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茫茫戈壁灘上，緩慢走動著一個個子矮小，瘦弱，眼睛很大的老頭，下巴上有一縷灰白的胡須，他揮舞著一桿牧羊鞭，趕著一群慢騰騰蠕動的綿羊，走在遼闊的天地之間，嘴里呢喃著一只遙遠的牧歌：
蘇武留胡節(jié)不辱。
雪地又冰天 ，
窮愁十九年。
渴飲雪，
饑吞氈，
牧羊北海邊。
心存漢社稷，
旄落猶未還。
歷盡難中難，
心如鐵石堅。
夜在塞上時聽笳聲，
入聲痛心酸。
轉(zhuǎn)眼北風吹，
群雁漢關飛。
......
遠遠的一輛軍用吉普車風馳電掣地朝他駛來，后面拖起蛇一樣的灰塵，慢慢在天空浮蕩。放羊老頭依舊悠悠地唱著兩千多年的牧歌。
吉普車在放羊老頭面前停下來了。牧歌嘎然而止，這時從車上下來兩個穿軍裝的干部和一個牧工，兩個穿軍裝的干部和他說了幾句什么話，留下一個帶來的牧工，把老頭接上車，就一溜煙地走了。
這個牧羊老頭被吉普車帶到連隊，兩個穿軍裝的干部領著這個牧羊老頭，到戈壁深處一個偏遠連隊，那里有所才成立的中學，穿軍裝的干部宣布他當中學老師。從此，牧羊老頭命運改變了。老頭邁著自信的腳步走進學校。昨天，他和牧工們放一群不會說話的羊；今天，他精神煥發(fā)地站在三尺講臺上了。
他一走進課堂，讓學生們大吃一驚，個個目光閃出奇怪的眼神，好像在說，這不是那個在戈壁灘上放羊的老頭嗎？他怎么跑到學校來當老師呢？
這個老頭有個怪姓——茍。學生們叫他茍老師。叫他茍老師的學生嬉皮笑臉，有意把"茍"發(fā)音重些，語氣中充滿挑斗、頑皮、輕蔑、看不起的神氣。
茍老師戴一頂洗得發(fā)白的黃軍帽，穿一件洗得干干凈凈的黃軍裝，扣子一直扣到脖子上，袖口和肩膀上整齊的補了三塊補定，顏色和原來的衣服深淺不一樣，簡直像將軍掛的肩章，風紀扣扣的嚴嚴實實，在炎熱的夏天，也是這樣嚴謹。他腳上是一雙嶄新的黑條絨布鞋。茍老師自信地站在講臺上，同學們齊聲喊叫："茍老師好！"
他立刻回答："謝謝同學們！"
茍老師很久沒有聽到這樣對自己的稱呼，興奮的臉上紅彤彤的，像個叫鳴的花公雞，一臉滄桑的皺紋，很快消失的無影無綜。
茍老師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用楷書寫上自己的名字，同學們吃驚地睜大眼睛，繼爾是哄堂大笑。以往上課的老師，一走上講臺就開始講課，拿起課本照本宣科地上完課，就走了，從來不主動介紹自己的名字，那些老師上了很長時間課，學生們才慢慢從老師批改作業(yè)中，或者老師之間互相稱呼中才知道老師姓什么叫什么，甚至有的老師走了，學生們也搞不清老師的名字。而茍老師，居然在第一堂課首先介紹自己，這讓同學們感到奇怪。
二
茍老師是南方人，身材矮小，操一口不很標準的普通話，他在黑板上寫完字，告訴學生們要寫好方塊字，做個中國人。字，方方正正，人，端端正正。
他普通話口音里夾雜著南方話。上課時，遇到那些不愛學習，上課時擾亂課堂的學生，茍老師不聲不響，一邊朗讀著課文，一邊輕腳慢步往教室后排走，他手中早已準備好了子彈，那顆子彈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有時是粉筆頭、有時玉米粒、有時是沙棗核，攥在手心，移動至大拇指和中指之間，慢悠悠走到那個調(diào)皮搗亂的學生后面或者側(cè)面，大拇指和中指飛快地發(fā)射，疾如閃電，子彈飛了出去，非常準，那個正得意忘形的在興頭上的調(diào)皮學生突然感到頭皮一緊，一麻，回頭兩眼飛快地找兇手，一片茫然，挨了子彈的學生一邊摸著生疼的小腦袋，一時找不到兇手藏在什么地方。無奈地沉默下來，而此時茍老師已悄悄站在講臺上。這是茍老師對付調(diào)皮學生的殺手锏。他有時一邊在黑板上寫字，一只手突然朝后盲射，也照樣擊中，這一招很厲害，不常用。
三
有人罵茍老師臭老九，臭知識分子，看不起他，嘲笑他，甚至用惡毒的話羞辱他，他目不旁視，像沒看見，沒聽到一樣，泰然自若。
有一堂課，是毛澤東的詩詞《沁園春·雪》。他筆直地站在講臺上，深深吸了一口氣，醞釀了一會情緒和感情，滿含著深情地朗誦這首詩，語調(diào)時起時伏，抑昂頓挫，猶如一位歌唱家站在高臺上在歌唱，他傾斜著身體，向前方伸展手臂，腦門上的幾根稀疏的頭發(fā)飄起：
北國風光，
千里冰封，
萬里雪飄。
望長城內(nèi)外，
惟余莽莽；
大河上下，
頓失滔滔。
......
