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上的熱鬧人看著這一瘦一胖的男女,聲音一浪賽過一浪地笑著。她緊抓著大毛二毛,從邊上繞道走了。
剛走不遠,聽到那個男的慘叫著摔在石橋上,哭喪著嗓子:“媽媽的,老子的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斶和明朝的皇后有一腿呢!”
她回頭瞥了一眼那個趴在石橋上的男的,低頭給二毛說:“仔,以后見到這種人就躲得遠遠的,沒出息!”
二毛咕嚕著眼睛看了看她。
小學還有兩天就要開學了,政府那個男的她找了十幾次后,直接連政府大院的門都進不去了。
看門大爺搖著頭,給她說,那男人覺得她有病。
她氣得渾身發(fā)抖,算是死心了。
她想,先給二毛報名,然后得找個營生,房子得另想辦法。反正,她鐵了心要蓋房子。否則,她覺得對不住死去的加林。
報名前,她讓梅媽給打聽了下學校老師的情況。她抓著二毛說:“仔,你沒上過幼兒園。老師問你幾歲了,你就說八歲了。聽到?jīng)]?”她使勁搖著一愣一愣的二毛。
報名那天,她起得很早,好好地刷了個牙,涂了點那盒上海產(chǎn)的自己舍不得用的雪花膏,穿上那件有黃色小碎花的的確良襯衣。她將大毛和小花寄在梅媽家,拉著背著一個黃麻布做得小書包的二毛就往學校方向走去。
天氣很好,她見街上每個人都樂呵呵的,心想:“我家仔也要變成文化人了。”想著,她又挺了挺身子,覺得自己頓時好像也變得有文化了。
她帶著二毛在辦公室外排隊,聽著學校喇叭里放的鄧麗君的歌,仿佛又回到了在深圳時的生活。她最喜歡那首《甜蜜蜜》了,遺憾的是學校喇叭里一直沒有這首歌。
這時,她聽到前面的女人嘰咕道:“聽說喇叭里那個唱歌的狐貍精和校長有一腿!”邊上的女人皺著眉輕跺了下腳,惡狠狠地說:“就是!是個狐貍精!”
她看了看那兩個女人,抿了抿嘴,緊緊地抓住身邊的二毛,挺直的身板又陷了下去。
六、綁架
報了名,老師讓學生留下勞動。她見時間還早,決定到街上扯幾尺粗布給二毛做件中山裝樣式的新衣裳。她想,再怎么說她家仔現(xiàn)在是有文化的人。
這天,十里八坡的人都到鎮(zhèn)上來趕集了,街上響開了鍋。
待買完布,她準備去梅媽家接大毛和小花。這時,一個拉著個小男孩的婦女趕過來,抓住她說:“你是二毛他娘?”
她瞪著眼愣愣地看了這婦女幾秒,趕緊點著頭說:“是,是,對,對,怎么了?”她低頭掃了一眼那個婦女拉著的小男孩。
“不好啦!二毛媽,你家二毛讓人給帶走了!”那個女人哈著腰,手在大腿上拍著說。
“什么?”她聽得不大懂,“二毛是不是犯錯誤啦?”
“拐了,讓拐走了!”那女人說道。
她閉著眼,手按著太陽穴,踉蹌了幾步,睜開眼睛,失神地望著四周,喊著:“二毛!二毛!”
那女人拾起她落在地上的布,跟去了。
她撥開人群,一路跑到學校,抓住老師的手說:“二毛,二毛!我家仔呢?”
派出所幾個人立在邊上,老師安慰她:“別急,別急!那人我都認識。”
她瞪大眼,愣在那兒,抓著老師的胳膊,說:“你認識!”
老師看了看她,有些結(jié)巴:“全……全鎮(zhèn)的人都認識!”
派出所的人問她二毛的情況。“六歲半,六歲半,就這么高。”她比劃著,“同志,我就這么一個有出息的仔,你一定要給找到。”
警察給縣上通了個電話,就去找目擊者了。她失魂落魄地極其安靜,一步不離地跟著警察。
第一個看見小孩被拐走的是校門口炸油饃的大娘,大娘笑著搖手:“莫怕,莫怕,那懶骨頭就是個鉆地老鼠!他來給你家仔買了兩個油饃,給我說要帶他去縣城!臨走時,還擠眼啰嗦我莫要給別人提他抓了個小孩去城里干大事!”
