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毛把寒假作業(yè)拿來讓她檢查,她翻著填得滿當?shù)淖鳂I(yè)本,臉上堆滿了笑。
她想到老師說二毛要練字,于是就不斷提醒自己明天去街上給二毛買字帖。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東西準備停當后,就開門要去市集上了。
門一開,她被門外的景象惡心地快吐了。似乎整個鎮(zhèn)上今兒早新鮮的人糞都堆在她門口了,夜里凍得硬硬的。
她回頭干嘔了幾聲,一長串眼淚就掛在了臉上。
她倚門跪了下去,抬頭身子微顫地看著堂上加林的遺照。
她沒有胃口,臉有些蒼白。待孩子吃了早飯,她背著爐子,拉扯著孩子向鎮(zhèn)上走去。
市集上人擠人,亂哄哄地想鍋里煮開的水。
她的面條賣了一半兒,看到有個賣狗的。
她挺了挺腰,吸了口氣,上去問:“你這狗叫不?”
戴著破狗頭帽的中年人笑著說:“我這狗見人不叫,咬人。”
回家后,她在臺階邊給狗搭了個窩。
待孩子都睡熟后,她也開始迷糊了。突然,屋外一陣狗吠和女人的慘叫聲。
第二天,她在院子看到兩個倒在地上浸在污糞里的鐵桶、一根扁擔和一大片沾著血的碎布。
自這天起,再也沒見她家的狗夜里叫過。
大年三十,她把梅姨叫到家里過年。
她除了三個孩子,沒有親人,她就把梅姨當自己的親人。
梅姨眼里閃動著淚花,看著窗外飄在空中的鵝毛大雪,回憶起一些往事來。
梅姨說,她有個兒子,現(xiàn)在快四十了,如果還活著的話。
有年夏天,那時兒子十九,坐在家門口的老槐樹下和人賭錢。
突然有人跑來,罵她兒子:“你老子都快讓金家灣的禿老漢給砍死了,你還在這兒賭錢!”
兒子一驚,回家操起菜刀,二話不說,直奔金家灣去了。
兒子殺了那禿老漢,回家見自家的爹正坐在桌前抽旱煙。
梅姨抹了抹眼角渾濁的淚,說:“天那么熱,他直往后山去了。”
她凝視了梅姨一會兒,又失神地望著屋外漫天的雪花。
許久,她嘆了口氣,微笑著看著梅姨,溫和地說:“我們包餃子吧!”
這是她在鎮(zhèn)上自己的家中過的第一個新年。
她把加林遺像的相框擦得干凈明亮,一切都是新的。
十四、澳門回歸
待周公河那南山頂上消盡了最后一片雪,春天的風就搭在風箏的尾巴上嬉笑在田野的上空。
開學,二毛拿了第一個獎回來。雖然只是個進步獎,但也足以讓她高興好幾天。
她在鎮(zhèn)上開了個小面攤,一到周六,她就帶著孩子們在離家一百多米外周公河邊玩耍。
小花就像春天河畔的小喇叭花一樣,一下就睡醒了,天天沒邊沒地地跑,永無盡頭地瘋。二毛話開始多起來了,笑的時候也多了。大毛長得最快,但依舊是餓了就哭,飽了就笑。
她坐在河邊的青石上,撫摸著大毛的頭發(fā),聽著二毛和小花在邊上嘻嘻哈哈的笑聲,瞇著眼看那柔和的水面,竟有些害怕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一場整個世界只有她一家四口和那只不怎么叫的黃狗的夢,如此清晰,又如此暈眩。
有時她覺得生活就像一塊爛在地里的果子,除了霉掉,別無選擇。有時她又覺得生活像一塊手表,嘀嗒嘀嗒,走個不停,直到哪天自身哪個零件壞了,再也修不好了,這塊表也就像那顆果子一樣報廢了。
春天的最后一朵花都還沒有擠出枝頭,夏天的第一只蟬就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從地下爬出來,掛在樹枝上,像餓空了肚皮的嬰兒一樣吱嗷吱嗷地叫個不停。
三月十八是鎮(zhèn)上的城隍廟會,她提前做了些涼皮,生意好到不行。
晚上回了家,她又做了兩百多張,整個人都癱在床上。
第二天一大早,她被二毛給搖醒了。
二毛咕嚕著眼睛說:“娘,娘,老師要收錢,老師要收錢。”
她用手抹了抹嘴角的口水,搭瞇著眼看了看床邊的二毛,聲音低啞地問:“收什么錢?”
“澳門回歸了,澳門回歸了。”二毛蹦跳著,聲音稚氣地說。
“什么回歸了?”她清醒了些。
“老師說澳門回歸了,要表演節(jié)目。”
她微皺著眉,撻著鞋,咕噥著:“澳門是誰?”她在箱子里翻找著。
“娘,娘,你說要給咱家分幾個人?”二毛在身后問道。
她數(shù)著角票,轉(zhuǎn)身看著認真的二毛問:“什么?分啥子人?”