江山如此多驕，
引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
......
一代天驕，
成吉思汗，
只識彎弓射大雕。
俱往矣，
數(shù)風流人物，
還看今朝。
在上高爾基的《海燕》一課時，他朗誦高爾基的《海燕》，嗓音時高時低，語氣忽快忽慢，時而高亢，時而嘹亮，學生完全跟著他進入的狀態(tài)，跟著他的感覺，只見茍老師飛身一跳，輕捷地坐在講臺上，達到高潮時，忽然見他矮小瘦弱的身體，已立在了高高的講臺上，仿佛一個巨人。學生們聽的入迷時，完全不在意他反常的舉止了，他的禿腦袋幾乎頂在梁上，目光犀利，瞳孔圓睜，閃爍如炬，居高臨下射向?qū)W生，響亮的聲音如宏鐘般地在教室回蕩，直把房梁上灰塵震落下來。他時而揮動著手臂，時而身體前傾，像戰(zhàn)場上的將軍，出神入化地揮舞著軍刀（紅柳棍教鞭），口中朗朗有聲：
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卷集著烏云。在烏云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
一會兒翅膀碰著波浪，一會兒箭一般地直沖向烏云，它叫喊著，──就在這鳥兒勇敢的叫喊聲里，烏云聽出了歡樂。
在這叫喊聲里──充滿著對暴風雨的渴望！在這叫喊聲里，烏云聽出了憤怒的力量、熱情的火焰和勝利的信心。
......一堆堆烏云，像青色的火焰，在無底的大海上燃燒。大海抓住閃電的劍光，把它們熄滅在自己的深淵里。這些閃電的影子，活像一條條火蛇，在大海里蜿蜒浮動，一晃就消失了。
"暴風雨！暴風雨就要來啦！"
這是勇敢的海燕，在閃電中間，高傲地飛翔；這是勝利的預言家在叫喊：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語文課中最難講的是古文；逎、難懂、拗口，不容易記，茍老師講古文，把古文編成歌謠，先讓學生背誦下來，然后，他才開始講解，在學生面前，解開嚴謹?shù)囊驴，露出一件滿是補丁的破爛襯衣，活像個叫飯花子，再解開襯衣，里面裸著干瘦的搓板一樣的胸脯。他把帽里子反過來扣在腦袋上做為道具，給學生表演兩千年的孔子怎樣給皇帝演繹克己復禮的一套細節(jié)，學著古人見到皇帝的禮節(jié)、動作、表情、語言、表情，口中念念有詞，把一個兩千年前的孔子表現(xiàn)的活靈活現(xiàn)，逼真、形象，孔子活了，孔子就在學生們眼前，令學生們捧腹大笑。
更令學生好笑的一課，是模仿《葉公好龍》的葉公，為了讓學生讀懂《葉公好龍》，他使出看家本領，模仿葉公聽、看、窺、摸、嚇、慌、跑......把個 "葉公好龍" 喜歡龍又害怕龍神態(tài)和復雜表情，表演的滑稽、幽默，學生們哄堂大笑。
他像個演員，一舉手，一投足，對照原文解釋，他演示古人的禮儀，維妙維肖，坐在后面的學生站起來，清楚地看他的一舉一動，那手勢、那舉止、那語言、那神態(tài)，將古代的士大夫形象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把枯燥乏味的古文講解得如同一個活話劇，引起學生們極大的興趣。三尺講臺成了他馳騁表演的舞臺。
他那古音古韻，略帶滄桑的男中音，在教室里回蕩，令全班學生目瞪口呆，最叫學生們佩服的是，他一字不漏地把整篇課文背誦下來。一般人很難做到，但是他做到了。茍老師做出了榜樣，學生們按照老師的示范，只用了很短的時間，便一字不漏地背下整篇課文了。
