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羅鍋里那棵紅燒過切成三截的豬腳桿，少說也有七斤，已經(jīng)燉脫骨了，那柔和的肉紅色的皮上有一層薄薄的油珠，魚白眼的喉頭動了幾下，咕咕咕吞了幾口口水，連忙搬來三只碗，非常實惠的把最粗的那截膀膀撈在自己的碗中，拿住大骨，偏著頭把嘴唇帖在肉皮子上轉(zhuǎn)了一周，將油珠完全舔干凈，然后有計劃有步驟地啃起來。燈蛾吵著要吃蹄叉，火鉤罵道： “你個爛蹄子!吃啥子蹄叉，姑娘家吃蹄又是叉媒人嘴的，蹄叉上肉都沒得啥子吃法?”燈蛾哪里信這一套，任性地鬧：我就不，我偏要吃!哪樣?xùn)|西好吃你們就哄我吃不得，你們?yōu)樯蹲佑挚梢猿阅?火鉤勸不住燈蛾，忙求救般的看魚白眼，希望魚白眼對燈蛾施加壓力，然而她看到魚白眼嘴唇四周油淋淋的，像涂了厚厚的一層唇膏一般，不時還把舌頭伸出來在嘴唇上滾幾滾，看他那副專心致志的神態(tài)，就是有八級地震馬上來他也不會甩下豬腳桿的，哪里還顧得上別人是否應(yīng)該吃豬蹄叉；疸^無奈何地嘆了口氣：哎!拿給你吃，將來嫁不出去你不要怪老娘!不情愿地將豬蹄叉挾到燈蛾蜿中，咕噥道：真是豬腦水，豬蹄筋糯悠悠的不吃，要吃這個骨頭骨叉的蹄叉，不吃老娘吃!她把豬蹄筋挾在自己的碗里，在嘴里輪了幾下，頓時一股無比美妙的味道沁入心脾，忽然“嘎吶……”一聲長長的凄厲的豬叫打破了她的美夢，她睜開眼，天已大亮，回想剛才夢中的情景她感到很惋惜，同時又有些不好意思，再看男人其樣子更是狼狽：舔口舔嘴地打著呼嚕，枕邊流了一灘口水，推他一下，他翻過去又重新打起了呼嚕，嘆口氣翻身下床去了。
火鉤提了兩桶水倒入三水鍋中，又抱了兩抱柴堆在灶前，火燃旺后，她將幾截粗的青杠柴入進灶孔，橫順搭起來，又在青杠柴四周甩了幾棒包谷袱，頓時灶孔里不斷地冒出一股股濃煙，濃煙在整間灶房里彌漫。火鉤把砸豬草板安在進門的灶旁邊光線好的地方，埋著頭砸豬草，心里想：牛腳桿家都殺年豬了，我家這頭鬼豬像捏緊的一樣，喂了將近一年了還是這個樣子，瘦得皮包骨頭，多加點糧食下去，喂到臘月二十幾頭看長得出點肉不?正想著忽然感到后背被什么東西頂住，她轉(zhuǎn)身一看，原來魚白眼站在后面，披著衣服，雙手插在褲兜里，用膝蓋頂她。她非常惱怒： “你啞了嗎?嚇我一大跳!”魚白眼嘿嘿傻笑兩聲，然后說：火心肯定沒有掏空，煙子這樣嗆人把我都嗆醒了。火鉤側(cè)了側(cè)身子，魚白眼從砸細的豬草上跨過去，轉(zhuǎn)向?qū)χ疸^說：我一醒就聽到牛腳桿家正在打豬，打得撲撲撲的，他家殺年豬殺得好早，這才冬月間，隔過年還有一個多月；疸^見他兩個眼角各塞著一團黃白黃白的眼屎，有一截褲帶吊了下來，像一根豬尾巴在雙腿間一甩一甩的，氣不是笑也不是又罵道：看你這副樣子，“腸子”都漏出來了，我還說今天起得這樣早，太陽還沒曬到你的屁股上，原來是聽到人家殺年豬，起來去聞豬屎氣!他連忙把那截吊著的“腸子”按進褲子里，尷尬地笑了笑：前好幾個都說牛腳桿家的豬有四指的肥膘，我去看看究竟有沒有?說完轉(zhuǎn)身拖著兩片鞋叭踏叭踏地走了，火鉤想制止時，他已經(jīng)走出了幾米遠了。
二
