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柔是今天開始去的金華,我分明聽見車輪飛速旋轉的聲響。電話那頭,盡是她無聲的哽咽,不知過了多久,我才聽見她說:弘,這或許是我們分離的開始,你要多保重。我急忙按下手機信息按鍵,為她打出一條信息:碧柔,你知道的,我是你頸上那顆黑痣,永遠。其實,這一刻的風景多么迷人:高天上,流云正在美妙的變幻著,有一對燕子,飛倦了,想停在她窗前那株梧桐樹上;一只蜻蜓飛舞入窗,在她遺忘的毛巾四周流連地撲動著翅膀。我感覺有一股甜甜的液體從丹田直往喉嚨上涌。真的,認識她,我好幸福——哪怕就是現在她已離開了我。為了她的離去,我只能作無奈的嘆息。我知道,人生從沒有永恒的相聚,而最美的相聚,唯一是分離后深深的回憶,F在,那甜味往上突涌的速度加快,我咬了咬嘴唇,感覺它悄悄地從嘴角流了出來,原來是一絲絲殷紅的血,待我發(fā)覺,血已滴在床的左上角,凝成了一朵嫣紅的梅花。
認識碧柔,好像是一種必然中的偶然。但真正理解碧柔,卻是在醫(yī)院里的那一瞬間。
那是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當我走進醫(yī)院,她已經躺在病床上有三天了。醫(yī)生卻還在為她忙碌著,床的一頭,是一個方形吸痰器;另一頭,則是一只大得嚇人的塑料桶,里面盛滿了稀釋毒藥的水。輸液架上,透明的玻璃瓶內部,不知名的藥物的液體,正向上反串著均勻且溫柔的氣泡。此時,碧柔正緊閉著眼,任憑醫(yī)生職業(yè)性地擺弄,她那臉,烏青中夾雜著瀕臨死亡的慘白,太薄的被子下,胸脯起伏的幅度,要努力地睜大眼睛,才勉強可以看得見。陪同我來的妻子,瞇縫起那一雙原本很大很動人的眼睛,似乎帶了太多的憐憫,偶爾作幾聲長長的,有氣無力的嘆息。
我之所以第三天才來看碧柔,那全是妻子的意思。碧柔住院后,我每天至少有十次對妻子說起這事,我想要她花一點錢,買點補品,送進醫(yī)院里去,因為碧柔是我的老鄉(xiāng)。妻子說:碧柔太漂亮,怕她好了,你會紅杏出墻。我為妻這種獨特獨特而剜心的幽默而感到不是滋味,但她最終還是答應了。親不親,故鄉(xiāng)人,買點東西看碧柔,至少在以后可能見面的場合,不是那么尷尬。
碧柔其實是一個單純也很糊涂的女人,在她住院的前三天或者更長的時間里,我只知道已經多了一個單身女鄰居,后來在不經意間,果然看見一個陌生的女人從門前經過,那一刻,見著是模糊的輪廓,但腳步明顯地拍打出輕快的點子,有陽光銀色的線織在她臉上,豐滿的身影仿佛頎長的水銀的光,柔滑之極。我看到她背影中所輻射出來的,是旺盛的生命力。毫不隱晦地說,我是一只蝸居于莽莽森林的孤獨的鴕鳥,心靈在叢林間的散步從無目的可言。是誰說過這樣的話:人由聰明變愚蠢,或由愚蠢變聰明,全靠的是靈魂所歸依的位置。我自認為本身愛情的和家庭的蜜罐,已封存了若干年。天從來都是那么藍,草從來都是那么青,哪想到會透過別人的衣裳,看到他們心底埋藏著的,是一重重的浮躁和痛楚。
大凡看到過花開花落的人,心理都是有隱疾的。最高明的醫(yī)生,也對這種疾病束手無策。醫(yī)生只能給人以兩種選擇,要么是死亡,要么是從死亡的嘴里獲取再生。當我站得腿都發(fā)酸的時候,碧柔的秀發(fā)有了輕微的飄動的感覺,她正吃力地將臉側向床外,眼瞼微微的張開,就有兩滴很飽滿的淚從眼角滾出,又悄然滴在已經發(fā)黃的白枕頭上,這一瞬間,我仿佛正在破譯情感的密碼,看到了一個未入而立之年的女性,已經飽嘗了數萬年的心靈創(chuàng)傷。我向前邁了兩步,以一種男人不該有的顫抖的聲音對她說:碧柔,撐住啊,你好了,我?guī)闳タ茨愕膬蓚孩子,還帶你去看圓圓的月亮,好嗎?碧柔無力地閉上了眼睛,嘴唇微微地翕動著,良久,那淚似乎不再拘束,竟歡快地從兩只眼角流出,匯成幾條清亮的小溪。妻狠勁地扯了一下我的衣角,樣子有些慍怒,我只好依從了她,走出了碧柔所在的病房。此時,雨似乎正在飄搖著一種妙曼的舞姿,但已漸漸懶散下去。天挽住雨的手,沉著臉,把路上的行人和他們的心情,都包裹在了意義不明的暗夜里了。
