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的人開始躁動，雖然還不能信以為真，可看李小苒的神色也絕對不像是在說謊言。
陳麗華并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她依舊責(zé)怪著嚷道“小苒，休要胡說……”
這已經(jīng)是李小苒發(fā)病的第四十九天！而且，他一天比一天嚴(yán)重！也正是如此，遠(yuǎn)親近鄰才來守著他。怪不得，他們都面目猙獰，憔悴不堪。但不難看出，沒有人不期盼這場大病趕緊結(jié)束。這或許比癌癥還要嚴(yán)重，比瘟疫還要可怕吧！至少，在他們看來。
“小苒，你可快些好起來吧。你看你娘都被你折磨成什么樣了！”遠(yuǎn)親老楊開了口。也隨即做好伸手去撫摸他的準(zhǔn)備。
“你滾開……你個將死的孤寡老人知道什么？真的有鬼，他時時刻刻都在盯著我，也在盯著你們每一個人。那種專注的眼神，就像貓頭鷹盯著它的獵物！崩钚≤蹧Q絕怒吼道。
李小苒并沒有覺得是親戚就留有情面。彼時，除了陳麗華還和他說得上話，其他人已形同虛設(shè)。老楊站在一側(cè)不知所措，嘴里絮絮叨叨回了一句“你這孩子，怎就不懂禮呢！我可是你楊叔！痹S是老楊的駁斥觸了他的底線？緊接著，滿坐皆被他數(shù)落起來。包括某某人至今未娶，即將變成“孤寡老人”……某人某天某日在哪里解褲撒尿或者所做傷風(fēng)敗俗的丑事都被盡數(shù)抖出。他似乎已經(jīng)忘記這些都是李家村的大忌。而且，要不是眾人逐漸把頭埋得很低很低。想必他才不會輕易善罷甘休。不一會兒，他的雙眼又開始在堂屋里瞟動，像是在尋找什么。十分仔細(xì)。
“娘，咱家的阿黑去哪兒了？”李小苒突然問起。
眾人匪夷所思。
站在后排的人們嘀咕起來“遭了，這家伙一定是病瘋了。除了說見鬼就是找狗。阿黑在當(dāng)天就死了，他又不是沒有親眼所見！
包括陳麗華，堂屋內(nèi)始終沒有人出聲回答。阿黑是一條狗，打李小苒記事以來，阿黑就和它形影不離。他說東阿黑就向東，他說西阿黑就向西。但凡他扔個骨頭進(jìn)河，阿黑也會從上游追到下游打撈起來。
“娘，我清晰記得，雪天我就帶著它捕捉野兔；晴天，我就帶著它嬉戲打鬧……它從來不會離開我的。娘，請您告訴我，今天阿黑到底去了哪里？”李小苒迫不及待地追問。
李小苒深知自己記憶已經(jīng)消退，可不知為何，對于阿黑他會記得刻骨銘心。
還是依然沒有人回答他。
堂屋里的人有的紅著臉，有的紫著臉，有的則恍恍惚惚把半個身子探出屋外。沒有氣息透進(jìn)堂屋，一股沉悶的感覺險些令人窒息。
“娘，它是不是死了？”過了一會兒，依然見到眾人默不作聲，他便抓緊陳麗華的衣袖索要答案。
堂屋里依舊一片寂靜，終究還是沒有人回答他。
“風(fēng)箏，風(fēng)箏可好玩了。田子，回頭叔叔就把新粘的風(fēng)箏送給你，你和小苒去？珊谩崩钚≤鄣男∈謇钚颂峒帮L(fēng)箏還說了一堆令人捧腹大笑的話。要在平素，李小苒不是笑到抽搐就是帶著阿黑領(lǐng)上風(fēng)箏出去游蕩去了。可是今日，任憑李小國苦口婆心，李小苒也并沒有絲毫興致。他依舊對于阿黑的事窮追猛打。
眾人依舊沒有回答。他們都板著臉站在堂屋，相互傳遞的眼神仿佛在傳遞一個信息，——誰都必須守口如瓶。
就這樣過了十幾分鐘。任由李小苒問得撕心裂肺也無人回答。朱巧巧剛向堂屋邁進(jìn)一步，也終究被趙老二生拉硬扯拽出。
“是的，苒哥哥，阿黑是吃了你爹喝的草藥渣死的……”小田子突然口無遮攔冒出這么一句。先前還瑟瑟發(fā)抖站在一旁，此刻不知他已經(jīng)不懼怕鬼，還是怎么的？赡埽镌谛睦镫y受。漆黑的窗外一片寂靜，既沒有月亮也沒有一顆星辰。只見李小苒放開扯住陳麗華衣襟的雙手倒向木板，泛白的雙眼目不轉(zhuǎn)睛望著堂屋墻壁上掛滿的巫師貼上的紅紙彩旗……
“傻小子，你知道什么？趕緊給我閉嘴。”謝菲一把捂住小田子的嘴，沒等他再吐出一個字，就抱上他從側(cè)門溜了出去。行走途中，她的兩個乳頭上下抖動，像是地震時起伏的山脈。也多虧了她這對豐乳，不然，怎么喂得活除了小田子之外的五個孩子。
……
