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臺州。
未名湖畔，夕陽亂舞。
幾株棕櫚樹簇?fù)碇蛔岘嚨膭e墅。陽臺上，一株箭玲瓏蘭草舒展著嫻雅的身姿，努力向窗內(nèi)搖曳，輕靈之極。窗簾是絲質(zhì)的，在風(fēng)的吻弄下半開半合。
書房里，一只嬌態(tài)可掬的小豬的額上，隨意的多了一塊圓形翡翠，暗綠中隱約添置些處子般的韻味。
這是一只視頻。
鏡下，歸燕正剝著細(xì)嫩的蔥皮，纖手微翹成舞蹈中的蘭花指模樣，眉眼如春水，纖塵不染，乳白的唇膏浸染在精致的唇上。晨露般的亮著。
這是一個特殊的盛宴，她在為孤然做菜——三天前她給他信息了。
電信那頭，孤然凈了手，握住尺八洞簫，滿屋平和的空氣開始散漫開來。這是他創(chuàng)作的《斷鴻獨(dú)舞》，簫音如平地滑過一絲薄紗，不疾不徐，漾著一分靈幻的思緒，與樹梢作離分前的執(zhí)手相看；倏忽之間，簫音有些疾速，仿佛勁風(fēng)下不停搖曳的燭火，四圍的山影隱了又現(xiàn)，一只孤雁落于寒沙之中，啄著斷羽，其聲哀然；陡然間，簫音如絲竹破空噼啪炸響，漫天血雨透著不安，四處迸射，撞入山樹之間，戛然而止。良久，才又游絲般的纏綿一會，漸歸沉寂。
透過視頻，孤然看到歸燕恬靜的目光，比漂洗過的白云還要純潔，然后四目久久對視，情感的水就在他們的臉上徐徐地滑動。
不知何幾，一桌菜已擺在了書屋內(nèi)：正中一個橢圓形的盤子上，小青瓜被切成兩段，但還緊緊粘合著，四周是剝了一半皮的生番茄，皮彎彎地下垂，仿佛玫瑰含苞怒放。另外見著一個海碗，里面明顯的是文火燉好的豬腳，很大一部分高過了碗口，能看到上面撒了些桂皮、棗子和茅草細(xì)芯。
這都是孤然愛吃的菜，可他做不來，只是有一次不經(jīng)意說漏了嘴，當(dāng)時燕子回答：“很隨意，就刻意。”那時他很懵懂，現(xiàn)在細(xì)細(xì)一想，燕子竟記住了每一次的聊天內(nèi)容，且用心揣摸過。
孤然看著豐盛的菜，回想在半年前的暑假里，因為婚姻出現(xiàn)災(zāi)難性地震，他再也不想回家，就天不亮趕到自己辦公的地方，拉下窗簾，孤獨(dú)地寫下“事變”的細(xì)節(jié)。那時，一日一餐，還因為情緒處在低谷，總難以下咽，油壇子也一日比一日害羞。有一天，感覺實在支撐不住，買了幾斤肉，想獨(dú)自“過一次年”，孰料在半路回頭，摩托車上的塑料袋卻戲謔地把背與肚皮貼在了一起，向他張著嘲諷的大口。他明白，肉早已溜下來，一定是在某個路段跳舞，或成了他人口中之食。
寫完那篇小說，孤然對生活瀕臨絕望，遂有了輕生的念頭，也就在那一夜，他認(rèn)識了歸燕。子夜時分，孤然把自己的小說寄存在歸燕的郵箱里，第二日，他看到手機(jī)里幾條長長的信息：
“我在你的文章末尾看到了這個手機(jī)號，不知道該怎樣稱呼你，傻傻的孤然？不！于是連稱呼都不用了！
“生活在你的眼中就那么悲涼?那么灰暗?我不明白！
“所有的一切離我太遙遠(yuǎn)了！
“我很難想象一個人怎么可以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生活？希望這只是你杜撰的一篇小說而已！要那么多的痛干嗎？
“快樂是永恒， 愛也可以隨時擁有，你用心去尋覓，愛！可以在冬季燃燒！”
“如果是陪你聽雨，請再發(fā)一條信息給我，如果不是，別打擾了！”
“你已知我是誰，還需要證明什么？別這樣，傻傻的孤然！我會讓你的日子離幸福愈來愈近，如果快樂可以異地存取，我愿將我的快樂存入你的銀行儲蓄！”
“謝謝！我會把你的關(guān)愛，永遠(yuǎn)蔵在最純潔的心之一隅， 并在觀音面前作真誠的祈禱，你！永遠(yuǎn)幸福！”
“別為我祈禱，你該為你自己的不開心祈禱，你聽！新年的鐘聲快敲響了，用心感受，每個人都是深愛著你，如果我的信息能給你帶去快樂，我不在意這一毛錢，只要你愿意。”
四
也是相同的雨。
酒醉詩能解，花開雨更新。孤然選擇在有雨的日子出門。
這是一個很深的院落，除了偶爾的炊煙裊裊，再沒有鄉(xiāng)鎮(zhèn)街道的污濁與喧囂。