想著碧柔的服毒住院,我是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的,因為就在頭一天清早,我有事要委托她辦理,便電話問她在哪兒,她說到菜市買菜去了。我趕到菜市,見她自行車前的兜里裝了些蔬菜和一瓶甲胺磷,就開起玩笑來:有什么想不通了?當時她臉上蕩漾著無邪而燦爛的笑,忽閃著大眼對我說:我要自殺,你相信么?我當然不會相信,可誰知我回到單位不久,就真的聽到了她服毒的消息。
這消息是她現在的男人告訴我的,這個人叫遲幻。一個女人要嫁什么樣的男人,或者要嫁幾個男人,不是她自己主宰得了的事。塵世本身就如一片汪洋大海,里面既有懸崖峭壁,也有萬丈深淵。任何人在變幻莫測之中,都有可能應接不暇。碧柔的服毒,確實讓他現在的男人驚恐莫名束手無策,因為他們之間缺少法定的程序,外人自然會把黑的說成是白的,把圓的說成是方的,碧柔如果死了,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難脫千絲萬縷的責難的,于是就向我求救,也有讓我作個見證的意思。在那曲曲折折的公路上,我將摩托車速增至80碼,行了20分鐘,手機響起了動人的音樂,遲幻打來了電話,說,他的家人到了,現在已把碧柔送進了醫(yī)院。我對著蔚藍的天,長舒了一口大氣。恰在這時,上級催我上交業(yè)務資料,我只得又向原路返回。路旁是一些年輕的樹,它們默契而嫵媚,讓人莫名地嫉妒著,但現在,我已無法顧及的了。
這日的黃昏似乎來得特別早,妻子在傍晚遇到了“大姨媽”,天未黑,就叫疲倦。她擁著我的膀子說:睡覺,睡覺。我心里擔心著碧柔的安危,極不情愿地扶她上床,并一起躺了下來,要知道,在我們這個家庭,我是頭,妻是脖子,頭要轉動,權利是交給脖子了的。作為以看書和寫作為樂事的我,如果未看到周圍的燈熄滅,想睡覺,那是一種奢侈。我只好瞪大了眼睛,研究起老式蚊帳的特點來:那是一種六尺見方的長盒子,全部用厚厚的白布做成,前上方歪歪扭扭地繡著“幸福家庭”四字,蚊帳的門,用細繩吊起無數的拉環(huán)。夜間熄了燈,把帳門一扯,外界就與夫妻隔離起來,里面就泛起朦朧略帶慘白的光暈。如果有興致做愛,妻子自然狂喊亂叫,讓床上方的灰塵撲簌簌往下落,別人卻無理由干涉。每一次,妻子由高潮走向平臺,總是把頭一歪,攤平了兩手,就沉沉地睡去,空自留給我更多的時間,去數帳頂上密密麻麻的蚊蠅留下的垃圾,現在,我的手又到了它經常穿越的叢林,卻觸到一塊軟和的紙墊。她懊惱地一掌打將過來。我實在無趣,起身坐于枕頭上。
夜開始靜下來,帳外的蚊子餓極了,發(fā)出無可奈何的聲音。很久,妻把我當作餐廳里的塑料靠椅,頭枕在我兩腿間,還未見她翻一次身,天就莫名其妙地大亮了。
第二天下午,我騎車返家看望已讀初中的孩子,鄰居又爆出了一則更為驚人的消息:碧柔輕生的原因,是向遲幻要一點路費,她想去金華打工。
這個消息讓我氣炸了肺,我趕忙去找遲幻,想向他詢問這是不是真的。他看見是我,眼圈先是紅起來,一副欲說還休的痛楚模樣,慢慢地,淚水在眼眶里打轉,不待命令下達,就流下來,泡軟了眼角已經發(fā)干的移目眵。碧柔才住院一天,遲幻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頭發(fā)像小灰雀的窩,亂蓬蓬地覆蓋在眼睛上面,臉上灰塵密布,胡須的末梢懸掛著一粒粒的灰黃色小球,活脫脫苦瓜上老黃了的痱子,這是他那規(guī)劃不標準的廠礦獨有的杰作。
