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終于還是靜了下來,我茫然地來到洗澡間,大開了窗子。風(fēng),冷冷的,水,涼涼的,月兒,黃黃的,所有的東西都成了隔夜的烙餅。我將龍頭開到最大極限,鉆進(jìn)了凜冽的瀑布里,張開嘴,發(fā)出孤狼一樣的凄慘的長嗥,在身上胡抓亂掐,待頭腦全部靜了下來,卻見一只甲蟲,仰躺在地上,六條腿求助似的搖擺,先前,我是聽見它飛撞的聲音的,現(xiàn)在,大概是暈了。這只呆蟲,窗明明是開著的,為什么飛不到自己的天地里去。
人生是一出又一出的戲,高明的編導(dǎo)早已為你作好了詳盡的布局,無論你窮盡畢生的精力去抗?fàn),都是徒勞,況且,演完了一出,還有另一出,生旦凈末丑的角色,你都會得到扮演的機(jī)會。
可憐的碧柔,因了那次花園里的約會,鉆進(jìn)了夢里,依附在我的神經(jīng)中樞。我開始無休止地做作相同的夢:廢棄的花園,凄冷的缺月,無語的大樹,兩只傷痕累累的青鳥,在比路還長的相思里,走近,鉆入世俗茂密的枝葉間,尋尋覓覓,想筑一個溫暖的巢穴。
這是初夏的第一場大雨,天先是病態(tài)的黃,云層很厚,停滯在山巒間,蝴蝶在陰暗的葉叢里趴著,飛不起來,像碧柔被子上固定的,褪了色的圖案。妻到縣城參加別人的婚禮去了。我把心情極度的放松,有意無意地,從校園往家的方向走。路上,想起曾經(jīng)見過的一株幼小的榕樹,如果拔去送給碧柔,該是多么有意義的禮物。到了榕樹生長的地方,只剩下已經(jīng)干枯的根系,空自留給我悠遠(yuǎn)的懷想;生命如是,一旦缺少愛的滋潤,枯竭就成了早晚的事。
稍往回走,再左上,是一株年輕的大葉榕,枝干遙遙地托住天空,葉則圓圓的,仿佛碧柔剛用水洗過的眉眼,在偌大的自然的床上,回味著生命的激情。榕樹下的大石頭,默默地躬伏著,任由根系伸進(jìn)石罅里,男人一樣,心甘情愿地,為愛情作恒久的蟄伏。
雨說下就下,在一陣激情澎湃的雷的交響中,疏疏落落的,很是飽滿,像病床上的碧柔的淚。碧柔是不是在家,如果不在,大雨將會淋壞她的腳的。我這樣想著,趕忙為她發(fā)出了信息:碧柔快跑,大雨來了!信息剛發(fā)完,果真見大雨如萬馬奔騰,并夾雜著凄厲的狂風(fēng),砸得樹木不停地伏下去,再揚起來,醉漢一般。瞬間,地面就反彈著密密麻麻的水珠,一層密不透風(fēng)的水的白霧,彌漫到了比人高的地方了。
雨停了,我卻著急起來,顧不上漫過腳踝的污濁的洪水,跨上摩托,一任耳旁的風(fēng)嗚嗚作響,來到碧柔的家里。
碧柔真的被雨淋了個透心涼,但已換上了干爽的衣服,只見她兩頰酡紅,一綹烏黑的秀發(fā)蜷曲在耳際,水正順了頭發(fā)往下滴,那水滴成的是感嘆號下誰也無法隔開的圓點。
我曲著十指,將手緩緩地伸了過去,捧起碧柔又尖又圓的下巴,嘴唇一再囁嚅著,然后蹲下去,對她作了長久的仰視。
我們成了愛的花園里的雕塑,偎依著,誰也沒有說出心里念了千遍萬遍的話語。
婚姻是一個不定準(zhǔn)的概念,就像實際生活中所見著的“×”,這“×”,在教師眼里,是錯誤;在木匠眼里,是保留;在標(biāo)牌上,是禁止;在犯人眼里,是死亡;在計算機(jī)上,是取消或關(guān)閉。誰要作一個什么樣的選擇,那是他自己的事,算是權(quán)利吧。
我開始和碧柔秘密相愛。