孤然告訴歸燕，他將出門幾天，目的是靜養(yǎng)一下，回來好寫一篇關(guān)于QQ的小說，燕子回答說：“你走了，夜間我將怎么辦？為了你，我已冷落了其他的網(wǎng)友！”孤然突然涌起一陣酸澀，但又想到如果還是呆在家里，終究要被“地下黨”監(jiān)視著，不說寫一段話，就是一個字，也丟人現(xiàn)世。遂回復(fù)說：到了那里，如附近有網(wǎng)吧，同樣可以上網(wǎng)的。
路始終是那么的平坦，很多的車輛像人的心情一樣，在那屬于自己的舞臺上若隱若現(xiàn)，往往，凡是懷了愁緒的人坐在車上，單調(diào)的機(jī)械聲無異于催眠曲。孤然在睡意朦朧之中，感覺一只纖巧的手在為他翻弄衣領(lǐng)，那是他的干女兒的動作，他再熟悉不過。自從這孩子住進(jìn)了他家，他再沒有與“暗探”較過一次勁，而這個也叫燕的孩子，卻成了他傾訴隱痛的唯一渠道，雖然，孩子看了那篇小說，一句話也沒說過，但他明白，孩子在用女性特有的柔情，用慎密的情感針線，為他縫合著這一道其實很難愈合的傷。
孤然用一個小指，在燕子仍停留在他頸上的掌心里輕輕一擊，感激地詢問：“路還有多遠(yuǎn)？”
路不長，雨也不大，沿途先是一些織錦般的油菜與蕎麥，在山間懸掛著，繼而是一道道彈痕般的小礦井，偶爾有人螻蟻似的匍匐出來，看不清臉的俊丑，戴著麥秸草帽的，只有一雙比臉還黑的眼珠在轉(zhuǎn)動。光著頭的，就能見著因雨沖刷成的或白或紫的泥溝在臉上縱橫著。
孤然突然想到了歸燕。在他的眼底，燕子從來纖塵不染，總是優(yōu)雅地坐在轉(zhuǎn)椅上，讓手清泉般在鍵盤流動，孤然的心也輕緩地隨著清泉游走。秋水無痕，春雨無聲，流動在心底的情感，是任何語言大師都難望其項背的。
到了那個院落，天已近傍晚，有一只喜鵲，顧不了鄰里攆了母豬到干女兒家找種豬配種，在雞窩邊跳來竄去。女兒似已司空見慣，臉上不透半絲羞澀。“種豬做愛不是愛情”，孤然想起賈平凹的話，只曬然一笑，再專注地看喜鵲尋找新鮮的雞蛋。
有很多年了，這種吉祥之鳥難得一見，女兒也說以前回家沒有見著，一定是誰為爸爸報喜了。孤然把自己熟悉的人搜索了一遍，喃喃說道：“只有燕子！”
“你是指我？”女兒忽閃著靈動的大眼，“我會那么的好？”
“也是，也不是！”
“你還有一個叫燕子的親人？”
孤然留給燕子一個狡黠的表情。
時間像一個飛速滾動的塑料輪，雖然無法與地面擦出火花，但畢竟會遠(yuǎn)去。夜不知不覺地想走過來，看到女兒忙不迭地在灶上弄著辣子雞，孤然借故去幫忙，問：“這里有沒有網(wǎng)吧？”
“有是有！”女兒放下手中的筷子，回頭，“可是遠(yuǎn)著哩！”
“哦！”孤然漫不經(jīng)心地說，“離吃飯還早，我出去散步，等會叫我！”
孤然出了門，來到一個空曠的地方，打開手機(jī)，見信號閃爍不定，他知道發(fā)不出去，就繼續(xù)向高處攀爬，一直爬了半個小時，終于看到相當(dāng)穩(wěn)定的三格信號，自己突然間仿佛是拿破侖，站在了阿爾卑斯山上，正豪興飛揚(yáng)，終于可以給燕信息了，他這樣寫道：
“我站在高山之顛，凝望滿月的清輝，你是月中的嫦娥。你的衣袂在我的眼里舞動。我的手伸到了你的窗臺，你看到了么？”
“水中望月霧里看花，最暗的月也是明的，最敗的花也是艷的，當(dāng)你無法觸摸我的一切時，一切都是美好的。但愿這份美好永遠(yuǎn)伴隨在你身邊。”
孤然心里暗暗樂著，自己走出一通的大汗，終于還是沒有讓歸燕癡癡地等候。從信息里，她會明白已不能上網(wǎng)。
翌日，孤然決計離開女兒。異鄉(xiāng)雖然可以錦衣玉食，但畢竟怕女兒偷窺了自己的心事，枉自又多出些毫無意義的紛爭。那件事以后，孤然把自己的心放在了防空洞里，外面除了帶電的鐵絲網(wǎng)，還加了無數(shù)道的壕塹，任何人也休想接近的。
執(zhí)著女兒的手，沒有說半句話，只俯身向她告別，孤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后，返身，霧只在瞬間，包裹了那孑孓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