牛腳桿家的年豬的確大，差不多有梯子長，鄭屠子正在打整豬腦殼，牛腳桿的兒子牛尾巴給鄭屠子打下手，用罐子將大鍋里滾湯的水舀淋在豬身上，牛腳桿手忙腳亂地準備裝肉的家伙，看見魚白眼連忙打招呼：白眼還早啊!魚白眼討好地笑了笑：早啥子早!你都殺年豬了。隨后馬上恭維牛腳桿：全村的豬就數(shù)你的最大!起碼四五百斤!牛腳桿心里很得意嘴上卻謙虛地說：大哪樣，還沒得張腳豬家的大。四五百斤倒不說可能三百七八。魚白眼又夸道：老老上(指豬的頸部的脊梁)起碼有一巴掌厚的膘!牛腳桿說：沒得，最多四指。魚白眼一邊說一邊很自然地走到灶前蹲下去往灶孔里加柴，牛腳桿走過來裝了他一支“長征”煙，他從灶孔里抓一把燃著的柴出來點煙，點著后，又給鄭屠子點，隨后就找話題與鄭屠子閑扯。
十一點鐘，肉砍完了，腸子肚子翻完了，大部分工序已完成。在這整個過程中，魚白眼和牛尾巴都盡心盡力給鄭屠子打下手，鄭屠子的活忙完，就進屋去抽煙喝茶，魚白眼站起來鄭重其事地說：走了!牛腳桿正在肉上抹鹽，兩只手油淋淋的，他把手舉起來又縮回去轉(zhuǎn)身對牛尾巴說：拉倒魚二叔!隨后勸道：吃飯才走，累一大早上了!魚白眼扭扭捏捏掙了幾下，半推半就地到廂房與鄭屠子閑聊去了。
三
魚白眼舔口抹嘴，精神飽滿地哼著： “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跨進屋，見燈蛾嘟著嘴生悶氣，老婆的臉氣陰得像黑鍋底，馬上閉住了嘴巴，看了幾眼火鉤都不理睬他，他只好自己找話說：都要走了。牛腳桿叫牛尾巴死死地拉住我，硬是不讓走，逼倒在他家吃飯才出來，牛腳桿家也是“相” (舍不得的意思)，殺這樣大的豬，就割半截頸圈肉，一大碗血旺子，一盤肝子來吃火鍋!燈蛾不滿地說：你倒混到好的吃了!魚白眼眼睛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對火鉤說：干脆把我家的也殺了算了，你看燈蛾都想吃肉了!火鉤一聽氣不打一處來高聲罵了起來：殺殺殺，殺你媽的老殼!一張猴兒皮，殺來啷個吃?還拿燈蛾來披皮，我看是你想吃肉想慌了!魚白眼當頭挨了一棒，心里非常不舒服，但轉(zhuǎn)念一想：雖然話難聽點，但自己已酒足飯飽，火鉤與燈蛾還早飯都沒有吃，讓她罵幾句也沒關(guān)系，過了幾分鐘火鉤沒罵了，他轉(zhuǎn)了個彎彎對火鉤說：明天是王親爺?shù)纳慵覀z娘母去做生，我在家喂豬!他家昨天買了幾條大魚，據(jù)說還準備條一頭豬來辦!然而火鉤并沒有因為魚白眼忍讓為懷，犧牲自己口食福，成全別人的寬宏大量的氣度而轉(zhuǎn)變對他的態(tài)度，本來她都不想說了，聽魚白眼這么一說心里的火又竄出來，繼續(xù)以一種很不體面的農(nóng)村女人的歇斯底里罵道：你只曉得今天到這家做生，明天到那家吃酒，你這種都叫男人嗎?你去找個男人屙泡尿淋一下!爛私兒!
火鉤把他的行為對穿對角揭露出來，他感到就像自己最后一層遮羞布被別人撕下一般難堪，惱羞成怒，索性來個死豬不怕開水燙，沉下臉吼道：老子越央你越得勢!伸個指頭給你含，你含攏手桿彎，我做生吃酒有啥子錯?這是人情往來，我吃混頓又啥子錯?還不是為家頭節(jié)約口糧!好心叫你去做生改善一下生活，你還和我鬧!不去算了，又不是叫你上刀山，老子還難得在家頭和你嚼這些牙巴骨!老天今天就提前去……!