其實,那個男的她也見過,就是早上在石橋上扯著嗓子擺他祖宗的那個人。他祖上在明朝時的確當了大官,等到他爺手里就只剩馬車了,到他爹手里就連個車轱轆都見不著了。到了他手里啊,好吃懶做,賭酒耍錢,除了一塊長滿了草的半畝地和一座兩個角都耷拉下去的爛房外,就只剩屋里那比他身上的肉還要厚的泥土了。
他見那小孩對他不停地咕嚕眼睛,就想嚇唬嚇唬。小孩不怕,說你給我吃的,我就跟你走,我爹讓我娘給吃了,我娘是狼。
他心里一驚,一樂,想,你問我要吃的,我就賣了你。
他給小孩買了兩個油饃,左思右想,這碗大的街哪個不曉得他。他瞇眼笑著,點點頭,想,要干大事還是得去沒人認識的地方。
這時,縣上的車要走了。他一急,拉住小孩,扯著嗓子就沖了過去。這一刻,他感覺胸膛里漲漲的,自己頓時高大許多。他吸了口氣,挺直了那駝得不得了的背,踏上了要干大事的路。
麻三帶著一個小孩,坐在去縣城的車上。這個消息馬上就傳開了,整個鎮(zhèn)上都炸開了鍋。所有人都知道了這個叫麻三的家伙正坐著車要去縣城拐賣一個外鄉(xiāng)女人帶來的孩子。
她和警察同志坐在一起,警察笑著給她說:“你放心,這車一到縣上,還不等他下車,局里的領(lǐng)導就一把把他給揪出來,像拎只羊一樣。”
她半信半疑地瞅瞅這年輕的同志,眉頭依舊皺在一塊。突然,她想起一件大事。她當著老師的面給警察同志說她家仔六歲半。完了,完了,她想,那個老老師肯定連看她仔一眼都不看了。
看戲的人越來越多了,很多人都挺身出來為大伙講述他們作為目擊者看到的一切。
慢慢地,那一個個關(guān)鍵的場景歷歷再現(xiàn)。她聽了以后,都為自家仔剛剛經(jīng)歷那一幕幕讓人心驚肉跳的場面而倒吸一口冷氣。接著,她就再也控制不住了,嚎啕大哭。講述的人這才都停下了,一個個低聲私語著同情地看著她。
“得了,得了,起什么哄呢!趕不成你們都是麻三的同伙?麻三要有那腦子,早就去皇城根兒當官了。”坐在邊上瞇了半晌的警察起來嚷道。
人群才漸漸散開了,那個三十出頭的警察說:“別怕,那個腦子進水的傻子能掀起多大的浪?”
七、審問
再說麻三,他坐在車上神癡地望著窗外,咧開了嘴笑。他似乎在想,自己馬上就可以和那個祖宗一樣光宗耀祖了。
三四個小時后,車駛進了縣客車站。他瞇愣著眼,拉著眼珠子咕嚕不停的二毛,趿拉著鞋往出走。兩個警察看著他,低聲說了兩句,就走了過來。
他見穿橫杠的來了,就哈著腰,臉上堆著笑,說:“大爺吉祥。”
那個圓臉中等個的警察一個后翻將他押趴在地上。他腦子“嗡”的一聲,感覺自己像在夢里給人狠狠地抽了一巴掌,那股辣疼像酒浸入胃里一樣在臉上一厘一厘地滲開。
等他回過神來,另一個警察已經(jīng)拉著小孩站在邊上一起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了。
他嘴一抽,一口攪著血絲的唾沫就從嘴角流了出來。他瞪大了眼,咬牙切齒地吼道:“老子的爺爺?shù)臓?/span>……”那個圓臉警察朝他臉上就是一巴掌,罵道:“狗日的,你爺有你這樣的孫子,真是丟了祖宗十八代的臉了。”
警察一把就把他提起來了。“打人了,打人了!”他縮著領(lǐng)子,撇頭看著警察,聲音嘶啞地吼著。車站來來往往的人一臉疑惑地看著他。
日頭落進山了,一輛吉普車揚了一路黃土扯著喇叭開進了明洛鎮(zhèn)政府大院。一個頭發(fā)抹得都能擰出一手油的年青人挺著肚子,仰著頭上了樓。后面兩個警察一個拉著二毛,一個押著臉上青了一塊的麻三。
所長趕緊把這個年青人請進了辦公室,在辦公室里等了一下午的二毛媽看到二毛咕嚕著眼睛被帶進來了,一下?lián)溥^去,一把把二毛抓進懷里,眼淚沾滿了臉頰,把二毛全身看了個遍。
年青人坐在皮椅上,挑了個二郎腿,說:“這可是大案啊!”
所長有些迷糊,說:“主任,這麻三就是個傻子!”
“胡說,”年青人坐直了,瞪著眼說,“他就是封建勢力的余孽!他祖上不伺候過皇上嗎?這毒根到他身上就徹底毀了他,我們要好好教育教育這類人!”
“再說,他這不是簡單的拐賣兒童!那女同志你說,你是不是給你家仔錢了!”年青人用眼睛挑了下她說道。
“什么?”
“你好好想想。”年青人聲音溫和地說。
她翻動了下眼睛,絞盡腦汁的想,印象中似乎有那么一毛兩毛給了二毛,但是好像又記得不清了。
她支吾著:“我記得好像給了……”
“對嘛!我就說你家這娃娃身上本來有錢!”