茍老師的課生動活潑有趣，聽他上課，是一種享受。只要茍老師一上課，提問聲、笑聲、掌聲不斷。沒有不透風的墻，這件事很快被別的老師反映到校長那里，說茍老師課堂紀律非常亂。校長信以為真，找茍老師談話，茍老師認為課堂就應該這樣，這不是學生紀律不好。校長又找了幾個學生了解情況，學生們說，他們喜歡這樣上課氣氛。就連那些上課調(diào)皮搗蛋的學生，也聽得聚精會神，喜歡他的課。校長無可奈何，不知聽誰的是對，便悄悄地站在窗戶外面，偷聽茍老師上課實況，果真像學生們所講的那樣，他的課講得生動有趣，把書本上的知識潛移默化地傳授給每一個學生。校長暗自嘆服。
四
茍老師讀書太多，有人懷疑他那顆禿腦袋里，不知藏著多少不可告人的鬼主意、鬼點子，有人當面罵，有人背地罵，甚至罵他是吃屎分子。罵他的人，由鄙視、輕蔑、嘲笑，到最后拐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zhuǎn)彎，對他產(chǎn)生幾分敬畏。
隨著連隊人口增長，學生數(shù)量也在增多，學校教室不夠，怎么辦？茍老師向?qū)W校領導建議：動員年齡大的學生打土塊，蓋房子。學校領導同意他的建議。茍老師根據(jù)學生的年齡，設計了一種學生端的動的土塊模子，一次只能端一塊。放暑假時，土塊場上，集中了上百師生，像一群螞蟻在忙碌，白天揮汗如雨，晚上披星戴月，一座座長城一樣的土塊墻壁聳立起來，茍老師瞇著眼睛，用紅柳棍點著一座座土塊墻，拿過一只紅木算盤，雙手噼里啪啦，一陣計算，臉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學生們打出的土塊數(shù)字，足可以蓋五間教室。于是，學校領導帶著學生們，采用人海戰(zhàn)術(shù)蓋教室。
圖紙、三角梁是茍老師親自設計的，他在一人摟抱的木頭上畫線，指導學生們把木頭刨出平面，然后打眼，放槽，釘上抓釘。一座三角梁做成了，他利用杠桿做腳手架把三角梁吊上屋頂，高高的土塊房子豎起來了，墻壁抹上平整的草泥，再粉刷上雪白的石灰，安裝上門窗，遠遠看去很是莊觀。茍老師似乎還不滿足，他感到教室周圍荒涼，沒有樹，也沒有花，學生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學習，缺少文化的氛圍。茍老師那頂禿腦袋里，又萌生了新的想法，他給這片荒涼的土地，構(gòu)畫了一幅藍圖，想讓這片荒原按照他意愿，變成一座充滿詩情畫意的讀書樂園。
春天到了，茍老師那個禿腦袋里又冒出鬼點子，他給學校領導提建議：在學校后面的荒地上種葡萄、蘋果、桃樹。形成一片花果園，在花果園的外圍，種十幾行白楊、榆樹、柳樹、沙棗樹，形成屏障保護嬌嫩的果樹不受狂風和鹽緘的侵害。校領導是個文化水平不高的女校長，她尊重茍老師，采納了他的建議。茍老師騎上他的永久牌自行車跑到幾十公里外的園藝隊，他認識園藝隊的技術(shù)員，曾經(jīng)幫助過他們翻譯外文資料。再憑著他三寸不爛之舌，求爺爺告奶奶，弄來了一批果樹苗。
茍老師戴著破草帽在荒地上測量、畫線，校領導動員全校幾百號學生在那片荒地上，揮鍬挖坑，把一棵棵果樹苗栽下去。施上底肥，澆上水，一年又一年，荒地上的果樹苗在長高長大，三年后開始掛果。遠遠看去，那片荒涼的土地一片姹紫嫣紅，一花引來百花開，蘋果花謝了，桃花開了，蜜蜂飛來了，彩蝶也飛來了......一天，司令員到農(nóng)場檢查工作，坐在顛簸的吉普車里，滿眼的荒原，讓司令員疲倦的眼睛要打瞌睡，當他的吉普車路過一個偏僻的連隊，夕陽西下，隔著車窗玻璃，忽然發(fā)現(xiàn)在一片絢麗的霞光中出現(xiàn)了一片花果園，司令員以為看花了眼，他揉了揉眼睛，仔細看去，他看清楚了，這不是幻景，是真實的花果園，吸引了司令員的目光。他立刻叫司機朝那片開滿斑斕花朵的果園駛?cè)?.....
