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由普陀山旅游完回來之后，宋大年便開始莫名其妙地腹瀉。起初宋大年還以為是天熱不當(dāng)心吃壞了肚子，然后他便自己跑到藥房買了些消炎藥和止瀉藥，可吃了藥也沒用。泄了幾天整個人就蔫了，渾身上下沒了力氣，不要說搬啤酒了，就連走路兩腿都在打飄。
宋大年翻出了之前的病歷卡和驗血報告單悄悄地來到了中心醫(yī)院。
在醫(yī)院里，醫(yī)生將宋大年的病歷卡翻了幾遍，而后便盯著宋大年看了看，說，是你本人的？宋大年說是的。為什么現(xiàn)在才來看？宋大年說，沒空，單位里一直忙著。醫(yī)生就拉黑了臉嚴(yán)肅地說，怎么搞的，為什么這么晚才來，別只管要錢不要命，你早就該來檢查了！
宋大年就覺著腦袋發(fā)暈，雙腿愈發(fā)沉重。沒等他完全清醒過來，醫(yī)生已唰唰地開出了一張單子：“喏，周五早上來做一次肝部CT掃描，來做之前先把單子上的注意事項看清楚了，一定要記得是空腹過來！
宋大年唯唯諾諾著，他拿著自己的病歷卡和醫(yī)生開具的那張CT掃描申請單恍恍惚惚地走出了醫(yī)院。
宋大年感到自己的雙腿不停地在打著顫，此刻，宋大年覺得自己的命運就如手中攥著的這張小小的薄紙片一般顯得那般輕飄，似乎一陣風(fēng)便能將它吹得無影無蹤。
這兩天，宋姁姁確實是顯得特別開朗，自從普陀山回來之后她似乎整個人都變了，好像又回到了從前那個活潑可愛的女孩。在張怡先生的精心指點下，宋姁姁的字開始寫得有模有樣。她依舊不貪多，每日堅持寫上一點，寫的時候也盡量按照老師要求的那樣凝神靜氣，排除一切雜念，努力使自己靜下來沉浸到書法的氛圍當(dāng)中去。原先沒碰過書法，練了書法之后宋姁姁才發(fā)現(xiàn)這寫字的花頭可真不少，別的不說了，單說這排除心中雜念這一樣就讓她費了不少周折哩。
按照張怡老師的要求，宋姁姁的日記也是開始記了起來。宋姁姁每日給自己寫一篇日記，記錄著自己一天學(xué)習(xí)和生活的感受。根據(jù)張怡老師的建議，她每日給自己定下一個小小的目標(biāo)，再來一次小小的總結(jié)。宋姁姁發(fā)現(xiàn)，張怡老師教她的這一招效果還真不錯，自從記上日記之后，她感覺自己生活得越來越明白了，不再像之前那般渾渾噩噩不能自拔，而且她還發(fā)現(xiàn)，自己生活得更加有條理了。
在居委會趙阿姨的動員下，宋姁姁又開始參與了社區(qū)義工活動。在社區(qū)敬老院，宋姁姁陪老人們聊聊天，做些雜事，偶爾宋姁姁也會去給那些沒有人照看的務(wù)工人員的孩子講講故事。
宋姁姁忽然覺得自己居然一下子變得忙碌了起來，整個人也開始變得充實而快樂了。
周五，是宋大年做CT掃描的日子，宋大年正在愁腸百結(jié)擔(dān)心如何去的時候，恰巧姁姁一早要到陽光敬老院去做義工。臨走之前，姁姁開心地說今天院長特為邀請她去給那些老人們講書法。姁姁告訴父親說本來她對院長說自己不行的，可院長說不要緊，讓她只要講一些書法常識就行，主要是讓老人們快樂開心為主！說完這些，宋姁姁的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看得出來，她還是頗為得意的。
見宋姁姁這副忙碌樣，宋大年許如蘭兩人都欣慰地笑了，兩人都說這是好事呀！
女兒姁姁走后，宋大年和許如蘭便忙碌地準(zhǔn)備到中心醫(yī)院去做CT掃描。本來宋大年是不讓許如蘭去的，可醫(yī)院規(guī)定做CT掃描必須要有家屬陪同，這樣許如蘭也就一道過來了。
