆蓋的荒冢前平放著早就預備好的一塊石碑.老大谷子用手掌刮去石碑上厚厚的積雪,刻在石碑上的文字凸顯在眼前:中間刻著六個大字:黑狗小虎之墓;右上方:黑狗小虎,生于于一九四八年臘月初三日,歿于一九五八年冬月二十八日;左下方:哈伯芳率子婿敬立。落款是一九七八年冬月二十八日。
五個人七手八腳,把一塊五十公分寬,八十公分長的石碑豎在荒冢前。漫山遍野的潔白把清色的石碑襯托慈祥而又平和。哈伯芳沿著墳堆繞了一圈,他的心情異常復雜,他命令他的子女也像他一樣繞墳一周,仿佛只有這樣小虎才不會產(chǎn)生哀怨。女婿馬孝成利索地把一塊綠色塑料布鋪在墓碑的正前方,供五人跪下,他們把手掌平放在胸前,做“都阿”(祈禱)。整個過程神圣肅穆,充滿著令人緬懷和憂傷的氣息。本來回族人對亡靈的祭掃不像漢族人選擇在清明節(jié),而是選擇生日或死忌,這樣的時候往往是要宰生,請阿訇念經(jīng)。哈伯芳給狗掃墓、立碑,這是回民教規(guī)絕不容許的,他在阿訇面前無論如何不敢開口。不過他還是毫不動搖地、偷偷摸摸地選擇了狗的忌日,這完全合符回族人對亡靈的悼念習俗。
他跪在狗墓前,蒼老得發(fā)藍的眼睛飽含著悲戚,悔恨的淚水順著眼角的皺紋在臉上形成幾條緩緩流淌的小溪,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在他腦海里有些像天上的云彩,時卷時舒,奇特、詭異……
一九五八年冬月二十八,對哈伯芳來說,是一張刻骨銘心的日歷。天氣出奇的寒冷,高原上的凍雨已經(jīng)連續(xù)飄灑了許多時日,光禿禿的樹枝上和屋檐下吊著一尺多長的冰凌,就像剔得干干凈凈的羊勒骨,透亮得不粘一點點的肉腥味。家里的糧食早就被收干刮盡,再也找不到一顆米粒。起床以后,哈伯芳把樹疙兜火點燃,一家人圍著疙兜火,喝著白開水充饑,伸長脖子等著大食堂中午開飯的哨音。黑狗小虎趴在地上,肚子餓得唧唧咕咕,它用無助的金黃色眼神掃視著臉色蠟黃的一個個主人,有一個紅色印記的狗舌伸得老長,不斷發(fā)出低低的喘息,這或許飽含著它對現(xiàn)狀極度的不滿和對饑餓的嚴重的抗議。
新有!和兒子同齡的寶兒、吉昌在外邊大聲呼喚。黑狗的吠聲顯然失去了往日的威懾力,是一種懶散和不忠于職守的虛假吠叫。當它發(fā)現(xiàn)來人是新有的朋友,站起來伸了伸懶腰,長長的狗尾搖動得有氣無力,這是勉強的應付場面似的一種歡迎。
新有、寶兒、吉昌在墻角外嘀嘀咕咕一陣以后,帶著黑狗小虎走了出去。他們來到大食堂,那些負責做飯的伯媽阿姨還沒出工,空曠的五間瓦房安靜得出奇,用細竹竿編紮的天棚上堆放著金黃的包谷,散發(fā)著誘人的味道。晚上老鼠啃掉胚胎的包谷粒,一顆顆變成豁嘴,零零星星地透過竹與竹之間的縫隙灑落在地上。三個小孩用凍僵的小手笨拙地一粒一粒地把包谷粒從地上拾起來,揣進各自的衣兜,像三只呆笨的小雞啄食。黑狗也沒閑著,它用舌頭學著孩子們撿食著包谷粒,豁著嘴的包谷在狗嘴里發(fā)出嘎嘣嘎嘣的脆響,對于長期處于饑餓的黑狗,無疑是像在享受肉骨頭一樣的美味。三個小孩的衣兜里都裝進了近百粒包谷,吉昌提議:走吧,肚兒餓得咕咕叫,我實在有些支撐不住,弄吃了再來。我家里沒有人,疙兜火閑著,正好爆包谷。