“澳門回歸了,那兒的人要找我們這兒。”
她有些懵了,問二毛要多少錢,數(shù)著角票,失神地看著窗外。
她尋思著,一層還能住四個人,二層還能住六個。
“不行,不行!我這房子剛一蓋好就有人要來!”她突然泛起嘰咕。
但又一想:“我可以問那些人收錢。”
但她又怕政府不準她收錢。
最后,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看著窗外,暗暗決定:如果能收錢,她就一人一天一塊;如果不準收錢,打死她也不準那群人踏進自己家一步。
她把錢遞給二毛,瞪著二毛那轉(zhuǎn)個不停的眼睛叮囑說:“仔,如果老師給分人,你問能不能收錢。老師說能收,你就說咱家要八個,九個十個也行。老師說不能收,你就說咱家沒地兒住,最多要一個。”
她話還沒說完,二毛就拿著一塊錢跑出去了。
“聽到?jīng)],”她喊著,轉(zhuǎn)身向屋里走去,“這小鬼頭。”
這樣一鬧,她也就沒有了睡意。她捉摸著要是真把人分下來,又不準收錢該咋辦。
下午,她收了攤,在學校外面接二毛,遠遠看到二毛的班主任提著一個布兜笑呵呵地向她走來。
她雖然一直覺得這個班主任不夠老,但還是在第一時間往臉上堆滿了笑。“劉老師,啥事你這么高興?”她問道。
劉老師走過來,忍住笑說:“二毛媽,甭?lián),不分什么人,澳門人還住澳門。”
她一聽,見劉老師是笑她呢,頓時臉紅了半截。她支吾著:“就是嘛!二毛凈瞎說!”
她瞅了瞅四周,貼著劉老師說:“劉老師,這事別說出去!”
劉老師看了她一眼,邊走邊回頭笑道:“行,最近有大暴雨,注意二毛安全。”
她臉上僵著笑,看著向遠處走去的劉老師。
剛接二毛回到家,屋外就稀里嘩啦下起雨來了。
她讓二毛站在堂屋,她瞪著二毛說:“小鬼頭,讓你胡說,丟了你老娘的臉了。”
十五、暴雨
這天像懂得人性,晚上下雨白天晴。然而,凡事積得長了,總是要發(fā)泄的,而且往往不動聲色。
那天下午,二毛快放學了,她剛剛收了攤。雖然太陽已經(jīng)偏到西邊坡上了,但空氣卻像剛剛炸出鍋的爆米花。
她邊擦著額上的汗,邊往學校趕,路上還給二毛買了瓶汽水。
還不待她走到學校,這天兒就已經(jīng)黑得像鍋底了。風扯得衣服都快把人給活生生勒死了,雨珠子噼里啪啦地就從天上扔了下來。整條街都蹦亂在了那碎成一個個大水泡的雨滴里,各色各樣的男男女女都瘋了樣在雨地里狂奔。她提溜著腳,一股勁擠在王麻子理發(fā)店門口。她理了理頭發(fā),瞅著這越下越大的雨,嘆了口氣。
“得,這龍王爺動怒了。”留著絡(luò)腮胡子,穿著白色背心的店老板走出來說道。
“就是,我長這么大從沒見過這么大的雨。”一個年輕小伙應(yīng)和著。
“這算個鳥,78年的大水你沒見過。”一個胖臉通紅的老大爺耷拉著眼,聲音低啞地說。
78年的水把整個鎮(zhèn)都吹了,唯獨那水邊的廟沒吹,這個她也知道。
她回頭看了下店里的表,又看看這沒有半點要停的意思的雨,想二毛不知道有沒有在等她。
她本想沖到雨里去,但見其他人都立在檐下閑聊,也就在那兒等了。
這時,他們見雨霧里一個瘦的像根柴棒的男人一跳一蹦地向這邊跑來。
他擠上臺階,雙手從頭上濾下的水在下巴尖上成股成股往下流。
人們看著這男人,笑著議論著什么。
“狗子,平時看不出你多瘦,這一淋雨,你瘦得像只雞一樣。”有個男的聲音繞了一百八十個彎。
檐下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她看了看這衣服全貼在身上,兩個屁股蛋滾圓滾圓的男人,也禁不住笑了。
那個叫狗子的男人,眨巴著眼,一臉嚴肅地說:“了不得了,周公河發(fā)水了,叼走了個男娃。”
人們臉上的笑消失了,互相議說起來。
“多大?啥樣兒?”一個半白了頭的婦人問道。
“多大點兒事,這河哪一年不叼走幾個。”那個老大爺說道。
人群頓時安靜下來,只聽到屋里哐鐺哐鐺的鐘表聲和屋外噼里啪啦的雨聲。那個大爺覺得氣氛有些僵,悄悄進屋里了。
她倒吸了口氣,把汽水握得緊了些。
“七八歲樣子,穿著一身中山裝。”那男的說。
她瞪大了眼,心想:糟了。她前腳不顧后腳地向雨地里沖去,見沒有人跟上來,就跑得更快了。
雨迷亂了她的眼,她的喘息聲凝固了整個世界?斓讲砺房跁r,一輛黑色桑塔納差點撞了她。
她被濺了一身污水,立在路邊,半張著嘴,喘著氣,除了砸下的雨珠,整個世界都模糊在雨幕之中。
她低頭看到黑色的污水正從汽水瓶上褪下,愣了愣,嘴里念著“二毛,二毛”,先往幾十米外的學校跑去。
她跑進學校,站在空曠的院子里,淋著雨,大聲喊:“二毛,二毛!”
