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村口的時候,我們碰上了回家過年的水生。水生穿一件舊風(fēng)衣,提著一只旅行包,臉又黑又瘦,頭發(fā)很長,感覺臟兮兮的。
“大伯,阿林!”水生和我們打招呼,“挖淮山啊,好大的淮山!”
父親歇下?lián),說:“水生,很幾年沒見你回來,老四想死了!
父親說的老四是水生的父親,我的四叔。水生從口袋里掏出香煙給我們抽,說:“是啊,好幾年沒回來了,阿林大學(xué)都快畢業(yè)了吧?”
我說:“還沒呢,還有一年!泵鎸λ,我竟不知道說什么,小時候那么好的哥兒們,現(xiàn)在卻陌生人一樣。
父親又挑起了擔(dān)子,說:“你先回家吧,老四盼得急,得空了來家里坐坐,你和阿林也好幾年沒見了,哥兒們聊聊。”
“好!
六
吃過晚飯,水生沒見過來,老虎也沒來,卻聽見從水生家傳出吵鬧聲。
“阿爸,我去看看!备赣H正坐在堂屋里最舒服的那張椅子享受他飯后的第一根煙卷,他用遙控調(diào)低了電視的音量,聽了一下,說:
“別人家正在吵架,現(xiàn)在去合適么?”自從上了大學(xué),父親在一些事情上開始和我商量,以前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和四叔家又不疏遠(yuǎn),水生才剛回來就吵架,怕是有什么事吧!
“那就走吧,我們一起去!
母親在旁邊說:“別人家的事,稍微勸一下就好,別管太深。”
“曉得!备赣H說。
我們走近四叔家的時候,爭吵聲已經(jīng)變成了打斗聲,走進(jìn)門,看見四叔正在打水生。四叔舉著板凳往水生身上砸,水生用手去擋,手臂上有血。父親拉住四叔,奪下凳子。
“住手,老四,快住手!”父親說。
四叔又去抓另外一張凳子。
“停手!”父親牢牢抓住四叔的雙手。四叔比父親瘦小,被抓住雙手后,再也使不出勁了。父親說:“老四,停手吧,坐下來說話!
四叔緊繃的身體終于放松開來,頹坐在墻角的一把椅子上,放松下來的四叔顯得又老又弱。水生蹲在門邊,臉上腫了一塊,手臂上在滲血。我扶起被撞翻了的飯桌,水生的三個妹妹從躲縮的角落里過來,揀拾滿地的碗筷。屋里掛得很低的電燈被碰到了,搖晃的光影把混亂的屋子弄得更加混亂。大家一時都沒有說話,滿屋子里的人仿佛變成了會動或不會動的木偶。
父親坐下來,說:“水生今天才回來,老四,你怎么這樣傷和氣呢?”
四叔突然又暴躁起來,說:“回來,他回來干什么,養(yǎng)他有什么用?沒有用,什么用都沒有,養(yǎng)頭牲口還可以幫幫忙,養(yǎng)他卻什么用都沒有……”四叔說到后面哽咽了,扭曲的臉上滾下兩道淚水,他難為情地用衣袖去擦,但是淚水卻越流越多,擦不干凈。
父親掏出煙包開始卷煙,卷好后遞給四叔,四叔茫然地盯著前面,沒有看見。父親碰了碰四叔的手,四叔接了。
“大哥,讓你見笑了!彼氖宕罂诖罂诘匚鴨苋说木頍,說。
“自家人,說什么見笑呢!备赣H也開始抽煙。
四叔說:“家丑本不該外揚,但大哥你來了,就幫我教訓(xùn)教訓(xùn)水生。他出外打工四年了,整整四年毫無音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今年回家,弟妹開春的學(xué)雜費一分都拿不出來,問他到外面干什么去了,錢到那里去了,他竟然告訴我說是賭輸了!
父親說:“錢沒回來,人不是回來了么,老四,這事你做得過火了,一家人團(tuán)圓過年,本該高興,你打水生,叫他怎么過,他也不是小孩子了!