三個小孩帶著小虎像一陣風跑回家,扒開紅紅的火灰,將一粒一粒包谷投進火灰里,不一會就發(fā)出噼噼啪啪的爆響。孩子們一顆一顆把包谷粒刨出來,心急火撩地塞進嘴里,有一顆還來不及在灰堆里爆響的包谷粒,漲鼓鼓地還未來得及爆炸,就被寶兒送進嘴里,在他口腔里發(fā)出“嘎嘣”的一聲炸響,嚇得寶兒趕快吐出來。逗得新有和吉昌哈哈大笑。
食品對饑餓者是沒有選擇的,在灰堆里爆過的包谷粒香香的,軟軟的。對這些從來不知道早餐是何物的窮鄉(xiāng)僻壤的小孩,能夠充饑的感覺是無限美妙的。為了減輕饑餓,他們產(chǎn)生了更大的野心。他們商量著,抬著一根長長的竹竿,直接往竹樓頂戳,看著像雨點一樣的包谷粒掉在地上,小虎激動得隨著孩子們的變換的腳步,汪、汪直叫。一個在大食堂做飯的而又喜歡告嘴的李伯媽,看到孩子們這種明目張膽的行為,悄悄跑到公社報告。
人稱馬老虎的公社社長,急急匆匆來到大食堂,瞪著牛卵子一樣的大眼,用手去擰新有的耳朵。小虎一聲不吭地沖過去,狠狠就咬馬老虎的手臂一口。馬老虎哎呀一聲,從新有手里搶去竹竿,瘋狂地用竹竿去追打小虎,小虎根本就不怕馬老虎,它靈活地躲過追打,狂吠著,伺機一下一下地撲向馬老虎,嚇得馬老虎不斷往后退。三個孩子,被這情景嚇得目瞪口呆。小虎和老虎之間的戰(zhàn)爭就這樣在大食堂里有聲有色地上演著。
喜歡嚼舌的李伯媽風風火火地跑到哈伯芳家:伯芳,你還不快去看,你家的黑狗咬傷了馬社長。
這個消息像晴天的響雷,震得哈伯芳怔了一下,他失魂落魄向大食堂跑去。黑狗見到主人到來,搖頭擺尾來到主人身邊,兩孔金色的目光像噴出的兩股火焰,毫不服輸?shù)氐芍R社長,似乎只要主人一聲令下,它就會毫不猶豫地撲上去,把對方撕得粉碎。
社長,對不起,咬著那里?到醫(yī)院看看吧,我付醫(yī)藥費?哈伯芳囁嚅著說。
你教子無方,教狗無方,等到公社以后,我教教你!氣勢洶洶的馬社長撂下的話,字字像鋼珠墜地,嚇得哈伯芳目瞪口呆,馬社長根本不接受哈伯芳所作的道歉,氣乎乎地調(diào)頭就往公社走。
其實,馬社長穿著厚厚的虎皮大衣,鋒利的狗牙只不過在他的袖口上穿了四個小孔,手臂只是劃開一點點皮。
哈伯芳小心翼翼尾隨著,提心吊膽地來到公社。
哈伯芳家的狗咬傷了馬社長!
這個消息像長了翅膀,一下就傳遍了整個寨子。
冬天的鄉(xiāng)村,單調(diào)、平靜、寂寞,土地被厚厚的冰雪包褁著,等待著春天的到來。山民們百無聊賴地在家烤著疙兜火,伸長脖子等著大食堂分發(fā)的只能填肚子角落的那一小碗飯。社長就是這個邊遠山村最高的行政長官,社長出事了,不壓于皇帝老兒出事了,它的爆炸性,震動性猶如一次八級地震,山民們從簡陋的茅屋三三兩兩地走出來,集中到公社大院,大家都籠著袖子,縮著脖子,湊著看熱鬧。
馬社長一看院子里黑壓壓站滿了不少人,于是走到院子中央,雙手叉腰,頭抬得老高老高,一副趾高氣昂,盛氣凌人的架勢:各位父老鄉(xiāng)親弟兄姊妹們,既然大家都來了,我就把事實真相給大家介紹一下。哈伯芳教兒子帶著獵狗,在光天化日之下,搶竊大隊的包谷,這是無法無天。大家都在餓飯,只有你哈伯芳不能忍受,你他媽一家是金枝玉葉呀?人家都說你哈伯芳是頭犟牛,今天我就要扳掉你這頭犟牛的一支角,陳連長給我把他捆起來!
