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總有一雙眼睛盯著我們，不管你信不信，它都存在)
李家村已經(jīng)很久沒有下過雨了！土地裂開的條紋像人用鐵鍬撬開的口子。山腳下土墻和木式房屋冒出的炊煙斷斷續(xù)續(xù)飄往天上。村莊還是一如既往，每至黃昏，大齡男人都會趕著他們的牛羊歸來。其實，他們絕大部分應(yīng)該被稱作“孤寡老人”。在李家村，“孤寡老人”成了大齡男人必不可少的稱呼。至于這幾個字，哪怕年輕人也會時常掛在嘴邊，像是相互提醒，千萬不能步入后塵？梢膊恢獮楹，他們在喊出“孤寡老人”幾個字時又總是嬉皮笑臉，得意洋洋。有時，堂弟堂兄之間，即使娶妻生子，也會互相調(diào)侃稱呼一句:孤寡老人。緊接著就是捧腹大笑。若是再說起某某孤寡老人想盡千方百計去調(diào)戲某個上了年紀的寡婦，那可就更加不得了。他們會笑得手舞足蹈。
“他三嬸，您可別說，如若這婚姻八字要動？那可得與年老體衰沒半毛錢關(guān)系！敝烨汕梢槐菊(jīng)對身旁婦人說。
“未必吧？不是說上了年紀那‘家伙’就不得力了嗎！眿D人回答。
“不然。您可還記得先前叫趙德榮的孤寡老人，就是六十五歲才迎娶一位二十歲的憨包媳婦傳宗接代的！敝烨汕珊蛬D人趁在井邊挑水擺談。
“可不是嘛，人家也算命好啊。年輕時找不到又如何，娶個憨包媳婦又怎樣？人家最后還不是照樣傳宗接代了！眿D人回答。
卻也難怪，在李家村，孤寡老人總是不祥之兆。但凡到了一定年紀尚未婚配！就會導致議論紛紛。人們說孤寡老人死后也得不到投胎轉(zhuǎn)世，只能在陰間做牛做馬。當然，這只屬于傳說。因為死去的人無法生還，也就徹底斷了陰陽兩界消息的傳遞。自然無法證明這一說法是否屬實。所以，一旦到了一定時間，孤寡老人們都會想方設(shè)法。即使找個五官不正、帶有殘疾或者智商障礙甚至是去‘上門(即去死了丈夫的寡婦家入贅)’都要解決生兒育女的問題。李家村大齡男子眾多，包括李小苒的叔叔李小國也不例外？刹，李小苒的父親剛死去不久，街坊鄰居就私下議論紛紛“也夠奇怪，想不到三年前在煤礦毀了坐骨神經(jīng)也沒喪命。今怎就忽然走了呢！币灿腥苏f“這下李小國終于有救了！敝链耍烨汕梢岔槃莶辶艘痪洹翱蓜e說，即從李小苒父親殘廢之后，李小國就……”還沒等話說完，朱巧巧就被丈夫趙老二一耳光扇得兩眼直冒星星。趙老二接著補充一句“你他媽還真是長舌婦？不要到處亂嚼舌根。以免引火燒身！
趙老二是李家村人，與李小國是莫逆之交。據(jù)說，在十來歲的時候，在一次河灘游泳過程中，趙老二誤入深水，正是李小國冒死相救才得以生還。
李家村的六月無比炎熱，這樣的季節(jié)很少有草，也不知放出的牛羊能吃什么。
“娘，救救我。救救我。我不要死去。”遠遠就能聽到陳麗華家破舊的房屋傳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所有人都知道，這已經(jīng)不是李小苒第一次在驚慌失措中呼喊“娘，救救我！一定要救救我……”了。但與以往比較，這一天極不尋常，李小苒叫喊的聲音抵達了高潮。一間尋常破舊的土墻房徑自躺在地上，灰塵也被李小苒的叫聲驚落。眾人只見李小苒躺在木板臨時搭建的炕上，陳麗華用李小苒兒時穿戴的破爛的繡滿花紋的紅肚兜緊緊蓋住他的雙腳，生怕著涼或者凍僵。至于軀體？則用沒有裝套的棉絮捂著。驚叫之余，李小苒立即跳躍起來，剎那，他頭頂?shù)暮挂壕拖裆綔系膰娙绯。被凌亂的發(fā)絲遮住半個臉面，他像極了女孩的裝扮。李家村人一代代口耳相傳，說鬼只喜歡虜走男嬰！出于防備，陳麗華終究給他取了這個女化的名字。
