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重歸蘇克佳馬場時，西貝依卻先你一步回到了蘇克佳馬場。他因?yàn)榈弥闳ケU找他的消息，焦灼不堪，最后倒在騰蘭河畔。他發(fā)了三天三夜的燒，醒來后，對事事已經(jīng)模糊了，變成了只懂傻笑的白癡。那是種不能自己的笑，時常會從嘴角流出參雜粥沫或菜渣的口水？赡，這個世界上也只有你才能清楚地記得西貝依在沒瘋之前的孱弱和執(zhí)著的模樣了。
我不知要不要再對你說起，關(guān)于西貝依這個白癡，年僅十六歲少年的故事。在你來到此地之前，蘇克佳馬場還算平靜，騰蘭河寧靜地穿過西貝依家后院的那片沙棗樹林。每當(dāng)秋季光臨，會有成群的吐羅鳥飛來這片林子，在夕陽晚霞中看群鳥掠過河面的倒影，是西貝依以及整個蘇克佳馬場人值得驕傲的事情，因?yàn)樵谡麄騰蘭戈壁的所有農(nóng)場中，吐羅鳥只在蘇克佳馬場度過它們的冬季，而西貝依更把這些鳥的光臨作為無上的榮耀。
我跟你說過每當(dāng)河水在冬季枯竭，藤蘭河水結(jié)冰，西貝依會背上石鎬，帶上漁網(wǎng)、鐵桶，在騰蘭河邊支個簡易的石頭堆成的爐灶，找來干柴，從河里敲來冰塊放進(jìn)鐵桶，然后，將鐵桶放在爐灶上燉煮。冰塊化成水，直到沸騰，西貝依便將桶里的沸水潑在厚厚的河面冰層上。冰面會騰起滾滾的濃霧，而冰面的炸裂聲有時會很響亮，并穿過整個蘇克佳馬場。
你十分清楚吐羅鳥，因?yàn)檠芯盔B類是你的職業(yè)。但我還是想說說吐羅鳥，像火焰一樣的鳥，且長著會在夜晚發(fā)出火焰光芒的神奇羽毛的鳥。這種鳥有著令人難以捉摸的習(xí)性和窩巢，但誰都知道它啼叫起來像一位嗓音很好的姑娘在唱情歌。西貝依大概就是因?yàn)槊詰龠@些鳥的歌聲，所以在很小的時候像傻子一樣癡纏著這些不知從何處飛來的鳥種。如果天氣也好，他會在整個夏天睡在沙棗樹林，甚至在不太涼的春天和秋天，雖然這些鳥只在深秋才會光臨，初春便會離去。
每一個漫長的冬季里，西貝依都在干沸水澆冰的這件事，一小片冰面會在他反復(fù)的澆潑中，暫時形成熱騰騰水面。水面形成后西貝依會離開那里，在不遠(yuǎn)的地方停下來。不一會，吐羅鳥就會成群出現(xiàn)在那片水面，飲水，嬉戲和唱歌。
你或許已經(jīng)猜出這孩子為什么會樂此不疲地干這樣一件事，也許是因?yàn)橄肼犕铝_鳥唱歌，也許只是想給吐羅鳥喂些水？傊，在水面的蒸氣慢慢消退后，吐羅鳥會飛回沙棗樹林，而西貝依則會在那片水面撒下漁網(wǎng)，迅速跑到河心逐漸向外敲打冰面，驅(qū)趕河下的魚群進(jìn)入他的漁網(wǎng)。收網(wǎng)后的魚，有時很多，有時很少。西貝依從不把這些魚帶回家，而是將魚帶進(jìn)沙棗樹林，像撒種子一樣把魚拋進(jìn)林子深處，喂那些吐羅鳥。
噢，提到西貝依如此單調(diào)的生活方式，我就想起造就出西貝依產(chǎn)生這種生活態(tài)度的父母。你來時已經(jīng)見識過的，在全村最富有卻很少回蘇克佳馬場的霸道夫婦，你曾說過他們是一對極不稱職的父母，是必定會遭到唾棄和被人遺忘的人。但自打你因?yàn)橥铝_鳥而認(rèn)識西貝依，并產(chǎn)生了欣賞的感情后，你改變了那種憤然的態(tài)度。你說每個人都會經(jīng)過一段自我陶醉的迷霧期，在公正的時間下，一切都會順從良知，回歸本來的善良。我知道，你希望單純的西貝依不應(yīng)該受到不堪父母的影響，你希望西貝依像西藏的天空一樣一塵不染。但正如你所說的，那公正的時間還沒來到，確提早將西貝依的父母提前列入被人遺忘的行列中去了。