司令員下了車，走進花果園，看見里面一顆禿腦袋，走過去一看，是茍老師，上前和茍老師緊緊握手。跟隨的記者拍攝了一張照片。
五
茍老師請來了養(yǎng)雞的胡大爺給學生上課，這次上課和以前上課完全不一樣。胡大爺大字不識一個，他能上什么課？有一點學生們都知道，胡大爺是學校貧管會委員，因為學校要用無產(chǎn)階級思想占領學校這塊陣地，所以就選派沒有文化，屬于貧下中農(nóng)的人當委員，占領資產(chǎn)階級學校這塊陣地。這次上課，提前有所準備，胡大爺在大禮堂給全校學生上憶苦思甜課。胡大爺在臺上講得聲淚俱下，臺下有兩個地主婆低著頭，學生們聽得熱淚盈眶，有個年紀大的學生，在關鍵時呼口號：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
學生們抹去淚水跟著呼喊。胡大爺?shù)目卦V漸漸沒聲音了。這時幾個炊事員挑著水桶，和柳條編的大筐子走進大禮堂，校長和老師們喊開飯了，同學們圍過來，一見送來的飯，全部傻眼了，這那里是人吃的飯，簡直和豬食沒兩樣。玉米糝和白菜幫子煮在一起，白的、青的、黃的憶苦飯，這就是學生們要吃的憶苦飯。
吃憶苦飯了，大禮堂幾百個學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的同學故意吃得狼吞虎咽、有的同學皺著眉頭強吃難咽，有的女同學眼睜睜地不想吃，有的女同學把玉米糊稀里嘩啦喝完了，閉著眼睛吃難咽的飯。大禮堂響起一片吧嗒吧嗒聲，艱難的咀嚼聲，喝糊糊的稀溜聲咕嚕聲吧唧聲響成一片......在人群里，有兩個人吃得津津有味，一個是胡大爺，一個是茍老師。你看那胡大爺雙手捧著碗，慢騰騰地喝一缸子里金黃的玉米糊糊，吃一口碗里的飯，喝一口吃一口，很快吃完了，最后竟伸出紅紅的長舌頭，一伸一縮，繞著碗不快不慢地一轉(zhuǎn)，殘渣剩飯被他卷入口中，那碗，似洗過一樣，干干凈凈；再看茍老師吃飯，細嚼慢咽，像是在品嘗山珍海味，一直到把碗里的飯吃得一點不剩為止。他們的吃法和吃相，叫學生們看的目瞪口呆。
校長站在長條蹬子上，大聲地強調(diào)吃憶苦飯的重要性："同學們，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誰要是吃不下憶苦飯，就說明那個同學的頭腦已經(jīng)被資產(chǎn)階級占領了！"
茍老師站在那里語重心長地說話了："飯不好，大家一定要吃飽。回去后，要寫一篇作文，吃憶苦飯的體會。同學們，世界上什么東西最好吃？”
學生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回答不上來。
“世界上最好的廚師是饑餓。”茍老師接著說：“如果讓大家餓上三天，再讓大家吃飯，你們就知道了。今天能夠吃上飯，吃飽飯，這是最大的幸福！同學們，嚼得菜根者，凡事可做！"
學生們聽著老師的話，吃飯的速度加塊了，不知不覺，把一碗憶苦飯吃完了。
這堂課一年只有一次，卻給每個吃過憶苦飯的同學刻骨銘心，永遠難忘。
過了兩天，有幾個同學到胡大爺?shù)酿B(yǎng)雞場幫助收雞蛋，大熱天，同學們干的汗流夾背，胡大爺心疼孩子們，煮了一鍋雞蛋請學生吃，有的學生很長時間沒吃過雞蛋，舍不得吃，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有的學生吃在嘴巴里，噎在喉嚨里，面色紫漲，有的肚子脹得圓鼓鼓；有的學生吃狼吞虎咽，過癮，帶勁，恨不得把所有雞蛋全部吃光。忽然有個同學說了一句話：“這雞蛋怎么有雞屎味！边@一說不要緊，大家停止了吃雞蛋的動作，不吃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手上的雞蛋，忽然都哇啦哇啦地吐起來，白的黃的直吐得翻江倒海。