民兵連長陳大喜,生產(chǎn)大隊長孫民寬,拿著麻繩三下五除二,就把哈伯芳綁在院子里的花紅樹上。接下來就是一陣槍托的暴打,打得哈伯芳喊爹叫娘,直至他昏死過去,陳連長和孫隊長方肯罷手。
哈伯芳被抬到家里,蘇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叫大兒子把黑狗小虎綁好,捆在門前的野山梨樹上,叫兒子扶著他,用鋒利的剝牛刀親手將小虎宰死。宰小虎時,他象阿訇宰牛一樣,用刀子割斷它頸部的動脈血管,殷紅的鮮血濺了他和十六歲的谷子一身。小虎臨斷氣之前,兩只后腿不斷在野山梨樹下劃動,在松軟的泥土上畫出兩個長長的問號,它把所有的疑問與迷惑留在人間,留在深厚的大地上。
看到小虎斷氣以后的慘像,哈伯芳非常后悔。這禍是新有不懂事闖下的,他怎么會把罪過推在小虎身上呢?這不是欺負畜生不會說話嗎?他覺得這件事實在是錯怪了小虎。他知道,按照馬老虎一貫蠻橫、霸道的德性,如果他不把小虎宰死,小虎遲早也會死于馬老虎的手里,馬老虎的殘忍和報復心,他最了解,他從小和馬老虎一起長大,穿開襠褲就在一起玩。與其讓馬老虎把小虎打死,不如自己把他宰死。
谷子把他扶回屋里,他躺在床上,為小虎的死去哭得嗚嗚咽咽。
妻子丁小琴明白,缺失小虎對丈夫來說就像缺失一個最忠誠伙計。小虎在他一家人心目中,就是一個家庭成員。可這畜生不咬別人,卻偏偏要去咬馬老虎一口。這馬老虎是我們?nèi)堑闷鸬膯?他沒有把哈伯芳活活打死,已經(jīng)是萬幸了。全寨子的人誰不知道瘋老吉不過餓得發(fā)慌,強行在食堂的甑子里多舀了一勺飯吃,多嘴多舌的李大媽向他報告,他叫人把瘋老吉捆在公社院子的花紅樹上,親自用槍托對準瘋子的腰部,砸了幾十槍托,把瘋子的腰子打壞,全身浮腫,不出一月就死去。瘋老吉還是自愿軍,到朝鮮打過美國人,聽說因為和一個朝鮮姑娘悄悄戀愛,歸國后神思恍惚,害了精神病,被部隊送回老家。不想年紀輕輕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去,他的靈魂會得到不到安寧嗎?
小虎桀驁、護主,記仇、不懼怕惡勢力,全寨子的人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一九四九底年發(fā)生的那件事,大家仍會記歷歷在目:那時小虎還不滿一歲,當時烏蒙山正臨近解放的前夜。國民黨的各級政權(quán)搖搖入墜,麻子鄉(xiāng)長曾義峰拉大旗作虎皮,把縣保警隊長趙少明請來一起催糧派款,兇神惡煞的曾麻子,要派哈伯芳出一擔糧,哈伯芳說,家里沒糧,最多只能出一斗,雙方爭持不下,發(fā)生抓扯,小虎毫不出聲,對著麻子鄉(xiāng)長的小腿就是一口。站在旁邊的趙少明,隨手就抽了它一皮鞭,受到侵害的小虎不依不饒,對著趙少明就狂吠著猛撲過去,還是哈伯芳急時制止,才避免了一場慘案的發(fā)生,嚇得兩個家伙倉惶離去。但是小虎對趙少明的一鞕之狠卻銘記于心。
一九五零年,羅盤游擊支隊二十一團的一個排駐扎巖孔寨清匪反霸。這時的曾麻子和趙少明已經(jīng)淪為土匪,二十一團的雷排長就住在哈伯芳家。那一年新有剛好出生,哈伯芳就替兒子拜雷排長為保爺,雷排長給干兒子取名新有。他經(jīng)常在哈家出出進進,日久天長,也成了黑狗小虎的半個主人。雷排長出出進進喜歡帶著小虎,身邊多了一個最貼身的警衛(wèi)。有一天他帶領全排戰(zhàn)士和幾十個民兵,(還有黑狗小虎)在附近的石灰窯把趙少明為首的土匪包圍。
