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酷熱的七月,呂記餐館生意清淡,下午不到兩點便空無一人,我只得慵懶地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打盹兒。迷糊中,一個老婦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外。她風(fēng)塵仆仆,臉上淌著汗水,左肩挎著彩條行李包,右手提著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臟兮兮的衣衫粘貼在身上。她在門外猶豫多時,終于推開了店門。
我趕緊站起來伸開雙臂擋住她:“別進(jìn)來!我們不打發(fā)要飯的!
“我不是要飯的,我是來買飯的!
“春兒,怎么說話呢?讓顧客進(jìn)來!闭诠衽_里結(jié)賬的唐姑突然制止了我。
“好吧。”唐姑的話我不能不聽,她是老板娘,盡管讓我叫她唐姑。我只好客氣地伸開右臂,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領(lǐng)大娘坐4號桌,那兒離空調(diào)近!碧乒糜终f。
大娘看上去有六十來歲,后背微駝,頭發(fā)花白,臉色紅紫,嘴唇干裂,襯衫后襟上有道道汗?jié)n,像是炎夏正午剛下地回來那樣疲憊不堪,呼呼地喘著粗氣。
我像對待每一位顧客那樣,遞給菜單詢問:“您老吃啥,請點!
她以怯懦的目光看著我,囁喏地問:“就買一碗湯,行不?”
“沒問題!”我的話還沒出口,唐姑就一口答應(yīng)。
她扭頭看看唐姑,眼神里透出一絲滿足:“最便宜的湯咋賣?”
“最便宜的是冬瓜粉絲湯,兩塊錢一碗,味道挺好的!”唐姑熱情,我也不再冷淡。
“我就買一碗冬瓜粉絲湯。”她微微撩起前襟,從褲腰口袋里掏出一個手絹包,拿出兩張一塊的,手蘸唾沫一張張捻過后遞到我手里。
“冬瓜粉絲湯一碗,多放香菜,稍淡點兒!”唐姑面向后廚,對老板兼掌勺的丈夫呂叔喊道。
呂叔透過玻璃看了看大娘,立刻傳出他銅鈴般爽朗的嗓音:“好嘞!一碗冬瓜粉絲湯,多放香菜,稍淡點兒!
在等待上湯時,大娘不住地擦汗,也不住地掃視窗外行人,好像要從中發(fā)現(xiàn)什么。
不大功夫,一碗冬瓜粉絲湯放在了她面前。
大娘低頭在碗上深深吸了口氣,清香迷人,她陶醉地閉了閉眼睛。
僅僅一碗菜湯,能當(dāng)一頓午飯?我有點好奇,不時偷偷看她一眼。只見她打開了那個塑料袋,從中拿出兩個干干巴巴、表皮開裂的饅頭,一塊一塊地費力掰開,放進(jìn)碗里。
湯很熱,她不得不邊吃邊用筷子不停地攪動,攪動時,眼又不住地看著店外行人。
看得出,大娘吃得很香,很滿意,待碗里連一根粉絲都不剩后,她用袖子抹了抹嘴,向我和唐姑分別點點頭,提起行李,向門口走去。
唐姑站起來禮貌地說:“大嫂走好!”
我送到門口,為她拉開門,說了聲“歡迎再來!”
她走后,唐姑嚴(yán)肅地對我說:“春兒,干咱這一行,不能以貌取人,更不能因生意小而不為!蔽壹t著臉點了點頭。
二
餐館人來人往,誰在我腦子里也留不下深刻印象,除非?,可這樣的?陀钟袔讉?
大概七天后的一個上午,餐館還沒上客,一個似曾相識的老人徑直走進(jìn)餐館。我迎上去仔細(xì)一看,正是那個買過一碗冬瓜粉絲湯的大娘。唐姑看見后也愣了一下,但很快辨認(rèn)出來,立刻說:“歡迎大嫂再次光臨!春兒,領(lǐng)大娘坐4號桌。”
還是那身衣服,只是干凈了許多,頭發(fā)做過簡單梳理,眼神雖仍憂郁卻不顯慌亂,肩上沒有了那個行李包,手里仍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
我記著唐姑的話,用抹布擦了擦桌子,客氣地說:“大娘,今天您想吃點啥?”
大娘望望唐姑又看看我,仍囁喏地問:“姑娘,俺還買冬瓜粉絲湯,行不?”
不等唐姑說話,我立刻回答:“大娘,行,行,沒問題!”
我把錢交到柜臺,唐姑微微搖搖頭,笑盈盈地向后廚喊道:“冬瓜粉絲湯一碗!”
