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遠(yuǎn)方的小鎮(zhèn)
走了三天兩夜,她拉扯著她擁有的一切到了鎮(zhèn)口。
天要黑了,風(fēng)看不見太陽就變成了無家可歸的孤兒,整夜整夜地在田野間東跑西竄。
已經(jīng)下了果子的桃樹如進(jìn)入三十就開始禿頂?shù)乃刮娜,風(fēng)一吹,抖落了那一身油亮而缺乏水分的葉子。
路旁的果園里有一間小瓦房,這是她視線里獨一無二的可以標(biāo)識幾個月前這里曾有點人氣的物什。
她決定在這兒過夜了。
她用拾來的秸稈生了堆火,架起鍋,把大饃掰碎煮在野菜湯里。屋子里彌漫著麥芽的香味,大毛和小花漸漸靜下來了。
她撩了撩耳畔的頭發(fā),看到三個孩子都倒在草墊上睡著了,嘴角彎起淡淡的笑意。
她在想,如果一輩子都能呆在這個屋子里,不再出去,那也是很好的。
雨停了,半個月亮掛在空中,在幾朵烏云里蕩來蕩去。孩子吃了熱飯又睡下了,她在火里添了些樹枝,靠在墻上迷迷糊糊做起了夢。
夢里,加林把爹爹的羊全丟了。爹爹兩眼通紅,一條繩勒著脖子來他們家算賬來了。加林站在爹爹面前,仰著腰,挺著肚子,抬頭看著天說:“從此,你女娃就是鎮(zhèn)上的女人了,我加林就是鎮(zhèn)上的男人了,大毛、二毛和小花就是鎮(zhèn)上的小孩兒了!敢情我天天給我加林的女人卷頭發(fā),保證比你家的羊毛還卷!”爹爹氣得直發(fā)抖,一羊鞭就抽過來了。她嚇得往后一躲,就倒在地上,頭上撞了個包,她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摸了摸頭上的包,見孩子都還睡得香,就推門出去了。
早晨田野里濕氣很重,白白的霧氣像鬼一樣在山頭卷來卷去。她覺得渾身輕松,往路上看去,見有個男的正趕著一群羊在走,一個老太太跟在后面離得老遠(yuǎn)。
她到屋后解了尿,就鉆進(jìn)小屋子里了。
過了一會兒,她就聽到有人推門。她在墻邊坐直了身子,手摸到邊上一塊沾了稀泥的石頭,盯著門口看。
一個老太太把頭伸進(jìn)來,細(xì)細(xì)掃了屋里一遍。
她瞪著老太太,心跳快了,抿了抿嘴。
“閨女,哪兒的?”老太太瞇著眼,嘴角堆滿了皺紋。
“我柳屯兒的。”她松開了那塊濕粘粘的石頭。
“柳屯兒?呦,那可遠(yuǎn)著哩!咋到城里來了?奔親戚?”老太太推開門進(jìn)來了。
她站了起來,孩子們慢慢醒了,二毛咕嚕著眼珠子看著她和那老太太。
“我……我要搬進(jìn)鎮(zhèn)上。”她結(jié)巴著。
癟著嘴的老太太看了看這幾個孩子,笑著說:“哦,搬了?搬在哪兒?男人呢?”
她眉頭跳了跳,說:“大娘,這你家的園子吧?”
老太太笑著,點了點頭。
“你咋知道我在這兒?”她有些詫異。
“萬能的主,耶穌告訴我的。”老太太笑道。
“耶穌?”她依稀記得有次看到一座奇怪的房子,加林告訴她那是一個叫耶穌的男人住的,她當(dāng)時想這耶穌真有錢。
“哦,這老太太認(rèn)識耶穌,”她心里嘰咕著,“大娘,我能見到耶穌嗎?”她想,耶穌應(yīng)該會見她的。
“你要見耶穌?”老太太瞇著眼笑。
她渾身是勁,拉扯著自己的全部家當(dāng)。她——加林的太太,要去鎮(zhèn)上了。
約摸走了一個多小時,那老太太顫巍巍地晃了一路,她帶著全部家當(dāng)人口顛了一路。八九點的太陽襯紅了鎮(zhèn)上的半邊天,街上的人家陸續(xù)開始擺攤了。有人扛著擔(dān)子一個勁地吼:“包子,剛出籠的包子!”
大毛一個勁地哭:“餓,吃,餓,吃!”
一個頭發(fā)梳得油亮油亮,皮鞋擦得明亮明亮,墨鏡烏亮烏亮,手表锃亮锃亮,穿著灰色中山服的男子屁股左一拐右一扭地架在一輛哐當(dāng)哐當(dāng)響徹了半條街的自行車上,狠狠地提了一嗓子,一口濃痰響響地砸在地上。
她回頭見二毛嚇得立在原地直愣愣地看著那男子扭動不停的屁股,笑著說:“仔,莫怕,那是人造驢子!”