六
茍老師頭發(fā)白了，稀了。他出身不好，沒有那個女人肯嫁給他。他光棍一條，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茍老師生活上有兩大嗜好，他最大喜好是吃，他有句口頭禪：吃遍天下誰能敵！人，你就是圣賢、神仙、也離不開吃，離開了吃，你就是天大的本事，也做不成事。
他吃辣椒是出了名的，每次買辣椒，大的讓別人買走了，別人挑剩下的他拿回家去做了吃。直吃的眼淚鼻涕辣辣流，流成江河湖海。
他還有一個嗜好：抽莫合煙。這是一種勁道很大的土煙。金黃色的煙絲有著巨大的魅力，深深吸引著他，像吃飯一樣離不了它。一看見莫合煙，就像饑餓的人遇見面包一樣。他用參考消息報卷莫合煙抽。他讀書看報紙時，一只右手高舉著炮筒子莫合煙，煙霧裊裊在空中盤旋，那架式像一個將軍。他看的報紙有兩種，一種是《參考消息》，一個連隊上千號人，只有很少幾個人有資格看《參考消息》，而他是其中一個，這是他享受的待遇；還有一種是《中國日報》（英文版）。這張報紙全連只有他一個人看得懂。誰從他面前走過，見他看這種英文版的報紙，不禁點頭，表示佩服和尊重，這種報紙送給誰誰也看不懂啊！
茍老師用《參考消息》做卷煙紙，只見他熟練地把煙絲塞入切好的紙片里，伸出舌頭一抿，就算粘好了。再用打火機點著，深深地吸上一口，那彌漫的煙霧在五臟六肺里來一個大循環(huán)，然后慢慢地從嘴里鼻孔里吐出來，于是整個人淹沒在黑色的煙霧里，仿佛一只騰云駕霧的怪物。
他不但會吃，而且敢吃，吃別人不敢吃不會吃的東西！比如天上飛的麻雀、地上跑的草蛇、野兔。水里游的魚，野鴨子；還有雨后的蘑菇，蒲公英、苜蓿、野灰灰條，他采集來做來吃。
他在宿舍門口壘起一口鍋灶，夏天就在這里做飯。每個月三八九二的工資，油、鹽、醬、醋，全部吃進嘴巴里，花個精光。那些家庭經(jīng)濟困難的學生，還有單身老師，就經(jīng)常跑到他這里蹭飯吃。他們來時不空手，有人拎著幾條魚，他給大家做烤魚；有人弄來一只野兔子，他把兔子掛在樹上，剝了皮，用菜刀剁成碎塊，用尖辣椒炒，直炒的校園子里的空氣彌漫著香味混合著嗆人的辣椒味；有人弄來幾只刺猬，他樂顛顛地收拾起來，和了一灘稀泥，用泥巴把刺猬糊了個嚴實，放入火爐子里烤，哈哈，兩只煙的工夫，滾燙的爐灰把包裹刺猬的泥巴烤干了，他用紅柳棍夾出刺猬，拋起來，一摔，泥巴開裂，露出紅紅的肉，；立刻散發(fā)出濃郁的肉香，讓人口水禁不住流下來。最讓人佩服的是他吃蛇。一個學生給他弄來一條粗大的草蛇，他高興極了。他帶上手套，按住蛇頭，用小刀在蛇的脖子劃個"丁"字，再用刀尖挑起蛇皮，然后用手指抓住蛇皮用力向蛇尾扯。蛇皮剝脫，露出晶瑩透亮的蛇肉。把蛇的內(nèi)臟掏出，小心翼翼地把蛇膽放到一只碗里，倒上土燒酒泡。蛇肉放進鍋里，添上水煮半個小時后，熟了，端到桌子上，大家看著盤子里的蛇，誰也不敢動筷子，他第一個動筷子：“吃。√贸粤！”
他大口吃起來，那氣勢，那神態(tài)，吃得很將軍，很元帥。周圍看他吃得有滋有味，人膽戰(zhàn)心驚地跟著他吃。
七
終于有一天，經(jīng)好心人撮合，有個四川來的啞妹，嫁給了茍教師。