在醫(yī)院里，打完藥水后醫(yī)生讓宋大年爬上CT掃描機器，許如蘭則穿著防護服守在一邊。說實在的，長這么大宋大年還從未見過這么龐大的機器呢，更不用說躺在它的底下接受檢查了。
看到白白的燈光照射在自己的身體上，宋大年感到自己仿佛躺在手術(shù)臺上一般，忽然間就有一股生死離別的感覺涌上了他的心頭，也是在那一刻，一絲恐懼感像蛇一樣忽地從宋大年的心底游了出來。
機器呼隆隆地在宋大年身上跑了好幾遍，似乎要把他整個人照個透。宋大年的雙眼緊緊閉合著，他不敢看眼前的機器，不敢看眼前的醫(yī)生，不敢正視眼前的一切。躺在那里，宋大年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整個掃描過程并沒有持續(xù)多長時間，至少要比宋大年想象的時間要短了許多，以至于當(dāng)醫(yī)生說“好了”的時候，宋大年一下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倒是一旁的許如蘭反應(yīng)頗快，她趕緊在第一時間跑上去把宋大年扶了下來。
“沒事，沒事！”宋大年一下撩開了許如蘭的手，其實，他這與其說是在安慰許如蘭倒不如說是在給自己壯膽。
檢查報告需要幾天后才能知道，但在醫(yī)院往回走的路上，許如蘭卻擔(dān)心得開始抹起了眼淚。
宋大年便罵許如蘭說哭什么，是福是禍躲也躲不過，哭有什么用，我又沒死，等我死了你再哭也不遲！
沒想到一語成讖，宋大年雖沒死，但幾天之后，醫(yī)生給他的結(jié)論卻是最多只能活半年左右。
CT掃描結(jié)果出來了，宋大年最終被確診為肝癌，而且已是晚期。醫(yī)生將許如蘭拉到一邊悄悄地說，由于時間耽擱得太久了，病人已經(jīng)錯過了最佳治療期，建議只能保守治療延長生命。
許如蘭幾乎快要瘋掉了，她大罵老天爺有眼無珠怎么這么狠心，接著她又大罵宋大年這個狗日的你怎么這般不爭氣，你扔下我和姁姁怎么辦？
這一刻，宋大年卻心如止水，他似乎早已預(yù)料到了這一天的到來，宋大年依舊淡淡地說著那句話，是福是禍躲也躲不過，命該如此，犟也沒用，我只是放心不下姁姁。
提到女兒，宋大年終于還是憋不住流下了淚水。而許如蘭的淚水似乎已經(jīng)淌光，她的雙眼只是充滿了無助和凄惶。眼見女兒姁姁狀況一天比一天好，可是在這節(jié)骨眼上卻又偏偏生出這等岔子來，你說這教她怎能不著急呢？
自然，宋大年那邊裝卸啤酒的活是做不下去了，他接下來的主要任務(wù)就是要考慮如何在醫(yī)院里接受治療。
去飯店辦理辭職手續(xù)的時候，聽說宋大年患了肝癌，一直很冷漠的老板居然也起了同情心，他很快給宋大年結(jié)清了所有的工資，包括一個月的押金。這倒讓宋大年無論如何也不曾想到，這也讓他非常感激，宋大年知道，在他之前有兩個人辭職之后就再也沒有領(lǐng)回一個月的押金，對于他，這回老板算是客氣到家了。
去和工友阿胖辭別的時候，阿胖卻紅起了眼睛，他對宋大年說你等一下，然后就見他返身進了更衣室。出來的時候，阿胖手中就捏著了五百塊錢，他說你回去好好休養(yǎng)休養(yǎng)，這錢你拿著買些吃的補補身子。
宋大年自然不肯收阿胖的錢，于是兩人就在那糾纏著。宋大年最終拗不過阿胖，他只得收下了那五百塊錢。宋大年說，阿胖兄弟，無論如何身體要當(dāng)心。≌f完，他居然就淌出了眼淚來。
