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怪可憐的，我媽告訴我，余瘋子原本不瘋，從前不但腦筋正常，還有兩個爭氣的兒子，全都考上了大學(xué)，一個去美國留了學(xué)，還有一個在大城市上班。余瘋子早年守寡，為了兩個兒子，硬是沒有再嫁，誰知兩個兒子出去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老大聽說畢業(yè)后留在了美國，還娶了個洋媳婦，老二倒是在國內(nèi)，但結(jié)婚后被媳婦管得嚴(yán)，一年也難得回來一次，生活費(fèi)也不見寄來，還不允許余瘋子進(jìn)城去找他，余瘋子就靠種些蔬菜和養(yǎng)雞維持生活，誰知道在街上遇到騙子，東西賣了，卻收到了幾張假錢，于是急火攻心，一氣之下竟瘋了，每天吃飯是她那有殘疾領(lǐng)低保的侄子負(fù)責(zé)，遇到寨上辦酒，她就來湊熱鬧，倒也不討嫌，只要給她碗飯吃，她就能在角落里坐上一整天。

八爺說余瘋子有點(diǎn)活該，可怎么個活該法，八爺沒有繼續(xù)往下說。

四

八爺七個子女，就意味著對外連接著另外的七個家庭，來吊唁的人絡(luò)繹不絕，鞭炮聲此起彼伏，八爺家外面的地里，插滿了各種顏色的經(jīng)幡，風(fēng)吹過，經(jīng)幡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有些恍惚，總覺得八大娘的魂魄還沒走遠(yuǎn)，或許這時她正站在對面的山上，面帶微笑，眼含淚水，看著這滿院子的人，那里面有她的兄弟姊妹，有她的親家，還有很多她已經(jīng)叫不出名字的晚輩。真是令人感動啊，家里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這么熱鬧了，有些親戚甚至十多年沒見了，也許還是很久以前，那時候還沒有打工這種說法，村里的人也都沒有外出，逢過年過節(jié)，人們會互相走動，手里拎著一袋白糖，或是幾斤水果，或是一兩盒營養(yǎng)品，帶著小孩走村串戶去討點(diǎn)打發(fā)，可現(xiàn)如今交通越來越發(fā)達(dá)，人們越走越遠(yuǎn)，天南海北，而人情卻愈發(fā)的淡漠了，有些人似曾相識，卻總也想不起名字，想喊，卻半天張不開口，最后只能像結(jié)巴了一樣，啊......啊，好多人不見了，你在哪里上班呢？一陣寒喧過后，還加了微信，留了聯(lián)系方式，以后常聯(lián)系哈，記得打電話。腦子里卻搜腸刮肚的想，他到底叫什么名字��？陳四狗，陳歪狗，還是陳什么？反正姓陳，頭發(fā)都撓禿了，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又不好意思去問別人，一個寨子的人，名字都叫不上來，說出去還不讓人給笑掉大牙？

八爺?shù)膬蓚�女兒陳孝和陳娣扎了個白塔放在靈堂前，子侄們跪在塔前，名為拜塔，劉道士在前面示范著，念一段詞，打一下镲，然后雙膝下跪，叩首，再起立，如此反復(fù)，這個過程著實(shí)痛苦，據(jù)說拜塔一共要磕上千個頭，年輕人還好，只在嘴上哼哼，可苦了那些上了年紀(jì)腿腳本就不便的人，兩個小時下來，直弄得全身大汗淋漓，腰酸背痛，腿腳麻木，路都走不利索。

幾個小孫孫躲在人群中間偷懶，一會蜻蜓點(diǎn)水，一會點(diǎn)頭哈腰，八爺就在后面，那是在看呢，誰沒有認(rèn)真，誰的誠心不夠，他心里揣著一個小本本，一筆筆的全都給他們記在上面。

鑼鼓聲響，鞭炮齊鳴，晚上游城開始了，八爺家的院壩被石灰劃出迷宮一樣的格子，劉道士換上了紅色的袈裟，手中持一法杖，扮成唐僧模樣沿格子走在前面，口中念念有詞，內(nèi)容聽不太清，但應(yīng)是“難忘十月懷胎”“難報父母養(yǎng)育之恩”之類云云，眾人各捧一柱香緊隨其后，走在最前的是八爺?shù)膸讉�兒女，我們這些隔房的小輩跟在最后。累了一天，此時正瞌睡上頭，加之香煙彌漫，熏得人睜不開眼，更是昏昏欲睡，恰似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亦步亦趨。

自從有了麻將，村里的守夜就變得輕松多了，小時候看到那些黑乎乎的地方，總覺得很陰森恐怖，老擔(dān)心有牛頭馬面妖魔鬼怪鉆出來，出去上個廁所都提著心吊著膽�，F(xiàn)在八爺家的院壩里，燈火通明，七八桌麻將機(jī)坐無虛席，贏錢的舍不得走想贏更多，輸了錢的就更不愿走了，嚷嚷著要把本扳回來，如不是有人提議明天一大早還要上山，很多人恐怕要一直戰(zhàn)斗到天亮。

五

在農(nóng)村，有的白事時間長，辦七天，但最短也是三天。根據(jù)先生們算出來的日子，第三天是個好日子，宜殯葬。

八大娘埋在了鯉魚塘半坡上的公墓里，地是請道行高深的劉道士給選的，說根據(jù)八大娘的八字算出來她適合住在水邊，今后定能保家族興旺，兒孫榮華富貴，八爺聽了很高興，除了正常的費(fèi)用外，還額外給劉道士打了賞。

劉道士歡天喜地的帶著兩個小跟班走了，來吃酒的親戚也走了，緊接著村里的年輕人也走了，每個人的生活都回歸到了原來的軌跡，八大娘過世不過是人們生活中的一個小小插曲，該上班的繼續(xù)上班，該打工的仍舊打工，也許再過一人月，在外的人們再也不會想起八大娘，更不會記得八爺曾經(jīng)在院壩里扭著屁股，搖頭晃腦拉二胡的場景，只有那些坐在村口“情報中心”處的老者們，才會偶爾提及，喲，一晃八大娘都走了一個多月了，怕下一個是要輪到那個誰了呢。人老了就是這樣，看著身邊的伙伴一個接一個的離開，卻又無力阻攔，無奈之余只求在世的時候，兒女們能夠孝順，吃飽穿暖，如果能再少些病痛，那就是上輩子燒了高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