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十二樓的病人進進出出，一直都是滿的。稍有好轉的出了院，但有的已經以院為家。有的悄無聲息離開，有的出去之后很快就撒手人寰，有的完全康復重獲新生。死，對于慧姐的母親來說是種解脫，近二十年與醫(yī)院為伴，早就厭倦了活著的日子。大年三十的前一天，慧姐母親安詳離去，這讓慧姐反應不過來，她說母親前一天還說要和他們一起吃團年飯，還在一起設定菜譜，哪想到母親差她去買早餐，回病房就沒了。葉眉去殯儀館吊唁時本以為感情充沛的慧姐會哭得昏天昏地人事不醒。但慧姐一滴眼淚都沒有，平和地在大廳接待著來往的客人。她不敢望向平躺在玻璃棺里的母親，眼睛飄浮著說：“我不太相信母親已經去了�！蹦莻�得肝癌的胖小伙去世時，他母親好像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一晃兒子的病都拖了五六年了，兩千多個日子里，每一天都過得煎熬和恐慌，知道這一天總會來到，她在心里早就做好了準備。她沒有像往常一樣逢人就拍著大腿哭嚎，只是很冷靜地處理著后事。婷婷的死太過突然，在他們憧憬美好前途時，突然被人迎頭一棒，那個朝夕相處的人，那個和你熱熱絡絡說話的人就不在了。她老公整個人都傻了，蓬頭垢面每天除了發(fā)呆就是抱著愛人的相片自言自語。海哥要是走了，葉眉會怎樣呢？

葉眉不敢想那一天的到來，她自欺欺人地說：扛過來就好了，他會好的。所有人都對她說不可能，這個病前一秒還在好好吃飯，后一秒就走了。她有些害怕，去看海哥的日子更勤了，知道見一面就少了一面。

海哥插了尿管，因為沒人日夜不休給他換尿布，扶著起床去拉也是個力氣活，折騰一番后體力就耗盡，又得喊醫(yī)生搶救�，F在，怎么省事就怎么來吧。可海哥不依，他和尿管較上了勁，他不吃不喝，眼睛里只有那根尿管，他慢慢將無力的雙手挪到兩腿間，用手指頭摸著那根管子，但他連抓握的力氣也沒有。他對葉眉說：“把棍子取了�！比~眉聽了半天才明白過來，是要她幫忙拔管。他現在說話語無倫次，要靠猜才能猜出他的意圖。用明佳的話說：“他現在腦子壞了，人不太清醒了�！彼竺骷押搬t(yī)生來拔，明佳吵不過，假裝去外面轉一圈，回來說醫(yī)生不在，找不到人，她喊來一個護士搪塞，護士嚴肅地說這管不能拔，拔了會怎樣怎樣。海哥嘴里的吵鬧停止了，是聽進去了還是被護士小姐姐的話嚇住了。安靜了一刻，他又吵著要拔管。明佳說我快撐不住了，他現在一點也不知道心疼人，半夜要去外面轉，我們就推著他在空蕩的走廊里轉。你剛躺下想瞇一會吧，他說要拉尿，還不肯在床上拉，一定要扶著去衛(wèi)生間。費半天勁后，他又說沒拉的，剛讓他躺平吧，他又說要拉。整晚整晚地折騰，讓你一秒鐘都安逸不得，我現在理解為何姑姑要對他發(fā)火了。

葉眉很想說：他那么難受，就給拔了算了。但明佳執(zhí)意不拔她也不好說什么。海哥對葉眉說：“你得幫我，他們都想害我，你去找醫(yī)生�！比~眉說醫(yī)生說不能拔，插兩天就習慣了，不吵了啊。海哥來了脾氣不理她們，說：“我要出去，不住這里�！比~眉問：“你動都動不了，怎么出去？”海哥說坐出租車出去。明佳問：“您去哪？回家嗎？”他說不回家，去新華社。葉眉一聽，說這人腦子真壞掉了。此時她接了一個電話，有人要她去商談事情，她哄海哥說：“我去幫你喊出租車，一會就帶你去新華社，你要乖乖的�！比~眉走出醫(yī)院大門，大口呼出一口氣，有逃離的感覺�！疤印笔嵌嗝床辉�，多么對不起人啊。

半夜里，葉眉不放心，問明佳她爸怎樣了，明佳說實在吵不過，把管拔了，說現在正推著他在走廊里散步呢。葉眉看到視頻里的海哥筆直地坐在輪椅里，目光呆滯盯著前方，走廊里空無一人，病房門都緊閉著，昏暗的燈光下，明佳和她姑無聲地推著輪椅走來走去。他在看什么呢？都說人在去世時是有先知的，他留戀這個世界，要抓緊時間多看一眼，牢牢地記在心里。