西貝依對父母因?yàn)榫韥淼拿窆さ暮谛腻X被人綁上石頭沉入騰蘭河的慘劇并未感到有多少的難過，他沒有感謝因?yàn)榇螋~而撈起父母尸體的人，沒有感謝為他父母操持葬禮的人，也沒有感謝任何一位在他面前勸他節(jié)哀的人。大概是因?yàn)槟，你才像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更像一只美麗寸步不離來他的吐羅鳥一樣，所以他如他往常的性格一樣，默默地穿上粗麻孝衣，并安靜地走完父母的整個葬禮的形式，沒有，沒有掉過一滴眼淚，連愁眉苦臉也沒有。
在你離開蘇克佳馬場去騰蘭戈壁以外的世界的那段日子里，失去父母的西貝依更加像村子的影子，無聲無息路過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他除了你或許還剩一位親人，那就是遲遲不來的吐羅鳥了。
那個漫長的夏日，駱駝刺也會熱死的夏日，蘇貝依舊在那片沙棗樹林度過的。但和往常不同的是，很少有人見過他再從林子里走出來。很多人有時以為他死了，可當(dāng)有一天看見從沙棗林里飄出的煙，所有人才認(rèn)為他還活著，只是不活在別人的眼中罷了。
你曾問過我西貝依是怎樣在沙棗林里度過沒有你在蘇克佳馬場的那段日子。我從沒有確切的答案。村里有些孩子去過那片林子，聽他們說林子深處有一個十分適宜玩耍的人工挖掘的洞，里面晾曬著魚干，有一些發(fā)出餿霉味的被褥，和一些掛在洞壁上的用火焰色羽毛縫制的帽子。那些孩子把帽子偷了出來，但還沒走出林子被被一個如同骷髏一樣的人形怪獸搶了回去。孩子們嚇壞了，把事情告訴了他們的父母，但大人們都有自己的想法，他們呵斥孩子們的話是不足為信的，他們說孩子們在撒謊，那個骷髏人形的怪物更是無稽之談。而我只能告訴你，或許那個皮包骨的怪獸就是西貝依。其實(shí)所有大人都很清楚孩子們說的話是真的，可在他們心里十分清楚，在西貝依決定住進(jìn)林子的那天起，沒有人能把西貝依從那片林子拉出來，除非西貝依自己走出那片林子。所以包括我也無法進(jìn)入西貝依的林子，然后，向你細(xì)致地描述他的生活狀態(tài)，大概很多人都像我一樣認(rèn)為不被打擾才是最好的生活狀態(tài)。
在那個秋天到來時，吐羅鳥歸來了，而你仍在蘇克佳馬場之外的世界里。我不知道你會不同于吐羅鳥的時間回來，可在一個下午，那是我在整個夏天后第一次在騰蘭河畔見到西貝依，他看上去確實(shí)教人忍不住上去給他送點(diǎn)吃的，他實(shí)在太瘦了，像只船槳一樣插在河岸上。那天，吐羅鳥在晚霞下的騰蘭河面上像風(fēng)一樣飛翔，很美，全村的人都在河畔上看，沒有人吭聲，只是靜靜地看。大概每個人都和西貝依一樣發(fā)出感嘆，世界上不可能有這么美麗的鳥，更不該給這樣美麗的鳥予以最動聽的歌喉。但眼前卻都是真的，耳朵聽來的也都是真的。
蘇克佳馬場的每個晚霞西貝依都不會錯過，而也使我能每天都能看到他。我除了每次感慨西貝依瘦干的體型以外，似乎找不到更多可以提起勇氣與他交談的話題。他總是那么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吐羅鳥，眼睛很少眨動一下。有時你會看到，他不經(jīng)意擦掉眼淚的動作，但以他的動作來看，好像是害怕被吐羅鳥發(fā)現(xiàn)似的總是背向河面完成，而且動作很小、很快。