“可這終究造了什么孽？怎么還是無法逃過劫難……”陳麗華哭訴著說。
李小苒已經(jīng)十歲，過了年，就是十一歲。也不知犯了什么病，說是神藥兩改皆無療效。每在發(fā)作的時候，李小苒就會感到頭痛欲裂，內(nèi)心暴跳如雷。他也感到自己記憶逐漸模糊，許多事情無論如何絞盡腦汁去想都于事無補。疲倦不堪的陳麗華是依在木板床邊打盹，直到聽到凌冽的呼救聲方從睡夢中驚醒。她一把將他涌入懷抱嚎啕大哭“兒啊，你這到底是怎么了”。
夕陽將血紅的光澤從青瓦的縫隙透下映在李小苒的臉上，整張臉成了煮熟的雞蛋。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瞟了一眼，堂屋除了雜亂擺放著木犁、木桶，背簍，也坐滿了人。隔壁的老王，遠親老楊，巫師姑媽……無論沾親帶故的、或者街坊鄰居都來了。包括趙老二朱巧巧也扛著扁擔站在門外。李小苒感覺到，他此時的情況像極了某某老人病危，孝子賢孫都要來守著升天。通俗些說，就是來等老人死去。李家村自古流傳，老人死時必須要“接氣”，所謂接氣，就是在老人停止呼吸那一刻用雙手托住其下巴，口里不停呼喊“爹(娘)或爺(奶)一路走好”。據(jù)說，如若沒人接氣！老人死后以為自己生前是“孤寡老人”，無兒無女，積了陰德也不知道擇誰保佑。所以在李家村，不管平時在與不在，每在老人快要落氣時，孝子賢孫都會趕來爭著搶著托住其下巴。求他(她)多多庇佑。從移動的目光中，李小苒看到除了堂叔家的小田子是個八歲的孩子，其余滿坐或站的都是中老年人。小田子顫顫巍巍躲在他娘親的懷里，頂?shù)锰蒙┲x菲的兩個乳頭徑直往上擁擠。險些蹦噠出來。
“娘，請救救我，鬼……”李小苒抱住陳麗華苦苦哀求。
“兒啊，哪里有鬼？你不要再嚇唬自己，也不要再嚇唬娘了。”陳麗華傷心欲絕地回答他。眾人黯然失色，有的環(huán)顧一眼堂屋，有的瞟向大門之外。也有的把兩只手相互攥在一起一動不動。
“娘，真的有鬼……只要我一閉上眼，他就形影不離地糾纏著我。我走他就走，我停他就停，我哭他就哭，我笑他就笑……”李小苒補充道。
“兒啊，真的是你自己嚇唬自己，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鬼！标慃惾A說。
“是的，絕對——沒有！北娙讼∈杌卮稹
“娘，您要相信我，您一定要相信我。他一直存在，只是您們看不見他！痹捯魟偮洌钚≤劬驮俅尉o緊抱住陳麗華。
不知是真是假，總之，李小苒一直說他看到了鬼，還說其中一個像是要來向他索命？珊我詾樾牛勘娙私K究沒有誰看到鬼的模樣。
“天吶，我這到底什么命！三十四歲才生下這根獨苗，如今卻成了這般模樣？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可叫我怎么活下去。”陳麗華一邊哭訴，一邊轉(zhuǎn)身用頭撞向側(cè)面的柱子。砰、砰，像是鐵錘擊在橢圓的石壁上。不一會兒，她的頭就溢出血來。若不是眾人趕緊拽住，她鐵了心要尋死。
“娘，請您一定相信，也一定要救救我！我不想就這樣死去……”雖然陳麗華有了輕生的想法，可李小苒不僅沒有絲毫停歇，竟又說出這樣決絕的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