睡之前,我總要寫一篇關(guān)于她的日記,把看到的,聽到的和想到的有關(guān)她的事,認(rèn)真地寫下來,乘妻子熟睡之時,起床,再到戶外,就著手機(jī)微弱的光,輕輕地念與她聽,那邊,有時是長久的沉默,有時是微微的嘆息,有時是憋了很久再傳來的一聲啜泣。我也為她寫詩,有一首叫《苦河》的,這樣寫道:
我是愛情中的一粒砂
想在你的河里長大
風(fēng)輕云淡的日子
你知道我在想你嗎
你是我生命中的一枝花
我想在花蕊里和你說話
蜜蜂撲窗的日子
你在想我還是想啥
情是人手中的一縷紗
透過紗我見你有淚下
沒有家誰不想家
我的家你說到底在哪
云是雨依戀的家
睡夢中我又見著你啦
鳥醒來在窗前啁啾
你是我心中的那個她
寫完日記寫詩,寫完詩再撥個電話,聽她糯米酒一樣的聲音,這成了我每天必須溫習(xí)的功課。日子長了,我就有了看她的強(qiáng)烈愿望,于是,在無月之夜,我來到她門前的那株梧桐樹下,細(xì)數(shù)著地上的落葉,直等到她有事開門,再轉(zhuǎn)身進(jìn)屋,這一切,都是瞞著妻子,還瞞著碧柔,在暗中進(jìn)行的。
在暗夜里,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
世界真黑,沒有月亮,星星遠(yuǎn)遠(yuǎn)地逃匿,塵世的鬼魅順了路走,散布著黑色的信息,我的事被一個老女人傳了開去。
這個很老的女人,戴一副少女時代的假發(fā),穿一條紅綢鑲邊的半透明黑紗褲,左手常握成拳狀,斜插在褲兜里,在腿與腹的交界處,撐著,形成一個嚇人的肉瘤。她的事是整日里傳播新聞,低聲細(xì)氣的,因為她還戴了一副假牙,如果聲音高些,強(qiáng)大的氣流就會把牙齒震落,鬧出笑話。
這一夜,我又去看了碧柔,但也是在那樹下偷著看的,回來的時候,見有妻子在內(nèi)的幾個婦人圍著老女人,伸長了脖子,頭挨著頭,聽她說話,當(dāng)我走到她們面前,老女人掛了深刻的笑,盯了我看,之后,低頭,見褲子的拉鏈滑了下來,未想著把兩腿合攏,就極認(rèn)真地,艱難而劣拙地,往上一扯,拉鏈“嘣”的一聲,裂了開來。婦人訕訕地直起腰,邁著恐龍的腳步,左搖右擺,回家去了。
人們準(zhǔn)備睡覺的時候,我們家發(fā)動了大規(guī)模的新式戰(zhàn)爭,比老美打伊拉克還慘烈。妻一進(jìn)屋,先把頭發(fā)散亂了,虎著靛青的臉,沖著我大口大口地呼氣。我見苗頭不對,忙縮短身子,想要進(jìn)屋,不料她更快,早揪住了衣領(lǐng),狠勁地拖過來搡過去,我還未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她的頭又抵在我的下頜,像小孩打撞雞一樣,不停地向上撞。
“你是雞巴卵的老師。”妻一邊撞,一邊頓著腳嚷道。
“有事好好講。”
“你他媽玩女人!”妻改用兩指掐著我的嘴角。
原來是這樣,我懶得解釋,乘她松懈的當(dāng)口,猛力掙脫控制,以最快的速度轉(zhuǎn)身,插上門,把自己拋在床上,喘氣。妻卻繞到了后窗,撿了石頭,“劈里啪啦”向床上摔。我無可奈何,急忙開了后門。她猛地一推,門撞在墻上,發(fā)出震天價的聲響,進(jìn)了屋,妻搶前一步,箍緊我的手臂,借用她的力量,不停地用我的手打她的頭。
“老實點!你玩女人,是不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現(xiàn)在的社會,只有媽是真的。”我開始有了火氣。
“你敢罵我?”妻向前跨了一大步,指著我的前額,“你敢罵我不是真的?