我知道你是怕我說到西貝依那讓人心疼的樣子的，好像你在來年春天回到蘇克佳馬場因?yàn)橐姴坏轿髫愐蓝刻煺驹隍v蘭河畔上守望的樣子一樣，大概只有愛到無法言語和默默相對也還喜極而泣時才會那樣。你總在說西貝依像個大傻瓜一樣愛著吐羅鳥，而有幾個人不喜歡這樣的傻瓜呢？
你從騰蘭戈壁以外的世界歸來后向我打聽西貝依的下落，我只能告訴你吐羅鳥在過完這里的冬季飛去了北方，他們帶走了西北依。村里人曾召集了幾個年輕人向北尋找，為的是不要一個蘇克佳馬場的人客死他鄉(xiāng)，這是村長做的最壞打算和決定。但一個多月后，那些年輕人從北方回來了，當(dāng)時你也在場，以他們狼狽不堪的樣子，你已經(jīng)看得出來了，他們已經(jīng)盡力了，就因?yàn)榻弑M所能，所以在他們臉上看不出有任何的慚愧之色，每個人都恨不得把你拉到一邊，搶著告訴你，關(guān)于一路上西貝依的蛛絲馬跡。
被派去尋找西貝依的年輕人走出騰蘭戈壁花去了兩天時間，為了確定西貝依行走的方向，他們訪問了河洛牛場，高帕羊場，貝騎莽駱駝場和新建成的幾個農(nóng)場，也許他們一開始就問錯了問題，所以導(dǎo)致他們遍尋了農(nóng)場也一無所獲。在他們覺得一定是走錯方向時，其中有人說：何不問問一種火一樣鳥群的去向呢？于是，他們在貝騎莽駱駝場一位經(jīng)年上山打獵的人口中得出吐羅鳥的去向，它們向北飛過了騰蘭山，或許去了北面的遼闊的冰蠻之地了。他們便按照獵人的指引翻過了騰蘭山，這又使他們耗去了四天的時間。正式進(jìn)入冰蠻后，仿佛又回到了冬天，他們感覺到即便是將所帶的被褥裹在身上，依然難以抵抗那里的夜晚，所以在夜晚降臨時，他們會將被褥都放到一處，疊在一起增加厚度，架堆火，摟在一起才使他們能睡一個明天有精神趕路的覺。進(jìn)入到白天，他們又都不停地趕路，因?yàn)橹挥行凶撸拍芰钏麄兏杏X到周身暖和。
他們在冰蠻走了五天，一直沒有見過任何村莊，走不完的雪地，像一些神師口中所說的通往玄妙之地的路一樣，沒有任何參照物，沒有任何有別于白色的東西。他們中開始有人打起退堂鼓了，按他的想法，西貝依或許早已凍死在了冰蠻的某處了，或者被雪蓋了，或者被某種看不見的雪怪吃進(jìn)了肚子。其他人也跟著擔(dān)憂起來，因?yàn)樗麄兩砩纤鶐У氖澄镆呀?jīng)所剩無幾，支撐不了他們有更多的力氣走向冰蠻的更深處。憑臨絕境會產(chǎn)生自然而然的恐懼，唯一的退路就是原路返回，何況村長的囑托是盡最大可能帶回蘇克佳馬場的人，而不是都客死他鄉(xiāng)。
為了表示他們并不是棄蘇克佳人而不顧的、不講情義的蘇克佳馬場人，他們在雪地里又睡了一晚。在夜晚降臨時，從冰蠻西北方向刮起了雪風(fēng)，刺骨的寒風(fēng)和鵝毛大雪，不得不使他們在雪地里挖出避寒的洞穴，但為使他們不被風(fēng)雪覆蓋，他們便決定輪流守夜，而守夜的職業(yè)是隨時清理洞口的可能將他們埋葬的雪花和其他危險。對他們來說寒冷已對他們產(chǎn)生不了任何威脅，他們唯一擔(dān)心的是，未知的向蘇克佳馬場開去的路。 