后廚的呂叔通過玻璃看了一眼大娘,仍用他銅鈴般的嗓音爽朗地應(yīng)答:“好嘞!冬瓜粉絲湯一碗!表樖侄嘧チ艘稽c粉絲扔進(jìn)鍋里。
等冬瓜粉絲湯擺在面前,大娘從塑料袋里拿出了一個干凈的塑料飯盒,用筷子把冬瓜和粉絲全撈進(jìn)了飯盒,蓋好蓋兒,用一塊毛巾包住,放進(jìn)了塑料袋,順手又拿出兩個饅頭。饅頭很新鮮,沒有干裂,她用不著再掰成小塊泡進(jìn)碗里。她咬一口饅頭喝一小口湯,直到吃完兩個饅頭,才大口大口地把碗里的清湯喝了個凈光。
我在收拾碗筷時問:“大娘,您咋光喝湯呢?菜留給誰呀?”
“留給兒子!贝竽锟戳丝次,又說,“我喝湯的事,千萬別告訴我兒子呀!”
我吃驚地問:“你兒子?上次為啥沒給兒子留啊?”
大娘嘆了口氣,說:“上次我還沒找到兒子,現(xiàn)在總算找到了!
“他在哪?咋不跟您一塊來吃飯?”
“嗨!”大娘眼睛開始濕潤,“在醫(yī)院,出了車禍!
“。≤嚨?”不知何時唐姑也湊了過來,十分驚訝。
原來,她丈夫因患癌癥不治身亡,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兒子在家料理完父親的后事,便想趕快掙錢彌補家庭,于是獨自來到這個城市尋找工作。如今普通大學(xué)生找個理想的工作談何容易,久久不能如愿,兒子的壓力與日俱增。一日夜間實在睡不著覺便出來散步,哪知禍不單行,只顧低頭想事的他被一輛醉駕的汽車撞倒,司機駕車逃逸,兒子被好心人送進(jìn)了醫(yī)院。經(jīng)診斷,嚴(yán)重腦外傷,右腿骨折,好在那個醫(yī)院的領(lǐng)導(dǎo)和醫(yī)生醫(yī)德不錯,即使沒交押金,也及時為兒子做了必要的治療,這才保住了性命。
大娘就是因為遲遲得不到兒子的消息才決心進(jìn)城尋找的。
她擦了擦眼淚繼續(xù)說:“唉,太難找了,這城市咋這么大。∫肋@么大我還不敢來呢。虧得那天在你們店吃了頓飽飯,想解手卻找不到茅房,實在憋不住,就走進(jìn)那所醫(yī)院。誰知蒼天有眼,在醫(yī)院樓道里我看到了正被護士推著的兒子。無論如何我也想不到他會出車禍啊,真是個苦命的孩子。”說完,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我終于明白了大娘上次為啥吃干干巴巴的硬饅頭,而這次為啥把冬瓜粉絲撈出來,自己只喝稀稀的清湯。
大娘的情緒稍稍穩(wěn)定便站了起來,拿起那個裝著飯盒的塑料袋,說:“你們的冬瓜粉絲湯真好喝,便宜還實惠。”
我扶著大娘走出餐館,一直目送她走遠(yuǎn)。
回店后,我看見唐姑的眼里還閃著淚花。
三
夏季的天氣變化無常,早上還是晴空萬里,下午便下起瓢潑大雨。五點來鐘,雨終于停了,天空立刻放晴,我忙拿把笤帚到店外驅(qū)趕門口的積水。
“姑娘!”隨著聲音,我看到一雙腳站在面前。
“啊,是您!”我直起身來一看是熟悉的大娘,忙問,“來吃飯?”
大娘嘴角飛出一絲微笑,點點頭。
“大娘來了!”一進(jìn)店我便喊了一聲。
“掌柜的好,又來麻煩你們!贝竽餁馍昧嗽S多,臉上的笑容也多了起來。
唐姑立刻站起來熱情地說:“哪里?巴不得大嫂能天天光顧。您兒子好些了嗎?”
“好些了,能拄著雙拐下地了。”
“那就好,請大娘坐4號桌!
4號桌幾乎成了大娘的專座,我很佩服唐姑的細(xì)心。
“大娘,今天還吃冬瓜粉絲湯?”我笑著問,問后又覺得不妥,趕忙改口,“您隨便點菜!
大娘把塑料袋放在桌上,臉上有絲尷尬,不好意思地說:“是,我還買冬瓜粉絲湯,行不?”