“由你怎么想。”
……
后面的細(xì)節(jié)真的模糊了,我只清楚地記得,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來到碧柔門口的梧桐樹下,緊緊地抱著給我無窮溫馨的梧桐,一任淚水自由自在地往下淌。
從這以后,我開始害怕回家,更害怕天黑。
世界真黑。長久在黑暗中生活的人,總希望見到一絲曙光,即使那光很弱,沒有生命的意義,他也要掙扎著,爬到光的領(lǐng)域里去。
沒幾天的一個夜里,碧柔知道了我們戰(zhàn)爭的原委,剛撥通電話,就哭了。
聽著那抽抽嗒嗒的聲音,我找不到話說,又想到校舍里那張老式婚床,松木做的,重如磐石,呈土紅色,帳頂用十幾根細(xì)木條拼成俗氣的圖案,帳架里面,常有老母蟲努力地蛀著,一到晚上,又可以聽到“咯嘎咯嘎”的聲響,直傳到窗外邊去。
自從老美打了伊拉克,我不再和妻說話,更不想在家吃飯,仿佛墳?zāi)惯叺墓禄暌肮,獨自背起行囊,作傷心的漂泊。也因為這次戰(zhàn)爭,我真正地飄到了另一座山峰上去。
我開始頻頻的撥打碧柔的手機(jī),雙方有時沒有太多的話要說,但一直讓手機(jī)連通,靜靜地,滿懷心事地,聽著對方的呼吸。
有心靈感應(yīng)的人,老天在冥冥之中,總會賜予見面的機(jī)會。
我和碧柔能一起,是孩子徹住院后的事情。
那天傍晚,我騎車回家。家里空無一人,一派冷鍋冷灶的樣子。這時,鄰居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了過來,喘著氣說,徹受傷了,在鎮(zhèn)醫(yī)院里。我心一緊,急忙趕到那里,醫(yī)生正翹起二郎腿,向外張望。待見到徹,他的腳背已腫得如發(fā)酵的糕點。妻沉著臉,想哭,但不見眼淚,我慌忙解釋說,手機(jī)無電了,供電所也停電。
這是趾骨骨折,把握只有七成,治還是不治?醫(yī)生乜斜著一只眼睛,甩過來這句話,轉(zhuǎn)過臉去,重新?lián)Q了二郎腿的姿勢,又向外張望。
治當(dāng)然要治,但不應(yīng)該會在這里。我向醫(yī)生彎腰,作了個抱歉的姿勢。
徹被我和妻子送到了市區(qū)最好的骨科醫(yī)院。
主治醫(yī)生有五十來歲,刀條臉,眼光極為陰冷,像暗室里的X光,直透到病人的骨髓里去。
誰的孩子。他揚起下巴,問。
我唯唯諾諾的作了回答。
醫(yī)生開始講徹的癥狀和治療方案,恰在這時,碧柔來了電話,剛說出“住院沒有”,醫(yī)生似乎極為窩火,閃電似的奪過手機(jī):你有病啦你。他俯下身子,將臉直逼到我的鼻尖上去,把牙齒磨得“嚓嚓”地響,對我這樣說。
醫(yī)生總算給徹做完了手術(shù)。剩下的時間,讓我徹底的翻曬了一下自己的心靈:妻子的紅杏出墻,碧柔跌宕起伏的個人經(jīng)歷,我的屈辱和憤懣,醫(yī)生的陰冷的目光和話語,在一起攪和著,形成一個又一個的旋渦,把人直壓到旋渦的深處,嗆了一回又一回,逼得人的神經(jīng)開始錯亂。
大凡看到過花開花落的人,都有隱疾。
我們是住在瘋?cè)嗽豪锏摹R,就徹徹底底的瘋它一回,我急忙跑到醫(yī)院的衛(wèi)生間,撥通了碧柔的號碼,提高嗓門,像在宣誓:碧柔,在家等我,今晚,無論如何,我都要見你。
透過車窗,雨如瘋漢的長鞭,在這個空蕩蕩的大地上,卷起無數(shù)個令人眩暈的晶瑩的水花,透過這一朵朵的水花,我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碧柔,她孤獨地站在陽臺上,癡癡地想著心事。