石灰窯距巖孔寨有五公里,到處都市茂密的灌木叢,人煙稀少,荒涼偏僻。趙曾二匪首糾集一伙不明真相的農(nóng)民,他們尋找新生的人民政權(quán)剛剛建立,還不夠穩(wěn)固的漏洞,在一些隱藏的國民黨特務的操縱下,企圖利用有利的地形條件,和新生的人民政權(quán)頑抗到底,多次偷襲土改工作隊,犯下累累罪行?h政府給雷排長下命令,一定要想辦法消滅這股殘匪。
雷排長經(jīng)過慎密的偵查,找到了土匪的行蹤,決定在石灰窯打一次殲滅戰(zhàn)。這次戰(zhàn)斗當場就活捉匪徒五十三人,在清點匪幫人數(shù)時,匪首趙少明和曾麻子不在其中。兩個匪首沒有捉住?雷排長當然不會輕易罷休,他立即組織搜山。在茂密的叢林里,小虎像一只受過專業(yè)訓練的警犬,憑著靈敏的嗅覺沖在最前面,給解放軍帶路。雷排長帶著人緊緊跟在小虎的后面,來到九頭山上,小虎對著一個山洞汪汪狂吠。雷排長判斷匪首就藏在山洞里,于是對著山洞喊話,果然趙少明和曾麻子乖乖舉著手走出山洞,仇家相見,分外眼紅,小虎一下?lián)淞诉^去,一口咬住趙匪首的大腿,始終不放,直到雷排長叫人把匪首捆起,它才肯松口。
趙少明是全縣有名的大匪首,能夠活捉趙少明,雷排長非常高興。在凱旋的歸途中,小虎始終不離雷排長左右,趙少明耷拉著腦袋,一副頹唐的樣子,小虎一路對他總是虎視眈眈,或許有嘲笑,更多的還是對一鞭之恨獲得報復以后的得意。
回到巖孔寨,雷排長把活捉匪首趙少明的首功記在小虎頭上。為了表彰小虎的機警,特意買了一斤牛肉,給它改善伙食。清匪反霸結(jié)束,雷排長在他離開巖孔寨的時候,與小虎依依不舍,特意找來團里的新聞干事,攝一張和小虎在一起的照片,作為永久的紀念。至今那張發(fā)黃的老照片還保留在哈伯芳家的鏡框里。
小虎不僅對革命有功,對哈伯芳的女兒丫丫、兒子新有還有救命之恩。
成立互助組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干燥,那些灰白色的石灰?guī)r,在無情的陽光照射下就像要冒出白煙,有一點火星掉下去似乎就能點燃。從石頭的縫隙里長出的長綠的箐竹,竹葉黃巴巴的,沒有一點點水分,整個伏牛山區(qū)一片蕭瑟。過了春節(jié)以后卻是連綿的陰雨,應了“干冬十月爛正月”的老話,直至過了龍?zhí)ь^,天氣才開始放晴。幾天的陽光,幾場的春雨,伏牛山上的香椿樹、山桃樹、野山梨開始冒出新芽,哈伯芳家屋前房后的菜園里曾經(jīng)蔫巴巴的白菜、青菜、菠菜開始一個勁的瘋長。用他妻子丁小琴的話說,是季節(jié)到了,是該種該長的時候了。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籽。莊稼人開始忙碌起來。哈伯芳家夾在兩個大樹林中間那塊坪子地,是最高產(chǎn)的,每年收獲的包谷像長長的水牛角,一串一串金黃色包谷掛在房檐,招來多少羨慕的目光,也總是讓丁小琴興奮不已,人前人后腰桿挺得老高。坪子地是他家的的命根子,才過了大年十五,冒著綿綿的陰雨,哈伯芳就把坪子地翻了一遍。驚蟄一過就是春分,丁小琴和哈伯芳商量,一定要在春分前把包谷種播下去。驚蟄以后,哈伯芳夫婦和全寨子的所有人家一樣總是早出晚歸,忙著整理土地。寨子里只剩下老人小孩呆在家里,特別是臨近傍晚,留在家里的老人小孩,忙著為下地的人生火做飯,寨子里像蛛網(wǎng)一樣的小路上很難看到行人,山寨一片寂靜。有一天,躲在后山樹林里的一只金錢豹,不知窺視了多久,摸清了寨子里們進進出出的規(guī)律,或許是前一久,天天的陰雨,加之天氣寒冷,它沒有找到吃的,餓得有些發(fā)慌,在臨近黑夜降臨的那一刻,悄悄摸進靜謐的寨子,想來尋找一點食物。