葉眉的母親打電話讓她回去一趟，葉眉回去也沒什么事，就是陪母親說說話。母親在廚房忙碌，她在院子里轉悠，看著原本青碧的李子樹不知什么原因半邊枝丫焦黃，另一邊的枝葉也在打卷萎縮，不久這棵茂盛的樹木就會死了吧。此時，手機響，明佳發(fā)過來一條短信：“爸爸十一點四十八分已經走了�！彼贿B看了兩遍，感覺心跳停止，空氣凝結成冰，緊接著眼淚跳出來，她嗡聲沖母親喊了一句：“我不吃飯，回去了。”說完不等母親回答，拿上包就跑。她看著公汽旁晃過的樹、荒塘里盛開的荷花、筆直的大道、熱鬧的街市，她的臉貼著玻璃窗，一路那淚水將窗外的景致弄得模糊不清，她偷偷地抹眼淚。她木楞楞地下車，進家門，伏在床上，咬著枕頭哭出聲來。世上再也沒有海哥了，他會去另一個空間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和這個世間差不多的日子了吧。但葉眉不敢去看他最后一眼，看了，就真的認定他離開了，不看，就能假裝他還活著，只不過他出了一趟遠門，相見的日子會長一些。

明佳對葉眉說她爸去世那天，非要回家看一眼，她說人臨走時真有預兆，他想最后看一眼那個家。大清早，十二樓的病人還沒醒來，他們就推著已經極度虛弱的海哥走進了家門，真的只看了一眼，他就呼吸急促上氣不接下氣。他們慌了，急忙回轉，在醫(yī)院里醫(yī)生說沒有搶救的必要了。此時的海哥已經不能說話，兩只眼睛就那么瞪著，僵持了老半天，最后滾出兩顆大大的眼淚，長嘆一聲，走了。

誰會甘心離開呢？他一開始就應該明白自己的病情，只是不愿意相信，靠信念和意志強撐了整整一年，三百六十多個日子，每一天都似在烈火上煎熬。他不能動彈時，問：“這怎么辦？我以后可怎么辦？”他想著自己是有以后的，以后的日子很長，總不能成一個廢人吧。明佳說以后病好了就能動了。

海哥去世后，葉眉不敢看小區(qū)后面那棟樓，那是一棟二十幾層的高層建筑，海哥說去樓頂曬東西時，可以找到葉眉住的步梯房。其實，葉眉在自己家窗臺就能望到那棟樓的樓尖，只是，葉眉再也不想去后窗。

海哥五七那天傍晚，葉眉從家里走出來，站在大堤上，目不斜視，盡量不用余光觸碰堤邊的那棟高樓，她的臉扭向西邊，夕陽西沉，晚霞映紅了半邊天，一輪碩大的橘日正擱在一棟樓的樓頂上，像誰畫的一幅油畫，她盯著看了一會，就像是那棟樓的人家有魔法，生生用繩子栓住了太陽不讓它走。她望著望著眼眶就濕了，海哥過了五七再舍不得這世間，那魂魄也要走了。她將那張濕漉漉的臉扭向海哥的那棟樓，雙手合十，喊里喃喃道：“一路走好�！�

十二樓里的人與世間其他人不一樣，他們是矛盾組合體，在滿懷希望和萬念俱灰中反復，在坦然和糾結中沒完沒了。癌細胞就是與他們對抗的敵人，為了戰(zhàn)勝那個強敵，他們使出了渾身解數，以背水一戰(zhàn)的心帶上所有親人和全部家當，戰(zhàn)斗的歷程是望不到頭的漫漫征程。這個斗爭的過程中，很多時候我們都已經忘記了他（她）曾經是一個病人。

葉眉在網上看到，我國每年新增的癌癥患者有四百萬之多，不過有許多大病藥品已經納入了醫(yī)保計劃，這是病人的福音。十二樓入住的病人不會少，那些斗士不會少。斗士中也有像葉眉舅舅那樣的“逃兵”。她舅舅在六十多歲時得了喉癌，這個節(jié)儉了一輩子的老人，不想拖累家人，確診后不久吃下大量的安眠藥走了。

十二樓，腫瘤病房，葉眉也要從內心深處將它抹去，同時抹去的還有一個叫海哥的人。只是這世間叫海哥的人太多，海哥餐館，海哥超市，就是去門衛(wèi)取快遞，在一堆包裝上，一個叫海哥的快遞就占據了包裹的三分之一。

一見那兩個字，葉眉就有些恍惚：海哥走了嗎？

作者簡介； 

黃玲玲，湖北省公安縣人，省作協(xié)會員，在各大報刊上發(fā)表過文章六百多篇，出版過散文集《我離你很近》《兩生歡喜》。

（編輯：蜀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