“行,咋不行呢?”
不等唐姑喊出口,我便替她向后廚大聲叫道:“呂叔,一碗冬瓜粉絲湯!”
呂叔照樣透過玻璃微笑著看了一眼大娘,高聲應(yīng)答:“好嘞!一碗冬瓜粉絲湯!笔掷锏臏妆闵爝M(jìn)了骨湯鍋里,左手依舊多抓了一點粉絲。
湯還未到,大娘從塑料袋里拿出了塑料飯盒和一張發(fā)面餅。
我奇怪,大娘為啥不買主食,自己總帶著干糧,她這里沒有家啊,不可能是自己做的吧,于是很不好意思地問:“大娘,您這餅是從哪來的呀?”
“面食店買的,便宜,一個饅頭比你們店賤一毛錢,一張發(fā)面餅賤兩毛錢呢!
“哦,原來是這樣!
“姑娘,你叫啥名字?”大娘今天情緒很好。
“您就叫我春兒吧!”
“純!”她嘴唇卷成筒,很用力。
“春兒!”我糾正道。
“吹。”
“不是吹,是春兒!”我張開嘴讓她看我的舌尖。
“算了算了,我嘴笨,念不好!彼匦α恕
聽見呂叔喊“湯得了”后,我說:“我去端湯,大娘稍等!
當(dāng)我把冬瓜粉絲湯碗放進(jìn)托盤時,立刻發(fā)現(xiàn)今天這碗湯有點特別:湯水不再清淡、透亮,變得白白的、濃濃的,原來那股清香也變成了誘人的肉香。端著托盤走過柜臺,我用下巴指了指這碗湯,給唐姑努了努嘴,以表示我的疑惑。唐姑卻狡黠地擠了擠眼,同樣用下巴示意我快端給4號桌的大娘。
大娘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這碗湯的特殊,她沒有急于動筷子,而是默默地端詳,端詳中眼圈開始發(fā)紅,鼻翅微微抽動。端詳過后,她扭頭對唐姑說:“掌柜的,你們的好意我領(lǐng)了,可這樣會賠錢的!”
“不會的,我們只是換了換配料!碧乒醚b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大娘不再說話,也沒動筷子撈出冬瓜和粉絲,而是端起碗,把冬瓜粉絲湯一古腦兒倒進(jìn)了塑料飯盒,再用塑料袋套住、扎緊。
我納悶地問:“大娘,您怎么不吃呢?”
“這么濃的骨頭湯,我自己哪舍得吃?趁熱,我回醫(yī)院和兒子一起吃,他需要補鈣!彼o繃著臉,極力壓抑著,不讓淚水流出來。
說完,大娘提起塑料袋,臉色凝重地走向柜臺,臉朝唐姑和玻璃后面的呂叔深深鞠了一躬,然后雙手捧住飯盒,頭也不回地走出店門。在她身后,紫紅色的地板上留下了一滴滴花朵似的淚斑……
四
時光荏苒,不知不覺已到初秋季節(jié)。
那天早上,我突然想起了那位大娘,就問唐姑:“幾次都買冬瓜粉絲湯的那個大娘好久沒來了吧?”
“是啊,我也說呢,有一個來月了吧!”
擦著手從后廚走出來的呂叔插話說:“那人一看就是本分人,自從吃了排骨湯做的冬瓜粉絲湯就再沒來過,怕咱賠錢,不好意思了唄!”
唐姑說:“也不知是咋回事,別的顧客打幾次照面也就過去了,可這位大嫂卻讓我老是忘不掉!
呂叔說:“那還用說,你是菩薩心腸,他們娘倆命苦不是?”
我說:“他兒子也不知道咋樣了?”
呂叔說:“傷筋動骨的事,一時半時好不利索。”
唐姑說:“唉,醫(yī)院離咱這兒不算遠(yuǎn),要不然哪天咱去看看?”
唐姑的建議我自然贊成,忙說:“好!我跟唐姑一塊去!
我們?nèi)诉吀苫钸呑h論,一晃就到了十一點。
此時,忽然聽到一聲“吱吱”的開門聲,我一看就認(rèn)出了大娘。我高興地說:“大娘您來啦!我們還說要到醫(yī)院去看您呢。”
“看我?我可受用不起!
聽見說話聲,唐姑走了出來,忙說:“正準(zhǔn)備抽空去看您呢,怎么這么巧?”
“我來了,不用再煩勞你們了。”
唐姑滿面春風(fēng)地說:“好,好,還是4號桌,大嫂請坐。”
我把菜單遞給大娘,仍舊習(xí)慣地說:“請點菜!
