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勤勤帶著他的自學(xué)小組，來家里討論《資本論》。
里面，早就煙霧彌漫地展開了“麻雀大戰(zhàn)”。
“怎么辦？”一個組員問。
“不管他，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然而，里面的“河水”卻偏偏要犯“井水”！俺浴、“碰”之類的軍事術(shù)語加上吆喝、喝采的強烈聲浪，充斥了那個空間，又還常常侵邊襲界地漫過這邊來，勤勤們的討論因此時時被迫中斷。
勤勤只好進去央求說：“爸爸，請你們輕一點吧！”
“娘的個屁！”丙叔正因為今天手氣不好，輸了很多，剛才又連挨了莊家兩個滿貫而有氣無處發(fā)泄，見勤勤竟敢來干涉他，就立即暴跳而起，“老子們的家，想咋個就咋個，由不得你，快滾！”
殊不知，勤勤畢竟長大了，不但不滾還要解釋。丙叔更是唾沫飛濺暴跳如雷。于是，兩邊的士兵只好自動“撤出陣地”，由兩軍主帥留下來單槍匹馬地拼搏對壘。
6
自那以后，丙叔在家里便有些事事力不從心的感覺。他就常常在沒人的時候，對著我發(fā)幾聲哀嘆，惋嘆他地位的動搖，并抱怨丙嬸不該事事護著勤勤而跟他作對。這當(dāng)然引發(fā)了我的同情心。我逐漸回升了一些對他的尊敬，但由于有一次，他吐露出要“收我為徒”的意思，又迫使我化尊敬為可憐。
丙叔有一套堪輿書籍。照他的說法說是：堪輿書加羅盤等于燒鹵和單碗錢。他那時已到了接近退休的年齡。卻在某一天的早晚，悟出了幫人看地的訣竅。他經(jīng)常星期六下午出去，星期一上午回來，跟人家找找墳地看看風(fēng)水撥個志向，撈點外水。他對我說他找到了晚年的生活方式和樂趣。
有一回，丙叔從鄉(xiāng)下回來，十點過了，他把家什一扔，喊聲“勤勤他媽”，卻不等答應(yīng)就急忙上班去了。
整半天他都心欠欠的，記掛著他的家什，總覺得會發(fā)生什么事。他不等下班又跑回來，一看扔在桌上的堪輿書和羅盤不見了。他立刻驚得周身起了雞皮疙瘩，大聲喊：“勤勤媽，我的東西呢？”
丙嬸從里間出來：“啥東西吶？”
“堪輿書跟羅盤唦！咋不見了，哪去了？”
“燒了！北麐鹌狡届o靜地說。
晴天霹靂。丙叔覺得周身的血液都仿佛要竄上腦門，仿佛要迸出來。他想奮起全身之力向丙嬸擊去，又終于不曾做出來。他聲嘶力竭地“你你你”吼了一陣，反而喪氣地倒在長竹椅上，悲哀地看著丙嬸，乞求地抱一點希望地說：“是假燒了還是真燒了，是全燒了還是燒了什么了？”
丙嬸怕他急出病來，說：“真燒了，不過，羅盤還在。”
“你們這些人羅！”丙叔嘆口氣，說，“這么為貴的東西，現(xiàn)在凈拿錢你都不好買到，真是敗家子也，敗家子也！”他垂下頭去，好像是在哀悼，思念或惋嘆失去了單碗錢。過了一會，他忽然又問，“燒了，灰呢？”
“灰？灰拿來有哪樣用吶？”五嬸不由好笑，“那不是，掃一堆兒碼起。我完全是為了你好。你出門帶上堪輿書，我怕人家說你搞反動宣傳哩！”
“你們這些人羅！”丙叔又嘆了一口氣，特意上街買一個土罐，把灰捧來裝起，而后凝神佇目，虔誠至極地喝了一聲“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而后包好，而后用畫了符的黃布封上。
下午，丙叔扯個拐不上班，找了兩塊薄木板；請二木匠做了個“金箱”，把盔罐連同畫好的兩道符裝在里面，而后又在外面封上，號了訣。
過后我聽說，五嬸其實是背了黑鍋，要不是她發(fā)現(xiàn)及時，羅盤也會一并化了灰燼。她說：“你一齊燒了，不把他逼死？”勤勤覺得有道理，才手下留情，留下羅盤下一次再燒。
7
我常常想：丙叔為啥會有那些不合時宜的思想與主張，身體力行不說，還想為它們的泛濫，找一塊繁殖的土壤。不過，我后來還是常常同情他：他在家中的地位是每況愈下，越來越令人悲嘆。
據(jù)說，丙叔臨死的時候，叫丙嬸抱來裝有灰罐的金箱，連羅盤一起擺在他面前。他對著這兩件寶貝，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了好一陣，仿佛要把他的一往情深，和臨別時的眷戀都傾注進去。過了好久，他終于喊：“勤勤！
勤勤走過去：“爸爸，你要說什么嗎？”
“我？”他難過地說，“勤勤你恨我，是不是吶？”
“不會的，爸爸！鼻谇诎参康卣f，“咋會呢？”
“不，我曉得你一定會恨我！”丙叔有氣無力地說，“不過，我求求你：我走后，你不要盡把你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弄來，也不要改變這屋子的樣子。你答應(yīng)我嗎，還是不答應(yīng)嘛？”
“爸爸，你精神不好，休息一下吧。老談這些干啥呢？說話費精神嘛！”
“啊，你是不肯答應(yīng)我，我們父子一場，你竟不肯答應(yīng)我！”他回頭對丙嬸說，“勤勤他媽，你扶我起來，我要給他下跪，求他讓我這一次！”
丙嬸眼淚汪汪地說：“勤勤答應(yīng)羅，你安心睡倒嘛！”
勤勤說：“爸爸，你安心養(yǎng)病吧，我上班去了！
丙叔眼看著勤勤走了，對丙嬸說：“我曉得，他是靠不住的，我求求你，看在老夫妻情份上，答應(yīng)我，不要改變我屋里的樣子，連擺設(shè)也照舊不動。還有，”他抖抖索索地指著羅盤和金箱說，“把它們裝進棺材里，放在我手邊！”
丙嬸眼淚汪汪地點點頭……
據(jù)說，后來，丙叔的家里煥然一新。那是由于母子倆同心協(xié)力，在新媳婦的大力參預(yù)下，徹頭徹尾里里外外地改變了一番的結(jié)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