這些日子，為社區(qū)做義工已成為宋姁姁每日必不可少的生活內(nèi)容，在敬老院里，她為老人們講講故事，聊聊家常。看到老人們開心的笑容，宋姁姁就覺得自己非常快樂。原先宋姁姁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廢人，只能拖累爸爸媽媽，什么事也做不了，沒想到如今自己還能給別人帶來快樂，她怎么能不感到高興呢！
在為別人的服務(wù)中找到了快樂，也在為別人服務(wù)中實現(xiàn)了自己的人生價值，一種成就感在宋姁姁身上散發(fā)著。為了減輕父母的經(jīng)濟壓力，宋姁姁甚至還提出準(zhǔn)備去找一份工作。
當(dāng)宋姁姁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的時候，宋大年一點都不顯得驚訝，其實這也正是宋大年所期望的。張怡老師曾告訴過他們夫妻倆，對姁姁而言，最好是能找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按照張怡老師的說法，找份工作倒也并非全是為了收入，最主要的是在工作中有利于孩子融入到社會中，這樣她才能慢慢走向正常的生活軌道上來。
面對女兒的想法，宋大年說好呀!他說姁姁現(xiàn)在真的長大了，也懂事啦。
宋姁姁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她明白父親所說的是話中有話——之前自己做了太多的傻事！不過宋姁姁還是感到很高興，她覺得自己現(xiàn)在正如父親所說，已經(jīng)開始在慢慢改變了，雖然改變過程艱難，但好歹總算在改變著。
“我覺得咱父女倆真滑稽，動不動就會打賭，真有意思呵！彼未竽陿泛呛堑卣f，“你還別說，這一招還真有效哩！”
宋姁姁就笑了，宋姁姁對父親說，這最主要的是我們父女倆都信守自己的諾言，所以這樣的打賭才有效，如果我們都不守信用，那么打再多的賭也沒用吶。
宋姁姁的眼中流露著是一份坦誠和率真，這么些日子來已很難見她有這樣真性情了。
“其實想想啊，生活有時候不就是一場賭博嘛！”宋大年說，“賭輸了就是賭輸了，贏了就是贏了，雖然我們自己并不能想怎么就是怎么，但想想也沒啥好遺憾的……”
宋姁姁本來是笑著的，但此刻她的心卻不由一沉，宋姁姁忽然察覺父親說話的味道似乎越來越不對勁了。
宋姁姁扭頭看了看一旁的母親，發(fā)現(xiàn)母親卻將頭一下扭轉(zhuǎn)了過去。
盡管如此，眼尖的姁姁還是發(fā)現(xiàn)母親居然在一旁偷偷地哭泣著。
“爸爸——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宋姁姁立刻顯得緊張起來，她的雙手在不住地顫抖著。
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宋大年明白，無論早晚自己都必須要把實情告訴女兒，宋大年也明白，無論出現(xiàn)怎樣的情況自己都必須要有面對女兒的勇氣，宋大年甚至覺得，把自己的病情如實說出來已不是在考驗女兒而是在考驗自己的勇氣了。
“姁姁，我們是打過賭的！”宋大年吸了一口氣平靜地說，“我們可是對菩薩發(fā)過誓的，不管發(fā)生什么，我們都要樂觀面對，生活有苦難，但也沒有邁不過去的坎……”
宋姁姁使勁點了點頭，雖是緊張得不住地在顫抖著，但她還是堅定地說：“爸爸——我答應(yīng)過你的，我們是打過賭的，姁姁講話算數(shù)！”
