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貨人是個大約五十出頭的胖個子，有點大老板的派頭。他看了一會兒，沒說什么，好像認同了此前中年男子在電話中的介紹似的。中年男子一直注意胖個子表情變化，見無異議，再作推介,這是目前國內(nèi)最珍貴的金絲楠木，從云貴接邊地區(qū)一路過關(guān)斬將而來，沿途有多個買主想買，只因出價未到位，才有機會來到這里。聽到我變成了金絲楠木，我得了一驚，因我不能動，其驚慌沒有被對方發(fā)現(xiàn)，現(xiàn)場就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平靜。胖個子還是不作聲，從鑰匙鏈中取出水果刀，一邊用刀削，一邊用鼻嗅，還是沒提出什么異議，最后問隨行的兩個三十來歲的青年男子，你們的意見如何。其中一個青年男子說，金絲楠木種類多，具體是哪一種得通過實驗室鑒定。不過香樟與金絲楠木都屬于樟亞科，有相似的地方，加上后期加工處理，可以達到魚目混珠的效果，非實驗室不能辨認。中年男子聽到對方這么一說，心里一驚，心想，遭了，怕是遇到高手了。鼻梁上立馬滲出幾粒小米般大小的汗珠。中年男子接過話說，你們?nèi)舄q豫不決，我就到下一家去了。
胖個子把塑料布全布解開，對兩個青年男子說，你們再仔細看一看！另一個青年男子回答，貨倒是沒說的，價錢合理就買吧！原來胖個子是搞文物生意的，對木材鑒別是外行，完全依靠兩個青年人作主。聽到青年男子說貨“沒說的”后，膽子大起來，開始與中年男子討價還價。中年男子不再膽怯，底氣十足，寸步不讓，最后以二十萬元成交。我對自己的輕重是清楚的，賣出這個天價，太離譜了。我就要看這胖個子怎么收場。
沒過幾天，胖個子就把我倒賣了。接下來，我三天兩天一個新主人，也不知道周旋了多少地方，成天被整得頭昏腦脹的。我知道，他們得到我后，經(jīng)實驗室鑒定，都知道我不是金絲楠木，立即把我當成燙手的山芋拋掉。我對他們的行徑無能力制止，倒像看熱鬧一樣，看著他們一個比一個表演得更逼真、更精彩。
半個多月后，我被運進入江南皇宮博覽園。這是該項目部采購人員從第五個倒賣者手中以八十八萬元價格，當成金絲楠木買進的。
六
江南皇宮博覽園是外商投資建設(shè)的集中國歷代皇宮建筑藝術(shù)特點于一體的大型文化旅游園，位于浙江省一海濱城市附近，占地一千余畝，有秦代以來各個朝代的仿真皇宮建筑群和模擬皇家園林，聲稱為中國大陸建筑規(guī)模最大、文化內(nèi)涵豐富的皇宮建筑博覽園。盡管所有建筑是仿制的，但聚集了各個朝代的文化元素，能夠帶領(lǐng)游覽者走進一部歷史，品讀各個朝代的皇家文化。我走進這條歷史長河，什么也不知道，眼前一片茫然——分不清什么是好什么是壞。
我是被作為皇家九龍柱用材而被采購人引進“皇宮”的。若是再次落到倒賣者手里，不知道還要倒賣多長時間，也不知道最后落到什么下場。雕刻師一接觸我，就知道采購員上了當，有人提出要采購員重新采購金絲楠木，并賠償全部損失。雕刻師出來圓場，用香樟木代替金絲楠木不影響九龍柱的雕刻，原本香樟也是雕像的理想木料。采購員被賠償八十萬元，這起詐騙事件平息。我卻意外地取代金絲楠木，堂而皇之地進入“皇宮”。
接下來的日子，是我難受的日子。每天，雕刻師在我身上鑿、刻、削、刨等，有時為了完成一部分雕刻細節(jié)，反復打磨，晝夜不停。那尖利的鉆木聲，機械的馬達聲，飛揚的木屑粉，充斥著整個加工車間，我不僅承受著萬箭穿心般的疼痛，而且陷入塵灰彌漫、噪音不絕的環(huán)境中，沒有片刻的寧靜。最后是上漆、鍍金，把我修飾得不再是我——儼然一根用真金白銀鑄造的價值連城的九龍柱。除我和雕刻師知道我的底細外，游客絕對想象不到我是一截香樟木頭。
半年后，我成為一根身纏九條龍的文化柱，巍然屹立在皇宮前的廣場上。在現(xiàn)代光影設(shè)施的輔助下，九龍柱金碧輝煌，龍騰霧繞，氣宇軒昂，雄偉而壯麗。江南皇宮建筑博覽園落成后，吸引了海內(nèi)外游客，大有與深圳“世界之窗”媲美之勢，每天接納游客近十萬人。九龍柱是皇宮建筑博覽園一景，游客游園非看九龍柱不可。每天，我都是在游客仰慕的目光中度過，有的游客還在我面前虔誠地跪下，敬香，作揖，瞌頭，把我當成真神了。我受寵若驚，不是滋味，卻無法向謨拜者表達愧疚。
看到蕓蕓眾生這般輕易被外表迷惑，我又忍不住發(fā)笑。我只不過是一段落難的被人美化的賤木頭，哪來至高無上的神氣和貴氣？況且眼下的皇宮博覽園除“故宮”有實物可供模仿外，其它“皇宮”都是開發(fā)商臆造出來的，與史實是否相符，只有天知道。
海風輕輕地吹來，一股魚腥味彌漫著廣場；游客的喧鬧聲、導游裝腔作勢的驚叫聲、“皇宮”的音樂聲交織著，構(gòu)成了一種撕裂心肺的噪音。我每天都在這聲音中顫栗，倘若有生命，不知要折去多少陽壽。這哪是我長期留居的地方呢？
我是一棵樹，得到一棵樹預想不到的、人人羨慕的待遇或歸宿，照說應該完全滿足。但我不愿意再充當人們手中的“寶貝”，讓人們繼續(xù)去混淆另一些人的眼目。我好想家，想回家，想以一棵樹的形象或以一抷泥土的形式回到廣西山溝里的香樟林里去。
作者簡介：楊國勝，侗族，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貴州省銅仁市碧江區(qū)作家協(xié)會主席，《黔東作家》執(zhí)行主編。
（編輯：黔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