四
燈蛾從屋里走出來，見太陽從她家屋頂上射過來，射在外邊的半邊院壩里，那半邊院壩的泥土被染成紅黃紅黃的，她走到被陽光染黃的那半邊院壩里去，仰起頭看天，天上盡是一些雜亂無章的小碎云朵，覺得無趣，低下頭來見自己的影子只有二尺來長，像一條哈叭狗，她感到很氣惱，她往影子上踢了幾腳，那影子變成了小狗一伸一縮地咬人的姿態(tài)，她忍不住笑了起來，忽然，從牛腳桿家灶房上空吹來一股風(fēng)，風(fēng)中夾著一股熬油出油后油渣的香味，燈蛾深深地吸了一口，那香味頓時從她的鼻孔里鉆進去，慢慢地滲透到她的各個內(nèi)臟器官，她忍不住又吸了幾口，情不白禁向牛腳桿家走去。
此時牛尾巴正騎在他家院墻的缺口上，一只手用“長征”煙的煙盒包著一包油渣，另一只手一顆一顆地撿來放進嘴中，兩只腳后跟不停地拍打著院墻，見燈蛾無所事事地向他家走來，他舉著“長征”煙盒向燈蛾晃了晃： “過來燈蛾”。燈蛾把煙盒紙攤開，還剩七八顆三線肉油渣，她把煙盒紙折成“V”形，倒進口中，用中指在紙上彈了幾下將沾在紙上的油渣粉都全部抖進口里，合攏嘴一嚼那香味立即傳布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她感到連頭發(fā)根都舒服透了，嚼了一陣慢慢吞下去后，她感到舌根底下冒出的口水都有一股油渣味，她把口水全部吞下肚子。過一會兒，牛尾巴又用一張硬紙殼包了大半碗給她，她接過紙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朝她家后檐溝走去，牛尾巴見也走了丈把遠，望著他的背影說：明天我家熬大腸，大腸油渣更香!
火鉤見燈蛾嘴唇四周油光發(fā)亮，還散發(fā)出一股油渣香味，咬牙切齒傷心地罵道： “爛蹄子，爛腿兒你真是丟人現(xiàn)眼。”隨后在地上踮了幾腳：“天啊，我啷個燙倒這樣一家人啊!老的立不起志，小的也立不起志!”燈蛾嘟著嘴說： “哪家都殺豬了，我家的豬哪年都是等人家殺完了才殺!”火鉤坐到窗子腳下的板凳上把頭靠在窗臺上悲愴地大叫：冤孽!冤孽!嘆息了一陣她想：瘦就瘦點，管它有肉無肉，把它殺了算了，免得讓這一老一少兩個現(xiàn)世寶東家去吃，西家去吃丟人現(xiàn)眼!
五
不知是誰開的頭，說到吃酒吃肉的，牛腳桿說： 我二十七八歲時，吃一根六斤半重的豬腳桿，兩斤燒酒后還要犁三畝大的一塊田。魚白眼吞了兩口水說： “好漢不提當年勇，我魚白眼雖然四十五六了，現(xiàn)在還可喝兩斤酒，吃五斤肉，而且還是砣子肉、三線肉，瘦肉干貶貶地，油氣都沒得我還不喜歡呢!"旁邊有些就起哄： “白眼干脆當?shù)勾蠹衣兑皇，表演給我們看看!”魚白眼看了看王老根一眼： “看王爺爺舍得不?"王老根用手理著山羊胡笑咪咪地說： “魚二哥不要說五斤肉、兩斤燒酒，只要你有這個吞吐量，十斤肉、五斤酒我都給你吃！迸Ｄ_桿又說： “白眼只要你吃下去我輸五十塊錢！濒~白眼舔舔嘴唇： “我吃不下我輸五十，吃不去你輸一百你敢不敢賭?”牛腳桿想：他只不過款大話，真的五斤肉下去不撐破你的肚皮!兩斤酒下去醉死你!于是激將他： “說說耍算了，真的吃下去脹死你醉死你我負不起人命!”魚白眼大笑： “小屁耳蟲!來真格的你又舍不得錢了!既然賭出問題誰要你負責!君子一言四馬難追!”牛腳桿說： “敢來我們就找個中人。”王老根忙說： “我給你們當中人，你們把錢拿來我馬上安排人整酒肉來!”話說這個份上兩人都沒有退路，牛腳桿只好摸兩張五十的票子交給王老根，魚白眼把全身口袋搜遍只找到三十八元零票，牛腳桿大方地說：三十八塊也算數(shù)，然后兩人就議定吃的辦法： “酒和肉各分成四大碗，一樣一碗的吃，吃完后沿房子走一圈不吐、不栽跟斗算贏！