對遲幻,我是深知底細的,那不是我和他太熟的緣故,而是他有太多的緋聞。有緋聞的人自然是周邊輿論的焦點,不由得你不去對他的家譜或者經歷作一番探究,譬如我在青年時代對性的憧憬一樣,除了朦朧的幻想,更多的還是好奇。
遲幻來自另一個縣城,原先的職業(yè)和我一樣,整日面對的都是雀鳥般的小孩,作為教師,有一半的心都是兒童化了的。不過他比我提前退了休,之后,就借著其姐夫經濟實力的庇蔭,到我縣的鎮(zhèn)上辦了一個冶煉廠,那煙囪的濃煙對于還不是太富裕的鎮(zhèn)上居民,著實具有很大的魔力,于是,碧柔就進了他的廠。
我與碧柔相識的時候,她已不在廠里上班,終日里比黃鶯還快樂,但極少提著無用的坤包在街上瞎逛,一經見著,我總是很用心的在心底為她畫一次又一次妙曼的曲線,我對她最為深刻的印象,還是那糯米酒一樣的聲音,那應該是用陽光釀造的糯米酒,被一個不諳世事的姑娘倒進景德鎮(zhèn)瓷杯里的聲音,無論那一刻,都有著令人心醉或者心碎的磁力,如果世上只有一只黃鶯在作清脆的鳴叫,我這只鴕鳥就會不吃不喝,在靜夜里,在微云下,靜靜地聆聽著,直至地老天荒。
遲幻的緋聞,得到驗證純屬巧合。我這人從來不去收集別人的花邊新聞,更無意于去詆毀我的老鄉(xiāng)碧柔的清譽,天上的浮云,那一片跟另一片碰在一起,產生愛情,除了自身的原因,也少不了外在的動力,他們合也罷,分也罷,對我這個生活在愛情和家庭蜜罐里的人,有如灰上點火,任你費多大的勁,終歸是毫無意義的。有意義的是,我真的碰巧看到了遲幻跟另外的女人,很早很早地,很動感情地,擁在了一起。當時天是朦朧的烏青,但已呈現了快亮之前的灰白底色,這里的黎明靜得仿佛活物都停止了呼吸。太過寧靜,往往是鍛造裂痕的手術鉗,那不經意的一夾,一扯,曙光就如一位沒有經驗的醫(yī)生,把原本的脆弱情感撕了一道血淋淋的帶有腥味的傷痕。當時,在菜市上,有一幢三層的樓房,底層的門只是開了一條不大的縫,透過朦朧的街燈泛黃的光,我看到門縫里一堵太熟的背影,將頭鉆到黑緞子一樣的長發(fā)間,恣意地聳動雙肩亂啃亂咬。這是一道免費觀看的風景,凡是正常的具有情欲的人都不肯放過,置身其景之外的我,在一瞬間,已由聰明人變成了傻子,呆呆地看著這一幕,腦里全是與妻子翻江倒海的碎片的重新組合。那黑緞子長發(fā)的女人尖叫一聲。熟悉的背影放開她,猛地回頭。我看清了,是遲幻。熟人相逢看到這樣的事,太是尷尬。我惶惶急急地向另一條街面上走,天剛好放亮。一只不知名的鳥兒,我估計是雌鳥,停在禿頭老人似的夾竹桃的枝椏間,凄凄慘慘地叫喚,似乎在說:“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就因為這一道風景,我開始替碧柔叫屈,也打算為她報不平,人真是一種不可理喻的動物,像我這樣一個在情感的叢林間悠閑地散步的鴕鳥,僅僅為了遲幻的這件事,竟做起了詭秘的魔術師。我花了整整一天去設計戲弄遲幻的道具。我覺得應該給碧柔傳遞這個消息。
晚上,一天的月光像一首平淡中透著真情的詩,柔柔地寫在碧柔門口路對面的梧桐樹上,清幽,恬靜,充滿著愛意,只可惜樹上缺少了鳳凰。我披了一身的月光,在碧柔門口的路上,一遍又一遍地散步,心靈也跟著一遍又一遍地散步。這段時間,早已握在手里的手機,全是淡淡的溫暖,心底也全是淡淡的悵惘。暗想:她又不是我的,我只是一只孤獨的鴕鳥。我的心靈是它身上脫落的一片羽毛,已被風吹得在空中漂浮,漂浮,最后染上一層厚重的,潮濕的塵埃,但是,碧柔的窗的縫隙開始透出了一縷牽腸掛肚的光,這光直透到了我的靈魂深處。親不親,故鄉(xiāng)人,我還是撥通了她的手機:
碧柔,我睡不著,想和你說一句話,可以嗎?