茍老師樂不可支，見人就發(fā)喜糖，說自己結(jié)婚了，娶了個七仙女。
啞妹勤快，收拾家務，利利索索，干干凈凈，人們說茍老師這下子走了桃花運，娶了這么好的媳婦，人又賢惠又能干。他每天兩點一線，家里學校，走路腳下生風，茍老師臉上有了光彩，上課時聲若洪鐘，語聲朗朗。人們都說茍老師變了一個人！
轉(zhuǎn)眼間，茍老師鐵樹開花，在五十掛零那年，啞妹給茍老師生了個娃，茍老師終于抱上了自己的娃。
一天，一個人神秘兮兮地叫住茍老師： "喂，聽說你老婆是個啞巴？"
"不錯，是個啞巴。"
"和一個啞巴生活，你不著急？"
"不急。"
"悶不悶？"
"不悶。"
"聽說她胸口上有顆痣，叫牡丹痣。"
茍老師瞪了那人一眼："放肆！下流！無恥！"
"嗨！你別生氣，聽人說，那牡丹痣專妨男人。"
茍老師吼了一聲："滾！"
茍老師氣呼呼低頭回到家里，見啞妹坐在門前的樹蔭下納涼，一陣涼風習習，她懷里抱著吃奶的孩子，解開衣服，把兩只乳峰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碩大的乳房叼在孩子小嘴上，叭嘰叭嘰地吮著，那兩乳間一顆紅痣就亮閃閃地露了出來像一朵紅牡丹，紅得耀眼。她凝視著孩子，瞳仁閃著迷人的光彩，目光集中在孩子紅撲撲小臉上，那是個小世界，只有她可以讀懂。此時，孩子的小嘴突然離開了，一股乳汁噴射出來，射向?qū)γ嫠难劬，他不禁渾身顫抖了一下，抹了一把臉上的乳汁?/span>
啞妹看他兩眼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胸脯，難為情地推了他一把，茍老師越發(fā)覺得好奇，想再仔細地瞧，啞妹扯上衣服，不讓他看，她越是這樣，越叫他覺得神秘，難道真是妨人的痣？
這一年，茍老師的喜事不斷，先是摘右派帽，后又接到母校的調(diào)令，調(diào)他回去教書，同時給他補發(fā)了一筆錢，那可是五位數(shù)字。不久，他又接到海外親戚的來信，讓他到海外接受家業(yè)。茍老師頭頂上的烏云散去了，太陽終于出來了，他揚眉吐氣，走路昂首挺胸，不再是見人就低頭哈腰。
回到家里，他大方地甩給啞妹一疊鈔票，叫啞妹買酒、買肉、買菜，他邀請朋友，同事們到家里來慶賀一番。
晚上，客人們濟濟一堂，啞妹擺上一大桌豐盛的菜，大家舉杯向茍老師表示祝賀，一聲聲精彩響亮動人的祝酒辭響起，一陣陣如雷的掌聲、笑聲、酒杯的碰撞聲響起。
茍老師高興得哈哈大笑，這是開懷的大笑，舒心的大笑，這笑聲被壓抑得太久太久了，一旦爆發(fā)出來，震耳欲聾，驚天動地，屋梁上的灰塵沙沙落下。這笑聲引起了朋友們的共鳴，人們跟著一塊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突然，茍老師印堂放光，精神煥發(fā)，顏面潮紅，簡直像座山雕百雞宴上的楊子榮，咧得大嘴合不攏，他的臉由紅變黑，由黑變紫，手中的酒杯"啪"地摔在地上，砸個粉碎。只見他兩眼直勾勾朝天上一翻，整個人直挺挺地倒下去，有人手疾眼快，趕快扶著他，放到床上。
"不好！他犯病了！"
大家手忙腳亂，七手八腳把茍老師送到醫(yī)院，醫(yī)生搶救了一陣子，翻了翻他的眼皮，量了量血壓，搖搖頭，對周圍的人們無奈地說："他不行了，準備后事吧。"
啞妹抱著正在吃奶的孩子，見茍老師像睡著了一樣，那么安祥，哭了……
【編輯：黃先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