在第四輪守夜開始之后，那是天空迎來拂曉之前最黑暗的時候，職夜的人因?yàn)榍謇硌┖蟮捏料锻蜓┮沟奶炜占八囊，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冰蠻北面有一抹火焰似的光芒，那光芒的輪廓很穩(wěn)定，不像是人為點(diǎn)燃的，像一座在地上的巨大的電燈。他感到興奮又感覺到失落，他在想如果光芒的背后是個村莊，那么他們就可以繼續(xù)前行，把蘇克佳馬場的人找到并帶回去。但如果在那兒真是個村莊，他們很有可能因?yàn)樵俅蚊允Ш徒^境回不了蘇克佳馬場了。他心里十分矛盾，他在躑躅是否將眼前的發(fā)現(xiàn)告訴其他人。他十分清楚，如果當(dāng)他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告訴其他人以后，他們便沒有理由選擇退縮，但這幾乎又是徒勞的，就算那光芒處是可以補(bǔ)給并使他們得到最大限制休整的村莊，那么在那光芒的背后，冰蠻的北方，是不是仍然會使他們再逢絕境，窮途末路，最終仍然因?yàn)轲嚭黄榷坏貌贿x擇無功而返或者作為西貝依的陪葬。他聽到洞穴里同伴的鼾聲，看了看，又回頭望向遠(yuǎn)處的光芒，他選擇默不作聲，靜侯黎明的到來。
風(fēng)雪肆虐了一夜，清晨安靜下來，一切又都是新的，他們便按照原定的計劃選擇踏上回蘇克佳馬場的路。大約走了三天，那個發(fā)現(xiàn)光芒的人，因?yàn)榫镁门腔苍趦?nèi)心深處的自責(zé)而說出了他的隱瞞，一行的其他人彼此充滿憂郁地默默相視，良久后他們選擇繼續(xù)往蘇克佳馬場的方向走，并且心照不宣地彼此保守這個秘密；蛟S因?yàn)閺?qiáng)烈的自責(zé)，他們變的默不作聲，只有腳踩在雪面上的嗝吱聲。
在冰蠻艱難的反途中，因?yàn)殚L時間的被新雪的光芒刺鐸眼睛使他們不得不有時停下來化雪洗眼，緩解眼睛的疲勞，所以致使他們從冰蠻走出用了十天的時間。一路食量的大減使他們在走出冰蠻后，在騰蘭山角吃起了野草和一切可以吃的蟲類。在體能得到補(bǔ)充后，他們翻越了騰蘭山，回到了蘇克佳馬場。
你沒有責(zé)怪那位放棄的年輕人，因?yàn)樗\實(shí)。你也十分感激這群年輕人，甚至向村長承諾，愿意在你所在的城市給予蘇克佳馬場的人提供竭盡所能的一切便利，并懇求蘇克佳馬場的人一定要像親人一樣地接受你提供的所有幫助。我知道在這些年輕人描述那段苦不堪言的尋找歷程中，你不止一次地感同身受西貝依抵擋這種艱辛的過程，用那僅靠他如同船槳的孱弱身板，用那僅靠他如同單薄的、無依無靠的執(zhí)著。由此，你決定背起西貝依對蘇克佳馬場任意放逐的執(zhí)拗，對整個蘇克佳馬場表示深深的歉意。
你后來反復(fù)問過那位半路放棄的年輕人，那抹光芒的色澤、強(qiáng)度和范圍。按照你長久對吐羅鳥的研究和觀察，你確信那光芒是吐羅鳥羽毛所發(fā)出的光芒。那個夜晚或許是你在蘇克佳最煎熬的夜晚，我不知道你什么時候走的，你沒有告訴我以及任何人，只給蘇克佳馬場留下一封簡短的信便獨(dú)自一人踏上去冰蠻尋找西貝依之路了。自此，所有的蘇克佳馬場人仿佛同時看到了西貝依遠(yuǎn)行的樣子，但西貝依不同的是，你的遠(yuǎn)行多了許多人對平安和順利的祈禱，多了許多人對這份祈禱的期盼，像每臨深秋吐羅鳥對蘇克佳馬場和蘇克佳馬場對吐羅鳥的期盼一樣。
【編輯：卓禮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