哈伯芳的家坐落在大樹林腳,家里留下的是七歲的丫丫和四歲的新有,還有黑狗小虎。豹子順著樹林下來,首先就來到哈伯芳家門口。黑狗聽出豹子的腳步聲,突然狂吠著,不準豹子進家,把它堵在門前的山梨樹下,狗與豹子開始了一場生死較量。撲騰撲騰的決斗聲驚動了丫丫,她透過門縫看到了色彩斑駁的豹子,急中生智,迅速把大門閂上。兄妹兩順著木樓梯,爬到樓上,緊緊摟抱著,嚇得瑟瑟發(fā)抖。在屋前逼仄的院壩里,狗與豹子撕咬在一起,互不相讓,戰(zhàn)斗進行得異常慘烈,黑狗無論體形、力量都不及豹子,一度退守到大門前,想獲得主人的聲援,無奈小主人自顧不暇,它只有拼死抵抗。戰(zhàn)斗持續(xù)了一頓飯的功夫,哈伯芳夫婦帶著谷子,趕著黃牯牛回來,還隔老遠就看到了這驚人的一幕。他把牽牛的繩子遞到妻子手里,叫他牽著牛,趕快帶著兒子離開。一個人舉著鐵鋤就往前沖。丁小琴也聲嘶力竭地大聲呼喊:快來打豹子嘍!快來打豹子嘍!剛收工的寨鄰們聽到呼喊聲,拿著鐵鋤蜂擁而至。豹子被人們的吶喊聲驚呆,只得退回山林,倉惶逃跑。
哈伯芳把兩個孩子從樓上抱下來,幼小的兒女驚魂未定,被驚心動魄的恐怖嚇暈,過了好幾分鐘才開始哭出聲來。
在這場撕咬中,黑狗小虎英勇負傷,脖頸被豹子咬了兩個窟窿,鮮血淋漓。哈伯芳用野三七粉給它包上,在小虎養(yǎng)傷期間,哈伯芳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大米稀飯和肉湯通通留給小虎,在一家人的精心護理下,小虎一個多月以后,傷口才愈合。
自己喂養(yǎng)了十年,而又功勞卓越的狗,不得不把它親手宰掉,哈伯芳心里的那份沉痛是難以名狀的,他躺在床上低低啜泣了幾個小時。臨近傍晚,他把谷子叫到床前,囑咐兒子要悄悄把小虎的尸體背到山上掩埋好,一定要作上記號,日后要好好報答它。
臨近天黑,谷子把小虎的尸體裝進背篼,帶著鐵鋤,在沒有月光的夜晚,借著冰凌的反光,深一腳淺一腳地爬上寨子后山的陡峭斜坡,選擇一塊平緩之地,悄悄把黑狗小虎安埋葬了,他按照父親的吩咐,作好記號,才乘著刺骨的寒風緩緩離開。結(jié)冰以后的荒野,聽不到蟲鳴,聽不到鳥叫,所有的生命都躲入冰冷的巢穴,寧靜得讓人生畏。谷子借著冰凌的一點微弱反光,眺望著起起伏伏的遠山,那些模模糊糊的輪廓如同層層疊疊的鬼影,似乎在慢慢向他靠攏,向他襲來。小虎被宰時的最后掙扎的吠聲,突然在他耳際響起,縈繞在寂寞而又空曠的夜空,寒冷的空氣里彌漫著憂傷的情調(diào),湊響一曲凄婉的樂曲。
時光斗轉(zhuǎn),光景輪回。文化大革命中,馬老虎多次被造反派壓上臺批斗,由于他專橫跋扈,兇暴殘忍,作惡太多,公報私仇的有之,出于義憤的有之。每次批斗會下來,都會被打得皮開肉綻。曾經(jīng)盛氣凌人的馬老虎,成了一只死老虎,被造反派緊閉在生產(chǎn)隊一個廢棄的烤房里。
這時谷子正是血氣方剛,他對父親說:要親手教訓教訓馬老虎,出出我們多年來的怨氣。
哈伯芳對谷子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可千萬不要冤冤相報。真主要求我們要作善人,作惡的人遲早會遭受真主的“署咪”(懲罰)。
話雖這么說,谷子總覺得有一口氣咽不下。仇恨的火焰被父親強按下去,他心里悶得發(fā)慌。瘋老吉是吉昌的幺耶(幺叔),谷子和吉昌經(jīng)常湊在一起嘀嘀咕咕。
他們的行為,早就被造反派的狗頭軍師、哪個長著老鼠眼的周曉安看在眼里。他知道吉昌和谷子苦最大,仇最深,要整死馬老虎,這是兩顆最好的彈頭。他分析了巖孔寨的派性斗爭,交叉著幾股勢力:有宗派的,有宗族的,有宗教的,要充分利用各種勢力才能順風順水。他們對立派的群眾基礎就是馬家的宗族勢力,打倒馬老虎,就是打擊對立派。用謀殺除掉馬老虎!一個罪惡陰謀在他陰暗的心里醞釀成熟。