“娘，鬼……鬼又來了……”李小苒倒下之后又翻爬起來，翻爬起來之后又順勢倒下。軀體砸在木板床上像石頭掉下懸崖般空響。一時間，可就混亂了。就連朱巧巧和趙老二等人也趕緊跳進(jìn)堂屋混在人群之中東西忙碌。緊接著，坐著的人們也急忙慌慌張張站立起來。有急著去掐住他的“人中”呼喊的，有在一旁哭哭啼啼不知所措的，有去雞籠里抱一只公雞掐破頭流出血在他頭上盤旋的，也有拿一串穿好的餅干戴在他脖子上的。除此以外，也還有去拿冥紙來燒在他床前的鐵盆里的……但，就是始終沒人去抬住他的下巴。
“天、天，你怎么就不開眼；地、地，你怎么就不可憐……本想月已到山前，怎料獨(dú)子歸仙緣；奴家有苦何處說？只有雙目淚連連……”“世人都說兒子好，養(yǎng)兒只為來防老；如今獨(dú)子登仙靈，奴家如何做才好……”眾人沒有誰聽不出這是李家村村民慣唱的山歌，還有一個俗稱叫作‘說四句’。紅白喜事皆要來上幾段。紅事就挑吉利的唱，比如，遇到某某人家結(jié)婚，按照李家村風(fēng)俗，丈夫要在對方家堂屋換上一套對方家提供的衣裳。這時‘陪郎’就要和端送服裝的紅娘大戰(zhàn)三百回合。除了活躍氣氛，也便博得更多紅錢(用紅紙包裹的表示喜氣的錢幣)。陪郎一般只能由結(jié)婚男子姐姐的丈夫充當(dāng)(沒有姐姐者，可以挑近親堂姐丈夫代替)，至于紅娘？由于可以任意欽點(diǎn)，所以挨家挨戶都會專挑口才好的中年婦女。最好是巫師或者媒婆。紅娘用金色的瓷盆端來一件衣服就說“這件衣服是青色，跑在某地難買得！跑去某地去買到，車費(fèi)都要花幾百！币员矸椀慕鹳F，要夫家多拿些紅錢放進(jìn)瓷盆。這時，陪郎就會答到“這件衣服是青色，跑遍某地難買得！送給夫家來穿上，一番心意難忘卻！泵吭谶@時，圍觀的人們就會想方設(shè)法擠滿堂屋，即使擠不進(jìn)的也會把頭伸出，爭取探個究竟？吹降资悄姆捷斱A。如果是陪郎輸了是用什么方式搶走衣服，紅娘輸了是怎樣化解尷尬。陪郎和紅娘你一首我一首回對。力爭本方的利益得到最大保障。但今日陳麗華并沒有任何心思想這些，只是遍地打滾并用李家村特有的腔調(diào)哭訴起來。頭與地板的交匯遠(yuǎn)比先前撞向柱子還有聲響。要不是李小苒的小叔李小國緊緊抱住，她似乎要滾出十萬八千里。李小苒的嘴唇發(fā)紫，像是涂了紫藥水，鼻梁已經(jīng)沒有肉，也沒有血絲，他的眼睛似乎凹進(jìn)眼眶，竄進(jìn)后腦勺……或許他真的死了。才會這樣。
“真怪可憐的，從此陰間又多了一個孤魂野鬼……”不知是誰插了一句。
……
眾人開始放聲大哭，他們再三確認(rèn)，李小苒已經(jīng)離開世間。
一時間，整個堂屋更加凌亂不堪。人們有去打一盆水來為他洗澡穿衣的，有去把剩余的“三斤六兩”冥紙拿來床前焚燒的，有應(yīng)了李小苒的小叔李小國的吆喝去請道士來為其誦經(jīng)超度的。也有扶著翻倒在地的陳麗華并隨同她嚎啕大哭的。各種各樣應(yīng)有盡有。
“這是他的命數(shù)，李嬸，怨不得”“李嬸，人家孤寡老人還不是照樣要活！
“李嬸，趁還年輕，你還可以和小叔再作打算……”眾人你一句我一句勸說著她。
陳麗華慢慢鎮(zhèn)靜下來，她知道的，她必須要風(fēng)風(fēng)光光為李小苒安排后事。她要為他燒紙錢，扎騾子，車轎，燈籠，花圈……能有的應(yīng)有盡有，絕不可少。即使這一世他有此劫數(shù)，也絕對要讓他在那邊腰纏萬貫。于是，眾人就把棉絮攜開，把臨時搭床的木板移堂屋中央，把李小苒規(guī)規(guī)矩矩挪到上面。當(dāng)然，趙老二和朱巧巧等人還要求用紅線綁住李小苒的手腳，說怕僵硬了裝進(jìn)棺材難以拉伸。這也是李家村的風(fēng)俗，說人死后要立即用紅線綁住手腳，如若不綁，彎彎曲曲裝進(jìn)棺材？后代兒孫就會出現(xiàn)手腳殘疾的現(xiàn)象。但是這個要求并沒有獲得陳麗華的準(zhǔn)許，她鎮(zhèn)定著義無反顧地說“他無兒無女，更別提影響后代兒孫。何況，我的兒，我心頭掉下的肉，我絕不再讓他遭罪！币姶饲樾危娙艘膊缓枚嘌，雖然相互嘀咕，卻也只得各自忙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