宋大年欣慰地點了一下頭，然后，宋大年便緩緩地說：“姁姁——爸爸患病了！”頓了一下，看了一眼女兒姁姁，宋大年又說，“是肝癌，而且還是晚期……”
沒等宋大年說完，宋姁姁頓覺天旋地轉(zhuǎn)起來，她用雙手使勁捂著自己的眼睛，然后便慢慢癱倒在了地上。
“我們是打過賭的，一個人是要守信用的，如果不講信用他就永遠(yuǎn)得不到別人的信任和尊重！我們姁姁講話是算數(shù)的，我相信你，所以爸爸才肯告訴你……”
宋大年完全慌了，他的口中不停地嘮叨著。
許如蘭慌忙將癱倒在地的兒女扶了起來。許如蘭一邊掐著女兒的人中一邊哭著呼喚著女兒的名字……
接到宋大年電話的時候，張怡老師正好上完最后一節(jié)課。電話中宋大年慌慌張張地告訴她說自己女兒出事了。張怡老師想都沒細(xì)想就急急地趕了過來。
當(dāng)時，一見女兒宋姁姁暈過去之后，宋大年完全亂了方寸，萬般無奈之下他就想到了張怡老師，在宋大年看來，張怡老師已是女兒最為信賴的人，或許只有張怡老師才能幫助姁姁幫助他們家跨過這道難關(guān)。
待張怡趕到的時候，宋姁姁已經(jīng)蘇醒了過來，只是人還在一個勁地哭泣著。
站在宋大年狹小而顯凌亂的家中，張怡老師看了看宋姁姁，又看了看宋大年夫婦，她的心情顯得頗為難受。
張怡老師并沒有安慰不停地哭泣著的宋姁姁，反而更多地是在安慰著宋大年夫婦：
“對一個人而言，如果他曾經(jīng)歷過常人沒有經(jīng)歷過的苦難，只要他走過來了，那么他的心理將會顯得無比強大，承受挫折的能力也要遠(yuǎn)遠(yuǎn)強于別人，這一點，你們應(yīng)該相信姁姁能行……”
張怡老師的話令宋大年夫婦有些措手不及，他們無法相信女兒姁姁能夠邁出這道生活的難關(guān)，在他們看來，這簡直太艱難了。
張怡老師并沒有多說什么，她輕輕走過去拉著宋姁姁的手。張怡老師用手抹了一下宋姁姁眼角的淚水，她用充滿期待的眼神看著宋姁姁，說：
“孩子，你說是吧。”
四目對接的那一瞬，宋姁姁竟然發(fā)現(xiàn)張怡老師雙眼放射出的光芒是多么讓人無法回避，那眼神里流露著的分明就是一種鼓勵與信任。那一刻，宋姁姁忽然感到這雙眼神令自己瞬間長大。
宋姁姁忍不住一下伏在了張怡老師的肩頭，宋姁姁脫口叫道：“阿姨！”
“孩子，走過這段痛苦時期，相信一切會慢慢好起來的!你現(xiàn)在所要做的，就是要和媽媽一起把爸爸照顧好！”張怡老師輕拍宋姁姁的后背和藹地說道。
鼻子間忽然又酸酸脹脹的，眼淚又要流出來了，但這一回，宋姁姁終于努力忍住了沒讓淚水滾落下來，她使勁點了點頭。
……
七
半年之后，宋姁姁和母親許如蘭一起回到了老家，那里有她最親愛的父親？莶輷u曳，春寒料峭。在父親的墳前，燒過紙錢磕過頭之后，宋姁姁的臉上掛著淚痕，她依偎在許如蘭的肩上輕聲說道：“放心吧爸爸，我要陪媽媽一直到老，我們是打過賭的！
此刻，許如蘭的臉上已是淚光一片。
陳傳榮，1971年12月出生于安徽省天長市。自1993年在《勞動報》發(fā)表小說處女作，至今已在《解放日報》、《新民晚報》、《文匯報》、《羊城晚報》、《揚子晚報》、《雜文月刊》、《雜文報》、《各界》、《短小說》、《槐蔭文學(xué)》、《南葉》、《珠！贰ⅰ督T文藝》、《短篇小說》、《雨花》等報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數(shù)十篇，發(fā)表散文、雜文一千余篇。有多篇小說、散文、雜文被各種媒體轉(zhuǎn)載。現(xiàn)為媒體記者。
【編輯：黃先兵】