他開始有意識拉攏谷子和吉昌,吸收他們加入造反派,經(jīng)常請他們吃飯喝酒,互相之間開始稱兄道弟。有一天傍晚,他把谷子和吉昌請去他家,把密謀已久的計劃和盤托出:馬老虎吃人也不吐骨頭,不利用這個機會把他除掉,就會后患無窮。特別是吉昌兄弟,在批斗馬老虎的時候你用馬刀背面打過他,以后他會放過你嗎?我們造反的目的就是為民伸冤,為民除恨。要除掉馬老虎,還得講究策略,盡量做得不留痕跡。明天晚上十二點以后安排你們在烤房站崗。之前先開批斗會,送馬老虎回烤房時,我安排人把他腳手捆好,深夜一點鐘,你們進烤房,先用毛巾把他嘴堵住,然后用五寸鐵釘從頭頂上用鐵錘敲進去,等他斷氣以后,把堵嘴的毛巾扯掉。注意要用白紙擦去頭部浸出的血跡,用頭發(fā)掩蓋好釘子頭,盡量不要留下痕跡。兩點我來查崗,如果一切順利,我叫人放火燒烤房,然后組織人救火,乘機推倒烤房的土墻,制造被墻壓死的虛假現(xiàn)場,第二天縣公安會來驗尸,來人和我們是同一觀點,他們不過是來走走過場。釘子鐵錘我給準備好,明天十二點以前我親自交到你們手里。這個方案只能我們?nèi)酥,千萬不能讓第四人知曉。
深夜回到家,谷子滿身酒氣,哈伯芳聞到酒味心里非常不高興,因為穆斯林本來就拒絕嗜煙嗜酒。他猜測一定又是周曉安叫去喝酒。他對谷子說,周曉安那個“喀菲爾”(不信教者)賊眉鼠眼,不像好人,聽說他在縣供銷社有貪污行為,才下放到巖孔寨,這樣的人最好不要與他往來。
大(爸爸),你不能太武斷,我覺得他在上邊吃得開,行事謹慎,思維慎密,像個辦大事的人,再說整死馬老虎也是替我們出氣。谷子辯駁道,整死馬老虎?兒嘍,怎么個整法?馬老虎該不該死,是需要法律來審判,那能由群眾組織說了算,你千萬不能和他們在一起弄出糊涂事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我們莊戶人家,一輩子遵紀守法,蚊子不叮,跳蚤不咬,活得安安穩(wěn)穩(wěn),就是幸福。哈伯芳從谷子的話里感覺出一點危險的味道,作為父親,他要給兒子敲敲警鐘。
大大,你一輩子就是太善良。人軟受人欺,馬軟受人騎。大食堂的時候,沒有飯吃,新有不就是為幾粒包谷,他馬老虎就對你下那樣的毒手,這口氣,我咽不下去。谷子還是故持己見。
那些陳芝麻爛谷子還翻它干啥?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他不通人性,他是畜生,難道我們也要像他一樣嗎?我不是經(jīng)常告訴你,行惡者,真主會“署咪”他,用不作自己動手。哈伯芳為兒子的固執(zhí)有些生氣,語調(diào)顯得慷慨激昂。
明天,我就代表真主去署咪他!谷子有些賭氣。
胡扯,你有什么資格代表真主,《古蘭經(jīng)》念不上幾斷,回回的規(guī)矩你懂多少?父子之間的對話,變得越來越唇槍舌劍。
他大大,你也是深更半夜還和兒子拌嘴。我們谷子都快說媳婦了,他腦殼里裝著的又不是豬腦水,會去害人?他多聽話啊,馬老虎被批斗了無數(shù)次,他沒有戳過他一指頭,算嘍,夜深了,睡覺吧。丁小琴說完,就收拾起針線活。倒好熱水叫谷子洗腳洗臉。
谷子氣嘟嘟地洗完臉腳,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左思又想,他還是覺得父母說得有道理。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不能不讓父母知道。他聽見大大在不斷咳嗽,心想一定也睡不著。他輕手輕腳摸到父親床邊。悄聲道,大大,你起來吧,我有事情要對你說。
哈伯芳起來,谷子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周曉安的周密計劃。