她似乎正在幸福地喝著糯米酒,聲音回了過來,極軟,極甜:是弘嗎?呆會池幻要過來,他看不慣所有的男人,有話明天談好嗎?不待我說完要說的話,手機“啪”的一下已沒了聲息。
我還是披著那夢一樣的月光返回家門口,憑著手的感覺,仔細辨別著那串沉重的鑰匙,不知哪一把才能開啟自家的門,仿佛是過了一個古生代,門終于開來了。再開電燈,那光竟如閻羅殿里雪亮的刑具,一齊扎入了我的心窩里去。上樓,走進臥室,妻已躺在新買的席夢思上,夸張地做成一個未開蒙少兒寫就的“大”字,把女人不該展現的都全部擺了出來,與墻上那張裸體的掛歷,一白一紅,在屋里構成一張極不協(xié)調的畫面。
妻是熟睡了。雪白的墻壁上,一只碩大的,不知是在哪里吸飽了血的蚊子,伏在一只細小的蚊子背上,抖動,再抖動……最后腿一松,滾落在電話上,翻個身,帶著因凌辱弱小而獲得的快意,扇動著蒼老的翅膀,劃一道黑色的細線,倏地飛出門去。這時,妻像是要翻身,嘴角還帶著平臺期濃濃的睡意和滿足的笑,那表情把她的甜蜜而扭曲的夢境勾畫了出來,只見她一股粘稠的口水,越流越歡,再也不聽使喚的了。
日子和人一樣,也會翻身,翻個身,白天就成了黑夜,再翻個身,愛就會變成恨,恨因愛而生,男人女人因情感而生,碧柔呢?在后來的日子里,我才知道她是一株情感上的無娘藤,她的情感沒有肥沃的土壤,只寄生在一株蒼老的樹上。
經過了幾夜的輾轉反側,我還是決定要告訴碧柔關于遲幻的穢行。夜再長,天終歸是要亮的。
天亮了,假期了,春節(jié)快到了,滿街就是黑的沉重的音響在嚎叫,“砰嚓嚓,砰砰嚓嚓”,有些像辦喪事的人家的響器,“風都停了,云要怎么飛,心都碎了,要我怎么陪……我最怕看到天黑,那是一種撕裂的感覺……”,這是歌手阿杜幽怨的歌聲。歌的四周,麻將的聲音在應和著。
麻將是這段時間最吃香的道具。有人用好心情去賭,有人用情感的天平去賭,有人用生命去賭。賭來賭去,圍城倒了,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重砌;砌好了,又小心謹慎地放倒,但終究是一圈殘缺不全的生命之墻。
因為是春節(jié),妻滿街去游蕩,去試買新衣裳,看紅男綠女打麻將,回來,就總有了些脾氣。我學會了低聲下氣,最多甩一個謙和的笑,再默默地讓開,后來,心想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妻又沒多少文化,卻對麻將頗為精通。就提議說:假期太長,整日在家,怕要憋出病來的,不如搓點小麻將吧?碧柔家有這玩意。
也是。妻這樣說,再丟給我一個輕浮的眉眼,臉上一片真的在過春節(jié)的喜氣,生拉活扯地,要我陪她打打麻將散散心,還說怕我也會憋出病來。于是,我們來到了碧柔的家里。
這是套一室一廳的平房,白墻灰地,房頂灰漿大部分脫落,了無一絲完整家庭的生氣,略微顯眼的,不是那臺陳舊的電視,而是墻上的一張過于寬大的鏡框,或許是碧柔粗心的緣故,鏡框已經是歪斜的,顯著支離破碎的味道,但是,鏡面非常的潔凈,我用手擦拭一下,手還是原來的手,看不見一粒令人憎惡的灰塵。鏡框里面,很細心地排放著幾張照片,塑封的,有永久保存的意味。正中鑲成心型的那張,碧柔牽著兩個男孩的手,大的約摸10歲,小的7歲左右,三人都笑得極甜,那笑仿佛星天下遙遠而渺茫的古貝司奏響的小夜曲,裊裊的,又延伸到了更為遙遠的星天外,與我的思緒交錯起來,聚集成永遠晾曬不干的心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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