“一毛兩毛,記得不太清了!”
“話可不能這么說!一毛兩毛也是錢!”年青人又轉(zhuǎn)向所長說,“老張!今年缺大案,到時候我掛不住臉,局長臉上也不光彩!”
所長看了看那個年輕人,回頭瞪著二毛說:“仔,說你咋去的?”
二毛看了看所長,又看了看那年青人,指著麻三說:“他搶了我的兩毛錢,還說把我賣了。”
二毛媽看著二毛嚇傻了眼,她家二毛差點給人賣了。“對,對,我家二毛的錢也遭人搶了。”她氣憤地瞪著邊上被押著的麻三,似乎清楚地記得早上走時往二毛書包里放了兩毛錢。
麻三聽此,瞪大了眼睛,歪頭看著二毛說:“唉,我說,你這娃娃三歲就說白話……啊……”警察掰緊了他的手,二毛躲在他媽身后看著麻三。
年青人起來走了,說道:“老張,你自己看著辦吧!”
待年青人的車開出了院子,邊上的年青警察看著一臉陰沉的老張問:“所長,咋辦?”
老張長長地呼了口氣:“放了。”
“真放了啊?”
已走回去的老張回頭,撩了下嘴說:“要不你領(lǐng)回去養(yǎng)著。”
八、不速之客
第二天,鎮(zhèn)上的人一見到麻三就指著他罵,拉著孩子的人都像避瘟疫一樣避得遠遠的。
但是麻三樂了,他覺得自己成了鎮(zhèn)上的中心人物,比鎮(zhèn)長還牛。他穿著一件破爛長衫,岔著大步,兩只手像船槳一樣在背后左劃一下右劃一下。他見街上有小孩,就故意快步走過去,惹得小孩嗷嗷地哭了,大人罵了,他才昂著頭,一臉滿足地遠去了。
園子里的屋子遠,又考慮到二毛的安全,二毛媽和梅老太太磨扯了半天,住進了梅老太太的柴棚里,但代價是每天給梅老太太兩塊錢。二毛媽也是個狠角,應讓梅老太太認了小花作干孫女。這樣,她一到鎮(zhèn)上去給人洗衣服,小花就扔給梅老太太了。
但好景不長,下了半個月梅雨,柴棚塌了。她就又帶著孩子走了一兩個小時回到園子里去了,她就又開始為蓋房子而愁大了腦袋。她罵道:“媽媽的,就住了半個月,掏了一個月的錢。”
有天晚上,月亮脹得有臉盆大,園子里的一切在月光里明一片暗一片,像浸在流動的霧氣里一樣,模模糊糊。她夢到加林了。加林穿著一身中山裝,穿著锃亮的皮鞋,戴著碗口大的手表,提著明晃晃的皮包,騎著嘩啦嘩啦響個不停的永久牌自行車,載著穿著一身碎花裙的她去鎮(zhèn)上燙頭發(fā)。理發(fā)師給她燙了個鄧麗君的頭,她往鏡中一看,自己都長成了鄧麗君的模樣。她抬頭看丈夫,丈夫呵呵笑著,她跟著笑了,覺得鄧麗君就是她,她就是鄧麗君。這時,一個矮胖的女人雙手叉腰怒氣沖天地進來了,她說她是校長的老婆,來抓破鞋的。她嚇得轉(zhuǎn)身就跑,躲在一個屋子里頂著門,只聽到加林、理發(fā)師,還有那校長老婆一個勁敲著門在喊叫。
她嚇得一身冷汗,倒吸了口氣,醒了,靜耳一聽,寂靜的門外有人梆梆地敲著門。她嚇得,縮了縮身子,瞅著門的方向,清了清嗓,問:“誰!”
沒人應答,但敲門聲絲毫不因她的質(zhì)問而減弱一丁點兒。她尋了尋睡在邊上的孩子,順手抄起邊上的一根棍子,豎著耳朵,慢慢地向門后走去。
卷在被子中的二毛趴在所謂的床上,撲楞著兩顆大眼珠子,看著躡手躡腳向門后走去的她。
他屏住呼吸,覺得他媽變成了一頭大灰狼。
“誰!誰在那兒!”她吼道,大毛揉著眼睛,轉(zhuǎn)了個身,喊著“餓,餓”。
敲門聲死了,“大妹子,是我!”
突然一句話,驚得她打了個寒顫。她皺著眉頭想了想,問道:“你誰?快走!要不……要不,我砍死你!”說著,她朝門狠狠踢了一腳。
二毛靜靜地趴著,把被子裹緊了點。
她聽到外面的人跌了一跤,罵罵咧咧地走了。她靠在門上,仰頭長長舒了口氣。
二毛趕緊躺下,緊閉著眼睛,小心臟跳得跟敲鼓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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