這時哈伯芳變得異常的冷靜,他沉思良久。兒子,你明天一早把吉昌找來,由我做他的工作,你先安心睡覺,明天聽我安排。
吉昌是兒子新有最好的朋友,從小一起長大,新有雖然考上省城的交通學校,他們書來信往,聯(lián)系仍然十分密切,哈伯芳的話,他不會不聽。
第二天一早,谷子悄悄把吉昌邀來家里。
兒嘍,你大死得早,你媽把你養(yǎng)成人不容易,你大九泉之下,不會希望自己的兒子吃槍子吧。周曉安的計劃谷子給我講了,這不僅傷天害理,也是無法無天。他們是想讓你和谷子當替罪羊,千萬不能落入那諈(小偷、強盜)日的圈套。哈伯芳的話句句在理,又語重心長。
吉昌畢竟才十多歲的娃娃,對哈伯伯的仁慈、善良他從來就十分敬佩,老人的一席話,讓然他豁然開朗。
吉昌工作做通以后,哈伯芳說,孩子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佛徒。他壓低聲音,作了如此這般的交代。
巖孔寨深夜兩點多的烤房失火,并沒有驚動多少群眾,因為救火的,推墻的,都是周曉安早就安排好的,一個小時不到,大火被撲滅,墻也被推倒,周曉安叫谷子和吉昌回家安心睡覺。
第二天中午,縣公安局開來兩輛北京吉普,從車上下來六七個人,擺好來驗尸的架勢。周曉安組織幾個人用鐵鋤刨開土墻。瓦礫,尋找馬老虎的尸首,結(jié)果一無所獲。他覺得納悶和蹊蹺。公安局那個姓羅的頭頭大發(fā)雷霆,怒目圓睜,逼視著周曉安:你不是報告,土墻倒塌,壓死一個走資派,尸首呢?在哪里?
周曉安囁囁嚅嚅,不能自圓其說。
他把谷子和吉昌找去,悄聲問他們是怎么回事,谷子、吉昌都說,你不是叫我們回家睡覺嗎,以后發(fā)生的事,我們也不清楚。他問他們錘子和釘子,他們說,在回家的路上扔進了茅坑(當然以后這成了周曉安打砸搶的重要罪證)。
這時,馬老虎正躺在黃僻箐半山上一個隱蔽而又幽深的巖洞里,陪著他的是他的三弟和他的兒子馬孝成。是哈伯芳安排他們在昨夜一點把他接出來,才撿回這條命。他萬萬不會想到哈伯芳這個被他綁過、打個的普通農(nóng)民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他反省過去的所作所為,心里有說不出懊惱和內(nèi)疚。他敬佩哈伯芳的勇氣、智謀、善良、寬厚。
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以后,他帶著兒子來向哈家求親,深有感觸地說:伯芳,我這一輩子做了很多錯事,過分相信,與天奮斗其樂無窮,與人奮斗其樂無窮的鬼話,總想樹一些對立面,結(jié)果得罪了不少鄉(xiāng)鄰,也包刮你,F(xiàn)在歷史已經(jīng)證明,那是極左路線。那是歷史的悲哀,也是民族的悲哀。希望你能原諒我,讓我們永遠成為親戚和朋友。
一場推心置腹的談話,冰釋了所有的前嫌。后來他們結(jié)成了兒女親家,成了踩不斷的鐵板橋。
看來哈伯芳豎起的這塊狗碑,它并不包含仇恨。他是想讓子子孫孫時時刻刻銘記:在巖孔寨的晴朗的天空曾經(jīng)飄過那么一片陰霾,曾經(jīng)有過那么一段辛酸的歷史,而他哈伯芳家曾經(jīng)飼養(yǎng)過那么一條勇敢而又知情達意不該這么早就死去的叫小虎的黑狗。
當他們把石碑豎好,從山上走下來的時候,在荒涼、潔白的血原上留下了清晰而又令人感動的足印。
【編輯:王萬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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