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那個羞羞答答的女學(xué)生，也不知什么時候變了腔調(diào)，現(xiàn)在是什么話都說得出來。
那時候我家黃家明可不是現(xiàn)在這樣子，頭發(fā)幾多好，也是一表人才，性情溫和，說話也幾多客氣。那幾天我生了病，他又去拿藥又去喊醫(yī)生，我心就軟了。有一天，他那些朋友到屋里來看我，說遇到他算我的福氣。我氣得不得了，我說是他遇到我才是福氣呢。后來就跟著他擔起了挑挑，走街串巷，走村串戶做起了。起初，不好意思，看到那些對我那種可憐兮兮的眼光，心里別說有多別扭。特別是遇到熟人時，像做賊似的，頭都抬不起。
后來呢？
她呷了一口酒，嘆了一口氣，要吃飯呀，也顧不了那么多了。黃家明說，老是這樣不行啊，他叫我喊，收廢鐵紙板啤酒瓶咯，他說喊幾聲就好了。我喊了幾聲，慢慢的就習慣了。
你這些事兒，可有些精彩呢，我笑道。
精彩？知道你文筆好，可別拿去編故事喲，別酸我了。有一回，由于沒得經(jīng)驗，收了人家?guī)装俳飻噤撥，沒想到第二天公安就找來了。把我抓去關(guān)了三天，還罰了幾千塊錢。好多東西都是從三川四碼頭弄來的，不問清楚，把你套了還不曉得。一天到晚擔驚受怕的，處處都要小心。還有，就是價格，有時候漲，有時候又跌，提心吊膽。說老實話，剛才你開那個玩笑，裝神弄鬼的，確實把我嚇了一跳哦！
我笑道自罰一杯。罰哪樣嘛？老同學(xué)之間開個玩笑也沒得哪樣關(guān)系。秀金說著，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說真的，我真羨慕你們這些當官兒的，坐起睡起都有，哪像我們，活得累。
聽她這句話，我慚愧得五體投地，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哪里話哪里話，我說。
可是那之前，你為哪樣就沒有想到我們呢？說不定大家還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你們？算了。那時候，你們讀的讀大學(xué)，當?shù)漠敻刹浚睦飼氲轿疫@個落山的鳳凰呢？怕是路上遇到了，理都不理我喲。
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我們互相之間都找不到恰當?shù)脑捳f。
最終還是她先開了口，好吧，想到你，來，干！
酒，是人類靈魂的興奮劑。幾杯下肚，我已有些面紅耳赤，然而思想上，卻是一點也興奮不起來。
這時的她已全然仿佛占了上風。她說：你呢？這么多年了，也講講你的經(jīng)歷？”我？我沒得哪樣好講的。 你就別瞞我了。聽有些同學(xué)說，你在公司吃得香，全地區(qū)的業(yè)務(wù)都要經(jīng)過你，找了不少錢吧？
我說你別聽他們胡說。
聽說那時候的夏科長紅得很，好多人找你，你都不買帳。
是啊，大學(xué)出來十幾年，一直就在公司。多好的單位呀，我把愛人也從061的廠礦調(diào)到進去了。那幾年軍轉(zhuǎn)民，她們效益不好。我愛人是河南人，隨她父母南下到遵義的，可她父母都死了。領(lǐng)導(dǎo)出于對我的關(guān)心，叫我寫張申請把她調(diào)進去。我那位置，就是為了把關(guān)，怕公司垮了，我們到哪里去找飯吃，結(jié)果還是垮了。那兩年，錢沒找到，人倒是得罪了不少，好多人都恨我，比起你的來，我差遠咯。
你就不要洗刷我了，你們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這不，就下崗了嗎？
下崗？我才不相信呢，她用一雙驚詫的眼光看著我。
你不信？我也不信。七整八整，原來的領(lǐng)導(dǎo)走了，來了一幫壞蛋，他們挖公家的山，開私人的礦，沒幾年就垮了。
回想自己，兢兢業(yè)業(yè)十七八年，到頭來卻落得個雙雙下崗失業(yè)的結(jié)局。以前見誰從公司里辭了職或者下了崗，總覺得人家是犯了哪樣事兒，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輪到自己，感受就不一樣了。這一回，工程師、勞模和過去被辭退的差不多。回想離開公司的情景，心里特別辛酸。這一輩子領(lǐng)過好多回的勞模證、資格證、榮譽證、獎狀，那天，卻領(lǐng)了一個下崗證。還要簽名，就跟打了敗仗在投降書上簽字差不多。這幾年來，盡管經(jīng)過無數(shù)摸爬滾打，始終沒能跳上那個坎。剛才由于無聊，對她刺激了一番，其實和人家相比，卻是天壤之別。
你看我，在你面前，像個俘虜似的。
不要這樣說，命運無常，不能以成敗論英雄，更何況又不是你的錯。
她安慰我。接著，又問到我妻子的事。
我這一輩子最對不起人的就是她了。調(diào)她到公司，算是走錯了路？部部揽，含辛茹苦，也沒有買埋怨過我。倒是我，心情不好的時候經(jīng)常吼她。
秀金嚴肅地說欺負老婆就是你的不對了，人家舉目無親，你還欺負她，不應(yīng)該。不過話又說回來，聽說好多人公司一改制，家庭就改制，你沒有，還算有點良心。
我搖了搖頭，不說了。
搞得垂頭喪氣的做哪樣麻，千難萬難都要過，像我當年還不是熬過來了。人是三節(jié)草，不知那節(jié)好，其實有些話說出來，比憋在心里要好受得多。她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