看門的大爺從屋子里探出頭,喊:“你找誰呢?”
她跑過去,一臉焦急地說:“叔,有么有見一年級一班的林二毛!”
“早走了,今兒提前放學,學校早就沒人了。”大爺看著她說。
“啪”地一聲,手中的汽水瓶墜在地上,成了碎片。
她瞪著眼,顫抖著唇,失神地望著四周,不說一句話,腿灌了鉛般慢慢向?qū)W校外挪去。
天邊的雷滾成了浪,一波連著一波。
她一晃眼,倒在了地上,淚水從眼角溢出,模糊的視線淡化了空中墜下的密密麻麻的雨滴,依稀聽到看門的大爺喊著跑了過來。
十六、打擊
她睜開眼睛,掉了墻灰的屋頂結(jié)了蛛網(wǎng)。
“醒了,醒了。”她聽到邊上有人高興地叫著。
“娘,娘。”她側(cè)過臉,見三個孩子都立在梅媽邊上,小花叫得最響。
她把手向孩子伸去,淚水浸濕了鬢發(fā),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梅媽把二毛拉到病床邊,看看她,又看看二毛,說:“閨女,別怕,這不好好的!”
她流著淚,笑了,對著梅媽和孩子點了點頭。
她第二天出院時,死了孩子那家正聚在學校門口鬧騰。
這天下了七八天雨,估計哭瞎了眼,最后才停了,只時不時在空中掛幾朵黑云。
這場雨后,鎮(zhèn)上的副鎮(zhèn)長和學校校長給換了,那個什么主任去國土局了。
一百米外溢寬了河床的周公河沒日沒夜地流著,大聲地響。她坐在屋子里,看著孩子們,大聲地笑。
人的一生就是一塘水,總是需要一些石子來擊起陣陣漣漪。倘若這石子足夠大,塘子也就跟著沒了。但是,無關(guān)塘子的存在,塘底長年累積的石子已經(jīng)見證了塘子曾經(jīng)的美麗。
這天又斷斷續(xù)續(xù)滴了些許天,近端午了,倒還是被地表散出的層層熱氣榨干了水分,燥得像張被揉皺的紙一樣,早已磨焦了邊緣。
她騎在小板凳上,在樓梯口麻利地包著粽子。
“二毛媽,二毛媽?”
“誰?”她探出頭,“呦,這不是王村長嘛!屋里坐。”她起身,在衣襟上擦著手,聲音清爽地說。
“不了,不了,有事通知你。”村長王政民擺著手說。
“什么事?”她握著雙手,看著王政民。
“我就不繞圈兒了,最近雨大,上面的領(lǐng)導(dǎo)過些天重點排查咱們鎮(zhèn)上的違法建房和危房,你這房子當時沒有經(jīng)過政府審批,又離河近。我估計你得換個地兒住。”
她臉上的笑凝固了,整個人瞬間都傻了眼,問:“你說啥?”
“要不,你得想辦法去辦一下建房手續(xù)。”
“哼哼,”她冷笑了幾聲,雙手握成了小瓜,“這是我的地,我的房,憑什么讓我搬。”
“興許沒事,你曉得我通知過就行。”王政民一溜煙走了。
她一屁股塌在小板凳上,邊包著粽子,邊板著臉罵道:“媽的,我住在自己的房里,礙誰惹誰了!天塌下來,死了又不讓你當官的負責!”說著,“啪”的一聲,她沒好氣地將手中的粽子狠狠砸進木盆里。
端午后的天,藍得像她剛剛給自己買的一件的確涼襯衫上的藍色小花。眨眼,二毛要上二年級了。
放假前,學校準備了一場表演。表演前一天,二毛都還在學校排練。
她準備早些收攤,換上那件新襯衫,帶些米皮去看二毛和他同學的節(jié)目。
但還不待她收攤,就有人捎信他家二毛在學校打架了。
她跑到學校,聽說老師去醫(yī)院了,又往醫(yī)院跑。剛跑出校門,就見老師拉長著臉回來了。
“老師,我家仔又給你惹火了,實在對不住。”她覺得沒臉見老師了。
“你家二毛把同學半個臉都咬進肚子了!”
被訓了一個多小時后,她扯著二毛,板著臉往家走。
遠遠地,她望見自家墻上被人給刷了個大大的“拆”字。她渾身顫抖起來,松開二毛,握緊了拳頭,大罵著,向家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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