二毛咕嚕著眼睛,看著她,心想:“驢子我見過。”
街不長,走完就到鎮(zhèn)小學(xué)門口了,陽光從屋檐上滑下,小學(xué)院子里明一片暗一片。
她拉著大毛,抱著小花,背著家當(dāng),立在學(xué)校門口抬頭低聲念著:“明洛鎮(zhèn)完全小學(xué)。”
老太太停腳,瞅了瞅?qū)W校,看了看她,笑道:“閨女,這可是一二百里內(nèi)最好的學(xué)校。等你安頓下來了,送你家仔去讀書。”
她回頭笑著,似乎看到自己坐在土臺下瞧著二毛上臺領(lǐng)獎。
她回頭叫著二毛:“二毛,二毛,快過來!以后你在這兒好好學(xué)知識。”
二毛瞅瞅那鎖著大鎖的鐵門,又看看他娘,縮著頭就往后退了幾步。
見此,她皺起眉,憋了口氣,松開大毛,三步并作一步,沖到二毛跟前,抓住二毛就往校門口拉,鍋碗瓢盆在背上叮叮哐哐地響。
“哇”的一聲,二毛哭了,褲子全尿濕了。背上的小花聽到聲音也“哇哇”地哭了,一旁的大毛見此嘴一噘也跟著哭了。
店鋪里的人探頭瞅了幾眼,老太太搖晃著過來拉著二毛邊走邊說:“你把孩子都嚇到了!”
她翕了翕鼻子,跟在老太太后面。左右拐了好幾個彎,停在一個紅磚墻院子外。老太太喊了幾聲,就聽到有人來應(yīng)門了。
四、我要蓋房
她打量著這磚墻、木門,想:“是不是走錯了?”
一個佝僂著背的癟嘴老太太把她們帶進(jìn)屋。
進(jìn)屋她見一張畫有一個留著黃色方便面頭發(fā)、藍(lán)眼睛的男人被釘在十字木棍上的彩畫掛在土墻上,幾個老婦人和幾個小女孩跪在前面閉眼念著什么。
她聽到:“英明的主啊,感謝你賜予的一切,阿門!”那些人念完就站起來了。
她放下包裹,帶她來的梅老太太給其中一個老太太說:“她想見見我們的主。”
那個老太太瞇著眼睛打量了她一會,說:“我是耶穌的女兒,你要懺悔什么?”
她看了看滿屋子的人,說:“我不曉得你說啥?”
那個老太太聲音稍微大了點說:“你做了什么錯事,可以給我說,我替你給小鬼求情,小鬼就不抓你了。”
刷的一下,她臉都綠了,愣在那兒,不知所措。
梅老太太見她怵在那了,拍了她一下,說:“咋的?閻王爺身邊的牛頭馬面不知道?那黑白大爺沒聽過?”
她身子微微顫了下,兩眼失神地瞅瞅這個,瞥瞥那個。
然后,轉(zhuǎn)身,拎起包裹,拉著孩子就往外走。
“咋?別走!”一個老太太說道。
她快步踏出屋子,陽光灑在腳邊,她回頭痛快地喊:“我不找耶穌了!”
她一口氣走完了那些巷子,來到大街上,立在那兒長長地呼著氣,感覺心臟好受了點。
她掃視了下街道,又回頭看了看巷子里面,然后就緩緩地朝西邊走去。
路上見有人在賣稀飯,她看了看幾個灰頭垢面的孩子,就徑直走了過去。
她給幾個孩子點了些肉包子和稀飯,看到大毛和二毛那浸得油亮油亮塞得圓滾滾的小嘴,她伸手撥了撥二毛粘成一坨的頭發(fā),淡淡地笑了。
待孩子吃完,她回過神,深深吸了口氣,帶著孩子又朝西走了。
明洛鎮(zhèn)不大,只是人住得密。她來過幾次,知道政府在西邊街上。
看門大爺問她找誰,她吱唔了半天說找鎮(zhèn)長。
大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幾個半大不大的孩子,說:“鎮(zhèn)長不在。”她被轟走了。
她帶著孩子又往東走,想不通自己咋就被轟開了。這時,她看到那梅老太太一顫一顫地走過來了。
“閨女,你咋就走了?”老太太喘著氣。
她立在原地,手有些發(fā)抖。“我……我要見鎮(zhèn)長!”她清了清嗓子。
“見到了?”