再大的雨,累了,終究是要停下來。大地上的花草樹木,在水里徹底地漂洗了一遍,撈起來,擰干,擺放在原來的位置。有月徘徊于東山之上,給所有的景物和心情,涂上了一層淡淡的,均勻的輝光。
我和碧柔終于又見面了。仍然是那夢一樣的月光,但我走上了她的曲折如心事的石梯。門是虛掩著的,碧柔早站在門旁,張開深潭似的大眼,揚著頭,讓碧波的光蕩漾在我的臉上,憂郁,清亮,更有幾分持久的焦渴,她的嘴唇半開著,舌尖輕緩地彈跳,那未康復(fù)的左腿,曲成柔和的三角形狀,熨在了燈的光下,像心事,在作徐徐的流淌。
我輕輕地扶著她,真害怕把她碰傷或者捏碎。這夜,碧柔穿著一套藍(lán)底白花的短裙,像一只云雀,眼里有了歡快的聲音,裊裊地,直滑到了窗外的梧桐樹下。
我把碧柔扶到沙發(fā)上坐下,第一次認(rèn)真的端詳她:渾圓的雙肩,印著幾點蚊蟲咬過的痕跡,小巧的鼻翼,點綴在飽滿而平滑的臉上,一頭柔順的頭發(fā),夢似的,很隨意地飄在藍(lán)色的山峰上面,散發(fā)著“采樂”的清香,給人與無窮的詩興。而我,在這藍(lán)色的詩的火焰里,正讓自己孤獨的心,作最后的,猛烈的燃燒。
窗外,樹下,魚兒正歡快的游來游去,樹下沒有水,是樹的陰影在不停地?fù)u曳。碧柔像是喝了酒,微醉,兩頰緋紅,睫毛向上翹著,濕濕的,仿佛兩汪清泉,讓我焦渴的眼神,變成兩條魚兒,悠然地在里面游走。我捧起碧柔的秀發(fā),一根一根的拈起來,又放下去,像彈著一支古曲,每一根琴弦都在撩撥著一種憂傷的情愫。漸漸地,碧柔沒有了坐著的力氣,耳垂極緩慢地挨近了我的臉龐,她的人已整個地躺在了沙發(fā)上。我低下頭,讓我的潮濕,與她的潮濕,緊緊膠合在一起。時間靜止了,惟有樹下的昆蟲在彈著琴弦,聲音顫顫地,牽引著我的手,在碧柔的頸上游走,那里有一顆突起的黃豆般大小的黑痣,我在那痣上恣意的吻著,覺得自己已經(jīng)成了那顆小痣,永遠(yuǎn)鑲嵌在了她的身上,漸漸地,被琴聲牽引的手,越過了渾圓而極有彈性的山峰,再來到了廣袤的平原,爬向了平原與溝壑的分水嶺。我已經(jīng)意亂情迷,努力地尋找著裙帶的扣結(jié),想穿越諾曼第防線,再去歸隱于情感中的世外桃源。不料,窗外的樹下,一只夜鳥“呱”的一聲,像一支死亡之箭,迅疾地穿越漆黑的夜空,驚得我和碧柔突然間停止了動作,幾乎是在同時,我見她眼里積滿了水的光亮,她睜大眼睛,一瞬也不瞬,怕那水的圓點落下來,破了,但最終還是歡快地滑了下來,映著窗外凄冷的圓月,在臉上,把淚水拉長成兩個橢圓的月亮。
月亮隱去的時候,天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深灰色,那是快天亮的預(yù)兆。
天亮了,我推開虛掩著的家門,母親早已起床等候著,見了我,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就開始陰雨綿綿似的數(shù)落:你爹死了,我是怎么過的?我孫子的傷怎樣了?你們夫妻見面為哪樣總是大眼瞪小眼?深更半夜你到哪里去了?
這些問題,在中年守寡的母親面前,我一個也無法答出。父親逝世后,母親一直孀居,一步一滴淚水,走過了人生的若干風(fēng)風(fēng)雨雨,讓我和弟弟都有了工作,F(xiàn)在,母親人已老了,臉仿佛秋季里已風(fēng)干的茄子,沒有了昔日的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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