魚白眼端起第一碗酒咕嘟咕嘟咕嘟像喝涼開水一樣喝了下去，輕松迅速地松下了第一碗肉，第二碗酒也是一口氣喝下去的，第二碗肉吃得慢一點但也比較輕松，然而兩碗酒下去后酒性開始發(fā)作，肚子里翻江倒海，喝第三碗時已力不從心但他還是堅強的喝了下去，吃第三碗肉時舌頭不聽使喚，同時肚子里的東西拼命往下冒，臉變成了一張紅紙，眼球上布滿了紅絲彩線，房子在蕩著秋千，王老根的臉在變形，開始是兩排眼睛，一會兒變成了三排眼睛，又過一會兒他見王老根全身變成了一串串眼睛，他的紅眼睛翻了幾翻，感到眼前一黑，周圍的哄笑起來，有幾個年輕人拍著手：加油，白眼!加油最后一碗就是勝利。然而魚白眼還是辜負了大家的厚望。他的內(nèi)臟里產(chǎn)生了一股強大的力量，推動著酒肉混合物沖開了他緊閉的牙床，隨著整個人像一個軟雞蛋滑坐在地上去，人事不醒，王老根和牛腳桿慌了神，抱他起來后牛腳桿馬上掐人中，折騰一陣才蘇醒過來，馬上又吐得一蹋糊涂，吐得眼冒金星，淚眼雙花，直到吃下去的三碗肉吐出大約兩碗后才停住，王老根叫人端來兩碗酸湯，他灌了下去后又開始吐，牛腳桿和王老根見沒有大問題才松了口氣，牛腳桿說： “白眼你雖然輸了但錢我還是還你!”王老根說： “干脆到床上去靠一下。”魚白眼感到再繼續(xù)呆在王老根家是不體面的事，有氣無力地說： “我還是回家!”
六
火鉤見兩個把魚白眼提著回來，魚白眼勾著頭，臉色灰白、眼睛通紅，氣得瞪著眼說不出話，魚白眼躺在床上見自家房子搖晃得厲害，見火鉤勾忽遠忽近，他希望燈蛾上前來與他說話，燈蛾卻不在屋里。忽然他見兩個兇神惡煞的大漢站在床邊，鼓動著四只牛鼓眼，嚇出一身冷汗，倆人不由分說揪住他的胳膊： “走!魚白眼顫抖著哀求： “大爺你們要帶我上哪里去?”兩人不說話，輕輕一提飛了起來，魚白眼只聽到耳邊風(fēng)聲呼呼作響，飛了一會前面有一棵大樹，魚白眼趁機將雙腳纏住樹干，兩人拉不動只好停下來，惡聲惡氣地吼： “走不走?”魚白眼說：
“你們不告訴我去什么地方的話，打死我也不走!”兩人想了一陣互相遞了眼色，其中一人才說： “閻王殿!”魚白眼絕望地說： “我不去!”兩個大漢冷面無情地說： “這倒由不得你，只不過你可以選擇來生投胎個什么東西，我倆還可以在閻王爺面前給你融通一下!”魚白眼想，閻王你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命該如此反抗哀求也起不了作用，但投胎什么東西呢?他開始想投胎豬，但想到豬要挨刀而且皮肉腸肚都被人吃盡，想到牛又覺得牛太辛苦，任人驅(qū)駛不說還挨皮鞭，也打消了這個念頭，想了一陣忽然獲得了靈感：還是投胎人來世做個屠戶。俗話說：餓死的屠戶都有三百斤，當個屠戶一輩子不愁吃肉，好!下世投胎當屠戶!魚白眼打定了主意。
【編輯：黃先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