“那看門的不讓進(jìn)。”她覺得臉有點熱。
老太太瞅了瞅正在摳鼻子的滿臉是油的大毛,說:“走,跟我來。”
剛到大院門口,那大爺就笑呵呵地出來了。“大妹子,這么早出來?”
“這不,家里來人了。”老太太扯著她,“一個表侄女。”
“是她啊,她要見鎮(zhèn)長。”大爺認(rèn)出她了,她感覺心嗵嗵跳。
“嗯,她有事,”老太太說,:“快說有啥事?”
她慌了下,瞅著大爺說:“蓋……蓋房。”她聽著自己的話,感覺像做夢一樣,她害怕大爺或者老太太笑她。
大爺沒笑她,瞅了她一眼嘆了口氣說:“你不早說,不就是蓋房嘛!多大點兒事!但是鎮(zhèn)長不在,你去二樓那個辦公室吧!”大爺給她指畫著。
她走到二層樓前,愣在那兒,抬頭掃視著眼前的樓,太陽從東邊照來,她的影子直直地拉在地上。
她見一個男人打開那扇門進(jìn)去了,挪了兩步,又趕緊用唾沫摸摸自己的頭發(fā),扯扯衣角,鼓著氣蹬蹬蹬踏上樓了。
上了樓,她步子又緩了下來,她探頭看到那男的正在倒水,就退了回來。過了幾秒,她又探頭去看,見那男的正在翻報紙。
她慢慢地走過去,右手在左手心兒里擦了擦,“梆梆梆”,敲了敲門。男人放下冒著熱氣的茶,抬頭看著她,示意她別出聲。
她往后退了退,臉上一陣火熱。
幾分鐘后,男人掀開簾子,說:“進(jìn)來吧!”
她看了看那個男人,見像早上騎自行車那個人。
她立在桌子前,說:“鎮(zhèn)長……”
那男的瞪了她一眼:“我不是鎮(zhèn)長。”他繼續(xù)看報紙。
“我我……我……”她的臉全紅了。
“你,有啥事?”
“我,我要蓋房。”她有些結(jié)巴。
男人揚(yáng)了下眉毛,說:“蓋房你就蓋唄!”
“我……我沒地,想買塊地。”
“沒地?沒地你蓋啥房?”
她感覺被潑了盆冷水,但又鼓了鼓氣說:“我想請鎮(zhèn)長批我一塊地。”
男人看著她冷笑了一下,放下報紙,找了紙筆,懶懶地說:“登記吧!”
“我,我不會寫字。”她的臉都紅到脖子上了,手指攪動著衣角,心想:“我一定要二毛和小花好好念書,都識字!”
男人皺了皺眉:“男人叫啥?”
她瞪著眼,愣了幾秒,說:“加……加林!不過,不過……人死了。”
剛寫下“加林”兩個字的男人聽此,彎了彎嘴,又補(bǔ)了“的太太”幾個字。
“回家等消息吧。”男人看都沒看她,拿起報紙,挑著二郎腿。
她道了謝,嘴都裂開了花,樂呵呵地出去了。
五、報名
梅老太太是鎮(zhèn)上扎花紙的,她讓她們母子幾個先住在自己林園的屋子里,每天交一塊錢。
她每隔一兩天就進(jìn)鎮(zhèn)去打聽消息。前幾次,大爺放她進(jìn)去了,每次得到的都是什么決議還沒下來。這一晃,二十來天就過去了,連學(xué)校都要開學(xué)了。
她掰手指算了半天,一天一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年就三百六十五塊;一個饃二毛,一塊錢買五個饃,三百六十五塊可以買三百六十五乘以五個饃。
“天,天,天!這可夠我娘幾吃大半年了。不行,不行!”她咕噥著又快步趕鎮(zhèn)上去了。
雖然是夏末,但八九點的屋外已經(jīng)開始會晤秋天了,涼颼颼的,見不到半點太陽。她邊往鎮(zhèn)上趕,邊算計著如果還不行該咋辦。小花在背上睡著了,右手的大毛哭著叫餓,左手的二毛一股勁地想從她手里掙脫。
十點多,她走到鎮(zhèn)外的石橋了,見橋上聚了一群人,罵聲、笑聲參雜在一起。
只見一個臉抹得像剛從面缸里爬出來,兩個眼睛成了大黑圈,耳朵上掛了兩個手鐲般大的金耳環(huán)的胖女人,秋蘿卜粗的手反插在所謂的腰上,踮著后腳,挺著那晃動不已的胸脯,瞪著一個面黃肌瘦,全身補(bǔ)丁的男人,搖動著腦袋扯著嗓子罵道:“你娘真是瞎了眼了,把你這糟蹋了祖宗的流氓屙到這個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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