四叔扔掉抽完的煙,又重新卷了一支開始抽。他說:“大哥,我是實在憋不住火了,你也替我想想,我有胃病,一年到頭捂著肚子忍著痛,還要上山下嶺地去割松脂,好不容易等到他大一點了,能出去打工了,指望他能分分我肩上的擔(dān)子,他倒好,一走四年,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說我養(yǎng)他有什么用啊?”
“水生,你也不對,怎么在外面連個音訊也不給家里捎,錢沒有也罷了,在外面掙錢也不容易,但是至少要報個平安嘛。”父親說。
水生把頭伏在手臂上,蹲著縮成一團(tuán)。他的肩膀在抖,我看不到他的臉,但我知道他在哭。他甕聲甕氣地說:“有什么好羅嗦的,明知道死不了!
四叔猛地沖過來,甩開雙手劈頭蓋臉地打水生。我趕忙擋開四叔。
水生猛地站起來,一邊抹臉上滾下的淚水一邊說:“剛回到家就知道問我要錢,外面掙錢容易?你又不去試試,你這樣的阿爸也叫人心冷!
四嬸本來一直坐在桌子邊抹眼淚,聽完水生的話,不由得哭出聲來。四叔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沒有說話。水生伸手撥開我,走出門外去了。
父親說:“老四,你別光火了,家和萬事興,有什么困難都商量著去解決才是。
我們走出四叔家。村子里又黑又靜,天上掛滿了星星,銀河清晰地橫貫天空,因為太清晰了,看上去竟有一種虛幻失真的感覺。我想起小時候和水生老虎一起躺在稻草堆上看星星,想起了稻草發(fā)出的清新香味,想起了水生和老虎暖哄哄的身體把我擠在中間的感覺。
水生今晚會跑去哪呢?
七
過了幾天,老虎和水生一起來了。他們沒進(jìn)屋,像小時候一樣在窗戶外面吹口哨。我走出去,和他們一起走到星光朦朧的稻田里去。我們在稻田中間燒了一堆火,大家抽著煙,沉默著。
“老虎,今年一年你都沒有出去打工嗎”,水生問。
“沒有!
“怎么一直沒出去呢?在家掙得到錢?”
“不想出去了,在外面是掙得多一點,但是花的也多,好不到那里去的。”
“說的是!彼f,“我在廣東四年多了,一點積蓄都沒有,只有工地老板欠著我的兩千塊,過幾天就可以拿回來了。”
“你們工地的老板是鄰村的大石嗎?”老虎問。
“是!
“大石前幾天回來,在我這里下注,出手很大方啊!
“你是莊家?”
“不是,我是幫我表兄收注的!
“中獎的人多嗎?”
“多著呢,老蔣頭就中了四萬,前幾個月的事。”
“但是更多的人是整百整千地賠進(jìn)去!蔽艺f。
“阿林不了解的,”老虎說,“他叫我不要干這事了!
“六合彩那里都有,我做工的那個地方也有,很多人都中獎發(fā)財了呢!彼f。
“水生,我以為你會幫我勸勸老虎呢,你在廣東也玩這個嗎?”我說。
“有時候玩一下!
“老虎,水生,我說你們還是別玩這種東西了,它早就被明令禁止了的。這且不說,俗話說十賭九輸,十賭九騙,沾上賭的人沒幾個有好下場的。你們自己說,你們買六合彩的時候是輸?shù)亩噙是贏的多?”
“我們的運氣還沒來。”老虎說。
“是啊,這個東西講運氣,說不準(zhǔn)那天就碰上了!彼f。
“運氣?有那個人是靠運氣就能發(fā)財?shù),別做夢了!”
水生嘆了口氣,說:“阿林,我們不像你啊,你是有前途的人,可是我們不行了。說什么拼搏,說什么努力,沒有用的,這個社會已經(jīng)把我們踢出局了。我們很羨慕你有好前途,心里滿滿的希望,我們也想腳踏實地地好好干,以前我們就是那樣干的,可是現(xiàn)在有什么呢?養(yǎng)活自己都勉勉強(qiáng)強(qiáng),更別說能怎樣怎樣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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