大娘看了我一眼,用手撥開菜單,不假思索地說:“我還要冬瓜粉絲湯,一陣子不吃,我和兒子都饞了。”她一邊掏錢一邊又對唐姑說:“掌柜的,可別放排骨湯啦,不然,你們會賠錢的。”
“為提高質(zhì)量,我們已改變配料,但價格不變,薄利多銷么,也不單單只為大嫂。”唐姑解釋。
大娘不再爭辯,把錢遞給了我。我一看是四塊錢,忙說:“大娘,多了兩塊!
“對了,我今天要兩碗!
“哦,兩碗?今天是啥日子?”
“我兒子的案子破了,撞人的司機被抓住了,他賠償了我們的全部醫(yī)療費。吹,你說該不該改善改善?”即使她叫我“吹”,我也很快活,說明大娘記住了我,趕緊回答:“應(yīng)該,應(yīng)該!”
唐姑聞聽興奮不已,對后廚喊道:“冬瓜粉絲湯……兩碗!”
呂叔仍然透過玻璃看了大娘一眼,以更亮堂的嗓門應(yīng)答:“好嘞,冬瓜粉絲湯兩碗!”他順手抓了三份粉絲放進(jìn)鍋里。
看到兩碗湯,大娘嘴里叨叨著:“還是排骨湯,真實誠!”
今天,大娘帶了兩個塑料飯盒。她仍然一口沒吃,把兩碗白白的、濃濃的、稠稠的冬瓜粉絲湯分別倒進(jìn)了兩個飯盒,高高興興地與我們告別。我攙著大娘的胳膊,陪她走出店門。
我目送大娘走遠(yuǎn)。當(dāng)她走到一棵大樹旁時,從樹后閃出了一個有點跛腿的年輕人。年輕人向這邊望了一眼,接過飯盒,攙著大娘,慢慢消失在我的視野里。
一定是大娘的兒子,可我不明白兒子為啥不陪媽媽一起來餐館吃飯,還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是怕給餐館找麻煩?還是擔(dān)心餐館一看到他會給予更多照顧?
多懂事的小伙子!我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沖動:如果我跟上去,加入娘倆的行列,三口人相扶而行那該多好!
五
日月如梭,很快又到了第二年百花盛開的季節(jié)。
一天下午四點,呂記餐館還沒到營業(yè)時間,門前已聚集了許多人。有人手里提著保溫飯盒;有人拿著報紙;還有人帶著胳膊上綁著夾板的病人……熙熙攘攘,議論紛紛。
唐姑摸不著頭腦,呂叔也不明白是咋回事,于是讓我從側(cè)門出去打聽。
我混入人群,看見一中年婦女低頭看看報紙又抬頭看看招牌,自言自語說:“沒錯,就是這家!
我靠近一位大爺問道:“這兒咋了,為啥聚了這么多人!
大爺把手里的報紙遞給我說:“這家餐館登報了,你拿去看吧!”
這是一張《都市快報》,第三版刊登了一篇長篇通訊,題目是《一碗冬瓜粉絲湯》,作者是實習(xí)記者吳小山。
我把報紙拿回來給唐姑和呂叔看過,大家十分驚喜,抑制不住地歡呼起來:咱們餐館上報啦!
從文章的字里行間分析,我們都認(rèn)為,作者吳小山就是那位大娘的兒子。
“他叫吳小山?”我高興得跳腳叫著,“他找到工作啦!”
“娘倆都是好人吶!”唐姑激動,淚花在眼眶里旋轉(zhuǎn)。
“這個吳小山真棒!”我難以掩飾心頭的喜悅。
“是啊,真該好好謝謝他,他讓我們餐館火啦!”呂叔笑得合不攏嘴。
唐姑擦去眼淚,再次看了看門外,眉飛色舞地在呂叔胸脯上杵了一拳:“還不趕快備料,今晚的冬瓜粉絲湯要脫銷了!”
六
呂記餐館生意越來越紅火,一年后,盤下了左右兩間門臉房,擴大了營業(yè)面積,重新做了裝修,更新了桌椅?墒,靠空調(diào)的那張4號桌子還是原封不動地擺在那里。店號也改為“呂記飯店”,我們的冬瓜粉絲等湯類系列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招牌菜。
這年的中秋節(jié),唐姑、呂叔在飯店為我舉辦了隆重簡樸的婚禮。大家一定知道,我的新郎是誰。
【編輯:劉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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